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事易
没见到盛武帝, 庄冬卿面上装作一副很遗憾的模样,关切地询问了几句龙体安康,背过脸来长出一口气, 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
太好了, 不用见老皇帝。
倒不是害怕。
就觉得, 没必要。
在恶心自己这件事上,庄冬卿向来不喜欢锻炼自己不必要的承受能力,主打一个随心舒适,自己好才是真的好。
“卿卿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一家人别过冯公公与李央, 出了偏殿, 往宫外走的路上, 岑砚凑过来, 冷不丁来了一句。
庄冬卿:“……”
轻咳一声,庄冬卿义正严词:“哪有!”
岑砚笑了起来, 也不接话,笑得庄冬卿不由摸了摸鼻子,眼神发飘。
岑砚伸手。
意识到对方是想来牵自己, 庄冬卿垂目片刻, 继而比岑砚预计中快得多的,握住了他的手。
岑砚微怔,侧脸瞧去, 庄冬卿对他也露出了个笑。
这个笑容涵盖了所有,一切彷佛也不需要言语再言明。
感受到手心的温度, 走了几步,岑砚:“晚上想吃些什么?”
庄冬卿:“才回府, 能赶得及做吗?”
冷锅冷灶, 什么都没准备, 能吃上饭就不错了,还想点菜,庄冬卿觉得自己在想屁吃。
岑砚拇指与食指摩拭他的手掌,缓缓道:“来不及做就去外间用餐,我瞧着安安对上京很是好奇。”
说完两人一同看向小崽子,岑安安等了一下午,小孩子哪里等得住那么久,眼下已经趴在了六福背上,呼呼睡去,被背着往外走,六福脚步稳当,一路也不曾醒过。
庄冬卿与岑砚同时无奈笑了下,岑砚:“看来安安给不出建议了,卿卿呢,想去外间吗?”
想,肯定是想的。
京城的酒楼较之江南的还是不一样,有几家在孕期吃熟了的味道,岑砚这么一提,庄冬卿两年没尝到了,还有些馋起来。
庄冬卿小声:“可以吗?会不会不好?”
盛武帝大病,他们一回来就去酒楼用餐,未免太过张扬。
岑砚:“可以啊,有什么不好,陛下醒来本是喜事,没什么需要避讳的。”
这个角度倒也有几分道理。
踌躇不过片刻,庄冬卿点头,决定道:“那今晚出去吃吧,府上就让他们收拾着便是,也少给大家添点活计。”
“想去凤舞楼,或者云京馆……其实去膳阁也不错,清雅素净……”
岑砚笑容扩大,捏了捏庄冬卿的手,“你到底想去哪家?”
“别吵,我在思考……”
岑砚:“嗯,好好想想。”
去一处用饭还好,要是逛几处再回府,盛武帝还未完全康复,御史台明日该上折子参他了……
转念一想,岑砚又觉得不打紧,现在宫里的情形,折子能写,也递不到盛武帝跟前。
岑砚放宽了标准,“不行选两家,一家吃主餐,一家当带安安去尝个味道,也算是增加了见识。”
“那可太好了,我再挑挑……”
领他们出宫门的小太监,冯公公的徒弟,一路护送,看着岑砚牵起了庄冬卿的手,然后两道人影在夕阳下越凑越近,临到出宫门的时候,几乎因为耳语的缘故,贴靠到了一起。
道别过,小太监行了一礼,目送着两人离开。
看见岑砚对着庄冬卿笑的时候,小太监下意识想揉眼睛,什么情况,这是不苟言笑的定西王?
好怪,再看一眼,嗯,笑容还挂在脸上,是不曾见过的和煦。
小太监:“……”
神游般回了正殿,冯公公刚清理干净了不熟悉的人手,得知有些人已经被惩处废了的消息,也来不及感伤,极快又召了太医,问起食物药材,得知盛武帝这几日一直喝的白粥,连点肉沫都没加,冯公公低声咒骂。
等正殿被料理过一番,歇息的时候,小徒弟也回来了,禀报了岑砚出宫的消息后,欲言又止。
“说。”冯公公有些不耐烦。
小太监又低了低头,斟酌着道:“我就是觉着,定西王挺喜欢这位少爷的,今天跟了一路,瞧着这位少爷与世子相处得也极好,觉着稀奇,往日没见过定西王这般。”
冯公公还以为是什么,听见这茬,放松了下来,扶额道:“既然知道了,以后就多留心些,别怠慢了,仔细王爷扒了你们的皮。”
顿了顿,主动透露口风道:“若是陛下还能好转,定西王会向陛下请封正妃,若是……你也瞧见了,六皇子是定西王护送回来的,总之,总是有封妃的一日,这位少爷性格单纯,你同正殿的人都打好招呼,日后切莫疏忽了。”
“好的,师傅。”
冯公公也是闲着,多问了句,“他们出了宫就回府吗?”
