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外镜 玫瑰十字侦探的然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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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卑微的电气配线工程公司的制图工,直到今天的这一刻,都克勤克俭、认真工作,年轻的时候虽然是有过那么一些厌世而愤世嫉俗的时期,也经历过几次挫折与变节,即使如此,我一次也不曾背离人伦,更非不三不四之辈,我强烈地如此自认……

不,我这不是在自豪炫耀我有多么诚实耿直,也不是在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我毋宁只是想说我是个随处可见的凡夫俗子,是个平平凡凡的无辜百姓罢了。我是个人畜无害的草民。

不不不,或许连草民都不及。我甚至觉得就算自贬为无能都行。

我是个无能之徒。

为何这样一个无能的凡人,非得遭遇这么凄惨的事?我实在完全不懂——虽然有点拐弯抹角,不过我只是想表达这件事罢了。

善良到近乎愚钝的我会碰到这么凄惨的事,全都是那个侦探害的。

那个侦探——就算这么说,大部分的人也不晓得我在说谁,但那个侦探只能说是那个侦探。除了小说之类出现的名侦探以外,活生生的侦探,我就只知道那个人而已——不,当然还有其他侦探,可是既然已经认识了那个人,对于跟踪外遇老公、调查结婚对象品行,做那类工作的被称为所谓侦探的各位人士,也只能用别的职名去称呼了。

那个侦探。

神田,玫瑰十字侦探社。

侦探——榎木津礼二郎。

他非凡。

他跋扈。

他目中无人。他天真烂漫。他倨傲不羁。尽管如此,却又眉清目秀,腰缠万贯。头脑是否聪颖我无从判断,但他是个当机立断、说做就做的人。

同时……

他令人无法理解。

榎木津这个人毫无常识可言。

大部分时候都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的状态经常是狂躁的,语言经常是痉挛的。而且对榎木津而言,别人通常只分三种。

敌人。

奴仆。

无所谓的人——就这三种。

榎木津对于无所谓的人,是彻底地漠不关心;并非忽视,而是完全不放在眼里。不管是在他面前唱歌跳舞还是切腹自杀,无所谓的人不管做什么,都没办法被他看进眼里。另一方面,一旦被榎木津认定是敌人,就会被他彻底消灭。榎木津会进行猛烈的攻击,将对方打到体无完肤,彻底歼灭。不管对方多么十恶不赦,也会教人忍不住可怜起来。然后……

对于奴仆,他强制要求绝对服从。他根本不把人当人。不,应该是当成人,但那家伙本来就把别人看成比自己更低等。

我觉得这种人太过分了。

与榎木津立场相等的人——也就是能够与那个奇人平起平坐的怪人——这样的人我顶多只想得到三个。其他的不是被当成无所谓的人,就是奴仆。

我的情况,一开始应该是无所谓的人,但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被升格——不,降格到奴仆,真是麻烦透了。

我蒙受了极大的麻烦。

说起来,我觉得榎木津这种人当侦探,这件事本身就够怪的了。

出生于华族之家,又是财阀大少爷,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被奇特的父亲施以帝王学教育,在帝国大学求学,担任海军青年将校立下种种武勋——真是人人称羡的华丽人生。

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在复员之后,非得选择侦探这种鬼职业不可?

我想这在世人眼中,是个莫名其妙的经历。他可是财阀龙头的公子。平常的话,应该会选择不同的道路,即使不愿意,也会被逼着走上符合身份地位的道路吧。如果他想游手好闲,他的立场也可以让他优游度日,如果想逞威风,待在大公司上层,想怎么威风就可以怎么威风呀。

明明可能做得到这些,为什么偏去当什么侦探呢?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阻止呢?

哎,据说人有选择职业的自由,不管前华族要当侦探还是前士族要卖豆腐,都是个人的自由啦……

不过就榎木津来说,他成为侦探的理由也非常不把人放在眼里。

榎木津好像不是喜欢侦探,也不是想要当侦探。

榎木津这个人似乎拥有一种荒诞离谱到了极点的体质,能够以视觉认知他人的记忆。他会选择侦探作为职业的主要理由,是出于他的体质,所以这动机可以说是岂有此理吧。

不,我是说真的。我甚至觉得这对其他侦探真是太过意不去了。不过……我也没理由替他道歉啦。

我跟他没关系。我是个配线工程的制图工。我是个正常人。

就算是这样,这世上有这么奸诈的选择职业的理由吗?

