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提要求的人很客气, 语气不像强人所难,只是灰色的眼睛在楼道的灯光下,有种仿佛不含温度的金属质感。

说实话, 光是这么看起来, 比机器人还要像机器人。

许云程脸色涨红, 盯了这个怪人半天, 实在看不出端倪, 咬了咬牙关:“……我可以解释。”

他的机械骨骼故障出得离奇,浑身上下没法动弹,走廊里的冷风飕飕, 实在难熬,不得不把声音放低。

系统手里的资料有限, 依依不舍放下包子,暗中潜伏过去。

……

许云程的确可以解释。

之所以两个月没有人去领机器人,不是因为起了争执, 死后还要故意丢弃遗物。

……是因为没人知道2603死了。

平时2603就是独居, 深居简出罕少出门, 不和主角团的其他人住在一起。

因为之前发生的一些事,这段时间里, 也没有人保持联络。

只不过是一段时间没联系而已。

没人想到,会出这种事。

许云程说到这, 迎上古怪的灰色的眼睛, 语气不自觉沉下来:“你不信我的话?”

“很难相信。”宋边霁点头, “你说你们是家人和挚友。”

这两个词发音普通, 却像是两根针, 毫不客气地扎进神经深处,叫主角的脸色瞬间难看了不少。

“没办法。”许云程紧攥着拳, 视线落在地面的影子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预测轨迹’?”

这是种比单纯的“预知”还要叫人不适的能力。

——你对面的这个人,只要通过资料进行数据演算,稍微动一动脑子,就能知道你的一切秘密,洞悉你的心思,预知你的动向。

你会说什么,会做什么,他都早就知道。吞下去了什么话,压下去了什么念头……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就算是再亲密的家人挚友,也没法忍受这个。

爆发了几次冲突后,2603就主动搬出去,不再和主角团住在一起——生活费当然不是问题,有预测轨迹的本事,赚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大伙都是一起过来的,都很了解他,知道他一个人能行。”

许云程一口气低声说:“他是那种什么事都有办法的人。一个人能活得很好,不用我们操心,更别说他还有那种本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宋边霁听懂了:“你们没人管他。”

许云程听得忍不住皱紧眉,想要反驳,又说不出什么足够有力的话,一时居然有些烦躁。

“……我没这么说。”

许云程最后沉声开口:“我是说,他没我们,一个人也行。”

这话不该说。

许云程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被这个灰眼睛的怪人套了话,刚想改口,宋边霁已经抬手关门。

——既然没他们,一个人也行,机器人当然没必要还回去。

门关在主角的脸上,速度不慢,却神奇的没发出什么声音。

许云程在同一时刻恢复行动能力,仓促想抵住门,却还是晚了一步,险些被压住手指,被不起眼的防盗门牢牢封住。

……

这扇门的效果超出预料。

杂音和冷风一起被关在门外,客厅无人打扰,恢复温暖安静。

宋边霁坐回沙发上,手里多出枚芯片。

这枚芯片本来在许云程手上,暗银色,储存空间不大——堵在门口耗时间的时候,微型机器人从宋边霁袖口探出,钻进了主角的衣服口袋。

宋边霁打开手提电脑,插入芯片,里面的数据解析出来,跳出有些熟悉的画面。

系统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这是什么。

——怪不得机器人只有内置的意识数据代码,他们的资料很不全,连知道的内容也不算多。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们这具机器人的中央处理器里,没有安装记忆芯片。

电脑的解码下,2603的记忆芯片缓慢苏醒。

是些片段,不连贯,跳跃得毫无预兆。起初几乎连不起来,后来慢慢稳定,看得见白色的墙面和天花板。

高大的仪器滴滴作响,监控屏幕上数据变换,数不清的管子和线路。

天上城的医院。

隔离室里有人躺着,管子和线路全连在身上,大约看得出是个原本强壮的少年,脸色苍白眼睛紧闭,生命体征微弱。

坐在隔离室外的人一动不动,不知道这么不眠不休坐了几天,整个人已经格外憔悴。

听见脚步声,人影抬起头,看见走过来的2603。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人影问,“我们受了教训,知道了……没你不行,没你就会死人。”

人影盯着他:“你早知道会这样,你早算出这条轨迹了,是不是?”

