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水、血,以及浓稠之物 ⅩⅨ 十年前 洛克兰大学

次日,当维克托从实验室回到宿舍时,发现伊莱正坐在餐桌旁割自己的肉。他穿着运动裤和衬衫,还是昨晚看到的那一身——夜里维克托醒了几分酒,打定主意后,最终还是从实验室走回了宿舍。维克托拿起一根巧克力棒,把背包挂在餐椅的靠背上,然后一屁股坐下去。伊莱的行为实在令人倒胃口,但他还是撕开包装,尽量不去多想。

“你今天不是要去医院实习吗?”维克托问。

“完全意识不到。”伊莱满怀虔诚地喃喃道。他拔出小刀,胳膊上的伤口随之愈合,一抹殷红转瞬即逝,仿佛某种恶心的魔术。“我阻止不了组织的再生。”

“真可怜,”维克托冷冷地取笑道,“如果你不介意……”他拿起巧克力棒。

伊莱割到一半,停了下来:“情绪不稳定?”

维克托耸耸肩:“就是有点心神不宁。”他说,“瞧你那形象,睡觉了没?吃饭了吗?”

伊莱眨眨眼,把小刀放到一边:“我一直在思考。”

“光靠思考可活不下去。”

“我思考的是这种能力,自愈能力。”他说话时眼里异彩闪烁,“潜在能力有那么多,我为何偏偏有了这种能力。也许不是随机分配的,也许和一个人的性格有关,也许是他们精神的投射。我想搞清楚——”他抬起沾满血污却完好无损的手,“我投射出这种能力的原因。他为什么给我——”

“他?”维克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大早的,他没心情谈论上帝。“根据你的理论,”他说,“是大量涌入的肾上腺素和求生的渴望,给了你天赋。不是上帝。这不是神学,伊莱。这是科学和概率。”

“从某个角度来说可能是的,但当我踩进冰水里的时候,我就把命运交到他手里——”

“不,”维克托打断他的话,“你把命运交到了我手里。”

伊莱半晌无言,手指轻轻地敲击桌子。过了一会儿,他说:“我需要一把枪。”

维克托刚咬了一口巧克力,差点噎住:“干什么?”

“严格地测试一下自愈的速度。这还用问。”

“不用问。”维克托吃完了零食,看着伊莱离开桌子,倒了杯水。“其实,我也一直在思考。”

“思考什么?”伊莱靠着台子问道。

“轮到我了。”

伊莱眉头微皱:“你试过了。”

“再试一次,”维克托说,“我想今晚就办。”

伊莱歪着头端详维克托:“我认为这不是个好主意。”

“为什么?”

伊莱一时语塞。“你住院时手腕上的勒痕还没消呢,”他终于开口了,“至少等你好些了再说。”

“说实话,我感觉不错。好多了,好得不能再好了。我感觉自己就像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玫瑰。”

维克托·维尔当然没有闪闪发亮的感觉。他浑身肌肉酸痛,血管异常缺氧,还有挥之不去的头痛——从他在医院的白光照耀下睁眼醒来时,就开始难受了。

“你安心养养身子,好吗?”伊莱说,“然后我们再谈接下来的事。”

这番话没什么可挑刺的,但维克托不喜欢他说话的方式,就是那种拐弯抹角否决对方的语气,本来说的是“不”,偏要委婉地换成“先不要”。真不该这样。伊莱又开始摆弄起刀子,不再理会维克托。

他紧咬牙关,忍着没破口大骂。短暂地沉默后,维克托慢慢地耸了耸肩。

“好吧,”他说着,把背包甩到肩上,“也许你说得对。”他打了个哈欠,露出倦怠的笑容。伊莱也笑了笑,随后维克托便转身走向起居室,进了自己的房间。

半路上,他顺手摸了一支肾上腺素注射器,关上了房门。

维克托讨厌嘈杂的音乐,也讨厌成群的醉鬼,而聚会上两者都有,这对想要保持清醒的维克托来说简直难以忍受。不喝酒,这次坚决不喝。他希望——同时也需要——保持敏锐的感观,尤其是他打算单独行动。伊莱十有八九还在宿舍里割肉,他肯定以为维克托在房间里生闷气或是搞学习,又或是一边生闷气一边搞学习。其实维克托早从窗户翻了出去了。