我觉得没有。

这种事可以行得通的话,对世人——不,对神佛都太过意不去了。

可是就榎木津来说,他应该丁点儿内疚感都没有吧。

榎木津礼二郎就是这样一个人。

因为这样,榎木津不调查也不搜查,不跟踪也不推理,是个啥都不干的侦探。

他大抵上不是在睡就是在玩,要不然就是在作乱。

就算委托人来,他也不听人家说话,就算听了,他也不记得。像我,光是要他记住本岛这个简单的姓氏,就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最近,他好像总算是记住我的姓了,名字却还是记不住。

我的名字明明那么普通。

总之,即便是侦探,也无疑是一种服务业,我觉得至少也该假装在听客人说话才对。

不过就算由榎木津来听委托人说话,八成也毫无意义。榎木津的回答,每一句都突兀怪诞,结果榎木津在想什么、有什么看法,客人应该也……摸不着头脑。也就是白费功夫。榎木津的反应只会让委托人混乱。那么或许他闭嘴站一边去还比较好。

而且闭嘴不说话的话,榎木津是个翩翩美男子。

总而言之,榎木津侦探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只会……指出真相说,“凶手就是你。”

而他的指摘几乎都是对的。我不知道是侥幸还是碰巧。我觉得他只是随口胡说。不,绝对是随口说说。就算是这样,中奖率还是高得异常。

从这个意义来看,榎木津非常厉害。

榎木津第六感很强,运气也很好。外表英俊头脑又聪明。

只有性格——不,人格,简直是一塌糊涂。如果他不说话不活动,只是默默坐着,哎,女人的话,十之八九都会对他痴迷。不,连汉子都要禁不住疯狂。事实上,榎木津好像就经常遭到有男色嗜好的老头子纠缠,让他困扰不已。

可是身为一个人,他那样子是不成的吧。

我真是感到遗憾极了。不……

我感到遗憾万分的,是现在我置身的这个状况。

再怎么说,我……现在都被捆起来了。身为善良小市民的我,居然被人用绳子给捆起来了。

又不是罪犯,正正常常地过日子,会被人给捆起来吗?曾经被捆起来的一般市民究竟有多少?

就连我也一直以为除非遭到强盗袭击,到死都不会有被捆住的一天。

事实上……双手无法自由的状况,比想象中更教人痛苦。首先很痛,最重要的是这情况太不寻常,我觉得能够维持平常心才有问题,但实际碰到这样的场面,人意外地能够保持平常心。恐怖、不安这类赤裸裸的感情不怎么会浮出表面。反倒是在不自由、不方便这类意义上觉得讨厌。因为连个鼻头都不能抓。

愈不能抓,就愈想要抓。

当然也是因为愈要自己觉得不痒,就愈觉得痒,但也会教人觉得:既然都这么惨了,让我搔个鼻头也好吧?

即使如此,我还是一心忍耐。可是愈是忍耐,这下连其他部分也痒了起来。

我担心起来,万一连尿意都跟着上来了,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能大叫,“喂,把绳子解开!”

要是我敢说出口……打一开始就不会被捆住了。

绑住我的那些人,怎么看都是道上兄弟,也就是流氓。既然外表都可以让人一眼看出来了,恐吓效果自然是出类拔萃。而且对方还多达五人。

被这么多凶神恶煞团团包围,亮出匕首,别说是抵抗了,我连一声都还没吭出来,就给五花大绑了。

连尖叫都叫不出来。

当时我刚离开榎木津的事务所——神田的榎木津大楼。

我就这样遭到绑架,被带到小川町郊外的一栋空大楼。我真是一头雾水。

虽然一头雾水,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底。

这一定是榎木津害的。

我在直到今天的惨淡人生中,从来没有做出任何会招惹江湖中人或赌徒匪类的行径。

一次也没有。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真的没有。

就算有那么一丁点儿得罪道上朋友的可能性,那也只可能是因为与榎木津扯上关系而造成的仇恨。那么我果然还是被榎木津害得落到这步田地的。

只因为认识了他。

我在短短几个月之间,被卷入了与榎木津有关的古怪事件共四次之多。

揭发财政界渎职逃漏税的鸣釜事件、发展成古美术赝品事件的瓶长事件、将美术品盗窃团伙一网打尽的山颪事件。

然后还有几天前刚解决的,以涩谷圆山町为舞台、因过去的命案而引发的娱乐区对抗剧——我私自称之为五德猫事件。

最早的一个事件的确因我的亲人而起,所以这也算是无可奈何之事。可是剩下的事件,我全是蒙受池鱼之殃。虽然也并非完全没有我主动涉入的嫌疑,但遭到波及就是遭到波及。

我不是侦探,不是侦探助手,也不是委托人,啥都不是。我完全没有非依着那个破天荒家伙的命令行事不可的道理。

完全没有。

然而我拒绝不了。

因为我是个凡人。

那……就等于是因为我是个凡人,才会体验到双手被捆起来,被监禁在空大楼一室这样非凡的体验了。

这岂不是矛盾吗?

