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顾今宁看上去很痛苦,即便高烧未退,但依旧没有睡沉。
许曜可以看到他眼皮下偶尔滚动的眼珠,眉心始终微微拧着,似乎处在一种极度不安的状态中。
许曜一直蹲着没有动,保持着和顾今宁睡前一样的距离和姿势,生怕一不小心搅乱空气会把他吵醒。
但即便如此,十分钟后,顾今宁还是猝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心跳的有些莽撞,第一件事就是抬起脸去看自己的点滴。
明知道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他根本没有睡沉。
“我在看着。”许曜心疼地道:“不会回血的,你相信我好吗?”
顾今宁没有理由相信他。
确认了一下自己点滴的状态,顾今宁又一次闭上发酸的眼睛,思索着应该还要再十分钟才能下完。
但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还是让他显得十分煎熬。
许曜从他的床前离开了,顾今宁听着那脚步声远去,没有睁眼。
对方在与不在并不重要,反正也没什么用。
恍惚了不知道几分钟,顾今宁再次睁眼看自己的点滴时,就见许曜正背对着他站在床尾的桌前,袖子挽起,不知道在做什么。
顾今宁再去看了眼自己的点滴。
他身体很不舒服,想睡会儿。看点滴还剩瓶口一点,正犹豫要不要放弃那一点药液,马上换药的话,挂慢一点,至少能休息二十分钟。
这时,许曜又走了回来,顾今宁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眼前一暗,接着,眼睛上一阵湿热。
那热腾腾的湿气让他酸痛的眼睛即刻得到了缓解,顾今宁克制住了自己摘下毛巾的手,道:“你干什么……”
“你放心睡,我会帮你一直热敷眼睛,很舒服的。”
许曜一边说,一边按了一下他病床旁的呼叫铃,道:“我知道你现在不放心我,但你想想,我们除了这段时间有些冲突,之前是不是还挺好的……至少,你可以相信我不会在你生病的时候,在病房里做什么的。”
顾今宁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刚才从护士台那里拿了吸管,你就这样躺着,喝点水吧。”
吸管凑近唇边,顾今宁下意识偏头想躲,又听他低声道:“你要是这样我就嘴对嘴喂你了……”
语气有些气虚,声音也压得很小。
但顾今宁还是微微一僵。
许曜屏息,按捺着心中的畏惧,坚定地把吸管再次送到他的唇边。
……不管怎么样,先让宝宝好受起来!
这一次,顾今宁听话地含住了吸管,老老实实地喝了两口,许曜给他擦了擦嘴,顾今宁又听到了护士的声音:“看你这年纪不大,倒是挺会照顾人啊。”
手背的针管传来晃动,护士把药水换了,对顾今宁道:“有你同学在这儿看着,好好休息吧,能睡会儿最好,病好得快。”
顾今宁抿了抿唇。
单手拉了拉被子,许曜立刻上前帮他往脖子处拉,并掖了掖两边的被角。
他收回手,继续看着顾今宁。
顾今宁长得很好看,哪哪都好看,即便被毛巾遮住了眼睛,单看鼻子和嘴唇,也是好看的很。
几秒后,顾今宁又拉了拉被子,轻轻地,将被子一直拉到了鼻子下面,盖住了自己的嘴唇。
他怕许曜真的亲他。
眼睛嘴巴都被盖住,药水也刚刚换过,这似乎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顾今宁很快再次睡去。
这一次,他睡得沉了一些。
许曜也默默坐在床边,一会儿看看他只露出鼻子的脸,一会儿看看上方的输液瓶,一会儿低头瞅一眼手表上的时间。
间隙起身,帮他换一下眼睛上的热毛巾。
他每次起身的时候,顾今宁都隐有所感,但因为许曜除了揭开他脸上的毛巾,并没有动他盖到嘴唇的被子,所以他很快又会昏睡过去。
在这个过程中,顾建文终于买早餐回来了。
听到推门声,许曜立马转身,表情有些不善地低声说:“动静小点!”
顾建文不禁有种他才是自己儿子亲爹的感觉,而自己只是来探望的普通同学。
他点点头,走走过去把早餐放下,也压低声音说:“我买了八宝……”
“嘘!”
