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观星而知命
两个小宝组织布施,在海城算显眼举动。
因为当地的官家富户,默认有了灾情、难民,才会出去搭棚子施粥,以图善名。
但盐户们的苦痛生死,都是常事。既然是常事,管他们做什么?
所以粥棚搭过去,又是不合群。
他们一家要这么做,其他职官也有应对之法。要善名、要贤名,要为百姓,那就满足他们。
一时之间,江家人的名声传得很远,引来众多百姓上门讨要粮食。
名声在外,犹如烈火烹油。
若不给,那就是见死不救。
但这个伎俩,他们早在丰州县见识过。
而舆论引导,也是他们所擅长的。
不论来闹事的人是谁,是被煽动的,还是来挑事的。
既然来要粮食,求个生路,江知与统一捉起来,全送到盐场去。
盐场的工人缺口很大,全民制盐的计划是美好的,推广却需要时间。为着不耽误事,盐课司的招工布告还贴着。
凡是去制盐的人,都能领一份工钱。有钱有粮,怎么不算是救人?
若说是把他们送入虎口,那不需要江知与去处理,盐课司的人自会收拾他们。
真正活不下去的人,会挑活干吗?
喂到嘴里的饭,还要挑肥拣瘦,嫌咸挑淡?有这种事吗?
江知与也不在乎少数人是怎么想他的,同僚为着捧杀,各处愈发配合,他反而高兴。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为官为商者亦是如此。
他调整粮价以后,进行了招工,紧接着就是卖货变现。
海城都这样了,别地因盐价造成的动荡不会少,货物不比和平时期,相对难卖。他走海上商人的路子,去做海上贸易。
皇商傲气,自认与一般商户不同。也因此,仓库陈货颇多。
首批货物,江知与依照已经成熟的商业模式来操作。给一些便宜优惠,再来一些赠品、彩头。然后是皇商的优势——商务便利。
以新货带陈货,将旧物变现,拿到银子,刨除成本,再做分算。
军饷要筹备,这是他职责的一环。生意还得做,如今的摊子足够大,无需扩大规模,但原料、工钱、经营花销都是银子,得留出一部分。
二期的计划,是联合当地商户,做商品捆绑型售卖。
别的商户生意好,能拉动商税,这也是银子。
他这里有条不紊的忙着,眼看着他连送带压价的做生意,旁人只当他为着短期效益牺牲了长远利益,但越往后,他们越发现,货品的实际价格,并没有降太多,仔细核算以后,也就抹个零头,亏是亏不了的。
但这时,大家的目光,已经从他身上挪开。
七月的海城,正是最热的时节。
今年的夏天,空气里多了些腐臭的味道。
盐课司的人,捅出大篓子了。
他们没能压制住跋扈本性,在全民制盐计划推行越来越稳当的时候,知道盐量稳妥保产,就对沿海盐户进行了一如以往的欺压。
从前,盐户们尚可忍耐。可今年是什么光景?他们才被掏空家底,还没缓过劲儿,就投入繁重的劳作里。
官吏们不讲道理,只许他们欺压,不许盐户们解释求饶,多说两句,就是不给他们面子,提着鞭子就乱抽。
天热,伤口难好,百姓抓不起药,这批被打伤的人一日日的烂臭掉,被海风吹到城区里,弥散开的,是尸体的味道,也是瘟疫的味道。
现如今,防瘟疫有一个简单粗暴的方式,哪里有瘟疫,就把哪里烧了。
这个举动,惹的民怒民怨比烈火还浓。
反抗民兵在今年七月,跟官府势力展开了第一次火并。火并期间,加入的民众越来越多。此消彼长,官府准备不足,被打得丢盔弃甲。
再召集人手回那里找场子,只余下空荡的街巷,以及起火的盐场。
这件事把能管着海城的上官们都惊动了,一时之间,大官云集,是个人都能把盐课司的提举叫过去骂一顿。
盛荣挨着骂,日益暴躁,把手下一批人罚了又罚。罚完不解气,又把他们充入盐户灶籍,让他们制盐去。
这一举动,让盐课司的官吏们噤若寒蝉。
他们得罪的人多,对盐户们更是不客气,一遭变成同等出身,寡不敌众,到了那里,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他们还能一直看护着旧同僚吗?万一再激出民愤,他们也得入贱籍!
