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非凡的一天 ⅩⅩⅩⅤ 午夜十二点 福尔肯·普赖斯工地

希德妮感觉有人抓住她,把她拉进了黑暗之中。

前一刻她还瞪着伊莱的枪管,转眼间,她牵上了一个人的手——当初她交给维克托的档案就是这人的。她没有撒手,只是四下张望,发现他们仍在挂满塑料布的房间里,可又好像不在。这里似乎位于鲜活的世界之外,是完全静止的空间,她永远不会承认这种体验有多么可怕。她看到了伊莱,子弹悬在她刚才所在位置的半空中,多尔死气沉沉地倒在地上。

还有维克托。

刚才他还不在,此时他就站在伊莱背后几英尺处,探出手去,似乎想按住伊莱的肩膀。而伊莱并没有发现。

希德妮想对牵着她的人说,必须带上多尔,可嘴里发不出声,而且对方根本没有看她,一个劲儿地拽着她,跋涉于凝重的黑暗之中,穿过一块块塑料布,最后离开了大楼,来到一片泥土地上。远处有一团明亮的光,投射出钢筋铁骨的大楼硕大的影子,但那人拉着她走向另一头,来到工地后方的一处阴暗角落。他们刚一回到现实世界,死寂的气泡立刻炸裂,噪声灌进耳中。比起阴影世界的静谧,就连呼吸的声音、时间的流动都显得震耳欲聋。

“你得回去一趟,”希德妮跪在泥土里,厉声说道。

“不行。维克托有命令。”

“但你必须带多尔出来。”

“希德妮……你是希德妮,对吧?”那人跪在她面前,“我看到那条狗了,好吗?我很遗憾。可惜太迟了。”

她盯着那人的眼睛,塞雷娜就经常这样对付她。神色平静而冷淡,眼睛一眨不眨。她知道自己没有姐姐的天赋和控制力,但在成为超能者以前,塞雷娜就是这样做的。她是塞雷娜的妹妹,她要对方知道这一点。

“回去,”她斩钉截铁地说,“带多尔出来。”

这一招确实有用。多米尼克吞了吞口水,略略点头,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伊莱对着空气打光了枪膛里的所有子弹,却连个人影也看不到。他咆哮着,空弹夹“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他又从兜里掏出一个满满的弹夹。

“在我眼里,你就像两个人。”

他循着声音,猛地转过身,看到了倚靠着水泥柱子的维克托。

“维克——”

维克托毫不迟疑。他照着伊莱的胸膛连开三枪,对应自身伤疤所在的位置。十年来,这是他做梦都希望的事。

感觉很好。他曾经担心,等待了太久,渴望了之久,到时候真的对伊莱开枪,那种滋味会远不如梦想的美好,事实证明是他多虑了。四周的空气嗡嗡鸣响,痛感愈来愈强烈,伊莱呻吟着扶住椅子。

“所以我允许你留下,”维克托说,“所以我喜欢你。外在的魅力,内里的邪恶。你体内有一头怪物,早在你死之前就有了。”

“我不是怪物,”伊莱咆哮着,抠出嵌在肩膀里的一颗子弹,把血淋淋的弹头扔到地上。“我是上帝的——”话还没说完,维克托已经逼到了眼前,一把折叠刀深深地插进伊莱的胸膛。这一刀扎破了伊莱的肺,从他喘不过气的样子可以看出来。维克托嘴角抽动,面不改色,抓握刀柄的指节却已泛白。

“行了吧,”维克托说着,眼前浮现出刻度盘,伊莱发出凄厉的惨叫。“你不是什么复仇天使,伊莱,”他说。“你既不是神佑之人,也不是上帝的宠儿,更没有背负什么使命。你只是一次科学研究的实验品。”

维克托拔出刀子。伊莱单膝跪地。

“你不懂,”伊莱气喘吁吁地说,“没人明白。”

“没人明白通常是好事,说明你错了。”

伊莱的皮肤愈合如初,他挣扎着起身,把手伸向那张临时拼凑的桌子。

维克托目光一转,看到桌上摆着一排厨刀。一切如故。“你还真怀旧啊。”他一脚踩上桌子,将其蹬翻过去,刀具纷纷散落在地上。他注意到狗的尸体不见了。

“你杀不死我,维克托。”伊莱说,“你知道的。”

维克托笑得愈加灿烂,一刀插进伊莱的肋骨缝里。

“我知道,”他提高嗓门说道,因为要盖过伊莱的惨叫,“可你必须满足我,毕竟我等了这么多年。”

不过转眼的工夫,多米尼克又出现了,半抱半拖着那条死透的大狗。他一屁股坐在尸体旁边,上气不接下气。希德妮匆匆赶来,谢过了他,又叮嘱他不要妨碍接下来的事情。多米尼克瘫软在地,望着她伸手抚摸大狗的侧腹,轻轻摩挲中弹的部位。希德妮收回手,发现掌上满是暗红色的血,不禁皱起眉头。