“……”
许曜直接起身,脚步一点声音都没有的来到他跟前,自己轻轻拉开塑料袋,看里面的东西。有一杯八宝粥,还有一盒小笼包,以及两根油条。
什么玩意儿啊。
他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顾建文,然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外面。
顾建文:“……?”
许曜低声:“你可以出去了。”
“……”为什么是我出去啊!顾建文张嘴,又看他做了个嘴上拉拉链的动作。
腕上的银表折射出银光,闪的顾建文眼前一花。
许曜把八宝粥装在塑料袋里,然后在塑料袋里倒了热水,系好口子放在水盆里热着,转脸看到他还没走,正要再次驱赶,就见对方举到他面前一个小本子,上面写着:“我不会吵到他的。”
死老头以前就这么识趣啊。
许曜挑了挑眉,指了指隔壁病床床尾处的一个陪护椅,那是整个病房内距离顾今宁最远的位置。
这小子怎么那么不把自己当外人……顾建文一边嘀咕,一边老老实实地起身去到了他指定的位置。
许曜重新来到了顾今宁的床前,在另一条毛巾上倒上热水,吹了吹,等到温度刚刚好的时候,又起身把顾今宁眼睛上已经凉掉的那一块换了下来,放在一旁。
顾建文知道顾今宁睡眠是很浅的,每年清明前后和十月尾声父子俩回去给老人家上坟的时候,顾今宁总是稍微有点动静都会瞬间惊醒。
但许曜这么一通操作下来,顾今宁居然半点儿反应都没有。
看来孩子这回真的病的很严重。
他想着,等许曜停下动作之后,轻声道:“哎,小同学……”
许曜手里要是有枪,就直接头也不回地把他毙了。
他黑着脸转过来,目中隐有戾气浮现。
顾建文讨好地笑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许曜皱着眉看了他几秒,在顾建文的脸快要笑僵了的时候,他忽然站了起来。
顾建文笑呵呵地往旁边给他让出了空间,却见许曜直接来到门口,一把拉开病房门,自己先一步走出去,用眼神示意——
出来。
顾建文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顾今宁,又看了一眼许曜。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对方是要跟自己约架。
这混小子到底哪来的啊?!
他一时有些尴尬和纳闷,犹豫了一下才走出去。
许曜轻轻关上了病房的门,往其他病房处走了走,才皱着眉开口,道:“我叫许曜,家住在第十山墅,我爸是许全能,开公司的,我妈是杨丽芳,以前在电视台做主持,现在转幕后干制片去了,我家里就我自己一个独子,没兄弟没姐妹,未来我爸妈也没有再要的打算,你还有什么其他要问的吗?”
顾建文本来是看他穿戴阔气,想随便聊个家常拉拉关系,好方便行事。如今得到的信息倒是比他想了解的要多,可此刻俩人面对面,这么郑重的专门介绍,搞得他像个查户口的。
饶是顾建文自称见多识广,也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你。”他组织了一下语言,道:“你说的许全能,是权力集团那个?”
“还能有哪个许全能。”许曜看了一眼顾今宁的病房,又一次道:“还有什么其他要问的吗?”
顾建文消化了两秒,“没了……”
“没其他事儿我就进去了。”许曜道:“你就别进来了,走个路脚跟抬不起来似的,拖拖拉拉吵死个人,待会儿把他闹醒了。”
不等顾建文反应过来,他便径直进了病房。
顾建文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直到有人拍了她一下,才蓦地回神。
是苏桂兰回来了:“喏,你要拿的东西,到底什么用啊?”
顾建文把东西攥住装入口袋里,用有些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病房,道:“这小子,怎么跟常人不太一样……”
“谁?”
“许曜,宁宁那同学 。”
“富二代跟普通人当然不一样。”
“富二代跟普通人不一样可以理解,但人跟人之间的沟通方式怎么能差那么大呢……”
顾今宁再次醒来的时候,护士已经帮他换上了最后一瓶水。
眼睛上的热毛巾已经换成了干的,想必是担心湿的拿掉之后,水汽残留会让眼睛处的皮肤感觉到凉意。
顾今宁睫毛动了动,还没睁眼,就听耳边传来声音:“醒了?”