海城职官乱作一团时,一批军饷悄无声息的被抢了。
过来处理瘟疫和反民之事的巡抚,被迫留在海城,又把相关部门的人叫过去训话。
江知与有负责筹备,也在受邀之列。
谢星珩是户部清吏司郎中,户部管着钱粮,他与其他四位郎中,也在受邀之列。
到了地方,江知与明明白白不参与押运,军饷筹备齐全,交接给卫所以后,就与他无关。
谢星珩更不用提。他来到海城以后,还并未有实际职权,军饷一事,更是插不上手。
高大人趁机在巡抚面前给他上眼药:“谢大人不理户部事务,但对盐务却很上心。”
这件事,不用谢星珩自己辩,盛荣会帮他。
若没有他去盐课司提议全民制盐计划,盐课司连着两次逼出反民,又被烧了盐场,再拿不出盐来交差,上下的脑袋都要掉光了。
盛荣不阴不阳道:“户部也收盐税,高大人如此说,是想把这部分税务怎么处理?以后拒收,由我盐课司代理,还是你当做不存在,进了清吏司的衙门,上不报朝廷,下与我等无关?”
留自己腰包里,肥不死他。
高大人不敢与盛荣叫板,沉着脸闷声道:“本官绝无此意。”
今天过来是说军饷的,这头的口角之争只是一个小插曲。
巡抚一个一个衙门的找,把整个流程梳理出来,参与的人员都有了名单。
他让无关人员回衙门办差,有关的继续查。看样子是想口头审讯出个结果。
谢星珩跟江知与出了巡抚衙门,在外等了会儿,看盛荣出来,跟他站一处说了几句话。
谢星珩提醒他:“盐课司的官吏众多,满城收盐满城跑,又与很多职官打交道,你须得小心。”
别被攀咬了。
盛荣的脑袋顿时痛起来。
“谢大人,你信神佛吗?我要去山上拜拜,你要不要一起?”
谢星珩:“……”
真服了,遇事不决就搞玄学是吗。
江知与心里翻白眼。
若真的要拜什么,那应该拜拜无辜枉死的百姓。消消亡者怨气,自然少些霉运。
他们俩不去,盛荣颇为可惜,一路跟着他们,到了清吏司,找他兄弟刘进贤去。
谢星珩目送他们走远,心里盘算开了。
根据他来海城以后的见闻与试探,盛荣绝对不是林庚的人。
这个人把差事做成这样,实在罪该万死。
但他们现在需要保一保盛荣。
一个犯了错、被吓破胆的人,短期内为着保命,会舍弃钱财,做一些补救工作。
论迹不论心。盛荣肯补救,对百姓来说就是好事。
等他憋不住坏,谢星珩会找机会料理他。
比现在就把他搞垮,让朝廷换来一个不可控的人强。
盐课司,可是实实在在的油水衙门啊。
把盛荣控制住,对他们利大于弊。
今日下值以后,他跟江知与早早回家,不在外头久留。
夫夫俩到家,跟两个小宝说事,现在城里太乱,他俩是官家孩子,怕百姓恨急了,不分青红皂白的攻击,这段时间别外出布施。
流程就那么个流程,场面就那么个场面,见识过就算了。
两个小宝不给两个爹添乱,乖乖答应了。
海城的官学很敢出题,就着海城的民众反抗,出了一道时政题目。
题目给到小学生,不需要他们作答多好,只让他们好好想想。
江庭特意回来,把题目给哥哥看。
兄弟俩讨论过,等着两个爹回家,又把题目说了一遍,再又各自说了想法。
这件事没有绝对的答案,并非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江知与跟谢星珩分别给出了自己的思路,为他们讲解一番,又展开一场小的辩论会,时辰熬得很晚。睡觉时,天都蒙蒙亮了。
次日清晨,江庭揉着惺忪睡醒,拿上包子和豆浆,赶着去上学,在路上吃饭。
江知与跟谢星珩同样,睡过头了,没法在家吃饭。
夫夫俩拿上早饭,回头看一眼,感觉岚哥儿一个人在家孤零零的。
江知与不好迟到,他被众多耳目盯着,不敢有丝毫差错。
谢星珩想了想,在家陪岚哥儿吃个早饭,再去衙门。
岚哥儿很是高兴,说话又口是心非。
“爹,你不用管我的,我能跟叔叔们一起吃饭。”
管家叔叔,安家两叔叔。
小哥儿脸皮薄,岚哥儿又好强,谢星珩轻易不拆穿他,只顺着哄。
多年以来,一如小时候,对他是哄着捧着说。
“我们岚哥儿当然不怕孤单啦,是爹今天想跟你一起吃饭。”谢星珩说。
岚哥儿嘿嘿嘿的笑。
进入夏天,人心也变得躁动。
海城的异动,只是这片广袤土地上的一件小事。
相比数万、十万起步的成熟军队,小小反抗民兵算得了什么?
