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雪花簌簌而落,给寂静的山谷染上了一层又一层厚重无暇的白,把不堪重负的枯黄树枝压得极低。
树枝断裂之后落在地上,顷刻便被白雪狠狠盖住了,仿佛它从未在那里出现过。
很快,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被埋在地里的枯黄树枝从厚厚的白雪中探出了头,缓缓地,像是新生命出生一样,一点一点地往外冒,越来越长……
等到整支枯黄树枝快要从雪地里露出的时候,一只捏在树枝底端的,看起来比雪更白的手出现了。
形状完美,手指直而细长,若是有人在此刻看到它,必定会想起某尊供奉在仙殿中的神像。
可惜附近空无一人,只有漫天飞雪俯瞰山谷,注视着手的主人从雪地里坐起身,露出一身白衣和像墨一样黑的长发,以及一张属于少年人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的犹如寒冬的夜空。
可当他抬眼静静打量周遭的环境时,那双眼睛便好似夜空中硕果仅存的亮色,把他整个人衬得略微温和了几分。
像是很久没见过这般景色,少年人立起身站在雪中,安静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直到一声声呼唤从远处传来,打破这片平静。
来的几个人只看外表都和少年人差不多大,其中长得最为喜庆,头发高高束在头顶的年轻人问道:“请问你是屈泽远么?”
“不是。”
他姓白名烬,不认识屈泽远,也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那你有见过……”白烬回答问题时还未回头看他们,此刻对上白烬的视线,看清白烬的模样,年轻人愣住了,脸上满是惊讶之色。纵使他见过诸多样貌出色之人,但长相气质如眼前人这样出众的,还是第一次见。
白烬从来没在别人的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下意识抬手碰了下下巴,指尖碰到的是温热的,带着丝丝冷意的脸,不是他戴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冰冷面具。
不太适应脸上毫无遮挡的状态,白烬垂着眼,略微皱了下眉。
年轻人莫名觉得,要是此刻不问,他就再没机会问对方问题了,连忙开口:“我们来这里找一个名叫屈泽远,身穿白色衣服的年轻人,据说长得和你差不多高,胖瘦也差不多,你有在附近见过这样的人吗?”
白烬:“没有。”
白烬记得此处山谷应是仙家重地,他死之前,能来这里的只有他和他的徒弟裴御,以及照顾他们生活起居的一干人等。
眼前人身穿绣着特殊秘纹的长袍,带着各种各样的法器。看起来不像是在他死后照顾裴御的人,更像是当年被他收为徒弟,跟着他修炼的少年裴御。
虽说是死,但……
白烬断了思虑。
那时候,全“苍”界就只有一个裴御。
如今只算他面前的这些,就有七位了。
“再有两个时辰雪会下得更大,据说要连着下好几天,到时候就算请师父来,也很难找到人。”捏着长鞭的少年开了口,“罗师兄,要不我们先找个人回去请师父过来?再拖下去,我怕屈泽远有危险。”
人群中有人说道:“找屈泽远是我们几个的任务,现在请师父帮忙,任务就成了他完成的,跟我们半点关系都没有。眼看着要到月底了,我们这个月本来接的任务就少,要是连这个也完成不了……”
“再找找看罢,如果一个时辰之内还找不到,再请师父过来帮忙。相比我们的任务完成与否,屈泽远的安全更重要。”最先跟白烬搭话的少年就是其他人口中的罗师兄,他都这么说了,另外六位少年不再争论,凑在一起商量怎么找人。
白烬不习惯待在人多的地方,转身离开。
“等一下。”罗师兄罗契开口喊他。
白烬停下脚步回头。
罗契继续说道:“前边岔路有点多,我们人手不够,你方便跟我们一起找屈泽远吗?”
白烬几生几世,找过的人只有裴御。
次数不多,但经验丰富。
只要心里想着要找的人,把神识和“苍”界连接在一起,他就能立刻知道那个人的位置。
但那是白烬身为“苍”的主人的时候所用的办法。如今他死而复生,身体和实力都大不如前,“苍”界也换了主人,不再属于他。现在的他不仅无法和“苍”连接,甚至连感受“苍”的存在都做不到。
想要知道他死后“苍”界的变化以及“苍”界的现状,和他们一起行动是个不错的选择。
况且,他也有点在意屈泽远的安危。
白烬点了下头,罗契就当他同意了。
有资格和实力来山谷的大多不是普通人,见白烬身上没有什么法器,罗契只当白烬还没有修炼到能使用法器的程度,实力偏弱,就把白烬跟他分到了一组。
见其他人移动时都没使用法器,徒步往前走,白烬问道:“为何不飞?”