“……”他怎么知道的?顾今宁抿了抿嘴,手刚一动,眼睛上的毛巾就被轻轻揭开了一点,一张大脸探入视线,露出笑容:“就知道你醒了,粥还热着,喝点儿?”
顾今宁还未给出反应,他已经一矮身,开始咔咔转起病床下方的调节把手。病床上半部分推起他的背部,顾今宁有些僵硬地半坐了起来。
许曜的脸又探入他的眼帘,道:“这个高度可以吗?”
“……”顾今宁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应了一声。
“那就好。”许曜把病床上的桌子也摇上来,两步跨到桌前,拿起泡在热水里的八宝粥,用纸巾擦干净,然后啪叽捅进去吸管,再将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包子也从热水里拿出来,一起端到他面前,道:“有点凑活,先吃点儿,晚上回家了,我给你做营养餐吃。”
顾今宁:“……不用。”
他一边不确定地看着许曜,一边接过八宝粥捧在手里,道:“这样就很好。”
粥还有些烫嘴,塑料杯的温度捧在微凉的手心里刚刚好,顾今宁专注地含住吸管。许曜又把一次性筷子拆了,夹起包子,道:“你手上还有针就不要动了,来我喂——”
顾今宁偏头躲开了。
他刚刚睡醒,侧脸上沾了些松软的乱发,浓睫低垂,看上去还有些倦意。
但仅仅只是一偏头,那抹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淡还是像冬日的风一样直接吹在了他的脸上。
筷子慢慢缩了回去,包子重新被放回盒子里。
安静的病房里,许曜似乎能够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噗通……
病房仿佛变成了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还有一个看不到的人正在缓缓地抽着里面的空气。
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
病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许曜猛地抬头,跟顾建文的视线对上。
顾建文从他脸上看到了一双有些空洞的瞳孔,还有迷茫,慌张,不知所措。
来不及疑问,他下意识要陪笑——
唰。
那一瞬间,许曜比他动作更快,两边嘴角倏地同时上扬,八颗牙齿白到反光。
空洞的眼睛里,也歘地被火焰点燃。
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热情洋溢地喊了一声:“顾叔叔!”
顾建文的笑没来得及挤出来,就给他这一出变脸给吓了回去。
许曜呵呵笑着走过来,端起桌子上的水盆,道:“我去把水倒掉,叔你里面坐。”
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顾建文下意识往墙上贴了贴,直到许曜进到门入口处的小卫生间里,房门被关上。
顾建文盯着那门看了几秒,快步走到顾今宁身边,道:“宁宁,你这小同学……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顾今宁用筷子扎起一个包子,道:“没听过。”
狭小的卫生间里,许曜收起了所有的表情。
把盆里的水倒入洗脸池,他习惯性地去摸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处。
顾今宁的名字纹在这里,他每次去摸的时候,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里有轻微的凸起,他一点点地摩擦着那个名字,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一针一针刺破皮肤时的感觉。
这能让他刺痛的心脏稍微好受一点。
但这次,他没有摸到。
无名指上光洁一片。
时间把他送回了十八年前,却没有将他爱过的证据一同送回。
许曜抬眼看向镜子里面的自己。
他很想告诉自己,已经三十六岁了,又不是真的十八岁,这十八年来,你许曜什么苦没吃过。
比起拖着重伤的腿在暴雨中淋到高烧,比起沉在冬日的湖里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远去,比起因为手臂烧伤而无力地躺在地上,只能看着昏迷的他被苏老大抱走……这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可是……
明明都要领证了。
明明已经可以随时拥抱他亲吻他不会被骂也不会被冷暴力更不会被推开了。
……现在喂他吃个包子,他都要躲我。
不许我喂他包子,还不许我给他做营养餐,我一靠近他,他就用看坏人的眼神看我……
不信任我,睡个觉还把嘴给捂着,怕我亲他。
说话轻声细语,仿佛生怕开罪了我这个恶霸……
许曜越想越绷不住,抬起手臂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老子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就想讨个老婆,怎么就他娘的比上西天取经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