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十五岁,在学习日的晚上溜出去参加聚会,而他的父母还坐在起居室里,对着电视上那些愚蠢的节目傻笑。不过维克托觉得,既然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也只能这样做。不给留在家里的人逮到他的机会。

维克托在人群中穿行,并未引起多少关注,但也不是完全无人理会。有那么几个人回头扫了两眼,主要是因为他很少出席这种场合。他选择当局外人,必要的话,也能像模像样地混进社交圈子,但一般情况下,他更愿意远远地观望,大多数同学倒也喜闻乐见。

这次他来了,在人堆里闪躲穿梭,在音乐声中踩着黏糊糊的地板前行。外套的内袋里装有那支肾上腺素注射器,上面贴着一张小小的便签纸,写的是“请使用”。此时,维克托置身于灯光、噪声和人群之中,感觉自己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普通的毕业班学生就是这么过日子的吗?喝酒,跳舞,人和人像拼图似的紧紧相扣,在嘈杂的音乐声中什么也不想?大一那年,安吉带他参加过几次聚会,但和这次不一样。他不记得音乐和啤酒了,只记得她。维克托眨了眨眼,回到现实中来。他用汗涔涔的手拿起一个塑料杯,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一钵早已枯萎的盆栽里。拿点东西是有用的。

有那么一会儿,他站在联谊会大楼的阳台上,低头看着冰层底下缓缓流动的湖水。这景象令他止不住地颤抖。他知道,要得到最理想的结果,应该效仿伊莱才对,复制已有的成功,但维克托不能——也不愿——那样做。他必须找到自己的方式。

他离开阳台的栏杆,回到大楼里面,又在各个房间来回穿梭,一边张望,一边盘算。他惊讶于可选择的自杀方案如此之多,而能确保活下来的选项又是如此之少。

然而,维克托打定了主意:不完成这件事,他决不离开。他不愿意回到他和伊莱的宿舍里,眼巴巴地看着伊莱兴高采烈的样子,为其永生不死的异能大惊小怪,而他自己却没有尽到全力。维克托不愿意傻站在那儿,卑躬屈膝地帮伊莱做记录。

维克托·维尔才不是什么操蛋助手。

他第三次绕场一周时,搞到了据他估算足以造成心脏停跳的可卡因(他不大确定,因为缺乏相关经验)。维克托是分别从三个学生手里买到的,每个人都只有很少的量。

他第四次在房间里转悠,正在积攒使用可卡因的勇气,忽然听到有人喊话。前门打开了——音乐声太响,他听不到开门声,但他在楼梯上感觉到了涌进来的寒气——有一个女孩尖叫道:“伊莱!你来了!”

维克托轻声骂了一句,赶紧上楼。他在人群中穿行时,又听见有人提到他的名字。他挤过人群,来到二楼的平台,发现有一间顶头带浴室的卧室,里面没人。他走到半路,停下脚步。墙上有一排书架,正中央醒目的大写字母跃入眼帘——是他的姓氏。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励志书,然后打开窗户。这是一套专讲情绪活动与反应的丛书,他扔下去的是九本当中的第六本,它落在覆盖薄雪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悦耳的闷响。维克托关上窗户,走进浴室。

他在盥洗台上把东西按顺序摆好。

首先,是他的手机。他编辑好了给伊莱的诗发送短信,随时备用。第二,肾上腺素注射器。那时他的体温会升高,但愿一次直接注射就能起效。只是身体可能有点吃不消,但他打算做的事情没一件是好受的。他把注射器放在手机旁边。第三,可卡因。他先把它们堆在一起,然后用一张从口袋里摸出来的旅馆房卡,将其一条条分开——房卡是某年冬天被父母拖去旅游时的遗留物。实际上,这种教育方式可能导致大多数孩子嗑药,而维克托从未想过沉迷其中,不过,他对于如何嗑药还是相当清楚的,这要感谢罪案电视剧的耐心讲解。他照搬电视剧的镜头,把可卡因分成七条后,从钱包里抽出一美元的纸币,卷成了细细的吸管。

