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真理仪

“我希望你在晚宴上坐在我旁边。”库尔特夫人说着,在沙发上给莱拉腾出点儿地方,“院长的房子这么豪华,我还不大习惯,你得教教我该用哪副刀叉。”

“你是女院士吗?”莱拉问。她总是带着乔丹学院式的不屑来看待女院士:女院士的确存在,然而,她们是群可怜的人,别人永远也不会认真对待她们,她们只不过是些打扮起来进行表演的动物而已。然而,另一方面,库尔特夫人跟莱拉见过的女院士完全不同,当然也不同于另外两位女客人——那两位严肃的老太太。实际上,莱拉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期待得到一个否定的答复,因为库尔特夫人的魅力已经让莱拉迷上了她,很难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不是,”库尔特夫人说,“我是汉娜夫人学院的成员[25],但是我大部分时间不在牛津工作……莱拉,说说你的情况吧,你一直住在乔丹学院吗?”

五分钟之内,莱拉就把自己半个野孩子的生活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她喜爱的屋顶行走路线,在黏土河床上打架,和罗杰抓了一只乌鸦并把它烤了吃,打算从吉卜赛人手里抢一条船把它开到阿宾顿去,等等。她甚至(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还把自己和罗杰在地下墓室的头盖骨恶作剧也告诉了她。

“那些鬼就来了,真的,他们到了我的床边,全都没有脑袋!他们没办法说话,只能发出一种汩汩的声音,但是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所以,我第二天就跑到地下室,把他们的小牌牌放回原来的地方,要不然他们也许会杀了我。”

“那你不怕危险,是吗?”库尔特夫人钦佩地说。这时,晚宴已经开始了。正如莱拉所希望的,她们坐在一起。莱拉完全忽视了坐在自己另一侧的图书馆长,整场晚宴期间都在跟库尔特夫人说话。

当女士们离开餐桌去喝咖啡的时候,汉娜夫人问道:“莱拉,告诉我——他们打算送你去上学吗?”

莱拉显得很茫然。“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说,“也许不会。”为了稳妥起见,她又补充了一个理由,“因为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她一脸虔诚地继续说,“也不想让他们花钱。我继续住在乔丹学院,院士们不忙的时候,可以在这里教我,也许这样更好。因为他们反正就在这儿,应该是不需要花钱的。”

“你叔叔阿斯里尔勋爵对你有没有什么计划呢?”另一位女士问道,她是另一所女子学院的院士。

“有的,”莱拉答道,“我想是有的,但也不是上学。他下次再去北方的时候会带我去。”

“我记得他跟我提起过。”库尔特夫人说。

莱拉十分惊讶。两位女院士微微坐直了身体,她们的精灵——不知道是出于礼貌还是反应迟钝——只是相互瞥了一眼。

“我在皇家北极研究所见过他,”库尔特夫人接着说,“实际上,我今天来这儿,一部分也是因为那次跟他的会面。”

“你也是探险家?”莱拉问。

“某种意义上是。我去过几次北方。去年我在格陵兰岛待了三个月,观察和研究极光。”

这正是莱拉想听的!在莱拉眼里,其他的任何人和事都不存在了。她带着敬畏凝视着库尔特夫人,全神贯注、一言不发地听她讲述因纽特人的圆顶小屋、猎杀海豹以及跟拉普兰女巫谈判的故事。那两位女院士没有如此令人激动的故事可以讲述,便默默地坐在一旁。后来,男士们走了进来。

过了一会儿,当客人们纷纷开始告辞离开的时候,院长开口说:“莱拉,你等会儿走。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大概一两分钟。去我的书房,孩子,在那儿坐着等我。”

困惑、疲累和兴奋的莱拉按照他的吩咐留了下来。院长的贴身男仆卡曾斯把她领进书房,有意开着门,这样,他在走廊里帮别人披大衣的时候,也能观察莱拉的一举一动。莱拉搜寻着库尔特夫人,可是没有找到。这时,院长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他在壁炉旁的一把扶手椅上沉重地坐了下来。他的精灵拍打着翅膀飞到椅背上,坐在院长的脑袋旁边,耷拉着年老的双目盯着莱拉。在灯火轻微的咝咝声中,院长开口说道:

“你看,莱拉,今天晚上你一直在跟库尔特夫人说话,你喜欢她说的话吗?”

