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非凡的一天 ⅩⅩⅧ 午夜前七十五分钟 三只乌鸦酒吧

维克托背靠酒吧侧面的冰冷砖墙,正在翻看多米尼克·拉舍的档案,一个与照片上一模一样的男人突然冒出来,摇摇晃晃地出现在狭窄的夹巷里。维克托大吃一惊,尤其是发现酒吧的侧门根本没有打开的迹象,但他尽量不动声色,以免失态。

而多米尼克那边,先是看了维克托一眼——他有一只眼珠是黑色,另一只是蓝色,根据档案记载,蓝色的是假眼——接着疼得弯下腰,捂住侧腹部,单膝跪地,缩成一团。不是维克托干的。此人的健康状况堪忧,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绝技显然有损身体。

“你要知道,拉舍先生,”维克托合上文件夹,说,“你真不该把甲基羟化酮混合酒精一起服用。假如35毫克的剂量都不足以帮你缓解,喝一杯酒就更没用了。”

“你是谁?”多米尼克喘着粗气问。

“我朋友呢?”维克托问,“就是警告你的那个人?”

“还在里面。他刚才说有人——”

“我知道他说了什么。是我让他这样说的。有人想杀你。”

“可是为什么呢?”

维克托从来不喜欢强迫,同样不喜欢劝说。太浪费时间了。

“因为你是超能者,”他说,“因为你的存在违反了自然规律。诸如此类的说法。我应该讲清楚,那人不仅是想杀你,而且一定会杀了你。”

多米尼克挣扎着站起来,迎上维克托的目光:“说得好像我怕死似的。”他眼里闪着倔强的光。

“是啊,”维克托说,“死有什么可怕的?毕竟你死过一次。不过,怕死和不愿意死是有区别的。我认为你并不想死。”

“你怎么知道?”他吼道。

维克托把文件放在垃圾桶上:“因为如果你想死,早就死了。你的身体状况糟糕透顶,疼痛无休无止,我猜,应该是一刻都不停吧。然而你没有结束自己的性命,说明你要么很乐观,要么很糊涂,同时也说明你想活下去。还有,因为你来了。”他朝这条巷子比画了一下,“米奇对你说,如果你想活下去,就来这儿。你可以选择离开,赌一把,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谁知道还能撑多久。关键是,你没有离开。你来了。所以,我丝毫不怀疑你会以军人的姿态迎接第二次死亡,但我也认为你没那么急于求死。”说话的同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棋盘,因为多米尼克的天赋——棋子移位,局势剧变。这种天赋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大有用处。“我给你一个选择,”他接着说,“一是回到酒吧里等死,二是回家去等死,三是跟着我活下去。”

“你为什么关心我的死活?”

“我不关心,”维克托坦言,“说白了,你的死活与我无关。但是那个想杀你的人,我希望他死。而你可以帮我的忙。”

“我为什么要帮忙?”

维克托叹了口气:“除了自保之外的理由吗?”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微笑着说,“我保证你会得到超值的回报。”

多米尼克并未与他握手,维克托顺势按住了对方的肩膀。他能感觉到,甚至能看到疼痛渐渐离开多米尼克的身体,从肢体、下颚、前额和眼睛里溜走,那双眼睛惊骇地瞪大了。

“你……你干了……”

“我的名字,拉舍先生,叫维克托·维尔。我是超能者,我可以带走你的疼痛。所有的疼痛。永远带走。当然……”他的手从年轻人的肩膀上滑下,转瞬间,多米尼克五官变形,因为疼痛卷土重来,变本加厉,“我也能召回来,丢下你不管,任由你活在痛苦之中,或者命丧陌生人之手。对于一名军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死法。”

“不,”多米尼克紧咬牙关,嘶声说道,“求你了。需要我做什么?”