今日所有人都刚入京,一般是这个章程。
却闻得徒弟否认道,“不曾,那位少爷似是想去上京酒楼用餐,半路上与王爷商议着……”
冯公公觉得哪里没对,“王爷答应了?”
小徒弟转述道,“王爷让他最多去两家酒楼,别在外间多做停留。”
“……”
冯公公心梗。
小徒弟嘀咕:“所以我才会觉着王爷上心,瞧着不似往日那般万事不过心。”
想着盛武帝现今的模样,深知人走茶凉的道理,冯公公也懒得多说,既然岑砚不做面子活儿,他也当不知便是,反正,也没什么所谓的。
“知道了,下去交代吧……”
小徒弟应了。
冯公公脑子里却盘旋着小徒弟的话语,总觉得哪里不对,开始并没多想,但若隐若现总是会记起,等洗漱干净,又得了空,这才好好思索了一番。
是不对劲,岑砚从来对陛下没有过这种逾越的行为。
哪怕是送六皇子上京……
查了一半的三皇子案,中途搁置了下来,但千丝万缕的线索一串联,冯公公蓦的思考起来另一个问题……对了,王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自己的主意的……
答案浮出的那瞬,冯公公背心出了一层冷汗。
冯公公越想越是不敢深入,左拼右凑试图拎起记忆中的稍许证据作为支撑,但是……都没有,没有相关的物证。
而若不是四皇子,是定西王……
金秋时节,风一吹,本该爽朗的气候,冯公公却觉得冷得厉害。
但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哪怕就算是窥见了真相的一角,也改变不了如今的局势。
静立片刻,冯公公决定忘掉今日的荒唐猜测。
三皇子就是四皇子失手杀害的。
八皇子又处死了四皇子。
目前六皇子李央回宫,李德身体残废、声名有缺,继位再是不可能了。
深深呼吸,长吐出一口浊气。
梳理完近来的大事,在心内多说几遍,冯公公慢慢也信了。
擦了把额头的汗回屋,转头又叫来了小徒弟,再度耳提面命了一番伺候好定西王,才疲惫挥手,让人离开。
*
李央回来了,李德被关押在大理寺内,豢养私兵的罪名已经传遍了满上京。
而私底下,被游街和身落残疾一事,诸位高官亦有所耳闻。
还以为李央回来了会大肆肃清朝纲,如李德做过的那样。
但李央没有。
李央……一头扎进了正殿,竟是衣不解带地仔细照顾起来了才苏醒的盛武帝。
嗯,孝子模样做给谁看,大家也心中有数。
但总算,成年皇子已经少到了只剩一个最优选,李央又做得大方模样,并未大力清算李德党羽,朝堂的氛围一天天的,从高度紧绷,竟是慢慢地和缓了下来。
“外、外间如何了?”
嘶哑着嗓子,盛武帝吃力地抓住了自己第六子的手。
力道还有些大,将李央持药碗的手拉偏了几分,药汁倾洒了些在被子上。
李央眼眉不动,唤道:“床铺脏了,看看有没有渗到里面,父皇沾不得湿气。”
小太监上前,反复确认过,禀报道:“只在外间,被子里无碍。”
李央这才点了点头,看向盛武帝道:“父皇何必心急。”
“外间如我所言,已经清净了下来,父皇莫要担忧。”
盛武帝眼珠死死攫住李央,吃力且急促地呼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爷的药到了之后,李央日日看着太监煎煮,亲自喂盛武帝服食。
连着喝了四五天,盛武帝终于慢慢能说上几句话了。
好的是这个,不好的,是一开口,便问起了朝堂的情势。
李央笑容温和,看不出个所以然,盛武帝嘶哑问道:“老四和小八,怎、么样了?”