2603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

这枚芯片是第三视角,惨白的灯光下,主角团口中无所不能的“轨迹预测者”,也并没有三个脑袋、八条胳膊,是个很瘦削的年轻人。

和常人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那双清秀的眼睛,有种异样的黑,漆黑得不掺杂质,近乎空洞。

2603的衣领被对方扯住,那双手的力道剧烈到失控,将他重重搡到墙上。

“你不就是想回来?想让我们知道没你不行?你要证明这个,对我们说就行了——为什么要牺牲掉克洛?!”

“他被地底下那些老鼠折磨了一宿,他们用致幻剂,用神经性药物,什么都用了……医生说他的意识受损程度超过百分之八十,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对,你肯定知道……大天才嘛,脑子好用,什么都算得出来。”

人影喘着粗气,充血的瞳孔满溢仇恨,死死盯着那双硬石似的黑眼睛,像是在看什么仇人。

不死不休的仇人,死敌,杀人犯。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人影哑声说,“你杀了人……”

“他才十九岁,没有亲人,没有家,为了跟我们在一块儿做任务,那么多次改造手术都撑下来了。伤口疼了,他一个人咬牙忍着,我们都睡觉了,他一个人偷着锻炼。”

“他明明就那么尊敬你,可你呢?你是怎么对他的?”

“你算出来的轨迹,把他送到了地底下那些老鼠的手里……好,我们不怪你,轨迹是概率,都有出错的时候。”

“我们去营救他,联系你那么多次,为什么你不回复?”

“为什么不配合行动,为什么不做你该做的事?”

“算算他在哪,算条最优路径出来,不费脑子吧大天才?!他被那些人折磨的时候,你到底在干什么?”

“最后一次任务,到底为什么联系不上你,你去哪了?!?”

有人激动,有人劝解,混乱的推搡不停。激烈的、劈头盖脸的质问声里,2603始终沉默,仿佛找不出什么话可说。

随着关键词触发,系统后台也有剧情不断解锁。

这就是许云程所说的“我们已经想通了,不再怪他”的那件意外。

最后一次任务,2603计算出的轨迹出了偏差。

主角团在执行任务后,没能顺利撤离,负责断后的一名队员掉队,落在了那些穷凶极恶的地下帮派手里。

而后续的行动,主角团折返回去救援的时候,2603甚至更荒唐地玩起了失踪,足足两天都没有出现。

“我们问他,他去哪了。”当时在门外,许云程提到这件事,语气甚至有些古怪,“他居然说……他累了,在睡觉。”

“你信吗?”许云程问,“如果是你,接不接受这个理由?”

……

宋边霁放下电脑,轻轻打开卧室门,放缓脚步走进去。

机器人蜷在柔软的被褥里,睡得很沉,连姿势都没变过,仿佛已经透支干净意识深处的最后一点力气。

这其实是个很避重就轻的问题。

不去问为什么轨迹会有偏差,不去问所谓的“亲人挚友”是怎么相处,也不问更多细节,更多始末。

这种避重就轻,甚至不来源于主观,而是种潜意识。

潜意识里,没人觉得“2603”会需要休息,需要调整状态,似乎也没人意识到,轨迹之所以有偏差,是因为输入的数据不足。

因为没人受得了,和一个时时刻刻都在计算、清楚自己一切信息甚至隐私的半人半机器在一起。

客厅里,光线忽明忽暗。

系统还在电脑前,看那枚记忆芯片记录的画面。

芯片几经转手,大概在中途出了故障,画面全是乱序的,并不按照时间顺序排列。

地下世界错综复杂的管道里,黑眼睛的青年被反绑着手臂,蜷曲在冰冷的污水里,喉咙被切断声带,身体在药剂的刺激下痉挛,眼睛却还平静。

平静,和医院里一样的平静,好像感受已经是能关掉的模块。

“怎么还不回话?!”耳机滋滋的电流杂音里,催促声越来越急,“要不要派个人,去他那边看看?”

