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摩亘呐喊出声,那不是呐喊,是风的声音。至尊在他手中变成一团火,而后仅余回忆。他发出的声音在整座塔内回荡共振,深沉的低音愈来愈强,直到四周塔壁的石块全为之震动。狂风吹袭塔身,他感觉自己像不断拨动的琴弦,由哀伤拨动。周遭所有狂野、混乱、美丽的声音中,他不知道哪一个属于自己。他伸手摸索竖琴,琴上的星已变得黑如夜色。他伸出手——或者说那是一阵锐利如刀锋的风——拂过琴弦,弦应声而断。最低音那根弦哀鸣断裂之际,周遭的石块和石块的幻影震散开来,他往下坠落。

风在四周盘旋又散开,那些风就是石块的颜色,如火,如金,如夜。塔身发出轰然的咆哮,坍塌成巨大的一堆碎石。摩亘跌落在碎石堆旁的草地上,双手双膝着地。他丝毫察觉不到亟斯卓欧姆或爱蕊尔的力量,仿佛至尊在临终那一刻用自己的死将他们束缚消灭了。雪花在四周飞旋,几乎落地即融。天空一片死白。

他感觉天旋地转,脑海中充满国土律法。他听见手底下草根的沉默,用站在平原边缘一个安恩幽灵一眨不眨的眼看着风之塔的庞然残骸。内地荒野一处湿淋淋的山坡上,一株巨树让雨打得站立不稳,他感觉得到巨树倒下时树根的松动。艾斯峻的部队中,一名号角手将长长的金色号角凑到嘴边。诸位国土统治者的思绪纠结在摩亘脑海,充满哀伤和畏惧,尽管他们并不知道原因。整片疆土似乎都在他手底下的草地上成形,拉扯他,把他从寒冷空旷的荒野一路拉伸到安纽因优雅的宫廷。他是石头,是水,是一片垂死的田野,是一只逆风挣扎的鸟,是一位躺在风之平原下方海滩上的受伤绝望的国王,是雪麟,是幽灵,是千百种脆弱的神秘,是害羞的女巫,是会说话的猪,是一座座孤塔,他必须在自己脑海中找到空间容纳这一切。号角手把嘴凑上号角,开始吹奏,同时安恩部队爆出一声巨吼,响彻平原。这些声响,这些急涌进来的知识,加上沉重地压在心头的哀恸,让摩亘突然招架不住。他再度叫喊出声,趴倒在地,脸埋在湿淋淋的草里。

力量波动着传遍摩亘脑海,模糊了他与大地形成的束缚。他醒悟到,至尊一死,御地者的力量便自由了。他感到对方的心智,古老而狂野,像火焰和海洋,美丽又致命,一心要摧毁他。摩亘不知该怎么对抗他们。他没动,但心智之眼已看见御地者从海中向风之平原包抄而来,像一波潮水在流涌,变成人类和动物的形体,心智奔驰在身体前方,闻嗅气味。他们一再碰触摩亘,连根拔起他脑海中的知识,打破他继承的各种束缚,直到他对林中橡树、对雪麟、对赫德耕马、对路恩农夫、对疆土各处小东西的意识逐渐消失。

这使摩亘感到另一种可怕的失落,让他茫然无措。他看着那波潮水愈来愈近,试着反抗,却像试图阻止浪潮冲走手中的沙粒一样徒劳无功。艾斯峻和麦颂的部队分别从北南两端轰隆隆冲进平原,鲜艳的战袍宛如冬季天空下濒临凋落的树叶。摩亘知道他们会被摧毁,就连死者也不例外;这股力量连他的力量都能侵蚀,何况是死者残存的意识或记忆。麦颂一马当先地奔驰在部队前面,树林里的亥尔正准备叫雪麟冲进平原,达南的矿工左右两边是大君的侍卫,也跟在艾斯峻的军队后开始前进。他不知道要怎么帮助他们。然后他发现,在平原东南角,埃里亚和赫德农民正顽强地向前迈进,要来救他,尽管他们的武器只有榔头、刀子和赤手空拳。