维克托笑了:“辛苦一个晚上,换一辈子没有疼痛。你愿意付出多大代价?”见多米尼克不吭声,维克托拨动脑海中的刻度盘,对方脸色大变,疼得弯下腰。

“什么都愿意。”多米尼克终于气喘吁吁地说,“都愿意。”

米奇站在洗手间的水槽前,卷起袖子准备洗手。他拧开水龙头,除了水声,他还听到了开门声。他的身躯撑满了镜子,不留一丝空隙,所以看不到背后的人,却也不需要看。他听见伊莱·伊弗走进来,一拉门上的插销,把世界锁在外面。把他们锁在里面。

“你对他说了什么?”伊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米奇关掉水龙头,但站在水槽前没动。“对谁?”

“坐在吧台前的那人。你对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他就消失了。”

擦手纸巾距离太远,米奇知道最好不要做出任何突然性的动作,于是在外套上擦干了手,转身面对那人。

“这是酒吧,”他耸耸肩,说,“来来去去很正常。”

“不,”伊莱厉声说,“他真的消失了。凭空消失。”

米奇假惺惺地笑了笑:“听着,老兄,”他一边说一边与伊莱擦肩而过,走向洗手间的门,装作没注意到插销已经拉上,“我觉得你的想象力有点太——”

他听见伊莱从外套里掏枪的窸窣响动,于是闭上嘴,放慢步子,然后站定了。伊莱抬起武器。通过拉动枪栓的金属摩擦声,米奇推断那是一把自动手枪,子弹已经上膛。他缓缓转过身。枪握在伊莱手中,消声器已经装上,却没有对准米奇,而是垂在身体一侧。这种姿态尤令米奇紧张,对方持枪如此随意,手指轻扣扳机,似乎不光是使枪,应付这种局面也是驾轻就熟。看他那样子,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中。

“我见过你,”伊莱说,“在市中心的君子酒店。”

米奇歪过脑袋,扬起嘴角:“你看我像是出入那种地方的人吗?”

“不像。所以我才注意到你。”米奇的笑容消失了。见伊莱举起枪,他顿感压力迫在眉睫。“有人把监狱档案和警方记录里的影像资料抹掉了,不过我敢打赌,你是米切尔·特纳。说吧,维克托在哪里?”

米奇本想假装听不懂,但还是决定不冒这个险。反正他一向不擅长撒谎,而且他知道必须珍惜所剩无几的时间。

“你肯定是伊莱了,”他说,“维克托提起过你,说你专门杀害无辜的人。”

“他们不是无辜的。”伊莱吼道,“维克托人呢?”

“我们进了城就分道扬镳了,再也没见过他。”

“我不相信。”

“无所谓。”

伊莱吞了吞口水,手指向扳机移动:“多米尼克·拉舍呢?”

米奇耸耸肩,却向后挪了一步:“那小伙子凭空消失了。”

伊莱逼近一步,手指扣住扳机:“你对他说了什么?”

米奇抽动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我叫他快跑。”

伊莱眯起眼睛。他转过手枪,握住枪管,挥动枪把,狠狠地砸向米奇的脑袋。随着一声闷响,米奇头一歪,眼睛上方皮开肉绽,鲜血直涌,模糊了他的视线。伊莱又抬起脚,用力一蹬,把他踹翻在洗手间的地板上。伊莱掉转枪口,对准米奇的胸膛。

“维克托在哪里?”他问。

米奇努力睁开血肿的眼睛,瞪着对方:“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他说,“快到午夜了。”

伊莱咬牙切齿地垂下脑袋,米奇似乎看到他嘴里说的是“原谅我”,然后他抬起头,扣动扳机。

维克托看了看手表。快十一点了,米奇还没有出来。

多米尼克在旁边活动筋骨,摇头扭腰,前后左右地甩胳膊,仿佛刚刚卸下了千斤重担。维克托认为,千斤重担绝非虚言。毕竟,维克托非常熟悉疼痛,知道多米尼克吃过多少苦头,同时也真心佩服此人的毅力顽强。不过,尽管他可以忍着疼痛施展能力,但并不能发挥最大值。于是维克托消除了疼痛。完全消除掉。当然,他还是尽可能地保留了必要的知觉,这种微调相当有难度,因为痛感与知觉息息相关。然而,他不想看到刚到手的宝贝仅仅因为不小心割伤了自己,就失血过多而死。

