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章 古怪的云

肩膀一沉,被拥抱时喻遐心底不断上泛的酸涩泡泡突然暂停半秒,随后立刻泛滥。他用力闭上眼,伸手抓住了姜换的衣服。

姜换的拥抱混乱无序,并不按理出牌,像要把他勒进怀里的力度过后,微冷的手掌不断抚摸后脑和侧脸,把头发揉得蓬蓬的,又耐心一下一下重新梳顺。他边这么毫无章法地安抚,边落下一个一个的吻。

但他的吻好像没找对地方,凑近嘴角时喻遐突然抬头,怔怔地和姜换对视片刻又飞快地垂眼,很难直视姜换也不知如何对待他的突兀的吻和示好,略向后撤了点距离。

很僵硬的拒绝,于是姜换就此停下。

手掌还贴着喻遐的肩,这时姜换也无措地放下,两个人坐着,一时只剩呼吸和电视里继续响起的枪声。余光视野内姜换看见喻遐的深蓝色领口,漆黑头发,通红的耳朵,三种浓郁色彩的重叠处,一小片漏出的皮肤上透出青的血管。

这次没有眼泪了,但喻遐对他的喜爱过敏了一样看上去并不激动或者高兴,反而有点茫然,半晌连眼睛都一眨不眨地放空。

电影的枪战告一段落,男主角浑身是血,穿过慌乱人群寻找妻子和女儿。

“你不要逗我。”喻遐再次轻声说,唯恐惊醒的是自己的梦。

姜换碰一碰他的脸:“没有。”

喻遐又说:“也不希望你是想安慰我。”

有一点,但只有一点点,所以姜换毫无心理障碍地忽略掉。

“没有。”他重复。

不是戏弄也并非可怜,那为什么呢?

喻遐在短暂犹豫后就决定不要去管这么多了,他终于敢看姜换,那双眼里没有让他难受的情绪——心疼或者别的什么——姜换的眼睛深邃漆黑,不是照出他自卑的镜子。

视线上移,喻遐忍不住又盯着他的眉钉痴痴地望,时间一久,姜换反而有点不自在地稍偏开头,伸手碰了碰那里,问他:“歪了吗?”

“别动。”

喻遐说完,再一次吻了它。

经年的旧沙发已经十分柔软,姜换抱着他往里陷,喻遐就像躺进一朵云的中心,失重感从姜换按在他背心的手掌心扩散。夏天的吻又轻又热,湿漉漉的,姜换咬了口喻遐的下巴,转移到嘴唇时听见喻遐半梦半醒般“唔”了一声。

手指经过T恤的蓝色下摆再拨开,感觉喻遐比记忆里更瘦了些,稍一用力就能按到肋骨的形状,姜换一皱眉,动作也放轻很多。

电影放到尾声,旋律宏伟的弦乐回荡在客厅内,灯光也亮,熟悉的装潢让喻遐始终闭着眼。在自己家里被姜换拥抱轻吻的感觉很不相同,不是人来人往的青旅,也不在雨夜里的陌生房间,他可以不怕姜换突然转身离开。

接吻很短,但一直都肌肤相亲。

姜换喜欢吻他的眼睛,因为兴奋睫毛濡湿一片,被轻轻柔柔地含住,摸到他的手,缓慢而坚定地十指相扣。姜换也喜欢亲他的耳朵,在耳垂留一个牙印,偏着头吻他时喻遐感觉那颗冰冷的钉子划过皮肤,留下一道很快就消失的白痕。

身上压着安心的重量,OST放完最后一个音符,喻遐张开手臂用力地拥抱姜换,放肆一次,脸全部埋进他的颈窝深深吸气。

体温暖热,刻入记忆里却依然每一次都有些微不同的带着酸涩的香味。

“好像在做梦……”喻遐喃喃地说。

姜换抚摸着他的头发,滑到后颈,用拇指和食指圈住凸出的一节脊骨打转,有点痒。喻遐快受不了时,他才慢吞吞地问:“梦到过什么?”

“嗯?”