摩亘抬头,关于他们的意识突然减弱,另一个心智模糊地交叠在他的心智上。全疆土似乎都变暗了,他生命的片段逐渐滑落。摩亘努力向那心智扑抓,双手紧紧握缠草叶,感觉枉费了至尊对自己的一切寄望。这时,一扇门在他心智的某处朦胧角落打开,他看见翠斯丹走出来,站在艾克伦的门廊上,在冷风中微微打了个寒噤,双眼充满黑暗忧惧,望向大陆混战之处。

摩亘拼尽那座小岛灌输在他身上的所有坚韧顽强的意志,先是跪起,而后用手撑地。一阵风猛然挥打他的脸,他几乎站都站不稳。他就在混乱的中心,活人、死者和御地者即将在四周遭逢交战,疆土的国土律法正被人从他身上剥走,而他已释放诸风。那些风呼啸着横扫疆土,告诉他森林已快要折断,村庄正被渐渐吹垮,茅草和木板屋顶被卷入空中。如果他不采取行动,逐渐翻腾卷起的海浪就要淹死荷鲁·伊姆瑞斯;如果他阻止不了埃里亚,埃里亚也会死。他试着接触埃里亚的心智,但在平原上四处搜寻之时,却只让自己纠缠在其他心智的网里。

那些心智剥除他的知识、他的力量,一如浪潮侵蚀峭壁。他似乎逃脱不了,脑海中无法形成任何和平的影像加以阻挡。他看见面前有样东西在闪烁,是他那把毁坏的竖琴,躺在草地上,琴弦沉默地闪着光,任风弹奏。

突然间,一阵不属于他的强烈而清晰的愤怒冲刷全身,烧去了所有加诸他心智的束缚,让他的心智澄明如火。他发现瑞德丽在身边,用她的愤怒短暂释放他片刻。他真想朝瑞德丽跪下,因为她还活着,因为她在自己身旁。在她给予的这短暂片刻,他醒悟到该怎么做。疆土各方部队在他面前蜂拥而上,死者的骨头、活人的闪亮锁子甲和鲜艳盾牌、洁白有如眼前飘落雪片的雪麟、手持梣木镶银细长矛枪的大君侍卫,全跟御地者无情又非人的力量冲撞在一起。

摩亘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雪麟死前的悲鸣,它们哀愁地对同类叫唤。他感到死者的名字在自己脑海中泯灭,如吹熄的火焰。男人和女人,拿着矛枪、刀剑、鹤嘴锄、战斧,对抗一群没有固定形状的敌人,对方永远变幻不停的形体就像催眠,催使他们陷入绝望和死亡。摩亘感到他们的死,仿佛自己的一部分随之死去。达南的矿工像结实的树木一样倒下,而赫德的农民面对这些远超出理解极限、故乡的平静历史从不曾提及的对手,似乎困惑得连自卫能力都丧失了,生命像植物般由人从摩亘身上连根拔走。眼前的平原是一只挣扎扭动的生物,是摩亘自身的一部分,正为生存而战,不抱任何存活的希望,对抗那决心杀死疆土、黑暗强壮且尖牙利齿的野兽。就在战事初起的短短几刻中,摩亘感觉到第一位国土统治者正在死去。

摩亘感到荷鲁·伊姆瑞斯脑海中的挣扎,负伤又孤立无援的荷鲁试着了解自己国土上的混战,但他太虚弱,承受不了如此折磨,就这样孤零零地死去,听着澎湃的海浪和风之平原上垂死者的叫喊。摩亘感觉国王的生命力流回伊姆瑞斯,战场上正奋战着力求保命的艾斯峻突然承受了一股排山倒海的哀伤,内心所有的国土本能也猛然苏醒。

艾斯峻的哀伤再度唤醒摩亘,为了至尊,为了荷鲁,为了疆土本身。这片疆土被托付在他手中,如今却在他内心逐渐死去。摩亘的脑海猛然敞开,绽出一声竖琴的音调,是琴音也是召唤,召唤在内地荒野焚焚吹袭的一道南风。他发出一声接一声尽以悲伤调音的琴音,将解脱束缚的诸风唤回风之平原。