“喜欢!”

“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夫人。”

“她太棒了,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院长叹了口气。同别人一样,穿着黑西装、打着黑领带的他跟他的精灵是那么相像。莱拉忽然想到,总有那么一天,而且很快,他会被葬在教堂的地下墓室里,会有一位艺术家把他精灵的形象刻在一块铜牌上,放在他的棺材上,他们俩的名字会被刻在同一个地方。

“莱拉,我早就该找时间和你谈谈,”停了片刻之后,他说,“不管怎么说,我一直有这个打算,可时间似乎过得比我想象得还要快。你在乔丹学院一直平安无事,亲爱的,我想你也是快乐的。服从我们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我们非常喜欢你,你从来都不是坏孩子。你的天性里有很多善良、可爱的地方,还很果断。这些将来你都会需要。在这个广阔的世界里,很多事情正在发生,我本来不想让你卷入其中——我的意思是,想把你留在乔丹学院——但是现在,这再也不可能了。”

莱拉只是瞪大了眼睛。他们是要把她打发走吗?

“你知道你总得上学,”院长继续说,“在这儿我们教了你一些东西,但效果不好,也不系统。我们掌握的是另一类不同的知识,而你需要了解的知识,老人们却教不了你,特别是在你现在这个年纪。这一点你一定知道。你也不是仆人家的孩子,我们不能把你寄养在城里的某个家庭,他们也许在某些方面会给你关照,但是你需要的并不是这些。你看,我要对你说的是,莱拉,你生命中属于乔丹学院的那部分生活就要结束了。”

“不,”莱拉说,“不,我不想离开乔丹学院。我喜欢这里,我想永远都待在这儿。”

“人们小的时候,的确会以为世界上有永恒不变的东西。但不幸的是,它们是不会一成不变的。莱拉,这段时间不会很长——最多几年——然后你就会长成一个年轻的女人,不再是孩子,而是一位年轻的女士。相信我,到那时候,你会发现乔丹学院并不是一个容易居住的地方。”

“可它是我的家!”

“它曾经是你的家。但是现在,你需要别的东西。”

“那也不是学校。我不上学。”

“你需要的是女性的陪伴,女性的指导。”

对莱拉来说,女性这个词唯一的含义就是指女院士,于是她情不自禁地做了个鬼脸。离开高贵的乔丹学院和它卓越、著名的院士,被流放到牛津北边某个学院黑不溜秋的砖瓦寄宿公寓,跟那些身上散发着白菜和樟脑球味的邋遢女院士——就像晚宴上的那两个女人——待在一起!

院长看到了她的表情,也看到潘特莱蒙那双红色貂眼闪动的目光。他问:“但假如是库尔特夫人呢?”

潘特莱蒙身上的毛马上就从粗硬的棕色变成了柔软的白色。莱拉瞪大了眼睛。

“真的?”

“她刚好认识阿斯里尔勋爵。你叔叔当然十分关心你的幸福,库尔特夫人听说你的情况后,当即表示愿意帮忙。顺便说一下,没有什么库尔特先生,她现在守寡。她的丈夫在几年前的一次事故中死了,很令人伤心。所以这一点你要记住,不要随便问。”

莱拉迫切地点了点头,问道:“她真的要……照顾我?”

“你愿意吗?”

“愿意!”

莱拉都快坐不稳了。院长微笑了。他很少笑,对此几乎都生疏了。看见他微笑的人(莱拉顾不上注意他的表情)都会说那其实是一种悲伤的怪相。

“哦,那我们最好请她进来,跟她谈谈这件事。”院长说。

他离开书房,过了一会儿,便和库尔特夫人一起回来了。莱拉激动得坐不住了,已经站了起来。库尔特夫人微笑着,她的精灵淘气地咧着嘴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库尔特夫人迈步走向扶手椅,经过莱拉的时候,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莱拉的头发。莱拉感到心头立刻涌进一股暖流。她的脸羞红了。

院长给库尔特夫人倒了些白兰地。库尔特夫人说:“莱拉,这就是说,我就要有一位助手了,是吧?”

