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胤禛收敛神色,抬眸看着温凉, 只触及眉目的淡凉。
他谨慎道, “先生所说的, 是哪一方面?”
“拐卖盛行,买卖女子,扬州瘦马。”温凉一口气说完,胤禛脸色微沉。
买卖人口, 其实若是自身自卖, 或者父母所卖,这都勉强算是合法。可若是拐卖一事, 那便与买卖二字割裂开来。前者合法,后者为人所唾弃。
“此事, 与先生所带回来的女子有关?”胤禛一眨眼便联想到此处。
温凉颔首, “确是如此。”
胤禛听完温凉的话语后陷入思忖, 虽不曾关注此事,可随着温凉所诉说,胤禛不必派人去查探便知道这定有出处, 可如若是真查起来,却异常棘手,背后的利益相关者众多, 从上至下都是黑色。
温凉默然道,“某并非要爷彻查此事,若真的捅出篓子,对爷不利。只是某派人顺着桐花所供述的脉络去查, 的确在京城寻到了几处据点。若是爷允许,某便继续派人往下挖掘。”
胤禛允许温凉调派人手,可此事与寻邬思道的事不同,涉及到江南权贵的事情,有碍胤禛前程,温凉不会擅动。
胤禛摆手,“先生尽管去做便是。江南官场如今已经浑浊不已,浑水摸鱼者众多,完全没有遮掩的必要。若是先生查出什么,也可一网打尽。”
温凉因桐花而突然想起一事,他曾看过野史,康熙朝的确有过关于女子拐卖盛行一事的明察暗访,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据说此事的源头出在太子身上,若真是如此……从此处下手,也不失为一招好棋。即便与太子无关,可此事依旧不妥当,温凉提出此事,便是想着若有能为,也是好事。
这是他打算往下挖掘的原因。
太子,江南,这两个词连接在一起,温凉不认为此事他不知情,那可是太子的地盘!或许那印章也跟此有关。
此事了了,胤禛提起了另外的事情,“先生,那作坊里头,已经有了新型的酒类,只是不知道符不符合先生的要求了。”
数日前胤禛便收到了此物,只是此事得等温凉回来才知道是否合适,便一直留到今日。
温凉坦然说道,“某只是有这样的猜想,当初曾见有人受伤用烈酒清洗伤口,某以为若是纯度更高的酒类或许能够让伤口减少发炎的可能。若是能提纯出来也算是好事。”他直言不讳自己的短处。
胤禛颔首,他喜欢的便是温凉这份坦荡。
温凉打算寻到了解决的办法后,再仔细钻研,或许此事也需要寻个传教士来,若是能精通此事便更好了。
“贝勒爷,此乃珍善阁这数月的收益,某发现,在同层比较下,珍善阁的收入节节攀升,许是有着新奇的念头,然也可证明,其中实用性极大。敢问贝勒爷,这数年来,可有继续派人航海出行?”温凉把袖口的东西取出来,而后言道。
胤禛抿唇,“三次,最后一次正在归途中。”
温凉点头,如此便好。
“先生似乎对海外诸国的事情异常感兴趣,此前也是先生特地建议出海,这是为何?”胤禛好奇道,若是寻常往事便也罢了,可出海这事暂时看不到明显的效用,若不是胤禛自个感兴趣,此事也的确难以成行。毕竟出海的代价极大,时常可能因为海上风雨而出事,寻常人难以支持。
温凉淡声道,“海外诸国的发展,如今贝勒爷也是看在眼里的,若是我等一直熟视无睹,对国家发展也无甚用处。朝中大臣大数皆以为西洋蛮夷,如今爷也是如此看待不成?”