很矛盾吧,就是吧——我没完没了地反复进行着分不清是自我分析、情况分析还是埋怨的没营养思考。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到底会有什么遭遇?我完全没想到这些。不,我无法去想。因为不管怎么想,能够想到的都只有一些骇人的状况,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对于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事——可预见的悲惨现实,我用力闭紧双眼不肯去看。

我不仅是个凡人,还是个懦夫。

房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几乎是废墟。没有任何家具。也没有电灯。

不知是发霉还是被黑烟熏得脏兮兮的墙壁上挂了一个壁挂时钟及一面镜子。

时钟的指针——如果我的时间感觉还维持正常的话——似乎差不多指着正确的时间。

从外观判断,这应该是空袭中烧剩的大楼,但只有时钟在长达八九年的时间里分秒不差地持续走动,也太奇怪了,所以或许还不到废墟的程度,而是直到最近都还在使用的大楼。

镜子上写着红字。好像写着敬赠某某以及赠送人的名字。室内阴暗,没办法连名字都辨认出来。我想看清楚到底写了什么——虽然读到了也不能怎样——凝目细看。

怎么样都看不出来,忽然劲头一泄,我看见镜中自己的呆样。

受缚的凡夫……

模样可怜到近乎滑稽。我被绑在丑陋地杵在房间正中央的柱子后,已经将近一个小时就这样被迫坐在处处剥落的瓷砖地上了。

地板又硬又冷。

总觉得厌烦起来了。

比起受缚的现状,又硬又冷的地板更深深重创了我。一般会是这样的吗?

此时,门突然打开了。

我不经意地望过去,抬起头的瞬间才惊觉不妙。老实说,我什么都不想看。因此我立刻就后悔了。

我打从心底认定那里一定会是一整排凶神恶煞的面孔,事到如今,我才不想看到他们那些丑陋的嘴脸。

可是我的预想有些落空了。

站在门外的并不是道上大哥之类。站在那里的是一名中年绅士。

绅士戴着软呢帽,还拿着手杖,穿着看似昂贵的西装及时髦的衬衫。一看就是副有钱人的打扮。

男子看我,一瞬间露出吃惊——假装吃惊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是假装的,但看来就是这样。

“咦咦?”男子发出有些近似杂音的声音,朝我走过来,“怎么这么粗鲁呢,痛吗?”

当然痛啊——我觉得这么回答也很笨,默然不语。

男子瞥了不悦的我一眼,呢喃着“真伤脑筋”,绕到我身后,说着“啊啊,绑得这么紧,我解不开呢”。

“而且还打了死结呢。我手无缚鸡之力,这么死的结,我解不开的。我很想帮你……”

但我解不开——男子强调说。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无从回应。他想丢下一句“我很想救你可是解不开绳子”就弃我而去吗?那这个人也真是太胡闹了。

这家伙是来干吗的?或者说,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啊,自我介绍得晚了。”

男子尽情观察、检查了我的手腕以及柱子上的绳结之后,慢慢地绕到我的正面,殷勤地行了个礼。

“我叫骏东。”

男子这么报上名字。

接着男子讨好似的看着我问,“你是本岛先生,对吧?”他知道我的名字……这表示这个人是掳走我的家伙们的同伙。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有救我的意思。我更不高兴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

骏东不知为何,亲切地笑道:

“哦,我有事想和你两个人单独谈谈,可是突然到府上打扰也有点奇怪,话虽如此,联络你的公司又不太妥当,所以我才拜托底下的年轻人代为转达一下。”

这哪里是转达了?有这种威胁绑架监禁的转达吗?而且还把人绑起来,太过分了。我恨恨地这么想……

但我还是没吭声,凡人是很胆小的。

骏东再一次说:

“真过分呢。可是你这人也真奇特呢。遭到这样过分的对待,却连句怨言也没有。而且也不抵抗……这事弄了个不好,不是会惊动警察吗?”