“梦里有我的时候梦到了什么。”姜换问得很坏,但他语气认真目光专注,竟然只是单纯好奇喻遐的潜意识里自己是什么模样。

喻遐一顿,本就一直潮热的脸更加升温。

梦里是什么。

临水永无尽头的雨夜,水声淅淅沥沥,吻蜿蜒向下,完全向他敞开。被叠在一起的手腕上有指痕,第二天中午才消掉,后背拥抱持续了很久直到再次睡着,一转眼,他又莫名其妙出现在春明那间霓虹闪烁的小旅馆。

姜换的眼睛,姜换的唇和腰边的肌肉线条,姜换把他裂开的深渊填满,姜换覆盖他全部伤口和喑哑伤悲,姜换,姜换……

吉光片羽,黄粱一梦。

“你真想知道?……”喻遐难为情地犹豫完再开口,根本不看将换的表情说,“就梦见你……跟我,第一次的时候,你说我是不是很久没做……我说是,你又不信,但那天真的很久都没有和别人——”

说不完,但喻遐再也受不了,拽掉姜换绑头发的发绳。

冰凉的黑色瀑布霎时遮住他的脸,随即而来,是姜换比刚才要激烈的吻,雨点似的落到喻遐的脸颊上。

换作其他情景或许莫名其妙的情话放在这儿就变得十分旖旎,尤其前几分钟喻遐刚委屈地对他说“喜欢”,再看现在这样,姜换有些反常地失控了。

他笑着边亲边囫囵地逗喻遐:“怎么这么在意啊?”

喻遐挣扎“不要问了”,边又径直沉沦在他越发浓稠的挑弄中无法自拔。

姜换大概有依恋综合征,可以单方面只要碰着他就身心愉快,非常耐烦地研究他的每个关节和小疤,问他是哪儿来的。但喻遐答不出来,他全身脱力似的发软,毫无知觉地被他摆弄了快一个小时,昏昏欲睡又反复清醒,折磨得半点理智都没了,完全想不起这是在自己家的客厅,电视还开着,已经进入下一个深夜剧场。

爱情喜剧浪漫无比,主角相遇在南海之珠的甲板上,一千万人中只看见彼此。喻遐却只迷迷糊糊地晃一眼,再浆糊一般念:“男主没你好……”

已经开始徐徐描绘他膝骨形状的姜换抽空抬了下头,说那是好有名的年轻影帝,随后笑纳了这句夸奖,眼角弯起,那颗痣也被折进了新月似的弧度。

后腰靠着个抱枕于是不自禁地抬高些,喻遐仰起头闭上眼,汗津津的夏天从西南边陲蔓延到了东部临海的城市。

某一瞬间,紧紧抓住姜换后背时喻遐想了好多关于未来,细碎的,不切实际的,漫无目的的,去北极,登山,看日出,沿着海边公路骑车……

但他最想的还是和姜换密不透风地窝进一个箱子里,没有日夜和四季。

他说“喜欢”,姜换没有说不想要。

这已经是喻遐现在能得到的最美好的答案。

把沙发弄得狼藉一片后喻遐撑起身要洗澡,老房子的浴室门锁坏了好久一直没换,之前独居也没想过尽快修理,于是洗到一半姜换开门进来,喻遐茫然地看他,一句“怎么了”堵在喉咙口。

水汽朦胧中,不知道谁的眼神抢先看了半秒,仿佛引发了一场兵荒马乱。喻遐回过神,花洒下的逼仄空间甚至容不得他再转身,只好背对着姜换。

手撑着冰冷瓷砖,喻遐被虚虚地捂住眼睛看什么都是残影,他去踩姜换的脚趾。

钝痛,换来姜换闷哼后的蓄意报复。

短促“啊”了一声。

“你不要遮眼睛好么……”喻遐转过头委委屈屈地说,“我站不住。”

他红着眼角小声示弱,姜换却置若罔闻地继续,把放在腰侧的手移到前方紧贴小腹,沉默着把人抱得紧一些,然后温柔地亲一亲喻遐的后颈。

“站得住。”姜换沉声说。

水声霎时如泡沫膨胀,夏夜不断升温。

喻遐的头发彻底湿透了,一个暑假忘记剪的发丝贴在脸边挡住了表情,他故意低着头不让姜换看满脸沉溺其中不知所谓的难堪,但姜换掐住下巴迫使他抬头。动作不停,目光却安静地描摹,喻遐小声抗拒:“不……”