胤禛靠在椅背,淡定地说道,“先生的考虑的确有道理。”这几次的航海的确打破了胤禛之前的固定认知,骄傲心理犹在,孤傲心情不复。
“大清的确是具备强悍实力的国家,只是任何一个国家都可能有盛衰的时候,若大清一直都带着天朝上国的心态,被人追赶上来又如何以待?某自是希望大清更加富强,如此,便是吸收西洋知识化为己用,也是好事。”
胤禛一贯知道温凉说话不留情,仍是被其话语中的意思所诧异。若是眼前之人不是胤禛而是其他人,眼下光是温凉这几句都能让他付出偌大的代价。
清朝的文字狱可不是在开玩笑。
可胤禛看着温凉清澈如琥珀的眼眸,心头低叹,什么时候温凉能够考虑到这件情况就真是奇怪了。他总是如此。
胤禛失笑。
温凉坐在胤禛对面,看着突然谈着谈着就笑起来的胤禛,他说的话有那么好笑吗?他有点茫然地想着。
大半个月后,小院终于重新修筑好,温凉得知此事时正在伏案修改着以前所写的文章。他扶着腰站起来,发现连续的动作会让他的腰显得更疼。他蹙眉想道,日后还是得劳逸结合才是。
在原地做了好几个动作舒缓下刚才的疼痛,温凉去换了身衣裳,然后便随着张起麟而去。
张起麟笑意满满地走在前头,躬身引着温凉,“先生,虽小院重新落成,可师傅说还是得过几日才能入住,您瞧着……”
温凉颔首,刚落成的建筑的确是不能立刻入住。温凉会去看一眼,着实是因为胤禛曾经说过会重新修筑个书屋,这才让温凉起了几分好奇的心思。
到了小院前,绿意随着温凉看着眼前完全不似正常院落的小院,心中好奇简直就要突破天际。这……这种规格还是过高了。
温凉熟视无睹地随着张起麟进去,甫一进入院内,那种与众不同的感觉便越发明显了。小院的占地至少扩建了一倍,最为明显的便是那新建起来的书屋,占据了将近一半的地面。平素的房屋倒是显得小了些。
这种别具一格的修筑实在奇特,温凉见了却是喜不胜收,他绕着屋内走了一圈,看起来很是满意。
张起麟心里也是松了口气。这屋内是他负责督建的,这奇怪的图纸当初也是他送来给师傅修筑,如今能得到温先生的稀罕,才是最要紧的。
果然,贝勒爷还是了解温先生。
温凉回到外书房后,心里澄明,看起来心情还算不错。等到他入屋后,绿意站在屋外把该做的事情吩咐下去后,便若有所思地躲在廊下做活计。
铜雀刚盯着下面的侍从做完活,眼见着绿意回来,便凑到她边上去,看了几眼忽而说道,“你有心事,你这几眼做错了。”绿意低头看了下,的确是绣歪了。她叹了口气,又把它们一针针拆出来,“的确是有点事,过去就没关系了。”
铜雀嗤笑了声,“你这模样是要骗谁呢,如果真的没事,就别摆着这种苦闷的脸色,看着还真是让人想揉搓两下。”
绿意头都不抬地说道,“若是不想看就进屋去,我也没请你来看不是?”
铜雀嘟了嘟嘴,看起来不情不愿,又挨了过去,“好了,说两句都不乐意。看起来比桐花还要苦闷。”
桐花入府后,就一直很安静,除了当初求温凉寻她家人后,便没再说过其他的事情,一直都安安分分的。绿意叮嘱了铜雀去仔细看好桐花,毕竟桐花的身份若是有虚假,那可是件大事。
经过了朱宝一事后,绿意不再信任任何人,便是连她自己也不例外。虽然看起来很可悲,但绿意是真心希望温凉不要信任任何人,在这样的环境下,相信谁都是一场灾难。
“她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就一直很安静。做活也很勤快,不过晚上偶尔会躲在被褥里哭。”铜雀漫不经心地说道,做下人的哪里没经过苦难,虽桐花的遭遇看起来是苦了点,可论起难处,到底还是养尊处优过,怎的都比他们这些一直伺候人的看起来强些。
“好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不要凑在这里。免得被人说先生养了一群懒货。”绿意推了推铜雀。府内温凉的待遇是头一份,其他人看着眼热也实属正常,温凉不在意,绿意可不想主子被他人说。
铜雀离开后,绿意拿着布料走到屋外对着阳光看了几眼,忽然深深了叹了口气。她怎么觉得,就算留在府内,对先生来说也不定是件好事。怎么瞅着都觉得贝勒爷……希望是她想得太多了吧。
……
数日后,温凉又一次被康熙请入宫内,这一次康熙也没什么大事。前段时间被温凉陪伴习惯了,这偶尔想起有什么好顽的东西还会第一份想到温凉,这份宠爱已经渐渐从移情作用变成真心疼爱。
