第178章 聂思然x苏如鹤
大雪猛烈,田中坊哭声震天。
暴雪下了一夜,到第二日也不见消停。
“快来,这边废墟下有动静!”
“拿两把铁锹来!再来一拨人手,还有热水,快!”
“还有多少人被埋在底下?”
“基本上都救出来了,从名单上看还差四个人。”
“这边有人,快来帮忙。”
“来了!”
挪动木瓦砖砾的嘈杂声伴着叫喊哭闹挤在一块儿,吵得人脑袋发晕,更遑论现场乱石倒木塌的到处都是,混着雨雪污泥无从下脚。
“公子,公子您歇会儿吧。”小厮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一身尘土雪水,哭着跪在地上,“您已经一夜未歇,滴水未尽,这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这边有府衙侍卫和百姓帮忙,公子您就歇歇吧。”
聂思然置若罔闻,他双手沾满雪污,弯腰搬开面前一块倒塌的木板,木板上有不起眼的钉子,将他手心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他好似察觉不到痛楚,任由鲜血从修长指节滴下,又去挪别的砖瓦。
“公子!”小厮是聂家家生子,跟着聂思然多年,几时见过他家公子这么狼狈,当下急的眼睛都红了。
聂思然低头四处翻寻,他一夜未说话,这一开口嗓子便哑了,“巡城营那边的人手抽调过来了吗?”
“回公子,来了,刘大人正忙着安排呢。”
聂思然:“好,你去南边瞧瞧,有消息了过来告诉我。”
小厮急的冷天直冒汗,都快哭了,“公子,您心疼心疼自个儿吧,苏大人福大命大,说不定并没有被压在底下,您这找了一夜衣裳湿透,手也在流血,还是先回去洗洗换身衣裳,小的再给您伤口包扎一下。”
“快去。”聂思然面色沉下去。
“找到苏大人了!”远处一声高喊,人群顿时躁动,不少人扛着锄头和铁锹跑过去。
聂思然拨开众人,清俊面容沾了泥点,目光如炬,“人在哪儿?”
“聂公子,就在这儿,”一名士兵手指着脚下,兴奋不已,“刚才救出的那男人说了,昨夜他看见苏大人进了这家,本来他也要去帮忙的,转身拿东西的功夫屋子就塌了,他确定苏大人就在下面。”
聂思然眼里有了亮色,他不再犹豫,半跪下去开始刨土刨石头,众人见他双手血淋淋的,都吓了一跳,“哎呦,聂公子您都受伤了,快去处理伤口吧,咱们会救出苏大人的。”
“一点小伤不碍事,再不快点将人救出来,人都要冻坏了。”聂思然下颌绷着,手里加快了速度。
其他人也纷纷拿起工具开始帮忙清理。
积雪太厚,砖石和横梁被一块块的挪走,终于,砖块堆垒处出现一方窄洞。
“苏如鹤?”洞口很黑,看不见里面的情况,聂思然跪在地上,弯着腰朝里面喊了两声。
无人回应。
聂思然心神凛住,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喊道:“再叫些人手过来,继续挖!”
有人阻止道:“聂公子,不行啊,这些砖块底下有横梁,只能把这片儿砖石全部都清理干净才能继续,若是贸然只挪开这一小块地方的砖石,那边很容易承受不住再次塌陷。”
聂思然眼里有了血丝,他盯着那人,“要多久?”
