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江玉珣忍不住轻轻咬唇,在原地徘徊起来。

半晌后,终于站定。

……来都来了,还是进去吧。

江玉珣下意识握紧手中长剑,深吸一口气,正打算行礼入内。

可还不等他开口,殿里竟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进来吧。”

江玉珣:!!!

应长川怎么知道我在门口?

少年心中顿时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同时立刻调整状态,假装无事发生地推门走了进去:“是,陛下。”

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江玉珣总算是踏入了流云殿后殿之内。

仙游宫以奢华闻名于后世。

但是天子寝殿,显然有重新布置过。

这里撤去了一切无用的装饰,除了桌案、坐榻外,只剩下一张极大的床笫置于屏风背后。

窗畔,半人高的铜制博山炉,正散发着袅袅青烟。

流云殿并不算大的后殿内,被淡淡的龙涎香溢满。

味道与应长川身上的一模一样。

江玉珣的心底,忽然生出些许难以形容的古怪。

简单行过一礼,少年忍不住抬眸偷偷观察起了周围。

谁知第一眼,便让他定在了原地。

——后殿的窗棂上覆着一层丝绢。

这丝绢自门外看,只有花白一片。

……但是从里面看竟然是透光的!

怪不得他让我进来,原来方才我在门口徘徊纠结的样子,都被他看在眼里了……!

江玉珣不禁有些绝望。

“爱卿寻孤有何事?”

说话间,背对江玉珣而立的应长川,也缓缓转过了身来。

经他提醒,江玉珣想起了今天的正事。

他双手捧起长剑:“臣是来找陛下还剑的。”

江玉珣余光瞄到,应长川手中拿着一支蘸满了墨的毛笔,身前的墙壁上则悬着张大周舆图。

舆图并非成品,左下方与上方均有大片空缺。

这张地图,似乎是由他亲手绘出的。

应长川轻轻挑眉,转身继续方才未完成的绘制:“爱卿可舍得?”

“的确不怎么舍得。”

……这可是堪称国宝的周剑啊!

周剑颇沉,见应长川忙于绘图,暂时没有接过的意思,江玉珣终于一点点把手放了下来。

他这时才看清,舆图左下方的那片空缺,竟是几个月前刚被应长川打下来的西南十二国所在的位置。

而此时,应长川正仔细将它绘入大周的舆图之中。

至于最上方的空缺——那是他留给折柔的。

最晚自舆图诞生之日起,应长川便已将那片土地视作必得之物。

绘完一笔,应长川方才再次开口:“既然如此,又为何交还给孤。”

按理来说,皇帝这样问,身为朝臣的江玉珣怎么也要说几句漂亮话。

但现实情况实在是不太允许……

“臣居住的值房太小、设施简陋,连个翻身的地方都没有,实在是不合适放它。再者说,把它放在臣身边,也不如藏锐殿和陛下身边安全。”

江玉珣不但半句场面话也没说,还顺带着把值房也吐槽了一遍。

接着,又不忘补充一句:“臣若是要用,还能来找陛下取吗?”

他的话听起来相当得寸进尺,就像是把皇帝这里当成了寄存处一般。

应长川绘图的动作随之一顿,末了终于回身放下了手中的笔。

少年的心随之咯噔了一下。

就在江玉珣以为自己不小心触了天子霉头之时,却见对方缓步走来接过周剑,随手放在了一旁木架之上:“好。”

他语调微沉,话语里虽仍带着几分笑意。

但好似并没有平素那么漫不经心。

应长川答应了?

少年略微吃惊地抬眸朝天子看去。

——不是错觉,应长川最近是真的大方了不少!

-

天子日理万机,哪怕在寝殿仍要处理公事。

江玉珣离开的时候,顺便把他批好的奏章一起带了出去。

离开流云殿后,少年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东西。

——这封奏报是庄岳送来的,拿给应长川批阅前,江玉珣也曾看过两眼。

身为治粟内史的庄岳,主管赋税。

大周一年两税,夏、秋各收一次。

按照他奏报所言,连年征战已将大周国库耗空了大半。

此时夏税还未来得及收上,国库里余下的钱,或许还能支撑赈灾,但是后续重整河堤就不怎么够了。

就在江玉珣胡思乱想之时,他已经走到了庄岳暂住的宫室内。

江玉珣把批复好的奏章递了过去,同时忍不住问:“世伯,今年的夏税还有多久能收上来?”

庄岳叹了一口气,艰难地放下茶盏:“往年都是最晚七月,今年入夏以来一直暴雨不断,恐怕得拖到八月中旬了。”

按理来说,枯水期修更适合修堤。

但此时怡河两岸大堤已全被冲垮,必须尽快作出补救。

不然再来一场雨,洪水又会在平原上肆虐起来……

届时不但这段时间的努力功亏一篑,历史也会随之重演。

“来不及了……”

“是啊,夏税是来不及了。”庄岳满面愁容。

江玉珣放下奏章,轻轻地抿了抿唇。

现如今最可行的方法,或许就是以最快速度,将那些被京兆尹吞了的修堤银寻回来。

……

庄岳还有账要理。

江玉珣没在他这里待多久,便起身告辞。

而对方则颇为热络地把他送到了门口。

晚风自林间吹过,拂起了少年的衣袂。

一股淡淡的龙涎香,随之传到了庄岳的鼻尖。

他忍不住蹙眉嗅了一下:“……不对,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

“味道?”

少年下意识紧张起来,说着也低头去嗅。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庄岳说的究竟是什么,便见对方了然道:“我知道了!你去陛下那里了?”