白烬想得再入神,也不至于听不到周围的脚步声。这些人在抵达他附近时,多半是飞过来的,或者使用了可以在空中移动的法器。
罗契惊讶道:“你不知道?”
白烬略微摇头。
罗契再次打量了下白烬的行头,眸中闪过一丝紧张:“你……应该不是飞到这里的吧?”
白烬:“不是。”
他睁眼时人就在雪底,不是飞来的。
“那就好。”罗契松了口气,“我们仙门有门规,从我们脚下的地方开始直到山谷的最深处,无论是本仙门的人还是外来的,一律不能飞,得走过去。走的时候,也不得使用任何仙法。”
仙门?
白烬死之前,“苍”界并没有这个说法。
他只当仙门是仙殿的另一种称呼,没有在意:“仙殿因何设立这样的门规?”
“你真的是修仙之人?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罗契震惊了,“竟然……还把仙殿和仙门混为一谈。”
白烬不修仙。
他天生拥有“苍”界,为万物之主。
每遇到岔路口,就有人结伴离开,行至此处,周遭只剩下白烬和罗契二人。
白烬没有应声,罗契干脆停下脚步为他说明:“因为你我脚下之地,是我仙门师祖离火圣尊以身殉道的地方,就连明河仙尊为离火圣尊亲手雕刻的墓碑也立在此处。”
明河仙尊?
白烬记得明河是他给裴御起的名字,罗契提到的离火圣尊,大概率是白烬本人。
白烬侧仰着头看向高空中的某处。
若是他当日死之后,身体能自然从空中落下,山谷这片地方,倒真的算他殒身之处……
白烬这样想着,飘入他耳中的属于罗契的声音就变得缥缈起来。
“我们走到山谷深处了还没看到屈泽远,他极有可能是去拜祭离火圣尊了,我们先去墓碑附近看看。”罗契边走边说,“先提醒你一句啊,等我们一会过去,你只远远看着就好,别乱动,明河仙尊不喜欢其他人离师祖的墓碑太近。”
罗契往前走了几步才注意到白烬没跟上来,转过身远远看着白烬立在雪中的身形,端正肃穆,莫名觉得有点眼熟。
白烬:“你说的不能把仙门和仙殿混为一谈,是什么意思?”
白烬的声音在大雪中传到罗契耳畔,格外的轻。
不由自主地,罗契的语气比刚刚多了几分恭敬:“数千年前,在离火圣尊以身殉道之后没多久,仙殿就不复存在,没了。”
白烬听了一步步往前走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罗契的心头,让他忍不住变得紧张,喘不过气。
好像向他走来的不是一个看起来年纪跟他差不多,修为比他差的少年,而是像他师父那般,乃至仙尊层次的存在。
白烬问罗契:“说,仙殿为什么没了?”
罗契有点发憷:“具体情况我不知晓,只听说跟一个传说有关。”
没等白烬开口,罗契便把那个传说告诉了白烬:“传说离火圣尊是仙殿之主,他以身殉道后,仙殿本该是由明河仙尊继承的,可明河仙尊并没有成为仙殿的主人。仙殿一直无主,便等同于不存在了。”
传说是真的。
但该由裴御继承的不只是白烬留下的仙殿,还有整个“苍”界。
不可避免地想起裴御在他死前说的话,白烬垂下的右手紧握在一起,拇指把食指的指节都压白了:“他为何不继承?”
听过传说的修仙者甚多,几乎所有听过的人都知道明河仙尊的回答。罗契没什么要避讳的,便实话实说了:“不清楚,曾有不少胆大的人问过明河仙尊,他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不想要,他看不上别人不要的东西。”
不要的东西。
除了自己,没有人比裴御更清楚“苍”界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白烬胸口隐隐作痛。
像是又被插了一刀。
“他真那么说?”白烬的声音混在风雪中,隐隐透着悲凉。
“真的,不过……好像没几个人信他。”罗契想了想,补充道,“就连我师祖,明河仙尊的徒弟之一,都觉得他说的不是事实。”
白烬:“……为何?”