毕竟温凉这种性格,遇到相性好的还真的觉得很可爱。
例如现在,康熙在乾清宫坐着,召来的西洋画师还没来的时候,他还笑眯眯地和梁九功说道,“……看起来是个刻板的性格,岂料都是虚的,朕这些年,还真的没见过这么实诚的孩子。”
梁九功拱手道,“温先生的确别具一格。”
康熙帝今日看起来心情很好,早朝也很安静没什么大事,手头的奏折也批改得差不多,眼下正是清闲的时候,便打算把日前寻来的西洋画师找来画两幅画像,眨眼间便想到了温凉,眼下便乐呵呵地等着温凉过来。
“这小子的性格着实……”康熙帝想着温凉偶尔看似默然实则懵懂的模样,哈哈笑道,“这面子上看起来倒是和老四颇为相似,不然也不会如此。”
梁九功只是笑着,他知道万岁爷只是需要一个听话的人,并不是真的要人搭话。
等西洋画师到了不久,温凉也很快就过来了,康熙帝召着温凉在画师面前坐下,“温凉,今日你就给我好好坐在这,等着画师画完我看看如何。”
温凉一脸茫然地被塞了个装饰的东西,然后坐在凉亭内不能动弹。
康熙坐在不远处笑道,“感觉如何。”
温凉木然道,“很僵。”西洋画的作画过程温凉的确不知道,可这等待的过程他却是知道的,需要保持一个姿势不动,这一两个时辰的时间是最少的。
好在如今已是秋高气爽的时候,温凉坐在亭内也不是那么难熬,而且康熙在不远处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温凉聊着,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痛苦。等到那画师终于开始给温凉的衣裳涂色时,他听到了一点声响。
康熙帝是在御花园作画,在层层掩映下,刚进来的人并不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凉亭中有人在。在亭内能够清楚地听见那刚入内的人的对话。
胤禛和胤祯,还得再加上胤祥。
“四哥,四哥你别走那么快呀!”胤祯走在胤禛身后不满地说道,“就算四哥不打算帮帮我,也别一脸嫌弃好不好,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胤祥嗤笑道,“不是什么难事,你怎么不自个做,居然还想着来找四哥给你找补,十四你真是厚脸皮。”
胤祯皱着脸说道,“嘿,老十三,四哥是我哥,给我做做怎么了?”
胤祥优哉游哉地说道,“的确没什么,不过四哥要走出御花园了。”他闲闲地指了指走在前面的胤禛,他们的四哥可完全没在意他们在吵闹的是什么内容。
胤祯连忙扑着往前面去,脚下不稳,连续两个踉跄后,他勉强同一个不怎么优雅的姿态站直身体,一抬头……已经到了康熙面前。
胤祯一脸震惊,连忙站好请安,“皇阿玛吉祥——”刚才的对话不会被皇阿玛听得一清二楚吧!
站在他前面的胤禛也有点惊讶,没想到康熙会在这里,身后的胤祥听见动静,也赶着来上前请安。
康熙帝倒是没怎么生气,毕竟这几个之间关系好,总好过被他看到争个你死我活的画面。但他还是假意生气,“十四,都这么大了,还和你四哥打打闹闹可不是该做的事情。”
胤祯扁着嘴低头,胤禛拱手说道,“十四只是有点着急,还望皇阿玛不要责罚。”
康熙帝见着胤祥也要求情,摆摆手道,“行了,这么点小事,难道还要特地兴师动众……”他还没来得及问到底发生了何事,身后的画师便停下了动作。他画好了。
画师停下了,康熙的注意力自然被转移,他兴致勃勃地站起身来走到画师身后,仔细地端详着画中的温凉。而康熙一起身,被他挡在身后的温凉便露出身影。
温凉见着画师已经停住了动作,手里的装饰品也被他顺其自然地放到了桌面上,而后整个人从原地站起身来。坐了一个多时辰不动,就感觉整个人都要僵硬废掉了。
他姿势不太文雅地舒展着身体,而后注意到了几道目光的注视,又淡然地收敛起来,侧目看着那方向。
“爷,十三爷,十四爷。”温凉拱手说道。
连康熙都不需他跪拜,面对这几人,温凉也没有动作。还没等胤祯生起愤懑感,便听站在身前的胤禛问道,“先生缘何在此?”
康熙懒懒地道,“是我要他过来的,怎的,皇阿玛找你要个人,都不舍得了?”