七月底,贤王倒戈,从造反的王爷,变成了拥护皇权的臣子。
他自己是反王,反说林庚才是有反心的人,转而干起勤王的事,对昌和府发兵,要把广平王和广平王妃捉拿入京。
三分之势,陡然变成一对二,战争爆发了。
贤王先拿下了上水县,再从上水县往丰州县进发。
预想之中,是打个措手不及,从丰州县往府城进攻,以江东兵士擅长的水战,走水路,打到昌和府府城去。
结果在丰州县遭遇了巨大的失败。
上水县和丰州县的交界处,百姓早已被孙知县以征地建设县城为由,将他们迁移至别处。
现在住在附近的,都是卫所的士兵。前线埋着的,是大量的火药。
这条战线,自年后开始准备,贤王的兵马奔踏而来,等待他们的是一声声轰隆如雷霆的爆炸声。
少数越过雷区的战马与士兵,还有数条埋着陷阱的坑道等着他们。
走过这道陷阱,还有扎马钉。
成功对战时,他们十不存一,还缺失了战力,不堪一击。
江致微穿着厚实的铠甲,跟他新结交的古千户在后方观察战场。
他拿着千里镜看战况,见此情状,唇角紧绷的弧度松泛了些。
在千里镜内,小小的圆圈里,可以看见贤王兵马撤退的情况。
但尾随他们而去的,是一簇簇燃着火苗的箭矢。
更远处的雷区被点爆了。
这片区域因埋雷深,爆炸效果不好,杀伤力很低,但惊到马,给他们的撤退带来麻烦,就足够了。
卫所的士兵很快集结,首次对战,没有出兵去追,而是推来一架架的火炮,继续火力覆盖。
第一战,就把贤王的人打得落荒而逃。
所谓出师不利,贤王气势汹汹的来,败阵而逃,兵士气势颓靡不振。
当晚,潜藏在贤王士兵里的人,又火烧营帐,卷走粮草。
留给贤王一句话:“我们王爷说了,背信弃义之人,断无效忠的必要。贤王爷如此作为,恕不奉陪!”
这批人,仅是贤王兵马的五分之一。但他们的离开,让贤王的军营里多出逃兵无数。战局一下僵住了。
贤王挑动战火,广平王与林庚父子再不能装傻充楞,以昌和府的战旗为信号,南地那片广袤的土地上,也做起了战备安排。
津口县作为南地的入口,有着天然的屏障。
县内百姓,在战时号召里,不论立场如何,都对新县城的热情空前高涨,原来的“钉子户”们抢着搬家,住到了新县城,最初以族群为部落的民众,彻底被打散。
南地是林庚的势力核心区,将近十年的经济发展,让这片区域的百姓逐渐富裕起来,民心空前凝聚。
林庚与徐诚夫夫俩在南地停留多年,也将这片区域的兵权牢牢握住。
兵权与民心在手,第一场战争还没等到,整个南地版图的人就动了起来。
站在高处俯瞰,只有一股股尘土被踏起漂浮。
兵动如潮,民动如烟。
将士戎边驻守,百姓朝内部迁徙。
兵和民同样重要,是什么身份,就做什么事。
打仗的人,去前面。从事生产建设的人,在后方。
这是林庚一直以来的理念,他从来不认为花大钱养起来的兵会比百姓重要。
但战局往前扩大,大多数城市,都把百姓当炮灰,推他们出城做先锋。
时至今日,早前铺垫的舆论起了作用。
各地百姓民怨沸腾,再有潜伏在百姓里的人煽动,让他们知道哪怕是战时,都有人以百姓为先,民情就挡不住了。
在昌和府和南地的版图之间,相继有城池从内开门,不战而降。
而在昌和府到京城之间,防线逐日增加。
身处云川的林庚,时至今日,都没能策反常如玉。
良禽择木而栖,但忠臣不事二主。林庚佩服。
他择日离开云川,互不为难。
此时此刻的京城,满朝文武缟素,为太上皇送灵。
这位太上皇,见不得天下安定,死前得知贤王倒戈败阵,又立一道诏书,要传位给林庚。
消息封锁之后,也传得满城风雨。
皇帝便说太上皇得了失心疯。
这个病情,要一直为太上皇讲经说道的国师程明来作证。
程明十九岁时做了一品国师,如今三十岁了。
他面貌没有大的变化,脸型五官犹有少时幼态,过于圆润柔和。
他穿着满身绣道德经的袍服,用布条扎着道髻。并未和其他道士一样手握拂尘,他常拿在手里的,是一支能与拂尘比大小的判官笔。
太上皇薨逝后,程明就被软禁与皇城的问道观里。
给他的路有两条,同意作证,他依然是大启朝的一品国师。否则,就给太上皇陪葬。
程明赤脚踩在巨大的宣纸之上,拿超大号判官笔蘸墨,行走之间,画出一副卦象。
皇帝来到问道观,在门口驻足观看许久,程明才睁开眼,回身虚虚行礼道:“帝星明亮,臣是识时务之人,臣要活命。”
皇帝问他:“哪个帝星?”