没什么弄个好弄个不好的,这本来就是该惊动警察的事。

当然,我没有说出口。

“你真是沉默寡言呢。”骏东说,“可是这样的话,难得他们帮忙牵线搭桥,也没办法交谈了。请稍等一下。”

骏东走到来时的门扉,把头探出门外,做出下达某些指示的动作。走廊上有人吧。那么……一开始吩咐那个人解开绳子不就得了?

我这么心想,结果……

不一会儿进门来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一看就知道是道上兄弟的男子。男子抬着一把木椅子。黑道兄弟把椅子摆在我面前,向骏东行了个礼,说着“很抱歉,只有这样的椅子”——

然后就这样走掉了。

绳子……怎样都不打算帮我解开就是了。骏东坐在我面前,自私地说着,“好了,这下子就可以好好谈了。”简而言之,就是他不想站着谈话罢了。

他打一开始就不打算帮我解开绳子。

骏东笑了。

“其实呢,本岛先生,我有点事想请教你。”

“呃……”

我被绑架之后,第一次发出声音。

结果喉咙深处糊在一块儿,没办法顺畅说话。骏东露出厌恶的表情说:

“你想叫我报上自己的身份,是吧。哎,瞒你也没用。我啊,是一家叫作加加美兴业的公司的常务董事。”

“加加美兴业……?”

“是的。”骏东说,掏出手帕,擦拭自己的嘴唇,“其实呢,敝公司的社长非常愤怒呢。社长是个一生气起来就不择手段的人。哎,我这个人不喜欢引发风波,所以才采用了这种和平的方式……”

和平,这样叫和平吗?

说起来,我根本不晓得那个社长还是谁的在对什么生那么大的气,也不懂为什么那样我就得被绑起来不可。

就算知道了他的名字和身份,也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银信阁啊。”骏东说。

“那是……五德猫事件的……”

我一说,骏东便问“那是什么”,张开了一半嘴巴。仔细一看,这个人蓄了短短的小胡子。因为是白的,所以先前没看出来。

哎……就算说五德猫事件,人家也莫名其妙。恕我重申,这个事件名称是我自己乱取的。

那是个从契机到结尾,无处不是猫的事件。而五德猫事件的当事人之一经营的不正经店家——附小房间浴场的夜总会——就是银信阁。

“银信阁的经营触礁了啊。”骏东说,“那个事件,银信阁到头来其实是受害者呢。尽管如此,银信阁却自灭了呢。被那个侦探搞的。”

“自灭……?”

“就是啊。”骏东说,把手杖立在两膝正中央,“哎,那里的社长信浓做了不少黑心事业,随便一挖,就可以挖到一堆把柄。可是过去他都处理得不错,没想到会因为那种事而一败涂地呢。哎,事情都闹成那样了。所有的手下也都被带走,被警方问东问西,蒙上了不白之冤……不对,名副其实的罪名。说是自作自受,也的确是自作自受啦。”

骏东说着歪起细纹遍布的脸。不,那百分之百就是自作自受。

“不不不,这可不是报复。”明明没人问,骏东却否定说,“银信阁的社长是个小角色。那种人不管是被抓还是被杀,我们都不痛不痒的。可是让那家店倒闭,敝公司的社长无法接受。因为我们也对那家店下了不少投资呢……”

“投资?”

“出钱啦,钱。”骏东以令人作呕的声调说,“敝公司的据点主要在关西地区。哦,我们生意做得很广。像在梅田的八百坪,就开了很多店。你……应该不晓得呢。”

骏东发出失望的声音看我。我怎么可能知道?我连那地方在哪里都不晓得。就算知道,也跟我无关。我跟娱乐区无缘,是甚至受到总角之交的熊男嘲笑的、不知风流不识玩乐的家伙。

“敝公司呢,因为有这样的实绩,所以在银信阁的信浓社长要改建空袭中烧掉的店时,对于样式格局也提出了种种建议,从设计到介绍女衒,提供了许多协助,也资助了一笔不小的钱呢。我们打算把那里当成进军关东的跳板嘛。没想到……这下子全泡汤了。”

“可是……”

“我懂。”

骏东维持温和的态度,却恐吓似的说。没错……我应该认清自己身处的立场吧。

“我们做了一番调查。对那个侦探……还有你。”

“我?”

