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缅桂花

喻遐意料之中的一晚上没睡好,青旅房间的沉闷气氛尚在其次,他着实被孟家姐妹接连的两个电话弄得心烦意乱。

慌张之余倒有一点释怀,仿佛说不清楚的即将尘埃落定的安定感,这件事倘若非要有一个结果,喻遐宁可是快刀斩乱麻。他能理解孟妍的所有决定,哪怕最坏的结果,即便他现在无法接受,喻遐也自虐般地提前为未来做好预案。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算好算坏,总爱提前透支焦虑,搞得心室永远修修补补。

翌日喻遐只简单地发了个信息给蒲子柳道别,除此之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要先一步离开临水镇。他的行李很少,旧书包往二手登山包里一塞,就没了。

这趟回乡之旅充满波折,换乘多种交通工具,从临水镇破破烂烂的大巴车开始,最后一种是到他家门口的139路公交车。

临水到最近的建洲县城只有40公里,大巴是随叫随停有座就上的,在最热闹的东街口设一个月台就算车站,挂了牌,写着“滚动发车”。

喻遐到的时候刚好最早的一班车滑走了,他顺势靠在站台旁边等。

他还没见过清晨的临水镇,待了几天,早起都只匆忙地在青旅最近的早餐店吃一碗草芽米线,然后就坐包车前往行程上的地点。现在等在这儿,雨后,晨雾还没完全散开,蓝天和阳光却已经一起透亮,嘈杂乡音,热腾腾的南方烟火。

临水镇多鲜花,喻遐等待中不时看见人们抱着大束鲜花经过,男女老少都有,花可能是观赏的,可能用来入菜、入药。

又目送走一大捧随处可见的粉玫瑰后,光明的橙色蓦然闯入视野,亮得喻遐一愣。

他还没见过橙色百合花。

而下一秒,熟悉的面孔从百合花后出现,慵懒气质,冷漠眼睛。

“早啊。”姜换跟他打了个平凡的招呼。

喻遐情不自禁站直,他舌尖抖了下,一句“早上好”弯了两次才送出去,末了他等不及地问:“你怎么在这儿啊?”

自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过去,他就有点不知道怎么称呼姜换。先前是“姜换老师”,他们做的时候他也没叫过对方的名字,可毕竟有过关系像一道楚河汉界,与过去划开,他叫不出“哥”或更亲密的,直呼其名又不太合适。

于是只好略去称呼,好在姜换并不在意:“我来买花。”

说着,把巨大的一捧百合花往上颠了颠为了抱得更稳,五官于是再次被遮掉一半,喻遐得以放肆地看向他:“这是什么花?”

“百合,叫‘晚霞’。”姜换说,“很漂亮对吧,而且没那么香。”

喻遐点着头,他发现自己从遇到姜换开始眼角就挂上了笑的弧度,而那个“以后可能大概率不会见面”的暗自决定顺理成章地不攻自破。

他们竟然还能再见一面,喻遐想。

姜换看上去没有为这场意外的重逢多么激动,他停下脚步,看了看喻遐身后巨大的登山包,意识到这也许是一次启程后,问:“不是还有两天吗?”

“什么?”

“你们的行程,你说的星期五结束。”姜换的眼角好像沾了百合花上的露水,亮晶晶一道,“今天不是才星期二吗。”

喻遐双手都插进兜里:“进不了山,提前结束了,我就提前回家去。”

“到建洲坐车?”

“嗯,然后到春明市里,买火车票。”喻遐本该到这里停止,给彼此留一点分寸,但他想了想给姜换交了底,“去东河。”

姜换短短地“啊”了声:“家就在东河?”

喻遐笑得更深,算作承认了。

至此,他的学校、专业,他的家乡、常住地,他都告诉了姜换。

可他却不肯问姜换要不要留一个微信或者手机号。

“我今天也去建洲。”姜换抱累了百合花,让它们以包装纸为缓冲靠着墙,继续和喻遐说话,他们在一众讲方言的本地人中尤其突兀。

“什么时候?”

姜换说大概下午吧,办点事。

喻遐:“那你到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

“到建洲也是坐火车?”

“嗯,火车。”

“嗯。”姜换喉结上下一动。

再次相顾无言,仔细算来,他们之间的对话的确不多,再扣除电影相关的那就聊胜于无了。姜换本身不算健谈,喻遐平时装久了开朗乖巧,终于不用披上那层优等生的皮囊,露出本性时也不喜言辞,安静得带点忧郁。

周遭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叫卖声,讨价还价,寒暄,伴随米线和高热量碳水的诱人香气,各类鲜花的馥郁,晨雾终于消散殆尽,一个晴天翩然而至。

“天气预报不太准啊。”喻遐喃喃自语似的说,“还以为今天要下雨来着。”

姜换让他看远处的山间还有云:“晚点会下。”

“噢,那就好。”

“你很喜欢下雨吗?”