程明答:“只有一颗帝星。”
皇帝眯眼看着他,突地笑了。
隔天,皇陵之外起高台,名为“星楼”。
高台之下,是木材搭起的柴垛,往上是一块平整木板,侧面有梯子可以上来。
皇帝搭星楼,让国师为太上皇讲道引路,邀满朝文武来看。
顾慎行跟着他爹和他叔叔同来,远远看见霍家父子四人。
到了皇陵前面,人员自动分列,照着官职大小排序。
霍钧年岁大了,被赐座。
群臣到来,皇陵前依然一派静谧,连衣物摩挲、鞋底落地的声音都微乎其微。
火烧活人,这个活人还是国师,位居一品。
如此行为,让百官胆寒至极。
程明在禁军拥护之中,似乎并未受到影响,也没有即将面临死亡的恐惧。
他们数百人在这里熬时辰,等到太阳西落,明月高悬时,禁军首领请程明上星楼。
随着他一级级踏上爬梯的台阶,四面守着的士兵也拿火把,从下方引燃油料。
热油配干柴,火势倏地猛烈。
入夜起微风,离得近的人被灼热气息迷了眼,不敢细看。
程明站上去,目光巡视一圈,最后定在皇帝身上。
皇帝今年五十二岁了。
岁月的痕迹在他身上极为明显。
他做太子的时间比他做皇帝久,哪怕登基为皇,也受困于得位不正的阴影里。
他想要除掉的人太多,坐拥江山十年以来,彻夜辗转,难以入眠。好似龙榻之上,有人在挤着他,不让他安眠。
林庚算一个,太上皇也算一个。
还有遍布朝廷的异党。有些是他明知道也不敢动的边境武将,有些是他怎么也寻摸不到蛛丝马迹的文臣。
他的心态从未转变,当了天子,也如太子一样,在争夺皇位。只为一党私利,考虑不到天下臣民。
他眉宇间的沟壑难平,眼神日益阴沉,偏偏下半张脸总是带着笑意。面相极为割裂。
有冠冕做掩盖时,像个慈和帝王。露出面貌,却让人避之不及。
木柴耐烧,一层层的燃上来需要时间。
程明在星楼上挪动脚步,气定神闲,半分仓皇也无。
他说帮天子算一卦。
“观星而知命,您命不久矣。”
天子并未被激怒,没有人去砍杀程明。就要他以最痛苦最漫长的方式死去。
程明仰天笑一阵,将他手里的判官笔朝火堆里扔去。
笔尖的狼毫沾火即燃,转瞬烧到木质笔身,不过两息之间,薄薄的笔身破裂,里头的填充物被点燃,析出浓郁烟雾。
烟雾升腾弥漫,让位于星楼之上的程明的身影变得缥缈若仙。
他在星空之下,夜幕之中,烟雾里边,跳下高台,轻盈腾挪,飞扑到了皇陵墓口,按下机关,在轰隆声里,巨大石门哐当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喊杀声与密集的箭矢。
国师星楼卜卦,浴火求生。
满朝文武望着火焰冲破烟雾,照亮空空的星楼,默然无言。
京城的消息,在中秋之后,传到海城。
今年中秋,众多海城官员收到的节礼里面,都有一盒不起眼的月饼。
这些月饼里面,都夹杂着一张受贿单。
往昔账目不好查,江知与不往更久远的时光追溯。
他从海城的盐务改革开始,从全民制盐计划推行后开始,账目从他眼前过,再有盛荣的配合,其中的弯弯绕绕更加明晰。
这些受贿单被他从庞杂的账务里挑拣而出,一项项的核算,最终整理成册,再又分发给他们挑选出来的人。
账目是江知与查的,事情是谢星珩主理操持,通过刘进贤,再动用其他人手,一级级稀释参与浓度,降低风险以后执行的。
这些人里边,九成九不敢声张。
若有意外,也赖不到江知与头上。
他们过着外松内紧的日子,勤勤恳恳当差,见缝插针摸鱼,跟万千职官没有不同。
京城的消息,他们在九月才得知。
与这个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老家的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