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逃亡

第一章 拉娅

他们怎么会那么快,一下就发现了我们?

在我身后,墓城里回荡着气势汹汹的喊叫,还有金属的摩擦声。我的目光扫向两壁那些微笑的骷髅头,以为自己听见了死者的声音。

要快,快逃!它们像是在低声警告,除非你想跟我们做伴。

“快一点儿,拉娅。”我的引路人说。他的盔甲寒光闪耀,在我前面快步闯过墓城。“如果我们够快,还能甩掉他们。我知道一条隧道能逃往城外。到了那儿,我们就安全了。”

我们听见身后有剐蹭声,引路人的灰白色眼睛向我肩后一扫。一只手化作金棕色的模糊影子,飞快地按在身后斜背的弯刀上。

这么简单一个动作,就已经杀气腾腾,让我想起他不仅仅是我的引路人。他还是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帝国最显赫家族之一的继承人。他以前是假面人——武夫帝国的精英战士,现在却成了我的盟友——唯一能帮我救出哥哥代林的人。我的哥哥,他目前被关在一座臭名昭著的武夫帝国监狱里。

只一个大步,埃利亚斯已到了我身边。又一步,就挡在我身前,动作之轻灵,跟他高大的身躯很不相称。我们一起偷偷回望刚刚走过的那段隧道,我的脉搏声在耳鼓中回响。在破坏了黑崖学院,救埃利亚斯逃脱死刑之后,如果我曾有过任何得意,如今也已经烟消云散。帝国在追杀我们,如果我们被抓到,就死定了。

汗水浸透了我的衬衣,尽管隧道里又热又臭,我还是觉得浑身掠过一丝寒意,颈后寒毛直竖。我觉得自己听见一声嚎叫,像来自某种狡猾又饥饿的动物。

快逃,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嚷,快离开这里。

“埃利亚斯。”我小声说。但他把一根手指放在我嘴唇前(嘘!),然后从胸前束着的六把匕首中抽出一把。

我也从自己的腰带上拔出一把短剑,想要听清:周围除了蜘蛛啾啾声和我的呼吸声之外,还有什么声响。那种被监视的不安感渐渐淡去,被另外一种更糟糕的感觉取代——树脂和火焰的焦臭味;时高时低,不断迫近的谈话声。

帝国士兵。

埃利亚斯碰碰我的肩,指了下他自己的脚,然后指我的脚。踩着他的足迹走。我小心到连大气都不敢出,模仿着他的动作。我们转身,朝着远离人声的方向,快步逃离。

到了隧道分岔口,我们向右转。埃利亚斯向着墙上的一个洞点头示意。那洞离地一肩高,本是用来存放棺材的,那口棺材已经被拉出来丢在一边。

“钻进去,”他小声说,“躲到最里面。”

我爬进墓窟,强忍住颤抖,因为听到里面有巨蛛响亮的咂嘴声。我背上有一把弯刀,代林打造的,刀柄碰到石壁,声音很响。别乱动,拉娅,不管周围有什么怪东西在爬呀爬。

埃利亚斯跟在我后面爬入墓窟。他个子太高,只能半蹲着进来。在如此拥挤的空间里,我们手臂相触,他深吸一口气。当我抬头时,他正看着隧道的方向。

就算在如此幽暗的地方,他的眼白和清晰的颚线还是很扎眼。我觉得腹部发紧——还是不能习惯他这张脸。仅仅一小时前,我们逃离被我破坏的黑崖学院时,他的脸还藏在一副银色面具后面。

他侧头,听到士兵们逼近。敌人走得很快,声音在墓城墙壁之间回荡,像猛禽急促的鸣叫声。

“很可能逃往南方,要是他还有一点儿脑子的话。”

“要是还有一点儿脑子,”第二名士兵说,“他就通过第四轮选帝赛了,我们也不用被迫接受一个贱民出身的臭流氓来当皇帝。”