“是的。”莱拉简洁地答道。其实无论她问什么,莱拉都会回答是的。

“我有很多工作都需要帮手。”

“我能工作!”

“还有,我们也许还要旅行。”

“我不介意。去哪儿都行。”

“可是也许还会有危险,我们可能还得到北方去。”

莱拉说不出话来,接着又情不自禁地说:“很快吗?”

库尔特夫人笑了起来,说道:“可能吧。可是你知道,你必须非常努力地学习,你得学习数学、航海、天象学。”

“您会亲自教我吗?”

“会的。你得帮我做笔记,整理文件,还要做各种基础计算,等等。而且,因为我们还会拜访重要人物,所以我们得给你置办一些漂亮衣服。要学的东西很多,莱拉。”

“我不怕,我要全都学会。”

“我相信你会的。等你再回到乔丹学院的时候,已经是著名的旅行家了。我们明天清晨就要坐早班的齐柏林飞艇离开,所以你最好现在就回去,抓紧时间上床睡觉。早餐时再见。晚安!”

“晚安。”莱拉答道。她记起了所知不多的礼节,在门口转过身来,说道:“晚安,院长。”

院长点了点头。“睡个好觉。”他说。

“谢谢。”莱拉冲着库尔特夫人又补充了一句。

莱拉最后终于睡着了。潘特莱蒙总是安静不下来,弄得莱拉到后来只好厉声呵斥他,于是他生气地变成了一只刺猬。天还没亮,就有人把她摇醒了。

“莱拉——嘘——别害怕——醒一醒,孩子。”

是朗斯代尔太太。她俯身轻轻地唤醒莱拉,一只手举着蜡烛,另一只空着的手搂着她。

“听着,院长想在你跟库尔特夫人一起吃早饭之前见见你。快点起来,马上跑步去院长的住处。你先去花园,然后敲他书房的落地窗户。明白了吗?”

莱拉完全清醒过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感到十分兴奋。她点了点头,把光着的脚塞进地上朗斯代尔太太为她准备好的鞋子里。

“不用担心还没洗脸——一会儿再说。直接去,然后再回来。我给你收拾行李,给你准备穿的衣服。快点儿。”

黑暗的四方庭院里依然是夜晚清冷的气息,天空中最后几颗星星还依稀可见,但大厅上方的天空已经开始透出东方的曙光。莱拉跑进图书馆的花园,天地间一片寂静,她站住了,抬头看着教堂的石头尖顶、谢尔登大厦上珍珠绿的穹顶和图书馆刷成白色的天窗。现在她就要离开这一切了,她想知道自己会有多么想念它们。

书房里似乎有一些响动,一缕灯光透了出来。她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情,于是轻轻敲了敲玻璃门。几乎就在同时,门开了。

“好孩子,快进来,我们没有多少时间。”院长说道。等莱拉一进来,他便拉上窗帘,把整扇落地窗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他整整齐齐地穿着他平时那套黑衣服。

“是不让我去了吗?”莱拉问道。

“不是。我也阻止不了。”院长答道。这句话说得这么奇怪,可是莱拉没有注意到。“莱拉,我要给你一件东西,你必须保证不让别人知道。你愿意发誓吗?”

“愿意。”莱拉说。

他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裹着黑色天鹅绒的小包裹。他打开包裹,莱拉看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由黄金和水晶制成的厚厚的圆盘,像块大大的手表,或者说是小巧的钟,也许是个类似罗盘的东西。

“这是什么?”莱拉问。

“这是真理仪。世界上一共制造了六个,这是其中之一。莱拉,我再次要求你,要保密,最好不要让库尔特夫人知道。你的叔叔——”

“可它有什么用?”