“你。”

骏东把拐杖头指向我。

这个人……

或许是个狠角色。

我一阵毛骨悚然。

“你们的确解决了一宗命案,并揭发了它引发的种种犯罪。可是……你们的做法太胡来了,根本是犯规。”

对于被用“你们”来一概而论,我想要强烈抗议。可是除此之外的指摘,我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榎木津……太乱来了。

“总而言之,在那个事件中,该被揭发的只有小池某人吧。真有必要采取那种连被害人银信阁的内幕都揭露出来的手段吗?我是这个意思。”

骏东慢慢站了起来。

“敝社社长呢,对于近来家喻户晓的榎木津侦探大为恼火呢。你懂吗?”骏东说。

哎,不出所料。

我会被绑,也是榎木津害的。

“榎木津这个人,似乎是个相当不得了的人物呢,本岛先生。”骏东说,再一次坐下。

相当不得了的人物这个形容颇为微妙。是厉害得不得了呢,伟大得不得了呢,讨厌得不得了呢,还是笨得不得了?

说到底什么都可以。

如果他的意思是怪得不得了,我只能点头同意。

不过,骏东也说出“家喻户晓”这个欠妥当的发言。那么我想十之八九,这个人对榎木津的认识是错误的。

可悲的是……世人对榎木津的评价是赞誉有加。

除了我被卷入的四桩事件以外,这一两年榎木津也参与过几个案子。那些全都是各家媒体争相报道的大案件,而且教人伤脑筋的是,那些案子好像全都变成……是榎木津解决的。

骗人。

我觉得一定是骗人的。

当然,我并没有涉入那些大案子,并不知道真相。虽然不知道,但我可以推测出来。

不调查也不推理的侦探——不,人格有问题到那种地步的家伙,不可能解决什么案件。只要跟那种人相处半天,就连狗也看得出这点事。

只是——

榎木津看得出凶手。

幸而榎木津有众多为他担任左右手工作的手下——不,被迫为他劳动的奴仆,也有好几个人协助他。其中似乎也有人具备犯罪调查方面的优秀资质,还有不少警界相关人士。

所以就算榎木津解决案件是谎言,榎木津一伙或多或少也以某些形式参与了破案吧。不,榎木津本身可能也对破案做出了某些贡献。只是可能啦。

话说回来,他毫无根据地指出说“这家伙就是凶手”,警方也很伤脑筋吧。

可是——

不知道是否因为如此,最近有如苟延残喘的糟粕杂志般的犯罪杂志、风俗杂志等,都刊登了有关榎木津的报道。

我也读了几本。

然而一读就知道,那些报道完完全全、彻头彻尾地弄错了。我不知道案件的概要,所以不能说什么,但光看对于榎木津的描述,并以此为基准来评估全体的话,教人忍不住怀疑关于案件的描写应该也扭曲得相当厉害。不,一定是这样的。把萝卜误当成牛肉的记者,不管怎么采访,也不可能写得出像样的料理报道。

不,所以我认为那不是经过采访而写出来的报道。

因为杂志中的榎木津竟是个名侦探。说到名侦探——虽然我不是很清楚——那不是侦探小说中的主角吗?

那个人不可能是那种东西。

的确,身为前华族、美男子,又是财阀大少爷的私家侦探接连涉足震惊社会的大事件,我想这样的题材对杂志来说魅力十足。

而且一个身份前华族又是财阀公子的美男子,一般人不会料到竟会是那样一个人。不,就算不是那种身份来历,依常识来看,也没有那种人。不可能有那种人。所以关于这些错误的报道,也不能说全是记者或编辑或出版社的责任。

可是,只要直接采访本人,不用五分钟就可以知道真相了。

总而言之,报道中的榎木津像被扭曲到面目全非。不,那是创作,是幻想,是虚构。

杂志上写的榎木津的大显身手,是鬼话连篇。世人都被蒙骗了。可能是鬼话过了头,活人听不见吧,成了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了。所以榎木津的风评全都是架空的。理所当然,骏东这个人对他的认识应该也是错的。

“你大概错了。”我说。

“错了?”

“榎木津这个人,怎么说,不是那么厉害的人。他……”

“呵呵呵。”骏东笑出声来。

一般人不会相信的。会觉得我是在开玩笑、自卑、嫉妒或是中伤。不过不管榎木津这个人是超凡者还是大笨瓜,总之毫无常识可言,所以对于恪守常识的人来说,我想问题根本就不在于相信不相信。

可是骏东却说,“我知道。”

“你知道?”

“我没有见过榎木津先生,可是啊,本岛先生,厉不厉害,是根据每个人不同的基准而言的。不过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这么说,对吧?那个人……”

骏东说到这里,眯起眼睛顿了一拍。

“……非同寻常。”

被……猜中了。

骏东再一次笑了:

“我们拥有相当规模的调查机构,缜密地调查过了。那位侦探涉足的案件防备都相当严密,没办法连细节都一一查明,因为里头有些案子甚至与公安相关,没办法随便探听。不过,因此世人才会误会……对吧,本岛先生?”