维克托一会儿看手表,一会儿打量退役军人,后者正专心检查自己的身体。常人不把身体健康当回事儿,多米尼克·拉舍却爱死了无论做什么动作都不疼的手脚。他显然明白这份礼物有多么珍贵。很好,维克托心想。

“多米尼克,”他说,“我所做的事情是可以撤销的。记住了,我不用碰你就能做到。刚才只是为了让你看明白。懂了吗?我所带走的,一眨眼就可以还给你,别说隔着一座城市,就是隔着整个世界都没问题。所以别惹我生气。”

多米尼克严肃地点头。

其实,维克托只能在看见对方的情况下,才能调节痛感的阈值。他在监狱里试过的最远距离,是隔着足球场大小的院子,伸手一指就放倒了一个人。有一次,他试图撂倒最顶头那间囚室的犯人,只能透过栅栏看到对方的一只手,但依然有效。一旦超出视野范围,他立刻失去准星。不过多米尼克不需要知道这些。

“你的超能力,”维克托问,“是怎么运作的?”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多米尼克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反复屈伸,像是在活动僵硬的肌肉,“是啊,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

“别引用圣经,拜托。”

“地雷爆炸后,情况很糟糕。我没法……那种疼痛不是人能承受的。极度野蛮,并且无处不在。而我不想死。上帝啊,我真的不想,我想要安宁、黑暗和……太难解释了。”

没必要解释。维克托知道。

“我好像四分五裂了。事实就是那样。他们保住了我的命,但似乎没能完全救活。我昏迷了好几周。那段时间,我可以感觉到外面的世界。可以听见。我发誓,也可以看见。世界离我非常遥远,朦朦胧胧的,而我伸不出手,什么都摸不到。后来我苏醒了,一切是那么刺眼,那么明亮,而且疼痛又回来了,我只想找到那个地方,那个安逸、静谧的地方。我找到了。我称之为在影子里行走,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我跨进黑暗之中,可以从一处移动到另一处,没人能看见。时间也不流逝。什么都不变。看起来像瞬间转移,但我还得付诸行动。你一眨眼的工夫,我可以穿过整座城市,却要花费我好几个小时。全程必须徒步行走,而且走得非常艰难,就像在水里一样。当你打破了规则,全世界都会抗拒你。”

“你能带上别人吗?”

多米尼克耸耸肩:“从来没试过。”

“那么,”维克托抓住多米尼克的胳膊,不顾对方本能地往后躲,“就当是对你的考验吧。”

“我们去哪儿?”

“我朋友还在里面,”维克托冲酒吧点点头,“他本来应该跟着你出来,结果没有。”

“是那大个子吗?他说他掩护我。”

维克托的眉间拧了个疙瘩:“不让谁看见?”

“那个想杀我的人,”多米尼克皱着眉头说,“我先前就想告诉你的,那家伙坐到我旁边,说有人想杀我,就在酒吧里。”

维克托揪紧了多米尼克的袖子。是伊莱。“带我进去。快。”

多米尼克深吸一口气,拉起维克托的手。“不知道这样会不会——”

后半句话不见了,不是声音变弱了,而是瞬间坠入寂静之中。他们周围的空气颤动着劈开一道口子,大小足以供两人通过。多米尼克和维克托跨进裂缝的一刹那,世界变得静谧而黑暗,一切都凝滞了。维克托看得到他所拽着的人,也看得到那条巷子,但全部蒙上了阴影,不是夜幕降临那种,更像黑白照片,历经岁月摧残,渐渐泛黄、破旧。他们走动时,周遭的世界泛起了浓重的涟漪,黏稠的空气不断地压迫他们。等他们来到门前,那扇侧门在多米尼克的拉动下抵抗了好一阵子,最后才慢慢地打开了。