“它能告诉你事实真相。至于怎么才能看懂,你得自己去学习领会。现在你快走,天快亮了,快点儿回你的房间,别让任何人看见。”

他用天鹅绒把仪器包了起来,迅速地塞在莱拉手里。这个东西出奇地沉。接着,他用两手拢住莱拉的头,温柔地抱了她一会儿。

莱拉使劲抬起头,望着他,问道:“你刚才说阿斯里尔叔叔怎么了?”

“几年前,你叔叔把它赠送给了乔丹学院,他也许——”

没等他说完,就传来一声轻微而急迫的敲门声。莱拉察觉到院长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快点儿,孩子,”他轻声说,“这个世界有各种各样强大的势力,像潮水一样推动着芸芸众生,这种力量远比你想象得猛烈,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卷入这汹涌的波涛。保重吧,莱拉!愿上帝保佑你,孩子,保佑你。要保守秘密。”

“谢谢您,院长。”莱拉恭敬地说。

莱拉把那包东西紧紧抱在胸前,从通往花园的那扇门离开书房,她迅速回头张望了一下,看到院长的精灵正在窗台上注视着自己。天色更亮了,空气中透着清新的、微微的躁动。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朗斯代尔太太问道,同时“啪”的一声合上了那口破旧的小行李箱。

“是院长给我的。不能放在箱子里了吗?”

“晚了,我不想再打开了。不管那是什么,你只能放在大衣口袋里了。快点儿去餐厅那儿,别让他们等着……”

直到跟几个已经起床的仆人和朗斯代尔太太告别的时候,莱拉才想起了罗杰。自从见到库尔特夫人,她居然一次也没想起他,这让莱拉觉得有点儿内疚。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但是,库尔特夫人肯定会帮自己去找罗杰的,不管罗杰在哪儿失踪,她那些神通广大的朋友都能把他找回来。罗杰一定会出现的。

此刻,莱拉已经在前往伦敦的旅途中:千真万确,她坐在齐柏林飞艇靠窗的座位,潘特莱蒙那两只貂的后爪小巧、锋利,深深地蹬在她的大腿上,两只前爪趴在窗户上,透过玻璃向外看。莱拉的另一侧是库尔特夫人,她坐在那儿,正在研究一些文件,但很快就把它们放到一边,开始说话。多么睿智的谈话!莱拉迷醉于其中,但这次不是关于北方,而是关于伦敦,那些饭店、舞会、大使馆或公使馆的招待会,以及白厅和威斯敏斯特[26]之间的密谋。对莱拉来说,这比飞艇下面那些不断变化的风光还要迷人。库尔特夫人的话中似乎透着一种成年人居高临下的味道,有点儿让人不快,但同时又非常迷人:这就是魅力的滋味。

飞艇在福克谢尔花园降落,她们乘船渡过宽阔的泛着泥浆的褐色河流,来到位于河畔的豪华建筑,身材魁梧的门卫(像是佩戴着奖章的看门人)向库尔特夫人敬了个礼,冲着正在端详自己的面无表情的莱拉眨了眨眼睛……

然后就是公寓……

这一切都让莱拉万分惊奇。

在有限的生活阅历中,莱拉见过许许多多美好的事物。但那是乔丹学院的美,牛津的美——宏大、庄严、雄伟。乔丹学院那种宏伟的美和精巧可爱丝毫沾不上边。在库尔特夫人的公寓,一切都是那样精巧美丽。房间里光线充足,宽大的窗户全部朝南。墙壁上贴着金色和白色条纹相间的精美墙纸,镀金的画框里是迷人的图画。有一面古色古香的梳妆镜,精美的烛台上是罩着流苏灯罩的石脑油灯,靠垫上镶着花边,窗帘杆上挂着华丽的帷幔,脚下是柔软的绿叶图案的地毯。在莱拉的眼中,似乎所有家具的表面都摆满了首饰盒、牧羊女和小丑等精美瓷器。

库尔特夫人微笑着看着惊羡不已的莱拉。

“是的,莱拉,”她说,“这里有很多东西要给你看!把大衣脱了,我带你去浴室。你可以洗个澡,然后我们吃点儿午饭,去购物……”