他望向镜子。

“你想活下去。”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镜子里的他看起来半信半疑。

“你必须撑过去,”他说,“必须的。”

然后他吸了口气,弯腰准备吸第一条。

一只胳膊凭空出现,突然勒住他的喉咙,向后一拉,把他摔到镜子对面的墙上。维克托急忙稳住身子,正好看见伊莱伸手扒拉价值数百美元的可卡因,把它们统统扫进了盥洗池里。

“他妈的干什么?”维克托嘶声吼道,扑过去阻止。可惜他的速度不够快。伊莱抬起沾满可卡因的手掌,把他推了回去,抵着墙按住,在他前胸的黑衬衫上留了一个白手印。

“搞什么鬼?”伊莱重复他的话,语气冷静得可怕,“他妈的干什么?”

“你不该来这儿。”

“你一来参加聚会,他们就注意到你了。埃利斯看到你就给我发了短信。然后马克斯发短信说,场子里的可卡因都被你买光了。我可不傻。你想什么呢?”他用另一只手抓起盥洗台上的手机,看了看短信,发出一阵似笑非笑的怪声。然后他揪紧了维克托的衣领,把手机扔进淋浴间,手机被摔成了好几块。

“如果我没听见手机响怎么办?”伊莱放开了他,“然后呢?”

“然后我就死了。”维克托故作平静地说。他的余光扫向肾上腺素笔。伊莱也注意到了。维克托还来不及行动,伊莱一把抓起注射器,插进自己的腿部。液体涌进体内,冲击他的心肺,但伊莱只是咬紧牙关,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片刻工夫就恢复如常。

“我只是要保护你。”伊莱说着,把用完的注射器丢到一边。

“真不愧是英雄,”维克托低声吼道,“现在你可以滚了。”

伊莱端详着他,说道:“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维克托的目光越过他,扫向盥洗台,边沿还有残余的可卡因。

“我们楼下见。”他指了指身上的衣服,还有盥洗台和手机。“我要收拾一下。”

伊莱没有动。

维克托冷冷地与他对视:“我身上什么都没了。”一抹笑意在他唇边闪过,“不信你搜。”

伊莱轻笑一声,表情却极其严肃:“这么做是不行的,维克。”

“你怎么知道?就因为冰有效果,不代表别的方法都没——”

“我不是说方法,我是说一个人。”他抬起没沾粉末的手,搭在维克托的肩膀上,“你不能一个人尝试。向我保证,你再也不这么干了。”

维克托没有移开视线:“我保证。”

伊莱走过他身边,进了卧室。

“五分钟。”他说完便出去了。

维克托听到伊莱打开房门,嘈杂的声响涌了进来,随着他关上房门,声响又瞬间消失。维克托走到盥洗台前,摸了摸台子,白色的粉末随之掉落。他握紧拳头,砸向镜子。镜子破了——正中央出现一道长而平滑的裂缝——但没有粉碎。维克托感到指关节刺痛,他顺手在盥洗台底下乱摸,想找条毛巾擦掉残留的粉末。忽然,他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一阵刺痛从指尖传导上来。他本能地缩回手,发现墙上有个插座,旁边贴着一张便笺,潦草地写着“插座已坏,切勿触碰”。

还有人用红笔加了一个标点。

维克托皱起眉头,他的手指因为小小的刺激而阵阵发麻。

随后,时间凝固了。他肺里的空气,水槽里的水,卧室窗外的风雪。所有的一切都定格了,正如昨晚他和伊莱在街上晃悠时一样,但这一次不是伊莱的手,是维克托的手,因为电击产生了轻微的灼烧感。

他有主意了。维克托从淋浴间的地板上捡起摔成三瓣的手机,拼好后开始编写短信。维克托保证过他不会一个人尝试。说到做到。但他不要伊莱帮忙。

救我,他写道,又写了联谊会大楼的地址。

然后,他按下发送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