风从四面八方奔来。有的来自北方荒原,冰冷灼人;有的来自内地荒野,雨水淅沥;有的来自海上,充满咸味和雪的气息;有的来自赫德,带着潮湿泥土的味道。这些风所向披靡,敉平整片原上草,把他的形体吹入半空,将平原边缘的橡树连根拔起。诸风呻吟着他黑暗的悲伤,尖锐愤怒的哀嚎撕扯着天空,各方人马如米糠般飞散,没了骑士的马拼命奔逃,死者消隐回记忆中,盾牌像树叶被吹上天,男男女女趴倒在地面,努力想爬离风的范围。就连御地者也给拦住,不论易形成什么模样,都闯不过风。

摩亘的心智变成断断续续的琴声,挣扎着想在其中理出头绪。低沉的北风哼着低音穿透他,他让风充盈脑海,直到自己像一根琴弦一样颤抖着发出声响。他攀抓另一个细薄火热的声音,那是来自偏远内地荒野的风,带着甜美又可怕的音调烧进他脑海,他随之燃烧,将之吸收。另一道从海上横扫而来的风将一曲狂野狠狠吹进他的身体。他用狂野回唱,将自己和风中的声音变得温和,翻涌聚集在赫德岸边的巨浪也随之逐渐平息。又一阵风唱进他脑海,带着以西格隘口的沉默,带着仍在俄伦星山的黑暗中回响的琴声。他将那沉默与黑暗形塑进自己的曲子。

摩亘奋力统御诸风时,几乎意识不到御地者的心智。风的力量充塞他,挑战他,却也保护他。他的心智与风密密交织,平原上没有任何心智碰得到他。他自己遥远的一部分看着这片与他相互束缚的疆土,士兵正往平原边缘的森林里逃,抛盔弃甲,连伤者都无法抬走。他挣扎着统御诸风,远在凯司纳、喀尔维丁、赫德也听得见这番巨大的声响。众巫师离开平原,摩亘感觉到他们力量的流向、他们的迷惑和畏惧。暮色缓缓笼罩平原,他与冰冷、坚韧、狼嗥般的黑暗诸风扭打着。

摩亘将诸风的力量调整至极为精确,可以让一道东风对准身旁碎石堆的最中心,将石块吹散至平原每个角落,也可以让风拾起地上的一片雪花,或将战死倒地、身覆薄薄一层积雪的某名侍卫翻过身,看见她的脸。成千的火堆布满平原两侧,燃烧终夜,疆土上的男男女女在火堆旁无眠地等待,等待摩亘一刻接一刻自逐渐流逝的时间中抢救出他们的命运。他们照顾伤者,不知自己能否活着看见至尊的力量顺利传承。最后,至尊的继承人给了他们黎明。

曙光像一只独眼,穿过白雾瞪来。摩亘回到自己身上,双手盈满诸风。安静的平原上只有他一人。御地者已将战场东移,横扫路恩。他静立片刻,不知自己是活过了一夜还是一整个世纪的夜晚。而后他将心智转离前一夜,开始追踪御地者的去向。

御地者横越路恩奔逃,沿路的城镇、农庄、贵族宅邸全成了断壁残垣,田野、森林、果园被他们的力量烧灼挖耙得面目全非,困在他们心智范围内的大人、小孩和动物无一幸免。摩亘的意识经过这片焦土,感觉自己内心逐渐涌起一首竖琴曲,掌控之下的诸风随那曲调骚动,愤怒又危险,把他扯离原形,直到他变得半人半风。他是一名竖琴手,用一把无弦竖琴弹奏一曲死亡之歌。

摩亘激起埋在全伊姆瑞斯各伟大古城遗迹下的所有力量。先前他曾在至尊的脑海中感到这股力量,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御地者要攻取这些故城。这些城市全是一堆堆纪念死去御地者的破碎的纪念碑,那些死者的力量在地底休眠了千万年。但就像安恩的幽灵,他们的心智亦能由记忆唤起;摩亘的心智深挖进石堆下,用自己的哀伤震醒他们。他看不见他们,但一股力量在风之平原、国王之嘴平原、全路恩各处和东昂孛的废墟集结,悬在石堆上方半空中,像风暴将至前天空那令人难以承受的诡异而紧绷的张力,连在喀尔维丁和废墟周遭幸存的城镇里都感觉得到。那天黎明,无人说话,只是等待。