浴室又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地方。莱拉已经习惯了用破旧的澡盆和坚硬的黄色肥皂,水龙头里勉强流出来的水最多是温吞吞的,还常常带着铁锈。但是在这儿,水是热的,肥皂是粉玫瑰色的,散发着香味,厚厚的毛巾像云朵一样柔软。彩色镜子四周有几盏精致的粉红色小灯,莱拉照镜子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被柔和灯光照亮了的身影,她都快认不出自己来了。

潘特莱蒙模仿着库尔特夫人精灵的样子,蹲在浴缸旁边,冲她扮着鬼脸,莱拉一把将他推进满是肥皂泡泡的水中。这时,她忽然想起大衣口袋里的真理仪。她把大衣落在另外一个房间里的椅子上了。她答应过院长,一定不要让库尔特夫人知道……

哦,这事儿真是让人困惑。库尔特夫人是那么和蔼、聪慧,至于院长——莱拉亲眼看见他想毒死阿斯里尔叔叔。她应该更忠于哪个人呢?

她匆匆擦干身体,赶忙回到起居室。当然,她的大衣还放在那儿,没有人动过。

“准备好了?”库尔特夫人说,“我想我们可以去皇家北极研究所吃午饭。我是那里少数几个女研究员之一,所以还是利用一下我的这项特权吧。”

步行二十分钟之后,她们来到一座正面装饰着石雕的高大建筑。她们坐在宽敞的餐厅里,坐在铺着雪白台布、摆着闪亮刀叉的餐桌前,吃小牛肝和熏肉。

“小牛肝可以吃,”库尔特夫人告诉她,“海豹的肝也没问题,但如果你在北极地区找食物,千万不要吃熊肝,因为它毒性很大,几分钟之内就能要了你的命。”

她们就餐的时候,库尔特夫人向莱拉介绍在其他桌子用餐的客人。

“看见那个打着红领带的老先生了吗?那是卡蓬上校,他是第一个驾驶热气球飞越北极的人。窗户边刚刚站起来的那个高个子是布罗肯·阿罗博士。”

“他是不是斯克雷林丑人?”

“是。就是他绘制了北冰洋的洋流图……”

莱拉带着好奇和敬畏,注视观察着这些大人物。他们都是院士,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他们也是探险家。布罗肯博士一定知道熊肝是怎么回事,但她怀疑乔丹学院的图书馆长不一定知道。

午饭后,库尔特夫人带她去了研究所图书馆,参观那些珍贵的北极文物藏品——杀死那只名叫格里姆斯杜尔的巨鲸的鱼叉;一块刻着不明文字的石头,这是在探险家鲁克勋爵的手上找到的,他冻死在自己孤零零的帐篷里;还有哈得孙船长在著名的范铁兰航行中使用的火石。她把每件展品的故事都讲给莱拉听,莱拉心潮澎湃,充满了对这些伟大、勇敢的前辈英雄们的敬仰之情。

接着,她们便去购物。对莱拉来说,今天这个特别日子里的一切都是从未有过的崭新经历,而购物则是最令人眼花缭乱的事了。走进繁华的大商店,里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漂亮衣服,人们还让你穿上试一试,你从镜子里看着自己……还有,那些衣服都那么漂亮……莱拉以前的衣服都是朗斯代尔太太给她的,很多都是别人穿剩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她很少有新衣服,即使有,也是为了御寒,而不是为了好看。她从来没有自己挑选过什么衣服。而现在一下子全变了,库尔特夫人一会儿建议她穿这件,一会儿赞扬那件,一切的账都由她来付,还有……