士兵们走进我们所在的隧道,其中一个举起灯笼,看我们对面的墓窟。“真可怕。”他不知看到了什么,迅速缩了回去。

下一个轮到我们的藏身处了。我觉得腹中绞痛,握着短剑的手在发抖。

在我身边,埃利亚斯又拔出一把弯刀。他两肩放松,握刀的手看似很随意。但当我看到他的脸——紧皱的眉头,严峻的下巴——我的心里一紧。他迎上我的视线,有一瞬间,我完全清楚他内心的挣扎。他并不想杀死这些人。

但如果他们发现了我们,警告墓城中的其他士兵,我们就会被帝国军队重重包围。我捏了一下埃利亚斯的前臂。他戴上风帽,用一块黑布蒙住脸。

那名士兵在靠近,脚步声沉重。我现在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汗臭、钢铁和灰尘。埃利亚斯紧握弯刀,他身体紧绷,像一只准备跃出的野猫。我一只手握住臂环,那是妈妈的礼物。在指尖之下,臂环上熟悉的纹理是我的慰藉。

士兵到了墓窟边缘,开始把灯举高——

突然,隧道远端传来声响,久久回荡不息。士兵转身,拔剑,快步赶去察看。几秒钟后,灯光淡去,他们的脚步声也越来越模糊。

埃利亚斯长出一口气。“快走吧。”他说,“既然刚才那支巡逻队在清查这片区域,肯定还会有更多人来。我们需要赶紧到达逃亡通道。”

我们从墓窟里爬出来,隧道中传来沉闷的轰鸣声,尘土纷纷掉落,尸骨倒在地上。我险些摔倒,埃利亚斯抓住我的肩膀,让我倚到墙面上,自己也靠墙站在我身旁。周边的石窟仍然完好,但隧道顶棚出现了好可怕的裂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感觉像是地震。”埃利亚斯离墙一步,看看廊顶。“只不过塞拉城从来都没发生过地震。”

情势更加危急,我们加速通过墓城。每一步,我都觉得可能遇见更多巡逻队,会在远处看到火炬光芒。

埃利亚斯停步时太过突然,我一下子撞到他宽宽的后背上。我们进入了一座圆形墓室,这里有低矮的穹顶。前方有两条分岔隧道,其中一条有火光闪烁,暗淡到几乎辨认不出。墓室墙上布满棺格,每格的前方,都有一个披甲石俑守护,它们头盔下面的骷髅头对我们怒目而视。我开始哆嗦,慢慢挪动到埃利亚斯身旁。

他在看的,却不是棺格,不是隧道,也不是遥远的火炬之光

他直勾勾看着的,是墓室中央的小女孩。

她衣衫褴褛,一只手按着身体侧面一处流血的伤口。精致的面容表明,她应该是学者族女孩,当我试图看她的眼睛,她却低下头,用黑发遮面。这小可怜。眼泪从她脏兮兮的脸颊流下来。

“十层地狱啊,这下面真是人满为患。”埃利亚斯咕哝说。他向小女孩的方向踏出一步,伸出两只手,像是在应付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你不应该来这里的,小姑娘。”他的声音很温柔,“你没有伴吗?”

她微弱地哭起来。“帮帮我。”她小声说。

“让我看看伤口吧,我可以为你包扎。”埃利亚斯单膝跪下,以便跟她平视,就像我阿公面对年幼患者时的样子。但小女孩惊慌地远离他,看着我的方向。

我走上前,心里提醒自己一定要多加提防,那小女孩在察言观色。“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小朋友?”我问。

“帮帮我。”她还是刚才那句话。她回避我视线的方式让我不寒而栗。但话又说回来,她是个受过虐待的孩子(很可能是帝国走狗们的错),现在又面对一个武装到头发丝的帝国武夫。她一定很害怕。

小女孩一点点后退,我扫了一眼有火炬亮光的隧道。火炬意味着我们还在帝国势力范围之内,早晚会有士兵经过此地。

“埃利亚斯,”我向火炬方向点头,“我们没有时间。士兵们——”

“但我们不能就这样丢下她。”他语调中的负疚感太明显了。那么多朋友死于第三轮选帝赛中,到现在还让他心里不安;他不想再导致一个人死亡。而如果我们见死不救,把这小女孩留在原地,她会流血而死。