摩亘开始朝风之平原的另一端移动,一支御地者的死者大军跟随其后,流遍伊姆瑞斯,找出还活着的御地者,要结束一场战争。风追猎着御地者,把他们从借以藏身的岩石和树叶的形体中赶出来;死者逼近他们,带着决不罢休的沉默决心,那决心来自他们生前深爱的大地。死者散布在内地荒野,穿过潮湿幽暗的森林,越过光秃秃的山丘,横越朗戈七湖冰冻的湖面。摩亘有诸风为前导,死者跟在身后,一路将御地者追到冬天的门前,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朝俄伦星山赶去,一如他们曾经毫不留情地将摩亘赶去那里。

在被摩亘逼进山中之前,御地者做了最后一次困兽犹斗的反击,但死者坚如磐石地矗立在摩亘四周,诸风猛烈地吹袭。摩亘原可以摧毁御地者,夺走他们的力量,就像他们先前想摧夺他的力量;但他们的美有一部分仍流连在瑞德丽身上,让摩亘知道他们曾经可能有多美,因此他下不了手。他甚至没动他们的力量,只把他们逼进俄伦星山,他们逃躲,逃进水和宝石的形体。摩亘以自己的名字封缄整座山,封缄所有坑道、暗泉、地表、岩石底层;又将死者重新束缚在树木与岩石间,束缚在阳光和风里,束缚在山周围,让他们守卫这座山。而后,他释放竖琴曲里的诸风,风将北地的冬天吹遍疆土。

受记忆的牵引,摩亘回到风之平原。雪落满平原,落满所有破裂堆叠的岩石。平原四周的林中冒出一缕缕烟,所有人都不曾离开,男人、女人、动物仍群集于此地等他回来。他们已埋葬了死者,派人送来补给品,准备在这里过冬,仿佛被束缚在这处平原上。

在倾圮的塔旁,摩亘从风中取回原形。他听见大君对蔻禾说话,看见亥尔正帮一头跛了腿的雪麟检查伤口,但不知埃里亚是否还活着。他抬头看着这堆庞然的碎石,迈步往前,走进自己的悲伤。他把脸靠在其中一块冰冷美丽的石头上,伸开双臂环抱,想把石堆整个抱进怀里,抱进心中。他突然感觉受到束缚,仿佛自己是幽灵,而他的过去全埋在这堆石块里。他在这里哀悼,其他人开始从平原的四面八方朝这里移动,摩亘不需去想,便能在心智之眼中看见他们:微小的人影受到牵引,走过遍地白雪茫茫的平原。等摩亘终于转过身,才发现他们沉默地围着他站成一圈。

摩亘感觉这些人受他牵引,就像他始终受岱思牵引一样,没有理由,没有疑问,只出于本能。疆土的诸位国土统治者,还有四名巫师,都跟他一起静静地站着;见摩亘站在这里,站在自己的力量和哀伤中,他们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响应着他内心的某种事物,那事物已让和平降临在这片古老的平原上。

摩亘看见这些如此熟悉的脸全刻画着悲伤,为至尊悲伤,为逝者悲伤。他发现埃里亚也站在这里,感觉心跳猛然疼痛地加速。埃里亚的脸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毫无血色又坚硬,一如冬季的地表。赫德农民有三分之一已被送回赫德,即将葬在冻结的地里。这个冬天对生者会很难熬,摩亘不知能怎么安慰他。但在埃里亚哑然注视摩亘的眼神中,也出现了一种新的东西,是历代赫德侯那永远不变、脚踏实地的传承中从不曾有过的:他被神秘触动了。

摩亘的眼神转向艾斯峻,荷鲁的死和突然传到身上的广大力量,似乎让他仍有些怔忡茫然。“对不起。”摩亘说。这三个字听来轻飘飘又无意义,像落在身后巨石堆上的片片雪花。“我感觉到他的死,但是没办法——没办法帮他。我感觉到好多死亡……”

白色的独眼似乎看进摩亘内心,看着“死亡”这个词。“你还活着,”他低声说,“至尊。你活了下来,终于为自己命名,并让和平降临在这个早晨。”

“和平。”摩亘感觉身后的石块冷如冰。

“摩亘,”达南轻声说,“我们看到那座塔倒塌时,没人想得到还能活着看见另一个黎明。”

“但也有很多人没活下来。你手下好多矿工都死了。”

