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部 残更不寐 第三章
博间王宫。
绮丽辉煌,专门用于招待国际级贵客的清辉殿,正沉浸于一片甯静中。
出于多方面考量,博间太子派来伺候的许多美貌宫女都被不动声色地安置在二门外,例如凤鸣睡房等几个最要紧的宫室,则由西雷精英和留下的萧家精英内外把守。
允许入内伺候的,自然也只有秋蓝这些一路上陪着凤鸣过来,得到绝对信任的侍女。
凤鸣好不容易苏醒过来,现在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另一间同样守卫森严的内室中,容恬正在听取容虎的报告。
「离国都城正尉甯千山、都城副尉许沛文、宗祭长卓文……」容虎念出一串人名,「都已经被萧家解决。但离国大将元傲之还活着。」
「他竟然有本事逃过萧家杀手团的埋伏?」若言略有些意外。
「只能说他运气比别人要好。」容虎已经详细看过来自离国的密报,回答道,「在萧家人动手前,他就离开了。他是午夜入宫见若言,凌晨匆匆出发的,后来打探到他从西城门离开时,只带了百名贴身护卫。这个举动很忽然,萧家杀手团想改变原来的部署已经来不及,因此让他捡回了一条狗命。」
说话的时候,容虎眉头微微皱起。
似乎有一丝担忧,但又谨慎地收敛了。
「他奉若言的命令赶去哪里?」容恬问。
「已经派了人去打探,还没有确切消息传回来。只是,从元傲之出城后车队行驶的方向上看,应该是往西……离国有一支速行军,就驻扎在西边。属下担心他们会不会……」
「你想的很对。」容恬目光沉着,「元傲之是若言信得过的领兵大将,入宫面君后走得如此匆忙,显然是军事上有秘密行动,他很可能是冲着土月族去的。那支速行军,现在或许已经到达土月城了。」
如果此刻元傲之在场,一定会惊叹容恬的推算无差。
他确实是收到若言的王令,而赶去营地统帅那支速行军,目的就是为了对付在离国境内惹出很多麻烦的土月族。
被大王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容虎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忧心忡忡道,「秋星现在,也正在土月族。」
秋蓝,秋月,秋星,采青,曾是鸣王身边四大侍女。
采青就不必说了,从接近鸣王开始,这女子就没安什么好心。她认为是鸣王用移魂之术害死了安荷,一心要为自己的情人报仇,甚至不惜和东凡国师鹿丹勾结,最后阴谋败露,被大王丢进了西雷天牢。
剩下的三个侍女,陪在鸣王身边经过经历过许多患难,早已亲如姐妹。
现在秋月已死,如果秋星也去了……先不说鸣王知道后会如何,光安抚老婆秋蓝,就够容虎头疼的。
容恬当然知道自己的心腹在担心什么,微微一笑,手里拿着书柬一目十行地看着,头也不回地说,「尚再思在秋星身边,他会保护自己的女人。难道你对尚再思的能力没信心?」
容虎说,「我当然不会怀疑尚再思的能力,可是他能力再大,也只是一个人。一人之力,如果对上一支军队,事情很难说。」
「你忘了一件事。」
容虎一怔,「属下愚钝,请大王指点。」
「你忘了冬羽的新军。丞相派冬羽带着军队到离国边境,难道真只是为了打几只兔子解馋?尚再思不能以一人之力抵抗一支军队,本王不怪他。但是,如果一支自己人的军队在边境上,他竟都不晓得利用这大好局势,那本王就真的没有识人之明。」容恬淡淡道,「容虎,烈儿留书出走,对你影响很大。」
容虎又惊又愧,低头道,「属下确实心神恍惚,愿领责罚。」
两人说话的时候,容恬已经看完两封信笺,现在又拆开了第三封,默默看过,才回过头,把目光移到垂手低头,屏气敛声等待他开口的容虎身上,也没理会责罚不责罚的问题,问了一句,「烈儿还是没有消息?」
容虎摇头,「没有。」
脸上更黯淡一分。
容恬没有再问。
兄弟连心,现在不管说什么安慰的话,对容虎都没用。
既然没用,不如不说。
烈儿中了余浪的诡计,害凤鸣深重剧毒,自责很深,甚至曾经屡次自尽,都被侥幸救下。
容恬命他回来伺候凤鸣,本来是要让他借此恢复,没想到,他还是一意孤行地出走了。
可见,烈儿对于自己被余浪利用这件事,始终羞愤愧疚。
这是烈儿的心魔。
