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休养结束

当那怪物靠近之时,埃斯帕·怀特努力将呼吸融入掠过森林边缘的微风之中,让自己如同树桩般沉静。它眼下只是一团轮廓,大约有马的两倍大,正无精打采地爬过一株株纤细的白杨树干。尽管时值盛夏,他却嗅到了秋叶的气息。当它眼中的光芒如同蓝色的闪电般穿过枝叶时,他感觉到了蕴含在它血液中的剧毒。

这并不惊人。如今的世界塞满了怪物,他手刃过的也不在少数。见鬼,他连怪物之母都见过了。

几只松鸦在朝它尖叫,可大部分的鸟鸣声早已消失,因为大多数鸟儿都没有松鸦那样盲目、愚蠢和勇敢。

也许它只是路过,他心想。也许它没有发现我。

他已经累了,这是最糟糕的。他的腿和肺都在痛,全身肌肉酸软,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他到这里最多也就半个钟头,做的事不比婴儿吃奶费劲多少。只是看着草地而已。

过去吧,他心想。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也不管你去哪。过去吧。

当然了,它没有听他的话。他听到它停下脚步,抽动鼻子,然后看到了它眼中的闪光。它爬下树,步入草地,朝着藏身在身边的树木之中的埃斯帕走去。

“嘿,怪物。”他嘀咕着,飞快地把另外四支箭插进面前的松软土地。没必要继续装树桩了。

这是张新面孔,和他以往见过的怪物不同。远远看去,这东西就像公牛和刺猬杂交的产物。它周身长满骨刺,前后半身完全不成正比:它的前臂有硕大的肌肉,足有后腿的两倍长。它的脑袋短小结实,那只刺向前方的长角让它活像只铁砧,双眼深深嵌入厚实的头骨之中。

他不知该怎么称呼它。除了那双眼睛之外,他找不到任何可能和柔软沾边的地方。

它怒吼一声,而他看到了满口尖牙。难道所有绿憨都是食肉动物?他还没发现过例外。

“你真是生了群好孩子,沙恩林修女。”他咕哝道。

然后它扑了过来。

他的头一箭擦过了结实的头骨,第二箭也一样。第三箭嵌进了眼窝——至少他以为是这样,可一次心跳的时间过后,箭就掉了出来,而那只眼睛仍旧完好无损。

它比他想象的更迅速,也更庞大。它又怒吼一声,那声音震得他耳膜生疼。他还有再射出一箭的时间,可他知道就算这箭射出去,也无法命中那怪物的眼睛。怪物的速度更快了,它践踏着地面,然后俯下身体,作势欲扑,它的前肢像人类般抬起,朝他伸去……

接着它身下的地面坍塌了,而这一次它因惊讶和愤怒尖叫着,重重摔落在四王国码深处的削尖的木桩上。埃斯帕头顶的套索断裂,放下了一根原先悬挂在陷坑上方的尖锐圆木。他无法亲眼看到它命中,但他听到了刺入血肉的沉闷响声。

埃斯帕长出了一口气,但片刻之后,一只巨大的爪子——事实上,是一只五指粗大的手——钩住了坑边。埃斯帕飞快地退到树边,以弓借力爬上树去。

另一只手也伸了上来,接着是脑袋。他越来越觉得它和尤天怪之间存在亲缘关系,不过就算它能说话,它也坚持沉默。它绷紧身体,鲜血从鼻孔中涌出,开始爬向坑外。

“莉希娅!”埃斯帕吼道。

“在。”他听到她回答。他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风,这时另一根巨大的圆木瞄准了陷阱滚落下来。它撞上了怪物的脑袋,把那根长角狠狠砸进了头骨里,而它也再度消失在深坑之内。

埃斯帕转过身,看着步履轻柔地走来的莉希娅。在她的宽檐帽下,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凝视着他。

“你没事吧?”她语气轻快地说。

“不会比今早更糟了,”他回答,“更别提充当诱饵的耻辱了。”

她耸耸肩。“你在摔断腿之前就该想到的。”

她走向坑边,埃斯帕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后。

它看起来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它的侧腹仍在起伏,后腿也抽搐不止,可那颗脑袋就像个摔碎了的鸡蛋,埃斯帕觉得它没剩下几口气了。

“这见鬼的玩意儿究竟是什么?”他粗声道。

“我记得有故事提到过类似的东西,”她说,“我想它应该叫做‘米特伊斯弗’。”

“这是司皋斯罗羿的叫法?”

“我拼不出它的司皋斯罗羿名。”她答道。

“你难道不是个司皋斯罗羿?”他说。

“我生来只会这么说话,”她说,“我从没听过司皋斯罗羿的语言。我告诉过你的。”

“对,”埃斯帕附和道,“你告诉过我。”他转头看着那头垂死的怪物,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楂,“好吧,”他思忖道,“我觉得它是头蝎尾狮。”

“真是个毫无特色的好名字,”她说,“好了,我们何不休息一下呢。”

“我不累。”埃斯帕撒了谎。

“噢,我们没理由留在这儿。毒素消散需要好几天,就算下雨也一样。”

“唔。”埃斯帕赞同道。

“那就走吧。”