“但也有很多人没死。我有一座长满树林的大山,是你把它还给我们,让我们有家可归。”

“我们活了下来,目睹至尊的力量传承。”亥尔说,“为见到这景象,我们也付出了代价,但是……我们活下来了。”在纯净而奇异的光线中,亥尔的眼神出奇地温和。他挪挪肩上的斗篷:这是一位古老遒劲的国王,心中有疆土最早的记忆。“这场游戏你玩得非常漂亮,而且你赢了。别为至尊哀伤,他已经老了,力量也到了尽头。他留给你一片陷入战火的疆土,一份几乎不可能挽救的传承,还有他所有的希望,而你没辜负他的托付。现在我们可以安心回家去,再也不用害怕出现在门口的陌生人。如果家门被冬天的风突然吹开,我们从温暖的炉火旁抬起头来,发现至尊来到家里时,那个人会是你。这就是他留给我们的礼物。”

摩亘沉默不语。尽管他们说了这些,悲伤仍再度碰触他,轻轻地,像一道探索的火焰。这时他感到其中一个人也跟自己一样,有着字句无法抚慰的悲伤,他循着那份也属于自己一部分的悲伤寻去,发现它来自麦颂。麦颂神色疲倦,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摩亘朝他踏出一步:“是谁?”

“杜艾。”国王说着吸了口干涩的空气。雪地映衬着他黑暗的身形,宛如幽灵。“他不肯待在安恩……我这辈子跟人争论就只输过这么一次。我的国土继承人,有着大海一样的眼睛……”

摩亘再度哑然,不知自己有多少束缚被打破,有多少死亡自己未能觉察。他回想起什么,突然说:“你早知道至尊会死在这里。”

“他给自己命了名。”麦颂说,“这点我不需做梦也知道。把至尊葬在这里,葬在他选择死去的地方吧。让他安息。”

“我没办法。”摩亘低声说,“我就是他的死亡。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我是他的命运,他是我的命运,我们的生命是一个持续不断、迂回复杂的猜谜游戏……他打造了那把会杀死他的剑,而我却把剑带到这里。如果我早想到……如果我早知道——”

“你又会怎么做?他没有足够的力气打赢这场战争,但他知道你可以,只要他把自己的力量给你。这一局,他赢了。你就接受吧。”

“我不能接受……还不能。”摩亘将一只手按在石块上,准备离开。他抬起头,在天空中寻找一个无法在自己脑海中找到的东西,但天空一片苍白,毫无动静。“瑞德丽呢?”

“她跟我一起待了一阵子。”大君说。她的脸色非常宁静,仿佛使全世界为之静止的冬日早晨。“我以为她去找你了,但也许她也需要一点时间哀悼亲人。”摩亘迎视她的眼,她的微笑触动了他的心弦。“摩亘,他死了,但有一小段时间,你让他有了一个能爱的对象。”

“你也是。”摩亘低声说。然后他转过身去,想在疆土某处为自己的心找到抚慰。他变成了雪或空气,也或许保持原形,他不确定,只知道自己在雪地上没留下任何能让人跟循的足迹。

他四处漫游,变过许多形体,重新修补破裂的束缚,直到全疆土没有任何一棵树、一只昆虫、一个人是他意识不到的,只有一个女人除外。无所不在、好奇心无穷的诸风告诉他,伊姆瑞斯无家可归的贵族和士兵住进艾斯峻的宫廷,商人则力抗汹涌的波涛,把安恩和赫伦的谷物及赫德的啤酒运送到这片惨遭战火摧残的国土。风还告诉他,雪麟回到了欧斯特兰,安恩国王再度把死者束缚在三大地区的土地里。风听着众巫师在凯司纳讨论重建朗戈的伟大学院,师傅则安静地为列单上最后几个未解的谜题写上答案。摩亘感觉亥尔在等着自己,在他冬天的火堆旁,狼群绕在他腿边守望。他感觉大君的眼神不时穿透屋墙、翻越山丘,看看他有没有出现,看看瑞德丽有没有出现,寻思两人身在何方。

