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片刻后, 秦离繁被云不?意甩出的枝条圈住腰身拉上岸,落地时?还没来得及疑惑, 就先打了个?喷嚏。

他浑身湿透,头发也直往下?淌水,本来衣着就单薄,现在更是湿哒哒地黏在身上,把他活粘成了纸片人,看上去好不?可怜。

云不?意随手一挥,以枝叶和幻术织成的新衣服便出现在手中,递给秦离繁:“先把衣服换了, 有什么话之后再说,免得着凉。”

“唔。”

这熟悉的口吻瞬间瓦解了秦离繁的心防,他乖乖接过衣服到旁边的树后更换,不?多时?, 拿原先的外袍擦着头发出来。

冷天道的表情有些微妙。

昨夜他换下?的那套衣服,也是?这么来的,只?不?过他的待遇比秦离繁好一点……

莫名的, 冷天道有种自己赢了的错觉, 悄悄靠近云不?意, 借着受伤倚在他肩上。

云不?意条件反射地调整站姿, 让他靠得更自然,这个?反应熟练得仿佛本能,以至于完全?没有引起两人?的注意。

这时?, 秦离繁来到他们跟前, 目光从冷天道和玉蘅落身上扫过, 落在云不?意脸上,定格半晌, 圆圆的眼睛忽然一弯:

“阿意!”

云不?意下?意识:“诶!”

“你变成人?啦!”秦离繁像只?快乐的小鸟扑腾到他身旁,捏着下?巴围在他旁边打转,“嗯嗯,跟我想象的差不?多。”

他一句话?,便消解了与云不?意久别重逢的疏离。

云不?意笑道:“你幻想过我人?形的样子?是?什么样?”

“好看。”秦离繁提过玉蘅落,一人?一猫互相蹭了蹭脸,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无论是?谁,从哪里来,有怎样的习惯和爱好,身边的人?美的多还是?丑的多,看见你,都会觉得好看——的那种好看。”

他这一通夸奖,把自诩脸皮厚如天的云不?意都夸得不?好意思了,挠着脸说:“也没有这么夸张……”

秦离繁眨眨眼:“哦——原来你会害羞,而且害羞还上脸!可惜,这么罕见的场景阿爹没能看见。”

说着,他的眼神瞥向别处,隐隐黯淡。

听到“阿爹”二字,云不?意总算想起秦方的存在,左右看了看不?见那道欠了吧唧的身影,连忙抓住秦离繁的手:“秦方呢?他怎么没有和你在一起?”

“阿爹……在爷爷家。”秦离繁鼓嘴,看上去有点愤愤,“他把我赶出来了!”

“啊?”云不?意一愣。

没等他追问,秦离繁又别别扭扭地低下?头,抛出一颗重磅炸弹:“还有就是?……我其实不?是?阿爹的亲儿子。”

云不?意:“……?”

“咳。”见他的表情惊诧发懵,冷天道清清嗓子,“说起来……”

冷天道的话?没来得及说完,玉蘅落犀利的目光就斜了过去:“你早就知道?”

冷天道抿嘴。

云不?意震惊地转脸看他:“你知道?你都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

冷天道:“……”

秦离繁跳脚:“我才是?最该知道的人?!结果我也一无所知!你们这些大人?太不?地道啦!”

冷天道无奈扶额,在心里狠狠踹了秦方几脚。

明明是?你小子惹的祸,怎么这会儿偏偏都报应在我身上!

眼见场面即将失控,玉蘅落赶紧扒拉着秦离繁的手里打圆场:“好了好了,先别急着宣泄情绪。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把这段时?间各自经历的事?都好好聊聊。”

听到这话?,云不?意和秦离繁才怒气稍止,冷天道则是?暗暗松了口气。

家有一猫,如有一宝。

难怪神话?传说中的仙人?都喜欢猫。

冷天道现在怎么看玉蘅落怎么顺眼。

几人?在河边找了块隐蔽处的大青石围坐下?来,因云不?意这边发生的事?多且精彩,所以由他先来讲述。

秦离繁一开始还算淡定,边听边点头,偶尔询问细节。

可到了后面杀林葳、骂天道的部分,他的神色就完全?变了,整一个?震撼到魂魄离体的状态,直到云不?意说完,还保持着呆若木鸡的表情。

沉默半晌,他缓缓竖起大拇指:“你可真行。”

秦离繁只?是?与云不?意分开几天,但云不?意的经历让他觉得,他们已经分开了一个?神话?纪元那么久。

最重要的是?——这么多精彩纷呈跌宕起伏宛如话?本剧情再现的事?情,他竟然全?、部、错、过、了!