他把弓挂到背上,四下寻找他的拐棍,却发现莉希娅正把它递过来。他沉默地接过,两人穿过森林,沿路返回。地势转为上坡,路也更加难走,他们沿着一条之字形的小径爬上不断变陡的山坡。最后,道路通向了一座石桥,站在桥上,散落四方的森林和下方的草地一览无余。山顶的另一侧是幽深的山涧,更远处,峰峦雪白的山脉拔地而起,直指青绿色的天际。西方的地平线也被群山围绕。他们背靠裂谷,而其余的方向都可以看到数里格远的风景,他们通常就是在这里发现怪物的动向。也正因如此,莉希娅才选择在这个位置搭建住所。它起先只是树枝建造的简陋木棚,可如今它却是一座拥有桦树皮屋顶和四根支柱的舒适小屋。

埃斯帕已经不记得建造的过程了:他身陷梦魇的国度,时而复发的高烧令这三个月的光景化作一团混杂了想象和痛楚的阴霾。等这段时间过去,他的身体变得极其虚弱,就算那条腿完好如初,他也寸步难行。莉希娅一直照顾着他,并且挖掘陷阱,跟越来越频繁出现的怪物搏斗。

爬坡让他气喘不止,他坐在一根圆木上,俯瞰下方的山谷。

“是时候离开了。”他说。

“你的身体还不能长途旅行。”莉希娅说着,翻弄着早上生的那堆火,寻找未熄的余烬。

“我可以的。”他说。

“我可不觉得。”

“你来找我的时候,缝合线上的血还没干呢,”埃斯帕说,“我比你当时的情况好多了。”

“你才走了几步就喘不过气了,”瑟夫莱指出,“以前的你会这样吗?”

“我也从来没有在床上躺过四个月,”埃斯帕回答,“可我不能继续浪费时间。”

她微微一笑。“你真那么爱她?”

“这不关你的事。”他说。

“现在就走说不定会害死我们俩。这关我的事。”

“对,我想去找薇娜和易霍克。可不光是这些。我还有职责在身。”

“对谁的职责?那个小丫头女王安妮?你连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连克洛史尼的王位上坐着谁都不知道。埃斯帕,荆棘王死了。已经没人能阻止绿憨了。它们的数量每天都在增多。”

“对。而且坐在这儿一只一只去杀也是白费力气。”

“那你觉得该怎样?”

“我不知道。我想我应该回到他沉睡的地方去,找到点什么东西。”

“在仙兔山那里?就算是老鹰也得飞上二十里格的路,何况我们不是老鹰,”她眯起眼睛,“你觉得我们应该去那儿,有什么根据吗?”

“没有。”

“没有?”她叹了口气,“我了解你,埃斯帕·怀特。你只想在御林里战斗到死。这片林子还不够好。”

“它不是——”他停了口。不是我的,他无声地说完这句话。他想象着高大的铁橡腐朽溃烂,变为恶臭的胶糊,明亮的溪流被死尸截断,长满蕨类的山涧充塞着黑色的荆棘。他真想看到这一切吗?

“好些个月以前,”他说,“你就来找过我。你提到过其他瑟夫莱荒废的职责。那是什么?”

她找到了几块煤,耐心地将它引燃,又从旁边的那堆东西里取了些引火物,丢进火坑,一阵山胡桃和杜松的气味顿时扑面而来。

“我已经知道你和你族人的真正身份了。你还有什么秘密值得保守?”

“我告诉过你,我还不能肯定。我一直在努力查明真相。”

“噢,好吧。等你弄清楚了就来找我吧。我现在得走了。”

“你连我们在哪都不知道。”莉希娅说。

“噢,我猜如果我往北走,总能走到认识的地方吧。”他答道。

“算我们走运,我还记得这儿,”她说,“要不他们早就抓到我们了。”

“谁?芬德?”

“还有他的同胞。”

“你的同胞。”

她略一低头,以示承认。

“噢,我想他们早该停止搜寻我们了。”他回答。

“我深表怀疑,”她说,“荆棘王死的时候,你在他身边。他也许告诉过你什么。”

“你什么意思?就我所知,他不会说话。”

“这不代表他不能告诉你什么。”

埃斯帕想起了荆棘王死时,眼前掠过的那些令人震惊的幻象。

“对,”他说,“可就算他想告诉我什么,我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早晚的事。”

“见鬼。”他咕哝道。

“埃斯帕,你现在没准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人。你也许是唯一能阻止事态恶化的人——去拯救御林吧,如果你觉得这样有意义的话。”

“那我们还留在这干吗?你希望我能预言还是怎么的?”

“我不觉得还有别人可以指望。所以我才要保证你的安全。”

他看着她。“你做到了,”他说,“而且我很感激。可现在你没必要再代替我了。我已经痊愈了。”

“你还没有,而且你心里清楚。”

“就算继续坐在这里,我也不会好得更快,”他说,“你心里也清楚。好了,如果你觉得我真这么重要,我想你可以跟我一起走。但我非走不可。”

她点着了火。“晚饭吃兔肉。”她说。

“莉希娅。”

她叹了口气。“再等四天。”她说。

“为啥?”

“你能再休养四天,而且月光也会变暗。这对我们有利,我想。”

埃斯帕点点头,望向东方。他指着消失在一片山脊之后的那块几乎不可见的斜坡。

“我们是从那条路过来的?”他问。

她点点头。

“我猜也是。”

“除非你是鸟儿或者山羊,否则只能从那条路进出。”

他点点头,眯起眼睛,“恐怕四天都到不了那儿。”他说。

“Ilshvic!”莉希娅咆哮道。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他不觉得那是什么好词儿。

一排骑马的身影正在那条山道上奔行,为数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