之前就问过一次,被李央敷衍带过了。
今日又问,神色坚决,李央瞧出来了,若是执意不告知,今日盛武帝怕是会发火……
赵爷交代过,盛武帝目前的身子骨,切忌大喜大悲。
思索片刻,李央道:“四哥被小八关了起来。”
地下。墓里。
“小八擅专自封太子,目前被拘禁着,还未处置。”
却没有提关在大理寺里,与李德豢养私兵一事。
听着像是在自己的府里禁足。
盛武帝不放过,勉力支撑着问道:“还、还有呢?”
李央叹了口气,老生常谈道:“太医说了,父皇您近日须得静养,他们都跑不掉的,我也不会对哥哥弟弟们做些什么,您好好地吃饭喝药,待得好些了,也能早日临朝?”
“大胆!”
盛武帝吼到一半,猛的剧烈咳嗽起来。
他这边一不好,整个正殿的下人都动了起来,拿水的拿水,拿痰盂拿痰盂,端药的端药,去偏殿叫值班太医更是一趟子跑了出去……
好一通折腾,等盛武帝止住咳,周身力气也都耗尽了。
李央端正站立边上,神色担忧又无奈。
盛武帝本来满心愤懑,但在瞧见李央眼中的忧虑之后,心气儿又莫名泄了。
“我……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说完这句,嗓子彻底喑哑,再发不出声来。
李央耐心,接过药碗,如常道:“岂会,父皇千秋万岁,只是病了,等病将养好了,自是要临朝,好好过问政务的,大盛离不开父皇。”
盛武帝面色稍霁。
配合着服用了药物,沉沉睡去。
“前几日瞧着是好些了,今日发了火,只有看明日情况了。”
“若是……怎么个章程,皇子还需早做打算……”
太医尽量委婉地道出了盛武帝的情况。
李央点了点头,面上没什么神情。
翌日,盛武帝果然病情反复,发起了低烧。
胡先生看过,从正殿回他们宫里的路上,低声道:“我瞧着陛下怕是撑不久了,不若还是用……”岑砚提供的吊命药算了。
被李央不留情打断道,“再看几日。”
胡先生有一瞬的怔愣,极快低下了头。
自回宫后,李央便越发有了自己的主意,已经不常问他意见了。
胡林觉得是件好事,但有时候,心里又会有些怅然若失。
好似自己一直看顾的那个小辈在慢慢消失,而大盛新一代的掌权者,正在李央的身体里苏醒。
几日后,盛武帝在精心的照料下,又恢复了些些。
赵爷的药依旧熬煮着,但药效却不如开始来得好了。
而恢复过后的盛武帝好似感知到了自己的衰败,再清醒地见到李央,见到对自己关怀备至,从未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儿子后,终于有了丝丝愧疚,问起李央想要些什么,要赏他。
“什么都可以吗?”
李央近来越发镇定的眼眸,蓦的有了波澜。
“你说。”盛武帝靠坐床榻上,虚弱道。
于是李央道:“能为母妃做一场法事吗?”
盛武帝愣了愣,缓缓,五味杂陈地闭上了眼。
“还以为你懂事了,怎么还是要同朕犟?!”
李央眼眉微动,那点希冀的波澜又再度归于寂静。
……
等盛武帝训斥完,李央出正殿时,太医也把脉完出来了。
“陛下的身体,只有先用药再看看……”
冷不丁抬头,太医被李央的神情吓了一跳。
说不上来的,只感觉特别骇人。
李央接下来的话和他的神色对上了,“别说虚的,父皇身体究竟如何,用药还能不能调理起来?还有多少日子?都说了吧……”
等太医汗流浃背地离开,李央一个人在正殿外站了很有一阵。
胡林找到李央的时候,汇报了朝堂的情况,只听得李央背对着他道:“父皇的身体已然油尽灯枯,赵爷的方子怕是调理不起来了。”
胡先生有些懵,今早不是还说在慢慢恢复中吗?
怎的……
刚想到那个可能,李央的声音跟着传了过来。
“从明日起,用王府的药吧。”
顿了顿,李央接着道,“父皇一直也想召见王爷,”
“正好,等身体好些,就传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