“还行吧,现在是不希望提前离开的决定显得太搞笑。”喻遐眉眼弯弯地说,“万一我着急跑回去了,然后这边万里无云,去平山村的路也开了,大家都去看翟家大院——上次我们去的时候那个管家死活不开门。”

姜换可能听懂了,或者不怎么在意,轻轻地点头。

百合花和朝霞称着他的脸,立体五官愈发像雕塑那样棱角分明,眼皮单薄地垂着,目光懒散,他做点头这动作时垂在锁骨边的长发也跟着一动,撩拨似的将领口掀开一点,又欲拒还迎地掩上,留下不太清晰的红痕——那是晨曦的吻。

喻遐余光瞥见,心口一热。

他们这样相处时根本不像睡过的关系,但喻遐不太清楚别人会怎么样,他没有同姜换以外的人草率做过爱。更微妙的是,在条分缕析到底谁才更主动之前,一切已行云流水地结束,现在他们竟然都选择了无视那天夜里发生的全部旖旎。

很潇洒,很无厘头,像某部电影里会发生的情节,有种无以复加的浪漫,他们到底在发泄情绪还是餍足欲望成了一个不被解开的伏笔。

大巴车轰然而至。

在电影里的话,这里应该剪辑掉,而他的剧情就此杀青。

喻遐若无其事地背起那个看起来无比沉重的登山包,他往前走一步,再回头,逆着光细细临摹姜换,他不确定姜换会不会记得自己。

“那我走了。”喻遐和他道别,手却酸得伸不出来挥一挥。

姜换先是迷茫地说好,接着左右看了一遍,突然喊住他:“你等等。”

他把那捧灿烂的“晚霞”放在站牌下的水泥地,那里相对干净,快步走向三五米开外的一个老妇人,她在叫卖一篮用白纱布垫好的花。

买花时姜换说建洲县方言,出人意料的地道,他用现金,等了一会儿老妇人找零,手指勾着两串细长的、纤弱的米黄色小花坠子走向喻遐。

“缅桂花。”姜换介绍道,“给你。”

他低着头将两串缅桂花一起挂在喻遐的登山包带扣上,垂在胸口,浅淡的香气好似一瞬间扩散,沾湿了嗅觉神经,五感互相篡位,喻遐差点怀疑自己听见什么叮铃作响。

就着香味,喻遐再也忍不住,他伸手用力抱住了姜换。

他的胸口要被心脏顶开了,呼吸剧烈地颤抖,他抱着姜换不肯放,连天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刻随花香爆发出来。

身后,去建洲的乘客依次上车,有几道好奇视线打量他们,喻遐的脸更烫了。

姜换摸了摸喻遐的头发。

“一路平安。”

好似还有后续的一句话,比如“到了给我消息”“后会有期”“下次再见”……

但姜换的台词就在这儿结束了。

缅桂花香得强硬又霸道,露天时不觉得,等挤进大巴车上为数不多的座位,那股芬芳好像自行扩散,无孔不入地袭击他。

喻遐脑子闷闷地痛,他就着这股钝痛和芳香纠缠,靠在车窗上睡满了全程。

大巴车的重点在县城客运站,喻遐下车后看见有直达公交,又在东河已淘汰的老一代公交车上昏沉地摇摇晃晃了近半个小时,终于看见“建洲站”的隶书红字。

起先在手机上查过,建洲到春明市有K字头也有城际列车,高铁不多,每天班次有限,而且因为建洲并不是什么热门旅游城市,车票到站再买都完全来得及。

喻遐记得十点钟左右刚好有一班,车程2小时。

他习惯性地从裤兜里掏手机准备买票,然后扑了个空。

喻遐霎时清醒,把裤兜一捅到底后慢半拍地惊出一身热汗:他手机丢了,不然就是被偷了——在公交车上!

回过头看向坐过的那辆公交车,早跑得没影。

火车站前广场鱼龙混杂,喻遐清点了下两边口袋连同登山包的侧兜,随手机一起消失的还有大约500块现金。他笃定是遭了贼,出行高峰,公交车连接客运中心和火车站,但他没想到回东河的旅程才刚开始第一站就遇到扒手!

身上还剩不到300块,是放在一个小包里的现金,此外喻遐身无分文。

短暂的理智下线后又被迅速拾起,喻遐并未自乱阵脚,他站在路边再次回忆可能丢失手机的地方,确定很大的可能就是公交车后,他找旁边的人问了最近的派出所在哪。

报案、登记,民警接待了喻遐,很有效率地通过火车站附近的道路监控查到了车牌号,然后联系上公交车运营公司,进而找到司机本人。喻遐在派出所外花10块钱吃了一份鱼香肉丝盖饭,等司机交完班后带着车内监控来配合工作。

到这里一切都很顺利,包括民警看监控后没花多久就确认了扒手,喻遐快要以为他的手机能和SD卡一样失而复得时,线索断了。

“看不清脸。”派出所民警围城一圈研究半晌,得出结论,“只能试着看看他是从哪儿上车的,但这么一来今天肯定没法破案。”

喻遐没有立场指责别人,他不谨慎在先,至少民警没有用一张报案单打发他。

他们尽了全力,见喻遐一脸失落,希望他留一个备用号码和地址,如果破案后找回手机的话可以寄给他。喻遐想了想,留了母亲孟妍的电话。

希望再一次变得渺茫,他走出派出所,捏着身份证与剩余现金,后知后觉的绝望与无措在这时才缓慢地包裹他,喻遐抬头看向无边无际的天空。

刚到建洲时还透亮又清澈,几个小时过去,阴云密布,沉沉地往下压。

他突然想起姜换说今天还会下雨的。

想问他,“我一点也不丢三落四的怎么最近老遇到这种事啊?”

想问姜换如果是你该怎么办,还能怎么挽救,再花15块钱买大巴车票坐回临水镇,去找可能还没离开的蒲子柳或者乔老师?

能记得电话的人他不愿意去找,父母和袁今,哪个他都不肯麻烦。但当这么多的倒霉事前后脚发生,就像印证了喝凉水也塞牙,身后空荡,前路晦涩不明,现代人丢了手机竟会失魂落魄,情绪暂时崩溃。

喻遐坐在路边,怔怔地睁着眼睛良久。

眼眶干涩发红胀痛,他浑然无感,直到片刻后毫无预兆地掉下一滴水。

他突然……他只是想起了姜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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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佩开始调整更新章节的流程了,观察几天看看什么情况会不会影响我的存稿习惯

周末一定更(最近忙死了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反复扯皮上面,冬天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