“我说过,”他说,“我很遗憾。”

“嘘。”她张开十指,按住大狗的胸部。寒意顺着胳膊汹涌而来,她战战兢兢地吸了口气。

“醒过来。”她低声说,“醒过来,多尔。”

然而什么反应也没有。她心里一沉。希德妮·克拉克可以赋予生命第二次机会,但这条狗已经得到过了。她将其复活过一次,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来一次。她按得更用力了,感到那股寒意从她体内吸走了什么。

大狗依然死气沉沉地躺在地里,尸体僵硬得像外面的木板。

这种事不该如此艰难,希德妮打了个冷战,仿佛她伸出去的不止是双手,还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向下探寻,似乎指望找到一星半点的火花,并将其抓住。透过僵死的毛皮,她不断地向深处摸索,双手疼痛彻骨,肺部绷得难以呼吸。

她终于感觉到了,一把抓住,大狗的尸体立刻变得柔软而松弛。它的四条腿抽动了一下,胸膛鼓了起来,维持片刻,又瘪下去,接着再次鼓起。最后,这头畜生伸展身体,一骨碌站起来。

多米尼克吓得连滚带爬。“噢,我的老天。”他低声说着,画了个十字。

希德妮气喘吁吁地坐下,脑袋抵着多尔的鼻子。“乖狗狗。”

维克托笑了。他正在经历杀死伊莱的绝妙体验。每次他认为这位老朋友放弃了挣扎,伊莱便又会恢复了元气,给维克托再来一次的机会。而每当伊莱痛苦地蜷缩身体,他都希望对方挣扎的时间再久一些,但维克托心里非常确定,在伊莱的身体被疼痛侵袭时,他必须保持十二分的专注。伊莱喘着粗气,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差点跌倒在血泊里。

地上满是湿滑的血。大多是伊莱的,维克托知道。但也不全是。

维克托有只胳膊在流血,腹部也是,两处轻微割伤的罪魁祸首是一把外形唬人的厨刀——那是维克托开枪后,伊莱从地上捡起来的。两把手枪的子弹全都被打光了,他们浑身冒血,手持武器对峙——伊莱拿的是锯齿刀,维克托拿的是折叠刀。

“浪费时间,”伊莱说着,调整了一下刀柄的握姿,“你赢不了我。”

维克托深吸一口气,眉头微微皱起。他不得不调低阈值,因为他不能因流血过多而死,尤其是现在,尤其是在没有旁观者的时候。他远远地听见了警笛声。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冲向伊莱,企图割开对方的衬衫,然而伊莱挡开这一刀,刺中了维克托的大腿。他倒吸一口凉气,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你的计划是什么?”伊莱恶狠狠地问。他伸出手,目标却不是维克托,而是椅子。有什么东西缠绕在椅子上,维克托先前没注意到,伊莱将其取了下来。“你听见警笛声了吧?警察们全都归我指挥。没人是来救你的。”

“正合我意。”维克托咳了几声,这才看清了伊莱手里的东西。剃刀般锋利的钢丝。

“你就吹牛吧。”伊莱嗤之以鼻,“话说回来,我也有计划。”

维克托企图站起来,可惜动作太慢了。伊莱圈起钢丝,套住维克托的手腕,也就是持刀的那只手,然后用力一拉,登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维克托被迫松开手,折叠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伊莱牢牢地抓住他的另一只手,同样缠上钢丝。维克托使劲拉扯,钢丝却在皮肉里越嵌越深。

他这才发现,那根钢丝穿在椅子上,而且伊莱肯定把椅子固定在地上了,因为椅子从始至终就没移动过,打斗时没动,现在也不动——伊莱向后一扯,松散的钢丝猛地绷直,带动维克托的双手朝椅背的方向抬起。鲜血顺着手腕不断地流下,他有点头晕。此时,警笛声清晰可闻,嘹亮刺耳,而透过塑料布,他甚至看见了闪烁不定的红蓝色灯光,只觉眼花缭乱。

他冷冷一笑,彻底关闭了痛感。

“你永远杀不了我,伊莱。”他嘲讽道。

“那你可错了,维克托。这一次,”伊莱捏紧了钢丝,“我要看着你的眼睛彻底失去生气。”

米奇盯着正在焚烧的塞雷娜的尸体,尽量不去操心大楼里传出的枪声。他必须相信维克托。维克托从来成竹在胸。可他在哪儿呢?还有多米尼克呢?