因此对于他留书出走一事,容恬并没有容虎想象中那样震怒和不解。
毕竟每个人的心魔,只有自己可寻解脱之道。
与其让烈儿待在凤鸣身边自责痛苦,不如让烈儿去面对他始终要面对的人。这是容恬在烈儿出走后产生的想法。
他也用相同的话来劝慰担心烈儿的凤鸣。
「太后又来信了,催促本王早作打算。」容恬把刚才看过的信折起,放到一边,手掌轻轻覆在上面。
母亲年纪渐大,却在西琴为自己冒着风险奔波,让容恬心存愧疚。
他多次派人送信,希望太后离开西琴,到安全的地方暂住,其余事情让他来处理,都遭到太后的拒绝。
以太后的个性,她绝对不会在独生儿子遇到困境时袖手旁观。
这位不但对儿子,同时也对西雷极有责任感的西雷第一贵妇,在信中直言,她是西雷太后,不是一个适合隐居的老太太。
这执着的性格,说起来……还真的和自己很像……
「绵涯到哪里了?」容恬问。
房里出现片刻沉默,让他感到一丝异样。
果然,容虎有点迟疑地开口,「属下正要向大王报告,绵涯没有及时送回消息。我们和他失去了联系。」
容恬的计划,是把苏锦超收归己用,再让苏锦超回西琴做内应,获取瞳儿信任成为西雷领兵大将,不费一兵一卒夺回西雷大军的控制权。
这个计划虽然难度颇大,甚至有点过于理想化,但最大的好处是局面不会发展为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西雷内战。
假如打起内战,死伤的都是西雷子民,到最后不管哪一方赢,都将严重损耗西雷的国力,让敌人有机可趁。
当西雷内耗严重,将士死伤惨重,城墙破损时,万一离国发动大军进攻,那可不是好玩的。
作为真正的西雷王,容恬当然要竭力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而绵涯,将在把苏锦超收归己用的这重要的第一步里,起到极大的作用。
容恬已经派人向绵涯传达了自己的意思,要他和苏锦超发展出更深的关系。
绵涯,应该不会抵触这个王令呀……
因为,容恬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
那一晚,他和绵涯一起潜入西雷使团营地,钻进文书副使帐篷,把睡梦中的苏锦超连棉被一起裹着偷走。
他还记得,在湖边的草地上,绵涯掀开棉被,猛然看见裹在里面的苏锦超,全身赤裸,粉嫩洁白,犹自好梦正酣。
对于看惯了凤鸣可爱睡态的容恬来说,苏锦超的裸体一点也不算什么。
可是对于绵涯……
那一瞬间,绵涯脸色精彩万分。
绵涯难得地发了一下愣,才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也许甚至连绵涯自己,当时也没想到更多,只是惊诧、愕然、好奇,下意识地打量,但容恬自问,看出了一点不可言传的东西来。
以绵涯的本事和魅力,要收服区区一个苏锦超,不在话下。
容恬对自己调教出来的精锐很有信心。
回忆起绵涯第一次见到苏锦超睡容的那一幕,他不禁忽然想起自己。
自己第一次真正的凝视凤鸣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如果天底下真有凤鸣说的照相机那样神奇的东西就好了,可以把那一刻拍下,好好看一看。
自己看自己从前的表情,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凤鸣那小脑袋里,永远藏着取之不尽的不可思议。
「大王……」
容虎当然知道绵涯在计划中的重要性,他和绵涯分属同僚,合作多年,尤其是这一年来局势不佳,危难之中兄弟情谊却更见深厚。
此刻见大王沉默,不禁为绵涯悬心。
容虎下意识地帮绵涯说好话,「在外办事,情况多有变化,绵涯应该只是遇到我们无法预料的情况,暂时和我们失去联系。也许再过一两天,就会有消息回来。」
「是吗?」容恬淡淡反问。
平静的目光,却有沉默而慑人的力量。
暂时把绵涯的问题放到一旁,容恬说,「今天凤鸣又问起洛云了。」
提起自己的失而复得的心肝宝贝,容恬脸上不经意多了一丝怜惜和不忍。
凤鸣总算清醒过来,回到自己身边,本来洛云的失踪,就一直就像一块巨石压在凤鸣心上,现在,因为若言的暴行,凤鸣心上的负担又重了百分……
残暴该死的若言!