那人迟疑着,估算了一下,说道:“约莫需要两个时辰。”
“不行。”聂思然一口回绝。
苏如鹤等不了两个时辰。
他盯着那个洞口,黑黢黢的,像是要把人吞没,运筹帷幄心有妙算的聂大公子,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
风夹着雪花吹过来,骤然惊醒了他,后背竟不知不觉间出了一层冷汗。
他站起身,高大身躯微晃了下,很快又稳住,“找三五个粗壮汉子,将洞口撬大些。”
“聂公子要做什么?”巡城营将军问道。
聂思然脱掉外袍,“将军派人清理砖石,现在天寒地冻,下面情况不可知,救苏大人也刻不容缓。”
四个大汉合力将洞口的一根巨木移开几寸,他们收着力,怕挪太多导致砖块滑落,引起二次坍塌。
等到洞口能容纳一人进出时,聂思然毫不犹豫的伸入一条腿。
“聂公子!”周围都是惊呼声,他们到聂思然竟要亲自下去找人。
守城将领吓得胆都要裂开,眼下苏大人生死未卜,若是这位邺京来的世家公子再出了事……他们可就完了呀。
“您千万不能下去,这里随时有塌方的危险,还是让我们来吧。”
可他们还是没能劝住这位年轻的郎君,聂思然的小厮哭着将纱布药物递给他,还将大氅也塞了进去。
聂思然进去后,视线彻底黑暗,底下阴冷潮湿,狭窄逼仄,他弓着身,摸索着往里走。
“苏如鹤?”他又喊了一遍,依旧是没有回应。
这里湿气太重,火折子根本无法点燃,他神色担忧,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他强压下心中情绪,继续开口喊苏如鹤的名字。
里面空间并不大,横七竖八的砖石和梁木让他的行动大大受阻,突然,他脚下踩到一块活动的石头,后退时不慎撞上一块木板。
“唔……”
黑暗里传出一声微弱的痛呼。
聂思然呼吸凝滞片刻,他猛地转过身,循着方才听到的声音摸过去。
“苏如鹤?如鹤?”他用手去拨砖块,黑暗里,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轻轻碰到了他的手背。
聂思然几乎是没有思考,反手握住那只手,用力抓紧。
“如鹤?”他盯着面前的黑暗,声音放的很轻很柔。
“这里危险……出去……”苏如鹤意识迷离,声音如同风沙碾过,若非木板压住他受伤的肩膀,他此刻还在昏迷。
聂思然握着他不放,另一只手从包裹里拿出水囊,他小心地将水囊喂到苏如鹤唇边,“来,喝点水。”
“哪里受了伤?”黑暗中,聂思然轻手轻脚地挪到他身边,想要碰碰他又怕触及伤口,鼻尖有血腥气飘来,浓烈到冲击着他的神经。
苏如鹤脑袋晕沉,过了半晌意识渐渐恢复了些,气若游丝,“胳膊断了。”
苏如鹤的手太凉,潮湿阴冷的天气加上失血过多,他几乎全身都没了知觉。
聂思然用大氅裹住他,他面色凝重,将金疮药的药粉倒在苏如鹤右臂上,又让苏如鹤靠着他肩膀,自己摸索苏如鹤的腿,结果摸到的全是碎石泥块。
苏如鹤的腿被埋在了底下,半个身子被压住,根本没办法出去。
“再坚持一会儿,”聂思然又给他喂了半块馍补充体力,声音好似能安定人心,透着沉稳的力量,“别怕,等他们清理完上面的砖块,咱们就能出去。”
苏如鹤无暇听清他的话。
他很冷。
冻的面色发白,呼出的气都没了热度。
聂思然察觉到他身子发抖,探进去一摸,眉头皱的死紧。
他解开大氅,倾身将苏如鹤抱住,再用大氅将两人裹住。
两个人抱在一块儿,人体的热度源源不断的送过来,苏如鹤感受到热源,贪恋般往他怀中靠拢,汲取这唯一的温暖。
聂思然又往他嘴里喂了颗药丸,是江倪研制的独门秘方,能护住心脉存续本元,他只有这一颗,只想救眼前人。
“咳咳咳……”苏如鹤闷声咳嗽起来。
头顶不断有灰尘往下掉,里面空气稀薄,聂思然护住他的脑袋,往自己怀里藏了藏,替他挡下尘埃碎石。
“其他人,都……救出来了吗?”苏如鹤闭着眼,哪怕浑身是伤,心里记挂的还是百姓。
聂思然:“嗯,受伤的已经送去医馆救治,其他人暂时安置在不远处的书堂,你不要担心,一切有我。”
聂思然怕他昏迷,拉着他说话,大多时候都是他在说,苏如鹤听着,偶尔回应一声,音量不高,却足以叫人安心。
这个间隙聂思然又趁机喂他喝水吃馒头。
聂思然揉搓他的手指,那双手渐渐有了温度,手心里肌肤细腻,骨节偏瘦。
他想起怀中这人过去的做派,黑暗里兀自笑了一笑,“你在邺京藏拙敛锋,不显山不露水,我还以为你会一直掖着,如今来了这儿,倒是满腔热忱,连性命都不顾。”
“苏如鹤,你就这么不怕死?”