摩亘试着让自己不再哀伤,像一团纠缠的老树根一样在荒原上一坐数日,逐渐拼凑竖琴手的那场游戏,回想并了解了他的每一个行动。但了解不能带来安慰。他试着用琴声抚慰自己,他的竖琴广及整片夜空,上面镶满星星,但仍无法让心得到安宁。他心乱如麻,从寒冷的秃峰移动到安静的森林,甚至出现在酒馆和农舍的火炉边,旁人当他是寒冬路过的陌生人,对他亲切以待。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要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竖琴手的幽灵在他心中飘荡不已,不肯停息。

一天,摩亘从北方荒原的风雪中抽离出自己,觉得必须南下,却不太确定为什么。横越疆土的一路上,他不停变换形体,却没有任何形体能带来安宁。他与逐渐北上的春意交错而过,心绪随之更加紊乱。从西边和南边吹来的风充满耕土和阳光的味道,为他的风之竖琴增添了较为温和的声音,他自己的情绪却不温和。他以熊的形体摇摇晃晃地走过森林,以鹰的形体猛飞过正午的阳光,还变成一只海鸟,在一艘商船的船首待了三天,随船在海里颠簸起伏,直到水手觉得这只鸟的眼神静定得奇怪,把他赶走。他沿着伊姆瑞斯海岸前进,有时飞,有时爬,有时与野马群一同奔驰,直到抵达米尔蒙海岸。然后他循着记忆中的气味,来到风之平原。

在平原上,他找到一名赫德侯的形体,双手有疤,脸带三颗星。战役的回音响彻他全身,石块无声地坍落消失,草叶像断了的琴弦般颤抖。逐渐西沉的一道阳光灼亮地射进他的眼。他转过身,看见了瑞德丽。

瑞德丽在赫德,坐在托尔上方海滩的一块岩石上,捡起贝壳往海里丢,潮水在她四周拍打飞溅。她脸上神情奇特,混合着心绪不宁和忧伤,似乎正反映着摩亘心里的感受。那神情像一只手一样牵引他,他飞过水面,在阳光中闪烁隐现,以自己的形体出现在瑞德丽面前的岩石上。

瑞德丽抬头无言地凝视他,手里还拿着一枚贝壳;摩亘也想不出能说什么,不知自己是否已在北方荒原忘记了所有的语言。过了一会儿,他在瑞德丽身旁坐下,只想靠近她。然后他接过她手中的贝壳,丢进浪潮里。

“你一路把我从北方荒原引到这里。”摩亘说,“那时候我……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是什么样子。某种很冷的东西吧。”

片刻后她有了动作,拂开摩亘眼睛上一绺蓬乱的发丝。“我还在想,不知你会不会来这里。我想,等你准备好了,就会来找我。”瑞德丽听起来似乎很认命,向某种超乎他理解的东西认命。

“我怎么会晓得要来?你离开风之平原后,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

她盯着摩亘看了一会儿。“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你是至尊啊,连我下一句要说什么都知道。”

“我不知道。”摩亘从裂缝里捡出一块贝壳的碎片,抛进潮水中,“你跟我的脑海之间没有束缚。我要是知道你在哪里,早就来了,可是我根本不知从何找起。”

她看着摩亘,沉默不语。摩亘终于迎视她的眼,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的肩。她的发有海盐的味道,脸逐渐晒成棕色。“我被幽灵缠绕。”他说,“我想我的心被埋在那堆石头底下了。”

“我知道。”瑞德丽亲吻他,往下挪挪身子,把头靠在他肩窝。一波海浪翻腾到两人脚边,退去。托尔的码头正在重建,从北方运来的松木一根根躺在海滩上。她望向海的那一头,凯司纳在逐渐消退的天光中半明半暗。“御谜学院重新开放了。”

“我知道。”

“如果你什么都知道,我们要谈什么?”

“我不知道,大概什么都不谈吧。”摩亘看见一艘船从托尔开出,船上载着一位赫德侯和一名竖琴手。船停靠凯司纳,两人下船,开始他们的旅程……他动了动,不知这一切何时才会结束。他把瑞德丽抱得更近,脸颊贴着她的发。在这暮色的微光中,他很想弹琴,但镶星竖琴已毁,琴弦被哀伤割断。他摸到紧攀岩石的一只贻贝,想到自己从来不曾变成贻贝。大海偶现片刻的宁静,在岩石旁微微晃荡,那一刻,他几乎听见一首曾经深爱的乐曲的片段。

“你把那些御地者怎么了?”