“你在城里有没有亲人?”埃利亚斯问小女孩,“需不需要——”

“白银。”她的头侧向一边,“我需要白银。”

埃利亚斯扬起一侧眉毛。我不能怪他。我也没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答复。

“白银?”我说,“但我们没有——”

“白银。”她像螃蟹一样朝一侧走开。我感觉,她曾在绵软的头发后面迅速瞥了我一眼。好怪异。“银币、武器或者饰品。”

她扫了一眼我的脖子、耳朵、手腕,这一眼让她露出了马脚。

我盯着那颗黑漆漆的圆球,在正常人长眼睛的地方,一面摸索自己的短剑。但埃利亚斯已经挡在我面前,双手弯刀闪耀。

“你走开。”他呵斥那小女孩,完全是假面人的做派。

“帮帮我。”小女孩又用头发遮脸,两只手背在身后,像是对受惊儿童的恶趣味模仿。“救命。”

看到我明显不吃这套,小女孩双唇扭曲,原本可爱的面庞上显出狰狞笑容。她粗声大笑,低沉的嗓音我曾经听过。这就是我一直感觉在监视我们的人,这就是我在隧道中感应到的东西。

“我知道你拥有一件银器。”强烈的渴望隐藏在小女孩的嗓音后面,“给我吧。我需要它。”

“你马上走开。”埃利亚斯说,“否则,我就砍掉你的头。”

那小女孩(或者随便它是什么怪物)无视埃利亚斯,只顾两只眼睛死盯着我:“你并不需要它,渺小的人类。我会给你补偿的,给你好东西做补偿。”

“你到底是什么妖魔?”我低声问。

她的双臂突然疾速挥出,双手闪烁着奇异的光辉。埃利亚斯向她猛扑,她闪身避开,手指握紧了我的一只手腕。我尖声大叫,那只胳膊发出亮光,转眼间,她已经被甩开,一面号叫,一面紧握那只手,像被烫伤了一样。埃利亚斯把我从泥地上拉起来,同时向那小女孩甩出一把匕首。她闪身避开,仍在尖叫不止。

“棘手的女孩!”她闪身避过埃利亚斯的又一次扑击,两只眼睛还是只盯着我。“太奸猾!你还问我是什么妖魔,你又是什么怪物?”

埃利亚斯挥刀进击,一把弯刀划过她的脖子,但他还是不够快。

“杀人犯!”那小女孩转身面对埃利亚斯,“凶手!死神的化身!人间的灾星!如果你的罪孽能化为鲜血,臭小子,你会被自己造就的血河吞没。”

埃利亚斯退开,眼睛里写满震惊。隧道中火光闪耀,三支火把的火光上下摇曳,正向我们的方向快速接近。

“士兵们要来了。”那怪物回身面对我,“我愿意替你杀死他们,蜂蜜色眼眸的女孩。我可以割开他们的喉咙。之前在隧道里,我引开过其他追踪你们的士兵,我还可以继续这样做,只要你把那银器给我。他需要那东西,如果我们拿银器给他,他会给我们丰厚的补偿。”

老天在上,这个“他”又是谁?我没有问,只是举起短剑作为回答。

“愚蠢的人类啊!”那小女孩紧握双拳,“他早晚会从你这里抢走它,他一定会找到办法。”她转身面对隧道方向,“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我吓了一跳。她的声音太响,恐怕连安提乌姆的人都能听到。“埃利亚斯·维图——”

她的话没能说完,埃利亚斯的弯刀已经刺穿她的心脏。“妖,妖,洞中妖。”那怪物的身体从弯刀边缘滑落,重重地砸在地上。“暗中寻欢乐,阵前怕枪刀。”

“古老的民歌老调。”他收起弯刀,“从来都没想到它们这么管用,直到最近。”

埃利亚斯抓住我的手,我们一起跑进没有火光的隧道。也许借助某种奇迹,能让士兵们听不到小女孩的喊叫声。也许他们不会看到我们。也许,也许——

才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我听见一声呼喊,身后的脚步声像雷鸣一样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