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葬礼来的人不多,规模很小。

温絮白的交际圈很窄,他的病不允许剧烈活动,不允许过度劳累,许多地方都不能去,许多事都不能做。

温絮白也没有温家的继承权,温家的现任家主叫温煦钧,是温絮白血缘关系上的兄长,但并没有亲自出席葬礼。

温煦钧有个慈善晚宴要参加,派了助理来献花,来去匆匆并没多留。

这样的处理,态度已经很分明。想要巴结温家的人,没必要来这里惺惺作态、浪费时间。

……至于想要巴结裴陌的,就更没这个必要。

所有人都知道,温絮白在裴陌身边,是尊漂亮的瓷偶,也是光鲜的镣铐。

在任何场合,裴陌都丝毫不掩饰对温絮白的反感。

这些年来,裴陌和温絮白貌合神离,又或者连貌也不合——八卦论坛坊间小报,每天都有好事者讨论,裴陌和温絮白究竟什么时候离婚,温絮白什么时候才能放过裴陌。

现在所有人都终于得到这个答案了。

……

庄忱飘在自己的墓碑上。

他在扮演时身临其境,在结束时全身而退,对他来说,这已经只不过是一个曾经负责过的角色。

但这个世界毕竟由他全权维护,他在这里完整走完了温絮白的一生。

这场葬礼说是他的也不为过。

自己参加自己的葬礼,的确有种奇异的感受。

作为温絮白的二十余年,将在这里尘埃落定,一切爱恨得失、纠葛过往,在这一刻都变得不再重要……因为有一个人在这里死了。

在这片土地所承载的文化里,入土为安,代表着一个人真正的死亡。

当一个人死后,就不会再影响任何人,也不会再麻烦和打扰任何人。

不麻烦任何人,不打扰任何人——这曾经是温絮白最大的愿望。可惜他的身体不好,总是要住院疗养,离不开医护照料,有许多事也不能亲自动手去做。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温絮白努力配合治疗,吃副作用强烈到每晚骨髓剧痛的药,接受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治疗,出院、病倒、再住院……吃尽了普通人几乎无法想象的苦。

庄忱飘在宾客寥寥的葬礼上,看纸钱成灰随风,其实也忍不住走神,去思考一个有点离谱的问题。

如果温絮白不是他扮演的角色,真是一个完整的灵魂。

如果温絮白知道,这个让他吃尽了苦头的愿望,原来用这样简单的方法,闭上眼睛就能实现。

温絮白会是什么心情。

“宿主,宿主……”

系统犹豫了半天,还是提醒他:“温絮白的愿望……好像没能实现。”

庄忱把最后一捧纸灰洒在自己墓前:“什么?”

还有人在附近流连,葬礼就还没结束,这是他现在唯一能碰到的东西。

等看客散去,入土为安,他就会正式成为一只叫温絮白的鬼,负责留在这里拯救世界。

这都什么离谱的……

庄忱还没在心底吐槽完,就看到更离谱的画面——系统举着的剧情崩坏程度监测仪,正在以谁都看不见的频率疯狂震动。

离他们不远处,裴陌和宁阳初正在低声说话。

这个描述也不甚准确,他们在争执,声音压得很低,却很激烈。

“……你是不是疯了?”

宁阳初难以置信地盯着裴陌,他和裴陌都穿着素黑色西装,胸前还带着白花:“你让我搬进你家?”

宁阳初的气质和温絮白迥异,他是那种天生会发光的年轻人,俊朗帅气,身形高大健硕,是泳坛人气正旺的天之骄子。

这是在葬礼上,宁阳初不方便和裴陌动手,却显然不是没有这个想法:“你让我现在搬进去?温絮白才出事几天!温絮白——”

裴陌的神色很冷静,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依旧是不为所动的淡漠生冷:“我已经叫人清理干净了。”

“你介意?”裴陌看着宁阳初,又补充,“他不是那种人。”

宁阳初几乎被他气得发笑:“……哪种人?”

“怨气横生,化鬼作乱。”裴陌问,“你怕这个?”