胤禛拱手,“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康熙帝的话带着调侃的意味,倒也没真的生气。他抬手把温凉召过来,“看起来的确不错,你看看如何。”
温凉漫步走到康熙身边,看着画像上的人凝视了几息后,吐露出一个字,“丑。”
原谅温凉,他对西方任何一种除了写实派的画法外的所有画法都带着一种审美不清的状态,如果现在给他作画的是东方写意派,估计温凉也是同样的态度。
康熙帝朗声大笑,“温凉啊温凉,你这个眼光可不怎么样。”
温凉认真道,“我不长这样。”他伸手指了指那画。他自然知道不同的画派有着不同的风格,只是眼前的风格是温凉不喜欢罢了。
康熙帝把胤禛叫前面来,“给你家先生好好看看,他管这样的叫丑。”
胤禛袖手站在身后,仔细地看了一遍后,道,“的确是幅好画。”康熙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看着温凉道,“给我回原位去,再画一幅。”
温凉微噘嘴,虽然只是转瞬即逝的片刻动作,却恰好落入了胤禛的眼中,敲碎了他眼眸中平静的波光,他的呼吸有片刻的停顿。
康熙让着画师给康熙和温凉一起画了幅画,三个儿子被他毫不留情地赶走了。胤祯一脸懵逼地走出御花园,回头看着被树木掩盖住的亭子,“皇阿玛什么时候那么看重温凉了?”
胤祥抬手给胤祯摘了片叶子,它很调皮地藏在胤祯的耳郭上,“从南巡回来的时候,就一直有传言皇阿玛很看重四哥府上的先生,你难道是今日才知道?”
胤祯喃喃自语道,“我知道这件事情,可……”可他没想到皇阿玛的那种宠爱是发自内心的宠爱,而不是那种看待逗趣解闷的玩物。
胤祥漫不经心地甩了甩手腕,“这有什么,上次皇阿玛特地召了温凉伴驾去避暑山庄的时候,难道你还没看清楚这件事情吗?”
胤祯抬头看着站在身侧的胤禛,心中很是好奇,四哥现在在想什么。他可算是知道为何八哥从一开始就盯上了温凉。虽不知道温凉为何会被皇阿玛这么看重,可是这种看重落到各位阿哥身上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胤禛此时并没有想什么特殊的东西。
他只是不住地回想着刚才那瞬间温凉下意识的噘嘴,那一刹那的悸动让他有点把持不住。胤禛皱眉走在前面,大步流星的模样差点让后面的两位小阿哥以为他在生气。
身后被远远抛开的御花园中,温凉一脸冷漠地看着画师的方向,许久后那个画师终于忍不住停下画笔,用着半生不熟的汉语对温凉比划道,让温凉把脸色放轻松点。
身边康熙的哈哈大笑声让温凉的脸色板得更加严肃。
好容易等到画师把两幅画都画完后,天边已经有些擦黑了。温凉活动着筋骨,深深以为日后绝对不能再画像了,这种痛苦的经历不能再有第三次。身侧的康熙倒是神采奕奕,完全不受影响,他抬头看着天色,下意识地问道,“如今上书房那头,该还是在讲课吧。”
梁九功躬身道,“是的,万岁爷。”
康熙帝背着手道,“温凉,活动活动,别跟个小老头一样。”他这是打算去上书房看看情况了。
温凉淡声道,“是万岁爷身体好,与温凉的年岁无关。”
康熙帝被温凉无意间的一句话说得心情更好了些,带着人便往上书房过去了。
上书房。
此刻正是临近下课的时候,在上面讲课的太傅也带了些懒懒的意味,不过说话的时候还是铿锵有力,见着哪位不认真便下去敲敲桌子。只是有两三位是他不敢太过肆意的,那几位正好坐在最前面,太傅对他们偶尔的小动作也视而不见。
弘晢是这一批里面最出头的学生,虽是太子的长子,然态度端正,学习刻苦,太傅也很是喜欢。作为次子的弘晋便有些走神了,而直郡王的长子弘昱更是直接撑着下巴在打瞌睡,这三个人刚好连着直线坐在最中间,被太傅看了个正着。