姜换低头深深吻住他,梦呓一般的话:“可是……你很好看。”

热水蒸腾起白汽好像突然变成彩色泡泡,争先恐后地挤出浴室窄小的窗户。喻遐淋了水,视野内一片混沌,撑着墙的力气再也扶不住了,紧紧扣住姜换。

吻的间隙,喻遐余光瞥见窗外夜色深重,不见星月。

有一片形状古怪的云拂过树梢,眷顾般地停留了好一会儿,被晚风吹散了。

迎着热水在浴室里磨蹭了半个多小时,姜换的眉上穿孔不可避免的进了水。

于是刚结束,不是彼此依偎,喻遐半蹲在床边抬起头看姜换拿着一张酒精棉片擦过伤口。场面尴尬又有点好笑,他托着脸,在姜换面露难色后笑出了声。

姜换面色不善,但看着完全不像刚开始那么难以捉摸。

“不是笑你。”喻遐解释道,“就是觉得怎么有人打完眉钉没多久还敢在浴室——”

“承认你对我有吸引力这么难吗。”姜换很平淡,全然不顾喻遐听见这话差点没蹲稳摔坐在地,只是接着继续对着手机前置镜头处理微微发炎了的伤口。

“有没有消炎药?”

“要么我亲你一下。”喻遐用做学术汇报的语气说,“唾液消毒。”

“……”

姜换看他的表情仿佛在疑惑是不是被夺舍了,怎么看起来正正经经的一个人能说出又没常识又很过时的情话:“很土啊,喻遐。”

“哦,好吧。”喻遐撇嘴,站起身朝客厅外走。

姜换喊他:“你去哪儿?”

“给你拿消炎药。”

和消炎药一起回来的还有新的棉签,姜换不可能自己动手了,犯懒地往后退。喻遐单膝跪在床边,倾身向前给姜换涂药。

他终于看清了两个小孔,边缘泛着红,微微翻开了一层皮,喻遐立刻如受切肤之痛,紧皱着眉,表情跟着十分严肃。用棉签上药的动作很轻,像一片羽毛飘落又被吹走,姜换几乎没什么感觉,喻遐就说可以了。

再认真地给那颗略带弧度的铂金眉钉擦了一遍,喻遐双指捏着它,比了比自己的眉毛,想象那枚尖刺从什么位置进去。

“你不适合玩这个。”姜换拿回它,放进喻遐准备的临时收纳盒。

喻遐笑了笑:“为什么?”

“看着像乖仔就不要搞这么叛逆的配饰。”

大家都他是刻板印象里的无趣优等生,喻遐觉得倒也没什么错,没有反对姜换对他的评价。他先一步蹭到了枕头上,看姜换收拾好用过的纸巾、棉片,然后姜换关了灯,在他身侧躺下来,手臂横在腰间。

姜换好似永远一边思考一边说话,慢得让人焦虑,现在才不慌不忙地补充后半句:“但我觉得你不是很乖,第一次见面,就敢说要和我睡觉。”

“那你不是同意了吗。”喻遐闭起眼。

沉默了很久,困意扩散后的半梦半醒间他听见姜换说“晚安”,手指拨开眼角一缕杂乱头发,倾身在那儿吻了吻。

这天夜里姜换罕见地梦见了姜凯婷。

六岁时,冬天第一次在他的生命里留下寒冷印象。

已经结束福利院义诊三个多月的护士回到了这里,蹲在他面前。福利院里资源有限,他左手受伤没有得到及时医治,拖久了就始终无力,五根手指都收不拢。治疗方案并不复杂,也基本不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只是价格昂贵所以福利院不愿意为他支付。

年轻的护士姜凯婷仰起头看他,脸被太阳照得明亮而温柔。

“阿换你愿意跟我走吗?”她问着,始终摊着那只手,鼓励他要不要再握紧看一看,“我们以后就当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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