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窗外细雨连绵,微凉的风顺着推开的纱窗吹进病房,聊胜于无地冲淡了点些空气中那股略有些刺鼻的消毒水味儿。
一个瘦小纤细的小男孩站在窗前,定定地凝望着悬于树梢的一颗露珠。
待摇摇欲坠的露珠终于砸落于地,他才回过来神般,若有所思的面容重归平静。
再开口时,稚嫩的声线略有些哑。
“你继续说。”
他语气十分轻描淡写,淡淡地,散在袅袅清风中,还没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重。
病房的角落里,一团半透明的灵体飘了出来,亮度比它刚出场时暗淡了不少。
“……”系统本来卡好了时间,在宿主刚醒的一瞬间就飘了出来,致力于营造出一种神秘而又深不可测的氛围。
然而它话还没说完,就被宿主一句冷冰冰的“安静”给堵了回去。
现在骤然被点名,系统一时词穷,只好放弃了故弄玄虚,干巴巴道:“……您穿书了。”
裴谨修面色平静,微挑了下眉,念出了从再度苏醒后就一直漂浮在他脑海里的一本书名。
“《豪门之抵死缠绵》?”
一听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书,现在被裴谨修用一种格外正经的语气慢条斯理地念了出来,令系统感觉……莫名的心虚和羞耻。
眼前虽然只是个外表上苍白单薄小孩,看起来比病床高不了多少,但万物皆有气场。
无论是人还是系统,被强于自己的对象震慑住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更何况系统能透过这瘦弱的躯壳,看到了内里真正属于裴谨修的灵魂。
脊背挺拔,眉眼精致,神色却冷峻淡漠,令人望而生畏。
仿佛他此刻身处的不是病房,而是商厦顶层的落地窗前,窗外葱茏绿树之景也随之变化成了繁华都市,高楼林立,鳞次栉比,视野所及之处,全都是裴家的商业帝国。
系统一时间愣住了,又不禁有些纳闷,好像自己拉进书里的不是个好拿捏的学生,而是个……杀伐激越的暴君!
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就将“不好招惹”四个大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原主自杀得十分突然,系统也是仓促之间突然上岗,它在诸多小世界里随手挑中了一个各方面来说都最为契合的灵魂,但还没来得及详细了解这位宿主的生平经历。
它这时才记起,裴谨修虽然还是个学生,但他十三岁就考上了顶尖大学,十五岁那年又远赴国外深造。如今虽然才刚满二十岁,但已研究生毕业,并且早已是业内闻名遐迩的小裴总。
商场如战场,他的气场恐怕就是从商时锻炼出来的。
想到这里,系统顿时松了口气。
裴谨修因空难而死,而他这次回国正是因为他的父亲周铭仕病重。
其父周铭仕曾被评选为国内第一首富,作为其唯一指定继承人,裴谨修马上就要继承总资产达上千亿的万泠集团了。
普通人从恐龙时代开始打工都未必能有裴谨修这般的家底,如若说全世界的经济财富是座金字塔,那裴谨修无疑是站在金字塔尖上的人。
好命又好运。
这也是系统最大的倚仗。
它这个配角系统没有太高的权限,智商、决策力等各项数值也都只达到了基础值,走不走剧情全看宿主自觉,这是它统生以来的第一个任务,第一个宿主。
有这几千亿摆在那儿,谁会不乖乖听它的话走剧情呢?
想到这些,系统总算有了点底气,向眼前的宿主详细科普起了剧情设定。
“您穿到了一本追妻火葬场文里。”
怕裴谨修不理解什么叫追妻火葬场,系统还贴心地解释了一句,“追妻火葬场,就是一开始疯狂虐妻,后面再死缠烂打不择手段地把人追回来。”
“您的人设呢是暗恋主角受池绪的深情竹马。幼时主角受是您唯一的光,虽然您二年级出国后就和主角受断了联系,但其实这么多年您一直都没能忘记主角受。”
说到这里,系统又十分体贴地解释了一下攻受的定义,然后紧接着道:
“回国后您发现表面风光的主角受实则深陷囹圄,日夜被渣攻□□,更是倾尽全力地帮他脱困。”
系统选择性跳过了原书里这位深情竹马的悲惨结局。
它有种敏锐的直觉,那就是眼前这个人一定不愿意重蹈原主覆辙。
它企图糊弄过去:“总之戏份很少啦,是个超级容易完成的任务,只需要扮演好深情人设就可以了!”
它一边打出了连环炮,一边抛出了杀手锏,用春风化雨般亲昵的语气道:“很简单的对吧!您能做到的对吧!绝不会ooc的对吧!走完剧情后送您回现实世界重生呦~”
重音落在了最后一句,毕竟就算再不情愿,谁会和几千亿过不去呢?
系统十拿九稳地想。
然而,裴谨修却并未如系统所预料地那般爽快答应。
系统说完后,病房里悄无声息,一阵沉闷诡异的寂静。
寂静到系统不禁又开始忐忑心虚。
半晌之后,只见眼前这位宿主嘴角微勾,轻嗤了一声。
他神色冷淡,眼睫低垂,掩盖住了深灰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嘲弄之色。
系统登时升起一股不太妙的预感。
但它还没来得及开口,病房门就突然开了。
半透明灵体应声消散,裴谨修转过身,向门口望去,看到了他这具身体名义上的“妈”。
沈纭连轴转了一个周,七天内零零总总的睡眠时间加起来都凑不够八个小时,以至于身体和精神皆不堪重负。
此刻她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让这位素来明艳照人的女明星都憔悴了不少。
她和裴谨修隔着病床面面相觑,不熟的原因各不相同,但结果殊途同归。
一时间,病房里的空气都尴尬到快要凝固了。
最终还是沈纭先开了口,她扯了扯嘴角,生硬地问道:“感觉好点了吗?”