这话说得有些神神叨叨,但考虑到场合是葬礼,倒也不算太过荒唐——毕竟这原本也是葬礼的用处。

活着的人是用不着葬礼的,葬礼做给死了的人。消怨气、化执念,往事种种,烟消云散。

裴陌说:“他不会变成鬼,他已经死了,不会再来管我们。”

庄·正在变成鬼·不得不管·忱:“……”

宁阳初听着裴陌的神叨,他实在气得要命,终于笑出声来:“我介意?裴陌,我不知道你原来是这种人,你是不是觉得,温絮白这个人没有感情、不会难过、不会疼……”

他从未这样顶撞过裴陌。

听到这些话,裴陌的神色沉下来,视线有些冷。

可宁阳初却不管他,只是自顾自地一口气说下去:“我和温絮白没有仇,我们聊过天,他给我讲过,他有他自己的计划……”

理论上,宁阳初和温絮白该是针锋相对的。

但没这个必要,温絮白和裴陌没有事实上的感情,也没有事实上的婚姻关系,他们只是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

等裴陌足以反抗裴家,他们就会离婚。

温絮白没有温家的继承权,在这件事里能帮得上的忙不多,还为此向宁阳初道过歉,又解释了自己的计划。

他解释得很认真、很诚恳——宁阳初承认,自己在网上鬼鬼祟祟地找到温絮白,是因为缺乏安全感,旁敲侧击,想要弄清这两人真正的关系。

可那天晚上,聊到后来,宁阳初把这件事全忘在了脑后。

……

他和温絮白聊了一整个晚上,没有多少内容和裴陌有关。

聊到最后,反正身份已经暴露得底掉,宁阳初懒得打字,索性破罐子破摔,和温絮白打了语音电话。

温絮白给他讲自己的计划,讲自己要把病治好,身体养得健健康康的,然后跑出去到处旅游——温絮白很擅长摄影,却一直只能给别人修图剪视频,亲自拍的照片很少。

温絮白想去拍照,想去看火山和戈壁滩,想去跳伞和骑大摩托车。

这人看起来分明安静斯文,宁阳初半点没想到他有这种雄心,差点惊掉下巴:“你还想骑大摩托车?!”

温絮白有点不好意思了,轻声咳嗽,含糊着要把话题岔过去。

宁阳初是真觉得这人太有意思了,他年纪轻,从小就被挑进游泳队,扑腾了二十年,心性比一般人更直率:“别打岔……你要骑多大的摩托车?你骑过海上摩托艇没有?”

温絮白当然没有骑过,这场病把他困在方寸之内,病情严重时,连出行都只能靠轮椅代步。

温絮白犹豫许久,小心翼翼地开口,请教宁阳初,海上摩托艇是不是很好玩。

宁阳初在另一头笑得打滚——这样一个问题,叫那个人前永远温文尔雅、和风细雨的贵公子温絮白问出来,简直幼稚到家,人设只怕要崩到北大西洋。

“我会骑。”宁阳初放下戒心,彻底把温絮白当了朋友,“等你身体好了,要不要去海边玩?我家就是海边的,我带你去踩水,抓螃蟹。”

他算是弄清楚了,裴陌不喜欢温絮白,温絮白也根本不喜欢裴陌。

他要拿这个秘密敲诈温絮白,胁迫对方陪自己聊天——谁敢相信?温絮白!喜欢大摩托车!

温絮白笑着答应,又提醒宁阳初,早些休息,以免影响明天的比赛。

电话的另一头是个耐心温柔到极点的兄长,嘱咐宁阳初,不要玩得太晚,专心比赛。

宁阳初躲着教练偷出来的手机,好不容易聊得开心,却也知道比赛重要,只能意犹未尽同温絮白道了别。

……

第二天,宁阳初发挥得很好,拿了冠军。

裴氏给他的支持相当全面。

宁阳初的团队里,不仅有营养师、教练、私人医生……还有妥帖的保姆车和保镖,全程替他处理相关事宜。

没有任何意外因素能干扰到宁阳初,没有蜂拥堵门的混乱媒体,没有对手的恶意窥探,没有藏在暗处的陷害和圈套。

这些都有人处理。

宁阳初只要专心比赛,只要痛痛快快的游就行了。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宁阳初因此感激裴陌,这份感激反哺情感,让他更想和裴陌在一起。