“我没杀他们。”他轻声说,“我连他们的力量都没动,只把他们束缚在俄伦星山里。”

他感到瑞德丽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本来我都不敢问。”她低声说。

“我没办法摧毁他们。我怎么下得了手?他们是你的一部分,也是岱思的一部分……要解除他们的束缚,要么他们死,要么我死,就看谁死在前头了……”他疲惫地观想未来的几千年,“御谜学。这就是结束吗?是不是所有谜题最后都会结束在无门的塔里?我觉得我好像是用一颗又一颗石头、一道又一道谜题慢慢盖起那座塔,可是最后一块安上去的石头却毁了它。”

“我不知道。杜艾死的时候,我真的好伤心,觉得心撕裂了一块。让他死在那场战争里实在好不公平,他明明是我们当中头脑最清楚、最有耐心的人啊。这道伤口终究痊愈了。但是竖琴手……我总是侧耳等着听见他的琴声,从闪亮的水面下、从光线之下传来……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没办法让他安息。”

摩亘拢住并抚平她被风吹乱的发。在他的意识表层下,永远有众多思绪在持续流动。他随手一汲,便听见翠斯丹边在艾克伦的桌上摆放餐具,边随口跟埃里亚拌嘴;在赫尔,娜恩和赫尔的雷司正看着一头小猪出生;在朗戈,亦弗正在烧毁的巫师图书馆里抢救幸免于难的书本;在众环之城,莱拉正跟一名赫伦的贵族青年交谈,告诉他一些她从不曾提起的、关于朗戈那场战役的事;在风之平原,一把断剑的碎片正逐渐掩埋在草根底下。

他闻到暮色笼罩赫德的味道,充满草地、翻掘过的泥土、太阳晒暖的叶子的气息。那首不是歌曲的歌曲,那段奇异零落的记忆,再度攀上他的心。他努力侧耳倾听,几乎听见了。瑞德丽似乎也听见了,靠着他微微一动,脸上的神色在温暖的落日余晖中变得安宁。

摩亘说:“赫尔有一头会说话的猪刚出生,娜恩和赫尔领主就守在旁边。”

她突然微笑:“这是三百年来第一头。不知道它生来要说什么?摩亘,我等你的时候,得做些事打发时间,于是我探索大海,结果找到一样属于你的东西,现在放在艾克伦。”

“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你要我读你的脑海吗?”

“不要,绝对不要。要是你读了我的脑海,我还怎么能跟你争吵?”摩亘的表情突然变了,她的笑意更浓了。

“是匹芬的王冠?”

“埃里亚说是。我先前从来没见过它。上面缠了一大堆海草和藤壶,只露出一大块像清澈眼睛的宝石……我好爱大海,也许我会住在海里。”

“那我就住在荒原。”他说,“每隔一百年,你从海里发出光芒,我就去找你,或者我用竖琴声把你牵引到风里……”这时他终于听见了它,在一波波潮水来去之间,在他们坐着的岩石里,古老而温暖,深深地固定在大地之上,在海底深处。他的心逐渐怯怯地开启,迎向某种他已经好多年不曾有过的感受。

“怎么了?”瑞德丽仍微笑着看他,眼里满是夕阳的余晖。摩亘沉默良久,聆听,而后牵着她的手站起。两人一同走上海岸边的路,走上峭壁。最后几道阳光倾洒在绿色的田野上,他们面前的路似乎直直地通往光亮。他站住,心像一叶新苗般舒展,听见全赫德、全疆土都散发出一种熟悉的静谧,这静谧来自所有事物的中心。

那沉默深深钻进摩亘的脑海,在此栖息。他不知道它究竟是一段记忆,是他传承的一部分,还是一道没有答案的谜题。他拥紧瑞德丽,难得地不觉得自己非知道答案不可。两人循路走向艾克伦。瑞德丽用宁静的声音开始对他述说珍珠、发亮的鱼群、大海深处潮水的歌声。太阳逐渐落下,朦胧的暮色漫步着走过疆土,走在他们身后的路上,像个一头银发、身后跟着黑夜的陌生人,脸永远朝向黎明。

和平安宁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颤抖着,出人意料地,在摩亘心里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