他无奈移开眼睛,点了个看起来也有点走神的人起来,“……此为何解?”他的问题出来后,站着的弘晖胸有成竹,口齿朗朗地把自己的解释回复出来。
太傅满意地点点头,四阿哥家中这位公子虽晚些上学,可才识还是不错的。不过这也是极致了,太傅也不会像对太子爷直郡王的孩子那样极尽赞誉。
弘晖坐下后,紧张的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他刚刚的确是走神了,好在这段内容他在府内提前复习过,不然此刻可便丢脸了。
弘晖在上书房呆了一段时间后,知道上书房虽只是皇子皇孙读书的地方,本该是个清净的场所。可弘晖自从第一天入学后,便知在皇家没有什么地方是清净的。上学第一日,他便被人给了下马威,而当时负责上课的太傅并没有任何的表示。
他这才明白了阿玛额娘的叮嘱意味着什么,这同时也代表着两种不同的方式。
弘晖犹豫了半日后,毫不犹豫地报复回去了。他心知只要不闹出大事,如今他们这些皇孙做出的任何事情落在阿玛他们眼中只是玩闹,只要守住界限,绝对不会出事。
弘晢他们能够那么肆意,自也是察觉到这点。至于为何阿玛明知道大伯伯和二伯伯的身份后还这么叮嘱他……弘晖会装作对一切都不知道。
一旦知道弘晖不是个欺软怕恶的性格后,敢欺辱他的人就少了。至于弘晢那几个是一贯不怕人的,彼此间各有吃亏的时候,弘晖也不算弱。
弘晖撑着下巴看着太傅,知道不能表现出刚才那种茫然的感觉,便一直把视线虚浮地落在了太傅身边,果不其然发现太傅的注意力又落到在了前头那几位身上去了。他把一个哈欠掩盖在袖子里,然后百无聊赖地用一余光瞄了眼窗外。
……咦!
弘晖差点没跳起来,他竟然看到了温先生!
弘晖下意识坐直了身子,甚至没来得及意识到旁边那片明黄色是什么,在心中迅速地把事情给想了一遍。他听着弘晢说过,皇爷爷似乎对府上的温先生很是看重,弘晢上次堵他的原因就是这个……难道现在皇爷爷在外面?!
温凉在弘晖的视线瞄过来的时候便注意到了他的走神,只见弘晖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骤然坐直了身子,顿时引起了身前康熙帝的闷笑。刚才弘晖的流畅回答自然也落在了他的眼中。
康熙帝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了好一会,这才带着温凉进去了。
康熙出现在上书房自然引起了一小阵震惊,然后走神疏忽的便开始紧张起来了。世人都知道康熙帝是个勤奋爱学的人,年轻的时候更是经常彻夜读书,手不释卷。
对着皇孙们不走心的行为,自然是不喜欢的。
果不其然,康熙先是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后,站在前面背着手道,“……弘晋,弘昱,弘……”他连着点了好几个刚才心不在焉的皇孙,“在尔等眼中,上书房便是一个可以嬉笑玩闹的地方?”
康熙帝低沉的嗓音在屋内回荡,被点到名字的皇孙脸上都带着绝望的神色,在这里被皇爷爷教训后,等回去后又得被家里阿玛额娘再重复责骂一遍。
康熙毫不留情地给这几个布置了沉重的作业,这才舒缓了语气说道,“弘晢,弘晖,你们两个很好。日后要继续保持。”
弘晢弘晖两人平日虽不对付,可此刻两个都是同样的模样,坐直了身子,小脸微红。
要得到皇爷爷的一句褒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温凉全程都和梁九功一样站在身后做个背景板,等到康熙帝把该说的都说了,该骂的都骂了后,这才慢悠悠地背着手出门。
康熙帝只要来这么一趟,便能够激励起他们至少数月认真学习,的确是桩很好的买卖。
康熙帝侧头看着在身后一直很安静的温凉,“温凉,你的感觉如何?”
温凉抬眸看着身前的康熙帝,“皇上想要温凉说什么?”