「已经按照鸣王的吩咐,在各处张贴悬赏告示,也有人来报告领赏,但都是想趁机骗点钱财的无赖,每天都有几个这样的家伙,被气坏了的萧家人打断了腿丢到大街上。」容虎报告。
简而言之,就是洛云仍然失踪。
而且失踪得十分彻底。
其实,失踪还是比较好听的说法。
大家心里都明白,洛云是去追杀余浪而失踪的,余浪却在前一阵活着抵达了离国都城,这说明什么?
……洛云是不是已经丧生在余浪那狗贼的歹毒利箭下了?
当然,没有人敢把这句话当着凤鸣的面说出来。
钱财宝物对萧家来说不算什么,鸣王心存希望,坚持要悬赏,那就……悬赏吧。
「鸣王还好吧?」容虎小心翼翼地问。
「吃得很少,也不肯多说话。今天他唯一一次开口,就是问洛云找回来没有。」容恬说,「凤鸣始终觉得,是因为他乱说话,才导致了若言对繁佳贵族和梅江边上那些渔村起了杀意。他一直在自责,看见他这样折磨自己,本王……」
他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萧家那边,对余浪有几分把握?」
「他们已经开始着手布置。但这狗贼非常狡猾,每次出入王宫都改变路线,出门时间也不定,身边随从众多。但罗总管说了,一旦找到机会,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动手,为鸣王报仇。」
容恬只是默默听着。
半晌,叫了一声,「容虎。」
「属下在。」
「凤鸣最近不好过,你那边不管什么消息,记住,报喜不报忧。还有,假如找到证据,证实洛云已经……」容恬声音微微沉下,「坏消息,就不需要告诉他了。」
容虎向容恬禀报完毕,离开继续处理要事的大王,从内室出来,穿过中庭,踏上碧绿雕花垂檐的九折回廊,往凤鸣的寝室走去。
凤鸣的寝室,也是容恬的寝室。
一直以来,为了增加和凤鸣相处的时间,容恬经常在床边处理公务,听取手下来自各方面的报告。
没想到当下最棘手的问题正是出在这里。
上次容虎向容恬报告,离王毫无预兆地对繁佳贵族和梅江渔民下手,被旁边的鸣王听见,引发了骇然大波。
鸣王陷入深深的内疚痛苦中,而大王则认为问题的起因,是不应该在鸣王面前谈及各国形势,从而把鸣王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务中。
从那一天开始,所有公务移到另一间内室处理。寝室变成了鸣王养病休息的专用地。
问题是,这样真的好吗?
容虎觉得心里有一点烦乱,站在廊下,对着不远处两丛刚刚绽放,散出层层叠叠的若紫若红的花瓣的春来紫,站了片刻。
感到胸中那股令人不舒服的气闷感稍稍缓解,才继续迈步,走向寝室的方向。
其他事可以不对鸣王报告,但萧家杀手团有信来,这件事还是要告诉鸣王,毕竟鸣王才是萧家货真价实的少主。
寝室是清辉殿守卫的重中之重,相连的院子里巡逻队来回穿梭,门口站着由容虎亲自挑选出来的西雷侍卫,身如铜铸,手不离剑柄,看起来很不好惹。
曲迈端了一把椅子放在门口旁边坐着,拿着一块乌黑的石头擦剑。
容虎不禁停了停,「你在这里干什么?」
曲迈抬头瞪起眼,不耐烦的说,「怎么你和少主都这么问?真是气死人,我又不是吃白饭的,不能去离国杀混蛋,让我看门总可以吧?有刺客敢来,我保准戳死他十来个。」
容虎说,「你腿上的伤还没好。」
曲迈没好气地道,「一点小伤,不要总挂在嘴上行吗?洛云不在,我本来应该接替他的位置,在屋里头贴身保护少主,少主却一定要我回床躺着休息,还把我赶了出来。就算不能进屋,我也要在门口待着,这天底下,没有躺床上发傻的萧家人。」
曲迈一肚子牢骚。
按照他的想法,洛云是和他一起的时候失踪的,自己腿上的伤是离国的混蛋刺伤的,把洛云和自己的账加一块,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到离国去大杀四方。
可就是因为腿上这微不足道的伤,崔洋冉青他们这群没良心的家伙就把他给甩了。
不能去离国已经很郁闷,想贴身护卫少主,还要被赶回去。
萧家人总有萧家人的骄傲和自尊,要曲迈乖乖躺到床上混吃等死,那绝不能从命!