裴谨修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他脑子里闪过一些画面,突然之间记起来了原主住院的理由,是因为溺水导致的肺腑感染和脑水肿。
漆黑孤寂的深夜,咸腥微凉的海水,原主一步步走向大海,毫无眷恋地走向了自己生命的尽头。
那种寂寞与绝望,即使只是观看记忆的裴谨修,也仿佛被实体化的情绪包裹,冻得骨头结了冰般,寒冷沉闷得令人窒息。
彼时抚养原主长大的外婆宋明琇刚刚去世,而身为独女的沈纭远在千里之外的洛津市。
接到母亲辞世的消息后,沈纭就立刻跟剧组请了假,搭上了最早一班赶来曲云市的飞机。
但原主太害怕了,害怕到外婆一去世就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遗弃,他并不相信沈纭这个基本上素未谋面的亲妈。
从有记忆起,原主身边就只有一个逐渐年迈的外婆陪他,周围的小孩总是刻薄而又恶毒地嘲笑他没爹没妈没人要,是个谁都不喜欢的野孩子。
直到原主哭着跑回去问外婆,他才终于知道自己是离异家庭,虽然没爹,但是有妈。
此后偶偶尔尔,他能跟忙着在剧组里拍戏的沈纭通上一回电话。
沈纭每年都承诺会陪原主回来过年,但年年都毫无例外地失约。
原主只能指着回播的春晚,试图跟那群顽劣的小孩证明,他是真的有个很了不起的明星妈。
可惜没人信他,后来渐渐地,连原主自己都不信了。
在原主短暂的六年时光里,外婆宋明琇才是他唯一的光。
原主其实不大理解什么是死亡,他只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外婆了。
宋明绣突然去世后,原主曾着急忙慌地问那几个一直欺负他的小孩,怎么才能永远和外婆在一起。
其中一个名叫王鑫的大男孩懂得最多,已经上到小学三年级了。
他笑得恶劣,带着天真的残忍,扬了扬下巴道:“去,跳进海里去,你跳进海里就能见到你外婆了。”
原主懵懵懂懂,信以为真,竟然真的一深一浅地往海里走去。
王鑫没想到原主这么好骗,一开始还抱着胳膊看笑话,见原主越走越深后,终于慌了,冲进海里把原主捞了回来。
“你个蠢猪!”王鑫大骂了一句,又惊又怕,但也没有解释太多,嫌晦气般,把原主摔到沙滩上就走了。
可能连王鑫也没想到,当天深夜,做好决定的原主再一次走进大海里。
也许是天可怜见,生命尽头,濒死之际,原主竟真的看到了和善温柔的外婆。
也算圆梦。
“……”从原主的回忆中挣脱出来,裴谨修攥紧了双拳,又骤然间松开。
他身在豪门,虽然待的时间不多,但看到过的乱七八糟的豪门恩怨不在少数。
远有比沈纭过分的母亲。
但可能是此时灵魂身处于原主的躯壳中,孤寂感与对沈纭生而不养的恨意深入骨髓,格外感同身受。
每一个阶段有每一个阶段的追求,沈纭这六年来从一个英年早婚又离婚的小花成长为了一线大咖,作品出圈,得奖无数,事业风生水起。
只不过荣誉背后,付出了子欲养而亲不在与亲生儿子永远留在六岁那年的代价。
谁对谁错,值不值得,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称,但这不是裴谨修纠结的问题。
毕竟现在原主已经变成了他。
他不爱人,更无所谓别人负不负责,爱不爱他。
裴谨修不说话,沈纭也没什么好说的。
沉默片刻后,她揉了揉眉心道:“下午出院吧,去送你外婆最后一程。”
说到这里,沈纭不禁又是一阵心烦。
医院外面正围着不少狗仔记者,长木仓短炮的,像趴在她身上吸血的水蛭。
每个人都想拍到第一手新闻,葬礼现场也毫不收敛,也不怕天道轮回,惊扰亡灵所带来的报应。
这么多年,沈纭一直打了鸡血般忙工作,无缝进组拍戏,一个周只睡三小时也是有的。
一方面是想将过去失去的一切都补回来;另一方面,也是存了较劲的心,想证明什么。
但此时此刻,沈纭终于有些累了。
她望着裴谨修,看着当初那个皱巴巴丑兮兮的小婴儿,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六岁了。
长大了,也长开了,继承了她和裴见深的基因,比沈纭见过的所有小童星都精致好看。
乖巧懂事又安静,看着还怯生生的,令一贯厌恶小孩的沈纭都难得燃起了些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为数不多的母爱。
心动意动。
沈纭出神地盯着裴谨修看了好半天,越看越心生怜爱,情感先于理智,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再等一年,等妈妈拍完这部戏就回来陪你,好不好?”
沈纭又给出了一个承诺,但裴谨修知道这次是真的。
沈纭参演的最后一部电影是王逸军导演的《暗河》,横扫五大国内奖项和三大国际奖项,为她的息影画下无比完美的一个句号。
裴谨修点了点头。
这个承诺如同雨落入湖中激起浅淡的涟漪。
他有些悲哀地意识到,离原主的朝思暮念,原来只差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