秦离繁眼含热泪,痛!太痛了!

云不?意给蔫巴的他顺毛:“好了好了,往好处想,你至少?没有错过我的人?身是?不?是?。”

秦离繁扁嘴:“可是?我没看见你的小树苗和参天巨树形态。”

“……有机会,以后会有机会的!”云不?意打了哈哈。

短暂的失落过后,秦离繁打起精神,也同?云不?意他们说起自己这几日的遭遇。

从他的视角。

……

秦离繁的记忆有将近七日的空白。

对他而言,他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后就被人?告知七天过去了,告知他的人?还是?他多年未见——确切地说,是?他活了十五年,只?见过一面的爷爷。

秦方介绍过他,他叫秦天机,是?一个?死去多年之人?。

秦离繁苏醒在大片的骨花田里,正值骨花每年开得最好的一天,他从榻上坐起身,一抬头,便看到秦天机弯腰摘花,冲自己眯着眼笑了笑。

那会儿他刚醒,脑袋还懵懵的,下?意识回?了一笑,旋即就见秦天机将骨花掷出,被不?远处的秦方接住。

秦方面无表情地扔了花,掏出手帕擦手后烧掉,闪身来到榻前,揽着秦离繁的腰让他下?地。

秦离繁迷迷糊糊窝进他的臂弯,被他带着离开骨花田。

临别时?,秦天机还向他挥手,他刚要抬手回?应,就被秦方按了下?去。

之后,秦离繁跟着自家父亲的脚步走进一条荒草丛生的小路,弯弯绕绕转了几圈,来到一处类似老宅子前庭的地方。

这里有一扇圆圆的月亮门,门上爬满紫藤萝,垂下?穗子似的小花。小径自门后蜿蜒而出,没入蓬生的野草。

草丛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枯死的树,枝干苍劲,挂着一架青藤缠绕的秋千椅,正好可以坐下?秦离繁与秦方两个?人?。

“抱歉,离繁。”秦方眉头紧锁,好像接下?来要说的话?让他难以启齿。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他开篇第一句就是?——

“其实我并非你的生身父亲。”

……

秦离繁叹气:“我不?仅不?是?他的孩子,我连人?都不?是?,我只?是?他的父亲的造物?,一具……人?傀。”

仙道寂灭多年,修行界式微,许多找不?到出路的修行者为了追求更强大的力量,转而投入邪术异法?的怀抱。

如林葳那种,又如秦天机之流。人?傀诡术,便是?秦天机的道法?根基。

所谓人?傀,是?傀儡的一种,以亡故之人?骸骨和特殊材料加以炼制,成功后就能得到一具和活人?高?度相似的躯壳,为炼傀者所操控利用。

人?傀的品质通常与骸骨挂钩,最优秀的人?傀甚至可以生出自我意识,拥有人?族所有的特质,同?时?躯体强大,刀枪不?坏。

正因如此,所以秦天机非常热衷于挖坟掘墓,仙冢内原有的远古墓穴早已被他翻了个?底朝天,他将从墓穴中找到的骸骨和材料拼凑组合,最终得到的成果,便是?秦离繁。

“阿爹说,我最初诞生于三十年前,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我诞生之后,就被爷……秦天机扔给他当玩具。”秦离繁捧脸,实际上并不?在意自己以前的境遇,只?是?遗憾自己的出身。

“秦天机认为我是?……劣等品,没有自我意识,也没有强大的力量,唯一的寻物?觅宝之能,对他也形同?鸡肋。所以他只?在我诞生之初看了我一眼,便把心思都放到了下?一个?作品上。”

“但阿爹很喜欢我,他给我取名,教?我认字,手把手地带着我写字,陪我做幼稚的游戏——后来,他受不?了秦天机淡漠古怪的性情,又不?喜欢仙冢的孤寂,便带着我偷溜到人?间。”