但少主毕竟是少主,他又不能完全罔顾少主的意思,曲迈想来想去,咬牙切齿地端了椅子过来,在寝室外当起了门神。
少主你看,坐着也是休息,我坐着看门总可以了吧。
兄弟们在离国杀人,我却只能在门口磨剑。
哀怨地把充当磨刀石的黑石往宝剑锋刃斜边上用力刮蹭,让剑锋更加白亮,曲迈似乎一时还没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只知道遵守命令,冷血杀人的萧家杀手团一员,被他家少主潜移默化成敢爱敢恨,敢有独立思想,还敢发牢骚的属下了。
「你要找少主?」
「嗯。」
「先别进去,少主刚刚才睡下,别被你吵醒了。你老婆好不容易才哄他睡了。」
刚打开掀帘子的容虎只好把手收回来。
「有罗总管他们的消息吗?」曲迈问。
「有。就是过来向鸣王报告这个的。」
曲迈也属于萧家内部人员,容恬布置对付若言的三步走计划时,他也在场,容虎毫不隐瞒地把刚刚得到关于萧家杀手团的情况都说了。
听见那一长串被萧家刺杀的离国官员名单,曲迈露出仿佛心爱的烤鸡腿在自己眼前被人全部抢走的伤感眼神,扼腕道,「要是让我去离国,这名单里我至少能分五个名额。」
容虎对他那被兄弟抛弃了,吃了大亏的表情,颇为无语。
萧家人毕竟和西雷精锐不同。
萧家杀手团以暗杀难度高,暗杀人数多为成功人生的指标。在以容虎为代表的西雷精锐心里,人生最大的胜利,则是保护、辅助大王,做大王君临天下,登上巅峰的一块垫脚石。
为了这一点,容虎随时准备,以任何方式付出自己的生命。
大王既要夺回西雷王位,又要面对其余十国动荡的局势,肩上担子一天比一天重,还要为鸣王悬心。
无论如何也要想个办法,让鸣王成为大王的助力,而不是拖大王的后腿。
拖后腿这个新鲜词,是鸣王教他的,非常形象,鸣王只说了一次,容虎就记住了。鸣王既然能创造出这样形象的词来,那么,一定也应该能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吧。
帘子微微动了动,然后被人从里面掀了开来。
秋蓝一手抓着锦帘,一手轻轻捂在嘴边,像是正想打个哈欠,懒懒地从门槛里跨出一只脚,抬眼看见容虎,有些惊诧,忙把锦帘放下,走出来问,「你怎么来了?」
容虎答了,问,「鸣王醒了没有?」
秋蓝说,「早醒了。他只是看我求得辛苦,才勉强自己躺下,挨在枕上翻来覆去。我实在看不下去,这样僵躺着多难受,所以又去求他,还是起来坐着吧。唉,真急死人了。这样下去怎么办?如今他连我做的菜都不怎么吃,昨天辛辛苦苦磨的豆腐,包了肉馅香煎,他从前很爱吃的,每次能吃一大盘,现在吃了半块就叫我端到一边了。都怪那个离王若言,把鸣王害成这样,大王什么时候杀了他才好。」
说起若言,连秋蓝这样温顺的女孩子也咬牙切齿。
容虎安慰了娇妻几句,请她去给凤鸣做点吃的来,自己在外面报告了一声,走了进寝室。
进门就见到凤鸣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衣,呆坐在一个阳光晒不到的角落里,脸容憔悴不堪。
苍白的脸依然俊逸漂亮,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失去了神采。
连累了数不清的人命,心理上的重担,其实比身体上的创伤更难治愈。
听见有人进来,凤鸣良久才把头稍转了转,挤出一丝苦笑,「是你。有什么事?」
「萧家有消息从离国传来。」
容虎有条不紊地报告一番,把刚才向容恬念过的被杀官员名单,又向凤鸣念了一遍。
凤鸣听着那些并不熟悉,却已经被死亡气味浸染的名字,沉默了一会,低声问,「我们的人有伤亡吗?」
容虎有片刻迟疑。
这样大规模,高频率的刺杀人家都城的官员,怎么可能没有伤亡?离国的护卫队也不是光吃干饭的。
可大王又吩咐过,只许报喜,不许报忧。
容虎想了想,较缓和地回答说,「大概伤亡了七八个,这是无法避免的损失。但对这么多离国官员被成功刺杀而言,这个伤亡数字已经可以算是奇迹了。萧家杀手团,果然名不虚传。」
「你在安慰我?」
「属下……」
「容恬在安慰我,秋蓝在安慰我,你也安慰我,人人都安慰我……」凤鸣轻叹道,「但实际上,需要安慰的,并不是我。而是那些被我害死的冤魂。」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只为了在梦中拖延若言一会儿,为了说点让若言感兴趣的话,为了玩一个战争游戏。
他明明知道自己面前那男人的身份,知道那男人掌握着无数人的生命,有着残忍无情的心肠,而他却天真地以为这是一个两人之间的口头游戏。
他说的那些话,直接诱发了若言的——杀意。