“他有办法,用不着操心他。”又有人说,“给别人算的轨迹不一定准,给他自己算的,可没见他出错。”

“这回有意外成分,也不能全怪他……克洛要是没擅自脱队,回去找丢了的项链……”

“那是你不知道,他以前演算的轨迹,就是能精准到包含所有意外,准得人发毛。”

“对,说句心里话,想想就浑身不自在,早就不舒服了……”

……

画面晃动,毫无预兆的拥抱满满当当,视野跟着旋转。

“好样的——太棒了!”有人大力拍他的肩膀,把视野的主人拍得摇摇晃晃,“多亏你算准了,就知道你肯定能行!”

“肯定行啊,这可是咱们的大天才!”

“能算得这么全,什么意外都不怕,这回咱们再不怕出事了。”

“以后就在一块儿,我们所有人,谁都不能少!”

……

画面的视角不停切换,偶尔又回到第三视角,回到漆黑的钢铁丛林。

黑眼睛的青年裹着稍大的风衣,靠在角落,看着众人围着篝火热闹说笑,瞳孔映着一点亮色的火光。

……

阴暗潮冷的地下巨窟。

伤痕累累的“尸体”睁开眼睛,慢慢爬起来,摘下耳机,破开外壳,拆出一团细金属丝,缝住被豁开的身体。

脑内植入的中央处理器还在持续运转,他已经睡了近四十个小时,任务已经打了结束的红标,搜索资料显示,克洛被成功救出,送去了医院。

但疲惫并没有缓解,关节像是浇了铁水,稍一动弹,冷汗就把衣物泡透。

他坐了一会儿,想自己是谁,想该做什么。

任务结束了。

那么大概是该归队,该回家。

……

“不瘆得慌吗?一直有双眼睛盯着你,你做什么都被监视。”

“知道就少招惹他,离他远点就行了……小心惹他生气,算出来条什么轨迹,让你吃大亏。”

“你看得出他生气?”

“看不出才正常,你看他眼睛就知道,高兴是装的,难过是装的,也不知道是人还是机器人。”

“说真的,改造身体我理解,怎么会有人愿意往脑子里装中央处理器啊?”

……

黑漆漆的夜色里,一群半大孩子围着火堆,凑在一起取暖。

从垃圾堆里翻出的改造手册破破烂烂,借着火光,被一页页翻开。

“我们现在的实力太弱……得有人做这个‘轨迹预测者’,这样就能保护所有人,不会再有人掉队了。”

“那可得有个聪明脑袋,一般人想破头,也跟不上中央处理器的算力。”

“还得冷静,还得可靠。”

“还得特别厉害,至少什么都能看一遍就懂,看两遍就会……”

干净洁白的手探过来,把那一页拿走。

在泥猴子乱跑、满地脏兮兮小屁孩的贫民窟,这样的干净只此一份,其他孩子怎么也学不会提炼油脂,用草木灰和贝壳做肥皂。

他们全是些没人要的孩子,不知道身世,不知道父母,凑在一起,假装是家。

看见那只手,就有人眼睛亮起来。

一只接一只满是泥污的胳膊争先恐后过去,拉住同样干干净净的袖子:“阿忱!你也和我们一起走!”

“和我们一起走,以后有家了!”

“全在一起,大伙都在一块儿,谁跟谁都不分开,永远做一家人!”

有人不放心地问:“阿忱,往脑子里装东西,你怕不怕疼?”

单薄的少年站在风里,安静的黑眼睛弯一弯,摇摇头,把手放在一堆脏兮兮的手上。

……

往脑子里装东西,其实最疼。

因为只有这个不能麻醉,必须一直保持清醒,才能和中央处理器完美融合。

少年头上缠着纱布,睁开眼睛,苍白的脸上尽是冷汗,黑净的瞳孔像是被水洗过。

“阿忱,你梦见什么了?”趴在床边的人迫不及待问,“是不是梦见咱们以后特别厉害、特别威风,做最好的一家人?”

黑眼睛的少年静静坐着,隔了一会儿,弯了下眼睛,点点头。

不太一样,不过也差得不算多。

他梦见自己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