掌心里的手指动了动,苏如鹤睁开眼。
房屋倒下的那一刻,他内心其实并无太多恐惧。
苏如鹤:“小时候,如果不是……梧桐巷的邻居可怜我,三岁前我就已经饿死了。”
聂思然静静地搂着他,听他往下说。
苏如鹤:“吃百家饭长大,他们让我多活了十几年,已然……是万幸。”
聂思然听着他虚弱的声音,低低地叹息一句,“所以你这些年当官的俸禄,写话本赚的钱,几乎都给了他们,是报答他们当初的恩情。”
离京前,他早已从那名书童口中,得知关于苏如鹤这些年的境况。
“嗯,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留着也无用。”
聂思然听着头顶的动静,沉默了有好一会儿,他低下头,眉眼的温润隐匿在暗处。
“那日夜里,你说不懂何为痛快的活法。”他轻轻抬眼,眼里有笑,“为自己而活,问心无愧,便是痛快。”
苏如鹤忍着胳膊的疼,“为民谋利,我亦问心无愧。”
聂思然:“是啊,你把他们都考虑到了,可你没有考虑过自己。”
“苏如鹤,你心疼他们,谁来心疼你呢。”
苏如鹤像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这些年孑孓独行,早就习惯独自承担一切,一时间被这个问题问住,半天没能回答。
“那你呢?”他忽而反问聂思然。
“嗯?”
“你满腹才学,却拒不入仕,聂公子考虑过自己的以后吗?”苏如鹤想起这段时日聂思然帮他处理的事情,身旁这个人明明有经世之才,却选择湮没才华,四处飘荡。
“以前没想过,”聂思然从前不喜官场争斗,又见多了贪官污吏,对做官没有半点兴趣,但此刻,他抱着这个人,忽而又有了别的念头,“但我现在觉得,当官也未尝不可。”
苏如鹤:“聂公子想通了?”
“算是吧。”聂思然低笑。
曾经百般厌弃的位置,如今却在腐朽里看到新生的花,嗅到黎明的清香。
废墟里一片荒凉,苏如鹤清醒许多,“聂公子以后定是一位心怀黎民的好官。”
“那可不一定,”聂思然抬手抚上他的脸,感受着手底下微凉的肌肤,说道:“我当官的目的并不单纯。”
苏如鹤发出疑惑的声音。
聂思然:“你可以为了黎民苍生做官,我也可以为了一人做官。”
“为了……一人?”苏如鹤迟钝的重复。
聂思然:“嗯,为了一个心中住着万千百姓的家伙。”
苏如鹤没反应过来,“世间还有这种人?”
聂思然听他这呆萌憨傻的话,很显然面前这个小傻子并没有将他的话与自己联系到一起。
他抬手便捏住他的脸,轻轻捏了两下,“是啊,这个人近在眼前,还学会了装傻充愣。”
苏如鹤愣了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将他口中的人与自己联系起来。
他惊讶无比,脱口而出,“你为了我?”
话说出去觉得莫名羞耻,奈何身边的人已经听见,还发出低低柔柔的笑声。
“想跟苏苏并肩作战,陪你一起守护苍生。”
苏如鹤眼睫猛烈发颤,明明失了不少血,却觉得浑身血液全都涌向了脸,从耳根到脸颊火辣辣的烧着。
“你、你乱喊什么。”
“那你给我一个名分,让我名正言顺的喊。”
苏如鹤:“还在胡说!”
聂思然将他搂紧,“真话,你看咱俩现在也算是同生共死,患难见真情,我这些日子天天追在你后面献殷勤,看在我这么努力的份上,给个机会吗,小苏大人?”
苏如鹤的脸,在黑暗里红的滴血。
他很疑惑,聂思然光风霁月温雅有礼,几时变成这般无赖。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苏如鹤手指发麻,头皮也发麻,“我……”
“我很喜欢你。”
聂思然温柔含笑的一句话,将苏如鹤所有的声音都堵回去,被埋底下时他不曾心慌,现在却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本来不打算现在就告诉你,总想着等时机成熟了再说不迟,但你这次吓到我了,我不想再等。”
苏如鹤后半时辰,几乎都在沉默。
他本就是温吞的性子,遇到解决不通的问题,时常要困住自己思考很久。
聂思然倒也不催他,怕他受冷,将人紧紧护着。
上面的人将砖石木梁全部都清理干净,又扫除压住苏如鹤双腿的土渣,大夫先粗略检查一遍,双腿还好,没有受重伤,被压得久了有些气血不畅,最严重的就是胳膊,血肉模糊,伤筋动骨。
聂思然弯腰将人打横抱起。
他用大氅将人裹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光亮都漏不进去。
苏如鹤看不见外面,脚步声此起彼伏,他听见聂思然在同大夫说话,语调从容温和,耳畔传来强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传递着让人心安的力量,鼻尖闻到聂思然身上清淡的木质香气,不知不觉间紧绷的神经就放松下来。
这样……
似乎也不错。
他想着,伸出自己完好无损的手,悄悄拽住了聂思然的衣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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