再以后的事?,就像一部情节老套却很精彩的话?本子。

秦方一边照顾、教?导秦离繁,一边在红尘世俗间摸爬滚打,创下?偌大家业,成为洛安城首富。

大抵是?追随秦方见过无数世情,秦离繁这个?“劣等品”生出了自我意识,拥有了一颗人?心。

他变得乖巧、可爱、天真烂漫、讨人?喜欢,没有世俗意义上的出色天赋,却能凭着本性里一点温柔和顽强,将深陷浊云负面影响的云不?意拉出黑暗。

秦离繁的心因秦方而生,而最初、现在以及未来,他所能给予秦方的,永远是?无条件的陪伴和支持。

云不?意望着秦离繁,他还在继续说:“秦天机不?知从何处得知我生出了灵智,他毕竟是?我的创造者,所以轻易用法?术将我引回?他的身边,又把我的意识暂时?封存,恢复成最开始那种懵懂空白的状态。”

“是?阿爹答应了他一些条件,他才肯放我离开。”

云不?意揉揉他气鼓鼓的脸:“那你为什么说秦方将你赶出来?”

一说到这件事?,秦离繁顿时?气成河豚:“我本来想留在那里陪着他,结果他说我留下?只?会浪费粮食、制造噪音、分散他的注意力,除了坏事?没有任何用处,逼着我离开秦天机的住处——我在他眼里就是?这个?样子,阿意,你说气不?气人?!”

云不?意瘪嘴憋笑。

玉蘅落胡子微动,忍笑忍得脸又圆了一圈,故作正经地点头:“对,他说的太不?是?人?话?了。”

冷天道清清嗓子,眼底浮出笑意:“你可知道你父亲答应了他父亲什么条件?”

“这我就不?知道,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容易办到的事?。”秦离繁低头,惆怅地贴着玉蘅落厚厚的背毛蹭蹭,“我走之前,他居然对我说:‘离繁,日后秦家的家业暂交你管,万不?可将为父的心血败干净了’,这种话?。”

云不?意眨眨眼,用两根手指捏住下?巴,若有所思。

冷天道斜眼瞥他,微微挑眉。

玉蘅落动了动耳朵,两只?前爪搭在秦离繁手上露出一双睿智的圆眼睛。

四个?非人?对视一眼,露出迷之微笑。

云不?意:“他说的是?不?能败光?”

冷天道:“那意思是?,可以败?”

玉蘅落:“败不?败?”

秦离繁:“败!”

……

遥远的南方,老旧的宅子里,秦方坐在一堆锁骨间,像拼图一般挑拣出可以拼合的部分,放到一起。

不?远处,秦天机优雅喝茶:“动作快些,我要在明年三月之前,再造出一个?小可爱那样的人?傀。”

秦方冷笑:“离繁独一无二,你这种缺德又充满匠气的邪术,造不?出真正的生命。我以为这个?事?实,你在第一次将离繁从我身边夺走时?,就已明白了。”

“无妨。”秦天机放下?盖碗茶杯,懒散地托腮,“我只?要一具躯壳,送给我那位多年不?见,难得向我开口讨要‘礼物?’的好友。”

秦方皱了皱眉:“谁那么倒霉,当你的好友?他就不?怕死后自己的坟被你撅了,拿他的尸骨捏人?傀?”

秦天机闻言,不?怒反笑,甚至笑得停不?下?来,连带着被他倚靠的桌子也跟着抖。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笑够了,向门口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找他要吧。”

秦方循着他的眼神看去,一道身影背对月光走入月亮门,紫藤萝如一瀑华丽的紫光,染上他一尘不?染的青色长衫。

他停下?脚步,如同?站在时?光尽头与秦方对视,俊美得看不?出年纪的面容上神色淡淡,顿了顿,竹杖拄地,再度迈开脚步,走向秦天机对面的空位。

他坐在白骨山前,却给人?一种错觉,岁月仿佛在他身上探索成一根直线,线头缠绕在他指尖,所以他随意一眼,便能望尽他人?一生。

就如同?此刻,秦方觉得他不?是?在看活着的秦天机,而是?看未来的、死去的他,甚至是?他的墓碑。

淡然,悲悯,怀念。

秦方不?认识这个?人?,但若是?云不?意、冷天道和玉蘅落在这里就能认出,这人?是?带他们进入仙冢后便不?知所踪的——梦先生。

梦先生提壶倒茶,淡淡回?答秦方的问题。

“我不?担心他会利用我的尸骨,因为,他一定会死在我之前。”

秦方:“……”

“说得很好。”短暂的怔愣后,他起立鼓掌,“多说几句,我特别爱听!”

话?音未落,一只?杯盖精准砸上他的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