一想到这些,凤鸣就觉得繁佳贵族临死前的惨叫在耳边徘徊,梅江那些从未和他有一面之缘的渔民们,在屠戮中溅出漫天血花,而这漫天血花,就撒在自己脸上心上。
「我不该的。不该乱说话,我已经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我是西雷的鸣王,萧家的少主,却像个傻瓜一样,在离王面前胡言乱语,也没有想过会有多严重的后果……」
凤鸣的自言自语,让容虎的心也沉甸甸的。
他明白鸣王的感受,像鸣王这么善良的人,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别人,现在却间接导致了两场毫无人性的大屠杀中,亡者千万,这是鸣王一时不能接受的。
但容虎同时也明白,鸣王是一个富有魅力,能影响许多人而不自觉的人。
正如鸣王的快乐和宽厚会影响到身边的人一样,鸣王的低沉情绪,也同样会深深影响到他身边的人,尤其是爱他的人。
尤其是——大王!
因此,此刻容虎的心,不但沉甸甸,而且有点堵。
「另外,我们也接到消息,秋星已经在尚再思保护下,平安到达土月族。」容虎咳了一声,「大王请鸣王放宽心,不要为秋星担心。」
「没想到容恬会让秋星去联系土月族,在离国内部制造动乱,实在太危险了,秋星的胆子一向没有她姐姐大,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接受这个任务。若言心狠手辣,一旦派兵镇压,绝不会手下留情。」
凤鸣顿了一顿,忽然想起秋星的孪生姐姐,脾气烈性,远在同国学习帝紫染技的秋月。
落寞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欣慰。
看来当日的决定是对的,福气门是个祥和的老商铺,老板又很看重秋月这个弟子,秋月跟着师傅染染布,抄抄秘籍,至少比跟着他们这群流落天涯的人打打杀杀好,像惊隼岛大战那种场面,女孩子最好还是不要经历了。
「给我写信过去,告诉尚再思,一定要把秋星保护好。如果秋星出了意外,等秋月回来,可不知道怎么和秋月交代……」
「秋月已经死了。」
凤鸣怔了一下。
容虎好像说了一句简单的话,但这句简单的话,又复杂得让人一时消化不来。
半晌,凤鸣把脸慢慢转过来,「你说什么?」
容虎瞬间感到气滞。
但那种冲动,轻轻催促着他,要甩开压在心上的巨石,把堵住的地方疏通开,打破这个沉闷的局面。
既然第一句话已经冲口而出了……
「秋月在同国都城大乱的那个晚上就被杀了,害死她的是同国王叔庆彰,所以洛云才冲进王府杀了庆彰。」容虎一鼓作气地继续说了下去,「秋月就死在福气门,我们在惊隼岛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的,但大王担心鸣王受刺激,命令所有人保密。后来鸣王中毒,天天做噩梦,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更没有人敢把真相告诉鸣王。」
话音落地,寝室陷入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
凤鸣瞪着容虎,好像要从容虎脸上找到他在撒谎的痕迹,但甚至连凤鸣心里也隐约明白,他是找不到的。
因为容虎在说真话。
一切如此简单,只有他自己太愚蠢。
秋月久久没有和他们会合,每次问起,都被大家用各种理由推脱,而他居然从来没有怀疑过。
死亡……
经历过东凡的天花、宫乱,还有同国都城的逃离,还有惊隼大战,凤鸣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面对死亡,现在他才发现,不是的。
他根本没有足够的准备,面对身边亲密的人死去,像秋月,他的记忆里只有活泼泼,笑吟吟的秋月,根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生气的秋月。
在他的脑子里,秋月是随时会回来的,继续帮他缝衣服,继续伺候他沐浴、换装、吃饭。
早上醒来时,会听见她掀帘子走进来的轻轻巧巧的脚步声,会听见她叽叽喳喳和秋星说话的笑声,还有她不高兴时瞪着那些不小心得罪了她的侍卫,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就算凶巴巴地瞪着人,依然很可爱。
可是。
这样的秋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死去了,就在他以为秋月能够很安全很快乐学习帝紫染技的福气门,他还以为她受着她师傅的庇护,每天和清水还有漂亮的贝壳打交道。
那个他不知道的时候,杀人者凶狠地向她逼近的时候,她害怕吗?