“说你想说的。”康熙帝笑道,他可不想着从温凉这里还听到一大堆虚无的客套话,那些东西他想听自然可以在梁九功嘴中得到。
温凉抿唇,“太傅不太尽责,学生并不畏惧他。”
康熙帝摇头,“他们皆是皇子皇孙,自有旁人畏惧他们的道理。”康熙帝不认为他的子孙需要畏惧旁人。
温凉坦然言道,“温凉所说的并非这种畏惧,而是学识的折服。不论是太傅也好,学生也好,若是师长不足以用自己学识让学生认真,便是不够的。”
康熙帝掂量着温凉所说的话,颔首道,“从这角度来说虽然新颖,倒也没错。”能被康熙选来作为上书房的满汉师傅至少得是大学士,而且康熙也是知道他们的文笔才华。
只是正如温凉所说,这一批都是皇子皇孙,能够让他们折服守心的太傅可难寻……他的目光突然落在温凉身上。
温凉和康熙帝的视线对上,冷静开口,“某不成。”
康熙帝很是无赖地摸了摸下巴,“我觉得还成。”
“某真的不成。”
康熙帝懒散地在前面溜达着,“过段时日再说吧,梁九功,吩咐今日弄清淡点,温凉看起来有点上火。”
温凉默然,他觉得他不上火。
温凉自然而然地跟在康熙身后,陪着康熙用完膳食后才出宫。
等到温凉回府时,天色幽黑,风有些大,摇摇晃晃的烛光让人看不太清楚路。温凉刚到外书房,守在门口的苏培盛连忙躬身,“先生,贝勒爷先前吩咐了,等您回来的时候便请您过去。”
温凉也正有想和胤禛说的事情,便随着苏培盛入了屋内。
屋内并无人,温凉坐下后,又见着苏培盛匆忙忙地给他备好茶水,“爷去了何处?”
苏培盛道,“半个时辰前去了内院,该是回来的时候了。”
温凉颔首,捧着茶盏慢悠悠地喝着,今日皇上特地去了上书房,如今胤禛前去关心一下弘晖也实属正常。
过不多时,胤禛回来,入屋便见着温凉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中喝茶。胤禛神色稍缓,踱步到温凉对面坐下,“先生今日看起来很是悠闲。”
温凉淡然道,“僵硬地坐了一日,的确很是悠闲。”大半的时候都耗费在西洋画家的画架前,如果温凉最开始知道是为了此事,或者他会选择装病。
胤禛眼中流露出笑意,今日他的确是看出了温凉那隐隐的沮丧气息,“那画家的功底很是不错。”
温凉不说话,继续喝茶。
胤禛忍不住笑出声来,摆手道,“罢了,知道先生是真的不喜欢了。这事不说,寻先生过来,是想和先生说道,此前先生曾提议过的东西,已经开始落实了,等过数年,该是能看到不同。”
温凉思索片刻后,方才意识到胤禛说的是温凉初到此地时曾奉上的关于农业的策略,当初有很大一部分并不适合,因而一直留到今日胤禛手有余力的时候,才开始一步步落实。
温凉淡凉道,“这本是爷的功绩,出力的也是爷。爷不需要特地告知某。”
胤禛摇头道,“我已然把这件事情的始末告知了皇阿玛。”
温凉蹙眉看着胤禛,胤禛淡然道,“当初你我计划时,都是站在你的身份不能被拆穿的立场上。可如今皇阿玛已然知道你的身份,如此再把以往的事情拆开来,对先生并无用处。”
温凉思忖片刻,“爷,若是万岁爷得知这些事情,对你而言才是无用。”相反,温凉的能力越被康熙所知道,温凉所做的事情被康熙知道得越多,胤禛的处境便多了更多的不确定性。
人心莫测,谁都不清楚康熙帝到底是何想法。
胤禛道,“先生与皇阿玛的相处时日渐多,以你的意见,皇阿玛对你的何看法?”
“起初是愧疚补偿,如今已经渐渐化作……”温凉话到此处有点迟疑,他对情感的确是薄弱处,“喜爱?”
胤禛颔首,靠着椅背道,“皇阿玛如今看重你,不带着任何的利益相关,在我们这群阿哥里已是找不着了。”
康熙帝或许知道胤禛的心思,或许不知道。但温凉和胤禛这两个人,在康熙帝的眼里是割裂开来的,温凉是温凉,胤禛是胤禛。
至少目前是这样。
温凉点头。
胤禛也没再说关于他的想法,两人的对话自然而然地转换到了今日康熙帝去上书房的行径,“据弘晖的说法,今日皇阿玛过去仅仅只是为了敲打敲打,先生如何看?”