他和裴陌念同一个高中,他不知道裴陌的婚约,他们一起备考、一起比赛,后来顺理成章地有了感情……但裴陌也不是一开始就会照顾他的。

一开始,宁阳初也和所有新人一样,崭露头角就被盯上,四处碰壁,撞得头破血流。

是在完成了和温絮白的婚约后,裴陌得以顺利拿到家族中应得的股份,建立裴氏,一路摸爬滚打……磕磕绊绊,终于走到今天。

走到今天,他们来参加温絮白的葬礼。

宁阳初扯住裴陌的衣领,他愤怒到极点,怒意几乎淹没对裴陌的感情和感恩:“我在问你话。”

宁阳初问裴陌:“你是不是觉得温絮白不会疼?”

“是。”裴陌说。

宁阳初睁圆了眼睛,像在听什么离谱到极点的荒唐笑话。

“不是我以为,他的确不疼。”裴陌扯开宁阳初,整理衣领,“他亲口告诉我的。”

温絮白是个不会疼的人,也没有脾气,你胡乱扔给他些什么,他照单全收,你抢走他的东西,他也不觉得难过。

这样一个寡淡到极点、无趣到极点的人,放在那个家里面,像是个总挂着温和笑意的精致瓷偶。

那个家里的氛围,让裴陌觉得窒息。

裴陌和温絮白认识了二十多年,因为温家所在的城市气候不适合养病,十几岁时,温絮白就被送到裴家休养,他们被迫朝夕相对。

从记事起,温絮白就叫他“小陌”,就用一个莫须有的婚约,干涉和打扰他的一切。

裴陌厌恶这种操控,更厌恶温絮白,他对家的期望,绝非是像温絮白这样一个空心人偶。

“不是坏事,还好他不知道疼。”裴陌说。

时至今日,该走的人已经走了。裴陌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二十多年里,他的确控制不住地报复温絮白,做过些过分的事。

好在温絮白不知道疼,在温絮白看来,这些大概都只是胡闹。

温絮白眼里的他,大概只是个顽劣的弟弟。

裴陌继续说下去:“他不疼,所以在他走的时候,也没有痛苦,只是解脱。”

这下宁阳初看他的视线几乎悚然。

温絮白走得一点都不解脱。

内出血会让内脏迸出难以承受的绞痛,那是足以让人反复跌进鬼门关的恐怖疼痛,温絮白的尸检报告里,牙龈上全是细小的出血点。

那是牙床剧烈咬合导致的,温絮白的血小板掉到个位数,血从他身体的每个地方渗出来。

怎么会不痛苦。

怎么可能不痛苦。

“裴陌。”宁阳初扯住裴陌的手臂,眉头锁得死紧,“你是不是疯了?”

这次的询问不是气话,宁阳初是真觉得裴陌不正常——哪里都不正常。就算是一个冷血到极点的人,也不会在配偶的葬礼上,邀请“真爱”住进家门。

这会导致严重的舆论事件,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裴陌不喜欢温絮白,也不能这么做。

太荒唐了,温家也不可能允许裴陌这么做,哪怕温煦钧对这个弟弟根本毫无感情。

和感情没关系,这是最基本的体面。

裴陌看起来冷静依旧,可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却都分明离谱,就像是在故意搞砸一切。

“你才疯了。”裴陌抽回手臂,他已经失去耐心,不想再继续无意义的对话,“宁阳初,是你更了解他,还是我更了解他?”

宁阳初刚想开口,却又发现了件更诡异的事。

整场葬礼,一直到现在,裴陌都没有提过哪怕一次温絮白的名字。

宁阳初把原本要说的话吞回去,他问裴陌:“谁?”

裴陌的眼尾无声跳了下。

他像是腾起被冒犯的恼火,却又被惯常的冷漠平静压回去:“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对,我知道。”宁阳初不和他纠缠这个,又逼出另一个问题,“裴陌,你那天晚上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

宁阳初一直想问裴陌。

为什么不接温絮白的电话?

温絮白没料到自己的状况那么差,他病糊涂了,眼底出血又导致看不清,在打给裴陌后,就没有余力再打电话自救。

可如果裴陌及时接了电话,立刻联络急救,是不是……温絮白还有可能活下来?

温絮白是不是有可能再咬咬牙,再多坚持一下,撑到医院,被救活过来?