买完东西的时候,莱拉累得脸色发红,眼睛却熠熠闪光。库尔特夫人让人把大部分衣服包起来,派人送到家里,只随身带了一两件,便和莱拉一起走回公寓。

接着是洗澡,用的是散发着香味的浓浓的浴泡。库尔特夫人走进浴室,给莱拉洗头,她不是像朗斯代尔太太那样使劲搓刮,而是动作非常轻柔。潘特莱蒙带着巨大的好奇心注视着这一切,库尔特夫人看着他,他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便把脸别转过去,跟那只金猴一样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眼睛躲着这些女性的神秘之事。以前,他可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洗完澡之后,是一杯加了草药的热牛奶。穿上崭新的法兰绒睡衣,上面是花朵的图案,镶着荷叶花边。再穿上浅蓝色的羊皮拖鞋,然后便是上床睡觉。

床是那么柔软!床头柜的灯光是那么柔和!卧室是那么温馨!房间里摆放着小巧的橱柜、一张梳妆台、一个用来放新衣服的抽屉柜。整间房间都铺着地毯,漂亮的窗帘上绣着星星、月亮和行星。莱拉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太累了,难以入睡;她又太入迷了,什么问题也想不起来。

等库尔特夫人柔声祝她晚安走出去之后,潘特莱蒙便拨弄着她的头发,她把他扒拉到一旁,但潘特莱蒙轻声问:“那个东西呢?”

莱拉马上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那件破旧的大衣挂在衣柜里。几秒钟后,她回到床上,盘腿坐在灯下,打开黑色的天鹅绒布,看看院长送给她的到底是什么。潘特莱蒙在旁边注视着她。

“院长叫它什么来着?”她低声问。

“真理仪。”

问这个名称是什么意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它沉甸甸地躺在她的手中,水晶做的表壳闪着光芒,金色的机身十分精致。它很像时钟或指南针,表盘上有指针从中心指向周围的刻度,但那刻度不是时间,不是指南针上的点,而是各种不同的图片,每一张都画得十分精致,像是用最好最细的黑貂毫笔在象牙上画出来的一样。她转动表盘看了每一幅图,有锚、头盖骨围着的沙漏、变色龙、公牛、蜂窝……一共是三十六样东西。莱拉猜不出这些是什么意思。

“你看,这儿有个旋钮,”潘特莱蒙说,“你试试能不能给它上发条。”

有三个压花小旋钮,每个旋钮都可以用来分别拨动那三根短一点的指针,让指针绕着表盘转动,发出平稳有力的咔嗒声。你可以拨动指针让它指向任意一张图片,一旦它们喀嗒喀嗒地走到准确的位置,便会精确地指向图片正中,不再移动。

第四根指针更长也更细一些,和其他三根指针相比,它像是由色泽更暗淡的金属制成的。莱拉无法控制这根指针的运动,它总是自由自在地转动,有点儿像指南针上的指针,只是它从不停留在固定的位置上。

“‘仪’就是计量的意思,”潘特莱蒙说,“就像温度计。神父告诉我们的。”

“是的,你说的是显而易见的常识,”莱拉小声应道,“你觉得它的用途是什么呢?”

他们俩谁都猜不出来。有好一阵儿,莱拉不断地把三根指针拨到某个图形(天使、头盔、海豚,地球、鲁特琴、圆规,蜡烛、闪电、马匹),看着那根长指针无休无止、漫无目的地摆来摆去。尽管她什么都不明白,但它的复杂和精细还是让她非常好奇,也非常兴奋。为了凑得更近一些,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老鼠,小爪子扒住真理仪的边缘,两只纽扣一般圆圆的黑眼睛闪着好奇的光,注视着摆来摆去的指针。

“你觉得院长对阿斯里尔叔叔有什么想法?”莱拉问道。

“也许是让我们好好保存,然后把这东西交给他。”

“可院长还曾经打算毒死他呢!说不定正好相反,院长也许是说别给他。”

“不是,”潘特莱蒙说,“我们要做的是对她保密——”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轻轻的敲门声。

库尔特夫人说:“莱拉,我要是你的话,就把灯关了。你已经累了,明天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莱拉飞快地把真理仪塞进了被子里。

“好的,库尔特夫人。”她答道。

“晚安。”

“晚安。”

她钻进被窝,关上了灯。入睡之前,她把真理仪塞在枕头下面,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