里面也是黑白相片般的世界。人们摆出各种各样的姿态,喝酒、打桌球、亲吻、斗殴,所有的动作都停止在一次呼吸之间。所有的声音也停止了,周围全是可怕而深沉的寂静。维克托拽着多米尼克的胳膊,犹如盲人,眼睛却四处张望、搜寻,目光掠过一张张定格的面孔。

然后看见他了。

维克托慢慢地站定了,多米尼克被拽得连连后退。他回头一望,问维克托怎么了,嘴里吐出几个字,却没有发出声音。反正也无所谓,因为维克托根本没注意到退役军人的嘴巴在动。他什么也没看,满眼都是那个黑发男人。对方与他们背道而行,已经挤过人群,走到大门边,正要握住把手。维克托琢磨着为何自己没看到正脸就认出了那人。是宽厚双肩微微耸起的傲慢姿态,还是从侧面望去暴露无遗的尖下巴。

是伊莱。

维克托逐渐松开多米尼克的胳膊。伊莱·伊弗就在那儿,距离仅仅半个房间,而且背对他们。他的注意力不在这边,身体也定格不动。维克托可以出手了。这家酒吧人满为患,除非一次性放倒所有的人才有机会成功——不行。维克托又拼尽全力抓紧多米尼克的袖子。他一直在等,等了这么久。他不愿意就此破坏掉精心的谋划、引导和对全局的掌控。在这儿动手是没用的,必须采取有用的方式。他强行收回钉在伊莱背部的目光,搜寻酒吧的各个角落,却没看到米奇的影子。他一路扫视过去,最后注意到了洗手间。男用洗手间的门上挂着一块告示牌,醒目地写着“故障中,请勿使用”,底下还画了几条线以示强调。他催促多米尼克向前走,两人穿过沉甸甸的空气,来到洗手间门口,推门进去了。

米切尔·特纳躺在亚麻地板上,脸颊浸在一小摊血泊里,太阳穴处的伤口触目惊心。维克托松开多米尼克的胳膊,周遭的世界瞬间还原,色彩和声音汹涌而至,令他猝不及防。须臾,多米尼克也现身了,抄着胳膊,低头望向米奇。

“大个子。”他轻声说。

维克托慢慢地跪在米奇身边,有点后悔当初把希德妮留在酒店里。

“他是不是……”多米尼克正要发问,维克托摸了摸米奇外套上被子弹打出的破洞。他收回一看,指头上没有沾血。维克托吁了口气,拍拍米奇的脸。对方呻吟了一声。

“操……他的……”

“看来你见过伊莱了,”维克托说,“他确实是个好战分子。”

米奇哼哼着坐起来,摸了摸脑袋,血渍已经干涸,伤口肿了起来。他望向多米尼克:“看来你还活着。正确的选择。”

他试图站起身,刚撑起一条腿就停下来喘气。

“能帮帮忙吗?”他苦着脸说。维克托抽动嘴角,轻微的嗡鸣声来而复去,带走了米奇的疼痛。大个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着墙走到水槽边去清洗,留下一串血红的手印。

“这么说,他防弹?”多米尼克问。米奇哈哈一笑,拉开夹克,露出里面的防弹背心。

“太近了,”他说,“况且,我不是超能者,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

维克托扯出一大团纸巾,沾上水,尽量擦掉地板和墙上的血,而米奇正在清洗脸部的血渍。

“几点了?”维克托把用过的纸巾扔进垃圾桶。

多米尼克抬腕看表:“十一点。怎么了?”

米奇拧上水龙头:“时间不够了,维克。”

维克托却付之一笑:“多米尼克,”他说,“我们让米奇见识一下你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