温絮白是不是曾经有机会——哪怕是个非常渺茫的机会,在那天晚上,是不是存在概率极其微弱的一点可能,温絮白能熬过去……然后一点一点慢慢养身体,把身体养好。

温絮白都那么不好意思了,顾左右而言他半天,腼腆到说话声音都变小,轻咳着含混问宁阳初,海上大摩托艇好不好玩。

好玩吗?有没有年龄限制?

七十岁能不能玩?七十五岁呢?

在温絮白给自己的人生计划里,他努力治病治到七十五岁,配合几十年后的医疗技术发展,总该能变得健康又活蹦乱跳,想去哪玩就去哪玩了吧。

那明明是个和他们一样年纪的人。

是活生生的、知道疼的人,是那么想活下去的人。

……

裴陌像是没听见他的问题。

裴陌拿起手机,自顾自查看,因为时间已经到了、又被宁阳初纠缠不休,显出些不耐烦:“你闹够了没有?我要打电话给清洁公司了。”

宁阳初被他推开:“……什么?”

“清洁公司,温絮白拜托我的。”裴陌说。

似乎只在这句话里,裴陌能完整顺畅地说出这个名字。

他打电话给清洁公司,预约清理洗手间的服务,从自己的账户里扣款。

预约成功的短信密密麻麻,挤满了一整个屏幕,终于把那条语音信箱提醒的消息挤得彻底看不见。

裴陌皱了皱眉,然后放松地舒了口气。

“没有为什么。”裴陌收起手机,他的神色厌恶,有种不加掩饰的排斥抗拒,“我只是不想接他的电话,就这样。”

那天晚上,裴陌没有接温絮白打来的电话,没有任何特殊原因。

他一直这样排斥温絮白,用冷漠和抗拒来鞭笞温絮白,仿佛这样做就能证明,他不是个受家族挟制的懦夫废物。

仿佛只要温絮白联系不上他、又平安无恙地度过一个又一个发病的夜晚,就说明温絮白的病根本没那么重。

温絮白只是在用病情挟制他,他看穿了这一点,于是以冷漠回应,戳穿对方拙劣的骗局。

他做的事并不过分。

这是温絮白应得的,温絮白明知他心有所属,却还要折磨他。

他只是不想接温絮白的电话。

裴陌看着墓碑旁的纸灰,他的意识忽然不受控地恍惚了下,像是看见什么幻觉——他看见温絮白站在墓碑旁,可这根本不可能。

这世上没有鬼,就算有,温絮白也不可能变成鬼回来。

裴陌盯着那些纸灰。

……

他眼前的墓碑变了个样子,变成他母亲的墓,少年时的他在那块碑前蜷缩着痛哭,一直哭到天色黑透。

小小的温絮白蹲在他身边,帮他擦眼泪,帮他把纸灰拢成一堆,听说这样可以许愿。

“小陌。”十几岁的温絮白转过头,眼睛很漂亮,有种认真的温和神气,“我是哥哥,我保护你,照顾你,好吗?”

少年的裴陌盯着这个被送来的不速之客,警惕着提防:“你刚才说,这用来许愿。”

“我知道。”十几岁的温絮白说,“这是我的愿望……”

那时的温絮白病得还不重,只是要经常输血,显得比一般人苍白瘦弱些,却站得很直。

温絮白牵着他回家,身影清瘦,穿着件质地柔软的T恤,有温润的少年气。

……

裴陌不记得他说过些什么了。

他们有短暂的和平共处,在知道婚约以后,裴陌对温絮白的敌意滋生疯长,早淹没那些无意义的过往。

裴陌猜测自己是出现了幻觉,他看着那道影子,那分明是很笔挺、很温润清和,潇洒利落的气质。

少年的温絮白,本该一点点长成这样一个人的。

是什么让温絮白变得寡淡无趣,变得说句话做件事都要小心翼翼,生怕给人添麻烦,谨慎讷然得叫人心烦?

温絮白的第一个电话没打通,为什么就转了语音留言,为什么不继续给他打?

温絮白病得这么重,为什么不早告诉他?

裴陌盯着手机屏幕,反复上翻,查看寥寥的通话记录。

到底是什么人,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把少年时的温絮白,变成了临死的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