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尸体和眼前的任务上,这时,木板墙外闪耀起红蓝色灯光,给漆黑的建筑抹上一层奇异的色彩。坏了。警察还没进院子,但要不了几分钟,他们就会把这里围个水泄不通。米奇不敢冒险从前面的破门出去,他绕过大楼,跑向木板墙的缺口处,却发现希德妮靠着半死不活的多尔,多米尼克站在一旁,默默地做祷告。

“希德妮·克拉克,”他呵斥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说我得去安全的地方。”希德妮抚摸着多尔,轻声说道。

她,米奇心想。应该就是在大楼另一边烧着的那个她。“所以你跑到这儿来了?”

“那条狗之前死了,”多米尼克低声说,“我亲眼所见……绝对死透了……现在……”

米奇拉着多米尼克的袖子:“带我们离开这里。快。”

多米尼克的目光离开女孩和大狗,似乎刚刚注意到从木板墙外射来,在大楼上跳跃不定的灯光。关闭车门的响声接连不断,然后是靴子与路面的摩擦声纷至沓来。“见鬼。”

“是啊,活见鬼。”

“维克托呢?”希德妮问。

“我们得去别处等他了。这儿可不行,希德。我们绝对不能在这儿等他。”

“可如果他需要帮忙呢?”她抗议道。

米奇勉强笑了笑。“那可是维克托啊,”他说,“没有他处理不了的事情。”

然而,当希德妮抱住多尔,多米尼克牵起希德妮,米奇拉住多米尼克,他们同时消失的那一刻,米奇萌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错了,诅咒从未离开。

伊莱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警察们一边高声喊叫,一边钻过层层塑料布,朝他们冲过来。维克托颓然倒地,椅子周围遍地湿滑,全是他的血。他的眼睛仍然睁着,却失去了神采。伊莱希望亲手杀了他,不想交给梅里特警局,更不想交给塞雷娜。

这一刻专属于他。

伊莱看见维克托的刀搁在数英尺开外的地上,于是捡了起来,蹲在他面前。

“英雄啊。”他听见维克托吐出最后几个字,气若游丝。伊莱小心翼翼地把刀抵在维克托的肋骨下。

“再见,维克托。”他说。

然后他把刀插了进去。

多米尼克一头栽倒在地。

他惨叫一声,趴在地上。这儿是四个街区外的一条巷子,足以避开大楼附近的一大波警察,以及焚烧的女尸和枪支。与此同时,希德妮按住胳膊上的枪伤,米奇揉着青紫的肋部。忽然之间,曾经的疼痛去而复返,如潮水般席卷了三人。他们很快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不!”希德妮大喊一声,转身跑向大楼。

米奇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她尖叫着要下来,两条腿在空中胡乱蹬着。

“结束了,”他低声说,而希德妮仍在挣扎,“结束了。结束了。很遗憾。全都结束了。”

伊莱看着维克托瞳孔放大,然后发散,额头贴着椅背的铁杆滑了下去。死了。奇怪的是,伊莱曾经比其他人更相信维克托不可战胜。他看错了人。伊莱从维克托胸前抽出刀,伫立在血流遍地的房间里,等待平静降临,等待安宁的时刻。他闭上眼睛,仰起头,可还没等到那一时刻的来临,警察们便蜂拥而入,带队的是斯戴尔警探。

“离开那个人。”斯戴尔举起手枪,高声喝令。

“没事了。”伊莱说。他睁开眼睛,望着满屋子的警察。“结束了。”

“双手放到头上!”另一名警察大喊。

“放下刀!”又有警察下令。

“没事了,”伊莱重复道,“他已经没有危险了。”

“举起双手!”斯戴尔命令。

“我解决了他。他死了。”伊莱恼羞成怒。他摆手示意这间血淋淋的屋子,还有被钢丝捆在椅背上的尸体。“你们看不到吗?我是英雄。”

警察们端着枪,仍然大喊大叫,他们看伊莱的眼神像是看怪物一样。他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们的眼神不再呆滞。魔法失效了。

“塞雷娜呢?”他问,声音却被警笛声和喊叫声盖过,“她人呢?她会告诉你们!”

“放下武器。”斯戴尔声如洪钟。

“她会告诉你们。我是英雄!”他大喊着,扔掉手里的刀,“我救了你们所有人的命!”

然而,刀子刚落下,警察们就纷纷冲上前,将他打翻在地。他趴在地上,看见了维克托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似乎正对着他微笑。

“伊莱·伊弗,你因为涉嫌谋杀维克托·维尔被捕……”

“等等!”警察们铐住他的时候,他大喊道,“尸体。”

斯戴尔接着宣读他的权利,两名警察把他拽了起来。又有一名警察匆匆跑到斯戴尔身边,好像说院子里有什么火。

伊莱拼命地挣扎着说:“你们必须烧掉尸体!”

斯戴尔一声令下,警察们拖着伊莱钻出了塑料布。

“斯戴尔,”伊莱再次高声叫道,“你必须烧掉维尔的尸体!”

余音回荡,而警探、血淋淋的房间,还有维克托的尸体,一并消失在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