江玉珣明明是去做正事的,但被庄岳这样一问,竟然莫名心虚起来。

他本想否认,可意识到对方嗅出了龙涎香后,只好点头说:“是。”

“对嘛,这样就对了!”庄岳立刻赞许地朝少年看去,“以后闲来有空,多去陛下那里走动走动。为官之道,不过如此嘛!”

说着终于轻拍着少年的肩,一边夸奖他,一边把他送出了门外。

……直到走远,江玉珣仍能感受到庄岳落在自己身上的欣慰目光。

可想起自己身上的debuff,他总觉得有些心虚。

自己这张嘴,还是不要去御前走动了吧。

-

修堤款的下落一天没查清楚,朝堂便一天不会平静。

虽然知道京兆尹背后的人,近期必定会有动作,但江玉珣也没想到,他竟来得这么快。

当晚,子时。

熟睡中的江玉珣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外面这是怎么了。

少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起身披上衣服,推开窗向外看去。

下一秒便见到,行宫内无数禁军正手持武器,朝东北方聚集而去。

喧闹声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江玉珣瞬间清醒过来。

东北方……那不正是关押京兆尹的地方吗?

顾不得那么多,他立刻拿起轻剑,随禁军一道向行宫东北而去。

“京兆尹那里出事了吗?”他一边走一边向身旁的禁军问。

“回江大人,方才有人想要暗杀京兆尹!”

“暗杀……”

江玉珣瞬间明白过来。

大周法律极其严苛,无论是受贿还是行贿的官员,都只有死路一条。

横竖都是死,京兆尹背后的人便打算硬碰硬,赶在他将自己招出来之前,先动手将其除掉——这样或许还有生路。

说话间几人已到达关押人的襄台殿门前。

“大人,您就先在这里等候吧。”禁军把江玉珣拦了下来。

见此情形,江玉珣也并不固执,他立刻应许下来:“好。”

仙游宫不比昭都皇宫,这里原本只是个避暑之地。

修建的时候只管怎么奢华怎么来,其他的都没有考虑太多。

少年将视线向不远处落去。

仙游宫依山而建,被一片茂密森林环抱。

这里风景固然优美,但也有很大的安全隐患。

想来今日暗杀京兆尹的人,就是从森林中进宫的。

……也不知道里面怎么样了。

江玉珣不由攥紧了手心。

这一次,他没有等待太久。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过,京兆尹便已被押出了襄台殿,一起被丢出来的,还有十几具尸体。

乍一眼看去,这些尸体里有一半未负致命伤。

他们似乎是服毒而死的。

襄台殿的动静实在太大,此刻不止江玉珣,最近常驻于行宫里的官员都赶了过来。

禁军手中的火把点亮了襄台殿外的空地,一时间热闹非凡。

“跪下!”玄印监将被折磨得浑身血污、没有一块好肉的京兆尹押下。

还未缓过神来的他,竟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正在此时,身着玄衣的天子,也不疾不徐地从仙游宫的另一头走了过来,停在了江玉珣身后不远处。

“京兆尹大人,你指望的人似乎不想保你了。”他随口道。

瘫在地上的人艰难地抬起头……皇帝这是何意?

说话间,玄印监再次出现,这一回他们还带着男女老少二十几人。

这些人个个抖若筛糠、泪流满面,嘴里还不断地念叨着什么。

江玉珣听了几句,便明白过来。

——京兆尹之所以一直不招,是因为有人以他家人的性命威胁。

可谁知对方担心他家人知情,竟直接选择了斩草除根。

只可惜刺客终究来晚一步。

早有准备的玄印监,已在京兆尹府邸中等着了。

应长川好整以暇地看了过去:“京兆尹大人还不愿说?”

瘫在地上的人不住地发起抖来。

他脸色苍白,上下牙齿不断磕绊,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见此情形,不远处的百官也随之噤声。

不知抖了多久,京兆尹终于瞪圆眼睛,猛地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颤声说:“是丞相!修,修河堤的钱我全都给了他——”

“陛下您,您可以把他押来审他!臣……臣所言皆真!”

果不其然。

他说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啧,丞相整日装作廉洁奉公的样子,连官服都只穿旧的,没料到背地里竟贪污了这么多。

——虽早就猜出背后人八成是他,但听到京兆尹的话,江玉珣还是忍不住默默吐槽。

说话间,应长川缓缓抬手,玄印监随之隐于黑暗。

想来定是去寻丞相了。

待这一切结束,天子终像刚发现围观的朝臣一般,略为惊讶地问:“诸爱卿夜里不休息吗?”

!!!

“没有没有……”

京兆尹的惨状抬眼可见。

众人生怕不小心惹了皇帝,沦为下一个他。

听到应长川这么说,他们连忙行礼告退。

跟着看了一场好戏的江玉珣,也试图混入人群之中。

但几秒后,他便发现——和其他人不同,自己与应长川是同一个方向的!

见状,少年立刻停在原地,试图等应长川先过去。

谁知道见他停下,对方竟也不走,反倒略为疑惑地问:“爱卿为何不走,是在想什么?”

“臣想等陛下先走。”

此刻,江玉珣的视线,仍落在还未被抬走的京兆尹的身上。

被押在地的他,嘴里还在不断念叨着丞相的名字。

见此情形,方才的想法又一次出现在了少年的脑海之中。

“……臣在想,丞相的两袖清风都是装出来的,真正的两袖清风,或许只有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