温凉道,“万岁爷该是知道了上书房的某些……争端。”他皱着眉替换了个不怎么好的词语,“某端详过,被敲打的都是些比较出头的。且如今万岁爷对上书房的气氛很是不满意,或许会有变化。”
上书房如今大部分都是皇孙在学习,胤禛会看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万岁爷打算让某充当上书房的师傅,不过某拒绝了。”
温凉这最后一句话着实让胤禛诧异,康熙帝此前挑选上书房满汉师傅的标准他也知道一二。温凉与他们并不搭边……等等。
胤禛仔细地思索片刻后,谨慎道,“许是我此前的进言,让皇阿玛重新评判了你的情况。”
温凉微挑眉峰,“某并不适合与皇孙牵扯过多。”胤禛也心知此事,卷到里面可算不得是好事一件。
只是此事还需等待日后康熙的想法,此刻思索也无法变更康熙帝的意见。
温凉在书房内待到将近子时才离开,苏培盛送着人回去后,这才回来候着。胤禛的姿势从刚才苏培盛出去到现在回来一直没有变化,靠着椅背,指尖在扶手上似有似无地敲打着。
片刻后,在苏培盛原以为一切照旧的时候,胤禛忽然起身往门外走去,苏培盛有点猝不及防地跟了上去,“爷这是去哪儿?”眼下夜深,难不成贝勒爷还想着去院落里走走?
岂料胤禛丢了一句话把苏培盛砸得头晕眼花,“内院。”
苏培盛砸吧砸吧了这句话的潜在意思,顿时惊悚了几息。他在胤禛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从康熙三十九年的时候就隐隐觉察到了胤禛对男女之色越发不上心。
当时的苏培盛以为是贝勒爷在佛道上的心思越发深了,对男女之色不假颜色也实属正常。如今胤禛膝下也有数子,闲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谁都没想到,这一闲散到了今日,胤禛几乎都没再沾染过女色,如今府内那两位新入府的格格,胤禛更是碰都没碰过。
苏培盛不敢妄加揣度究竟如何,偶尔新起一两个念头都被他狠狠地压了下去。
今夜,难道贝勒爷又重新开窍了?!
胤禛穿过庭院,从前院径直走到了内院的衔接处,继而入了内院。福晋安排人的习惯,他心里很清楚,虽不记得那两个新入府的格格在何处,可胤禛步调不停,也走到了正确的地方去。
武氏听到外面动静时还难以置信,她今夜本来便是有些失眠,早晨拜见福晋时,侧福晋李氏对她的冷嘲热讽,武氏到今日还记得。早知如此,便和耿氏一般装病更好,免得和侧福晋撞上,便是福晋,对侧福晋还很是放纵,她们这些不受宠的,又能如何。
胤禛入内时,武氏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安放,小心翼翼地看着只见过两面的贝勒爷,整颗人都瑟缩起来。
“妾身见过贝勒爷。”武氏行了个福礼,示意丫鬟去沏茶后,又蹑手蹑脚在旁边坐下,连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
胤禛不说话,武氏更不敢说话,眼见着夜色越来越深,武氏张了张口,头一次经历的她也不知道如何劝爷去休息,这样会不会显得她很是主动,会不会让爷心生不喜?
就在武氏左右迟疑的时候,坐了小半个时辰的胤禛忽然起身,骇得武氏脸色煞白。胤禛看着小心看他的侍妾,淡漠地说道,“你好生安歇吧。”
此话说完后,胤禛径直出门去,让武氏茫然无措,她做错了什么吗?
苏培盛在外面打了小半个时辰的蚊子,原本还想着今夜就得在外头候着了,毕竟这屋连门都还没关上,想必等到真的开始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正这么想着的苏培盛一抬头,眼见着胤禛出来了,心头一惊,连忙凑上前去,却见着贝勒爷径直往院落外走去。
夜色深沉,月牙挂在天上,星辰璀璨,掩盖了淡凉如水的月色。今夜无云,便是没有灯光,星辉落地,庭院清晰如昼。
苏培盛听见胤禛淡声嘱咐,“明日给新来的那两个赏赐些东西。”片刻后,又复言,“今夜这个,赏赐厚些。”
苏培盛应是。
微风拂面,夜晚总是比白日凉些,胤禛漫步走回去,只觉得脸颊微微发疼。他不在意地用手背擦了擦,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前画廊的幽黑。身体内隐隐的躁动并不曾消失,哪怕外头的风势再大,反倒是助长一般,更令人蠢蠢欲动。
情之一字,唯有独钟。不是那个人,总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