“他们说明河仙尊不是不想继承仙殿,而是不能。毕竟仙殿曾经是所有修仙之人都想继承的东西,他没理由不想要。”罗契叹了口气,“至于明河仙尊为什么不能,我就不知道了,就算我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
白烬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讯息:“所有修仙之人?……离火圣尊以身殉道的时候,修仙之人应该只有明河一个。”
白烬说得太自然了,罗契没听出他的称呼有什么不对:“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么?听的又是哪里流传的版本?离火圣尊以身殉道之日,正是修仙人才辈出之时。据说数千年前神迹频现,好多有些底蕴的仙门都是那时建立的。”
“听闻当年有来抢着继承仙殿的,还有跟我们抢地盘的,明河仙尊以一人之力力战众仙,勉强保住了这片山谷,以及我仙门之所在。那几家仙门记着当年的仇,至今仍视明河仙尊和门内弟子为眼中钉,但凡在试练路上遇到了,总免不了一番争斗。”
白烬认真听着,问了一句:“当时明河……仙尊有没有受伤?”
“肯定有罢,他一个人要拦着那么多人……”说到这里,罗契的面容多了几分悲戚,“因而有传言说,明河仙尊是因为当年受了很严重的伤,无法痊愈,才不能继承仙殿。”
雪忽然下得更大了。
罗契抬头望了一眼,说道:“不说了,约莫再往前走半里,就能看到离火圣尊的墓碑。万一被他老人家听到了他走之后仙门发生的惨事,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白烬:“……”
他老人家已经听到了。
离墓碑越近,雪下得越大。
走到能看到墓碑的位置时,罗契的肩头落了薄薄的一层雪,抬手拂掉,眨眼便有新的落上。
与罗契相反,白烬身上始终干干净净的,除了零星几朵落在眼睫上的雪花,再看不到半点大雪留下的痕迹。
罗契走在白烬身旁,冲着他小声喊道:“你看,墓碑前真跪着一个人。身上穿的衣服和你的挺像,很可能就是屈泽远。”
白烬也看到了那个跪在墓碑前的身影,可是,他的目光几乎全被更前面的墓碑吸引了,无法分给那道人影一点:“这个墓碑……”
“哈哈哈哈,很惊讶吧?”罗契小声笑了,“你肯定没想到我说的墓碑竟然是人形的,还跟山一样高。”
白烬:“暴殄天物。”
“怎能这么说?”罗契没想过白烬会是这种反应,“离火圣尊可是我们师祖,仙山虽然难得,但跟我们师祖比,可就差得就太远了。明河仙尊说过,无论是仙人还是飞过的鸟,哪怕只是路过这座墓碑,也得停下来磕个头再走。”
“噗通——”
罗契刚说完,便看到一只半人大的大鸟从空中摔下,激起大片雪花之后,把头贴着地面用力磕了几下,便蹲着不动了。
白烬:“……”
罗契:“……奇怪,怎么磕了头还不走?”
“走不了。”大鸟的翅膀上缠着白色的丝线,白烬顺着丝线往上看,看到一位穿着黑色华服,戴着面具的人踩着一只鸟的背从空中飞了下来。
那只大鸟战战兢兢地落在地面上,和先一步落下的那只一样。一落地,先磕了三个头。
戴着面具的那位像见惯了这种事似的,嫌弃地扔掉了手中的丝线,摆手打发两只大鸟滚蛋,两只大鸟再次磕了两个头,抖着翅膀头也不回地迈脚走了。
他毫不在意它们滚去哪儿了,绕过大鸟掉在地上的羽毛,选了块干净的雪地站着,面向白烬、罗契。
虽然看不到脸,虽然身形比白烬死前看到的高了一些,头发也从高高束起变得散在背后,但是……白烬还是认出了踩着鸟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是谁。
他是罗契口中的明河仙尊,也是他的徒弟裴御。
他问:“你是谁?”
白烬和罗契都愣住了。
罗契答得磕磕绊绊:“我……是……”
“没问你,问的是你旁边的那位。”裴御歪了下头,把面具对着白烬,“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不是我的徒子徒孙。”
白烬觉得有点不妙。
他掌管仙殿时常年戴着面具,仙殿那么多人,只有裴御见过他的样貌。
如今裴御却没有认出他。
要么是裴御故意装的,要么是他徒弟裴御当年和其他仙门的人打斗时……
伤的是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