她疼吗?
凤鸣瞪了容虎很久。
其实那不是瞪,他是陷入了一片悲伤的虚无,根本没在乎眼里看见的是什么。
他总被保护着,容恬保护他,西雷精英保护他,萧家保护他,一层又一层的保护,但谁来保护那些弱小无助的人们?
什么西雷鸣王,什么萧家少主,竟是如此自私!如此无用!
繁佳甯佳大道上的鲜血,昭北梅江渔村的鲜血,如今,又重重抹上一笔秋月的鲜血。
人的血,本来是浓稠热烈的,此刻,却让凤鸣从头到脚地冷。
不管有多光鲜的头衔,有多少个宝库,在这毫无道理的乱世面前,在死亡面前,他只是一只卑微自私的蝼蚁,要一遍又一遍看着别人的鲜血滴淌。
如果他不在若言面前胡扯。
如果他没要秋月去福气门学帝紫的染技。
甚至,如果他从来没有任性,做那么多的傻事,蠢事,容恬也不会为了他失去西雷王位,那么秋月此刻,还是在快快乐乐地做她的宫内大侍女。
内疚一旦和死亡扯上关系,那就是永生不能弥补的痛苦,这痛苦狠狠冲撞着凤鸣的心脏,像锥子一样,从尖口到锥尾,不留余地地直穿了进去。
辛辣直往上涌,他几乎要崩溃地大哭一场,却只油尽灯枯地挤出薄薄一层水雾,微颤颤地覆在那双水晶眸子上。
「秋月……」
很久,凤鸣才从堵塞的喉咙里找回说话的能力。
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没有词语可以表达他的感受,也不必表达,他的手脚心肺都是冰凉的,一些话不知道应该对谁说,只是下意识地,怔怔地开口,「秋月留在福气门,是因为我……」
「请鸣王别再拖后腿。」容虎忽然截了他的话。
这绝对是一句奇特到不能再奇特的话。
如果他说鸣王不要伤心,不要自责等等,伤心到浑浑噩噩的凤鸣八成会继续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
但他没有说这种废话。
容虎的八个字,说得又冷有硬,充满铿锵萧杀之意,完全不是他平日温厚平和的风格。
他长年累月跟在凤鸣身边,体贴温和,经常做跑腿和报告之类的工作,偶尔还帮秋蓝端菜,很多人大概都忘记了,如果论起在西雷殿堂上正式的头衔,他是西雷王亲封的威虎将军。
在内也许是谨小慎微,认真负责的侍卫,一旦出兵放马,就是手按宝剑,胯骑骏马,出口成令,威风凛凛的西雷猛将。
所以,容虎一旦发起虎威,真正的虎起脸,伤心、悲怨、迷惘、而且自艾自怨中的凤鸣,很自然地……懵了。
「容虎,你刚刚说什么?拖……后腿?」
「是的,鸣王你在拖后腿。大王的后腿,一直被你拖着,就像大王脚踝上的沉重镣铐。」容虎用凤鸣教的新鲜词,倒是很顺手,沉声说,「鸣王到底希望大王为你做到怎样的程度?他已经为你失去了西雷王位,四处漂泊。鸣王再天真,也应该明白,大王现在的处境是很危险的,就像鸣王说过的那样,龙游浅滩,虎落平阳。不管大王嘴上说得多轻松,我追随了大王一辈子,这一年可以说是我见过的大王处境最糟糕的时候。从前大王所到之处,大军拱卫,百姓俯拜。现在呢?」
虎将军气势一发不可收拾。
凤鸣怔怔听着。
「因为鸣王被围困在惊隼岛,大王放弃原来的计划,带着贺狄的海盗船队赶去惊隼岛救人。」
「因为鸣王中毒,大王抛开其他重要的事,冒着可能被敌国伏击刺杀的危险,滞留在佳阳。」
「为了照顾鸣王,大王常常不顾自己的身体,通宵不眠地陪着鸣王,注意鸣王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翻身。」
「现在鸣王总算醒过来了,却只顾着自责,悲伤,让大王更加悬心。」
把凤鸣骂得狗血淋头,对容虎来说没有任何快感。
但是为了大王,必须骂,而且是狠狠骂。
「繁佳和梅江的事,鸣王是有错,但下手的是若言。如果每个人都把杀人的罪行推诿到无心说错话的人身上,那真正的凶手又怎样追究?责任可以背,但不能盲目背!要适可而止!」
「既然知道若言是元凶,就应该找若言算账,缩在墙角伤心叹气,甚至连饭都不吃,这不是折磨若言,这是折磨爱你的人!如果连这样都想不清楚,有什么资格领受大王亲封的鸣王名号?」
老实说,看见一向可爱善良,待人宽厚的鸣王,被自己板着脸,狂风骤雨一样狠批,容虎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只是……
他不但是侍卫,是将军,他还有第三个特殊身份──大王钦定的,教导鸣王的老师!
教不严,师之惰。鸣王自己说的!
凤鸣这个调皮捣蛋的,在现代读书的时候也挨过老师不少骂,不过到了这个神奇的世界后,身份日益尊贵,容恬待他如珠如宝,身边人个个尊敬崇拜他,挨骂的次数大幅度减少。
忽然间被容虎数落得晕头转向,愣了半天,讷讷地说,「我没有想这么多……我只是想当一个普通人……」
「你是普通人吗?」容虎冷冷反问,振聋发聩,「你是西雷鸣王,是萧家少主,许多人在保护你,听你的驱使,只要你一句话,他们就肯为你做任何事。大王为了你,肯牺牲他的王位,肯冒最大的风险。」
鸣王你很好,你有很多优点,大家仰慕你,爱戴你,甚至连烈丞相那种人才都被你所吸引。
你是大王最重视的人,你也值得大王这样重视。
但你不能总这样影响大王的心境,只顾着你自己的情绪,却让大王为你愁苦烦恼。
爱一个人,必须成为这一个人的支柱。
你如果爱大王,就成为大王的支柱,陪着他,协助他。
反正,你不能,拖后腿!
「你注定要目睹很多鲜血和惨剧,因为你是会影响天下局势的大人物。秋月死了,也许哪一天我也会死,或者更多你身边的人死了,难道你就永远这样伤感下去?那些仰仗着你的,关心着你的人怎么办?要他们每天都为你吃多少口饭而焦急吗?要他们把精力都花在哄你睡几个时辰上?」
「从你爱上大王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不再是普通人。不是普通人,就不要奢望普通人的生活!」
「不要把自己埋葬在自责里,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际遇,有自己的不幸,你想拯救他们,就帮助大王统一天下,结束这个战乱的时代。」
「繁佳也好,梅江也好,你如果真想为自己失言的过错赎罪,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若言!杀了若言,灭了离国,才是真正为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们报仇!」
虽然事后被大王知道,大王很可能会为了受委屈的鸣王宰了自己,但为了大王的未来,这顿骂鸣王必须挨,狠挨!
容虎振振有词,慷慨激昂,说得连自己都开始热血澎湃。
嗯?等一下!
鸣王刚刚是在……打哈欠?
容虎热血往上一冲,差点想对这个身份尊贵的学生动用打手掌的板子了。
鸣王!属下我……不!老师我,冒着失去性命的危险,苦口婆心地惊醒你,你居然懒洋洋地打哈欠!
容虎虎目大睁,正打算以下犯上,好好吼出一句给我认真点!
却听见凤鸣咕嘟一声,「糟了,好困……」
两眼一闭,向后仰倒。
容虎眼疾手快把他抱住,低头去看,凤鸣眼睛闭着,呼吸均匀,竟然已经睡沉了。
他愣了一下,瞬间明白过来,脸色大变,喝道,「快来人!」
「出了什么事?!」门外侍卫哗地全握着明晃晃的剑冲进来,有腿伤的曲迈居然冲在最前面,一眼瞅见躺在容虎怀里的凤鸣,浑身一震,「少主!」
「快报告大王。」容虎脸色比锅底还黑,沉声说,「鸣王身上的心毒复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