是这样吗?

唔……世人误会这一点是没错。

骏东按住软呢帽,重新深深戴好。

“我也调查了榎木津侦探的同伴。里头似乎有许多棘手的人物呢……”

很多。棘手得要命。

榎木津一伙从头目开始,每一个奴仆都不是普通人。硬要说的话——不,也不用硬说,在相关人员当中,我比任何人都要普通。

“那么,我想请教你的就是这个部分,本岛先生。”

软呢帽男用力把脸凑近我。

“榎木津侦探能够立刻侦破事件的真相……绝大部分都是靠他周遭的人帮助吗?”

“啊?”

好难回答的问题。

我觉得是这样,也可以说不是这样。能够走到解决这一步,的确可以说是靠着奴仆等一伙人的努力,但如果光论识破真相这一点,是因为榎木津那实在可疑的能力——看得见他人的记忆这种荒唐的体质吧。

“那个传闻是骗人的吧?”骏东接着说。

“传闻?”

“就是他拥有能够瞬间看出凶手的慧眼的……传闻啊。”

“这是谁告诉你的?”我莫名着慌。

可是……仔细想想,这并没有什么好慌的。榎木津并没有特别隐瞒自己的体质。

那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说起来,对榎木津本人来说,那只是天生如此罢了。对侦探而言,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他并没有特别宣传,也不会拿来炫耀,只是完全不解释罢了。不过我感觉那个侦探对自己的体质也并非完全理解,所以是真的无法解释或怎么样吧。

再说,就算听到这种解释,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当然,也想不到。

知道的人也是,就算宣扬出去,不是遭到轻蔑,就是被敬而远之,或是受到嘲笑,所以会对不知情的人三缄其口。所以这事才没有传开来而已,根本不是秘密。我没有必要慌张。

“怎么样?”骏东再一次问,“为那个侦探担任左右手奔波的人才实在济济。有糟粕杂志出身的地下记者、科学杂志记者,警察方面有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辖区刑警、派出所警官,连法医都是他的棋子。还有古董商和小说家、可疑的贸易商、电影人、学者及僧侣……他的情报网分布的范围相当广。而且客户又多是社会地位不凡的人士。像是柴田财阀、织作纺织机,不晓得是不是他父亲的人脉,也有旧华族和士族会来委托他查案……”

而且——骏东把脸凑得更近了。

“令人费解的是那个旧书商。他的背后到底有什么?”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猛力摇头。

骏东说的旧书商,是榎木津的朋友中禅寺秋彦吧。中禅寺的确是个有点古怪的人,对榎木津而言,他应该是最为可靠的盟友……但是我不可能知道他究竟拥有什么样的人脉。他——与事件有关的时候,虽然也会透露出可怕的一面——但在我面前,他只是个疼老婆的普通人。

其实他是个更恐怖的角色吗?

“还有你。”骏东指住我,“想想每个人的角色分配,那个叫榎木津的侦探能够掌握到其他私家侦探望尘莫及的情报量,没有一个是无用的人才。可是……你却教人费解。”骏东说。

“我……”

我是无关的。

恕我再三再四重申,我是典型的凡人。凡人不可能会有什么用途。

可是……

骏东这个人虽然强调他调查得有多么仔细——事实上我也很佩服他的调查能力——但他从根本上就弄错了。

确实,榎木津身边有许多骏东刚才列举的那些角色。听到他说我才想到,这些人的确个个来历不凡。可是,榎木津根本不信赖那些玩意儿,他根本是暴殄天物。

那个人根本不在乎别人的头衔地位,是什么都无所谓。不管拥有什么样的特殊能力、多么特权在握,都没有关系。他要做什么的时候,随便找个在场的家伙下命令,这样就了事了。

是随用随丢。

所以像我这样的人也行,这事骏东是怎样也料想不到吧。

说到底只要榎本津觉得好玩就行了。

所以榎木津的字典没有“输”这个字。他的字典里有的只有“有趣”“无趣”这两个种类。榎木津碰到看不顺眼的事,就粉碎它,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做得好玩,只是这样而已。如果不拘泥于胜负,那我也不会去拟定什么战略。那么人尽其才、情报搜集之类的,都没有关系了。榎木津会和那伙人往来,也只是单纯地觉得好玩而已。

“不是的。”

完全不是的——我说。

“那个人……根本不需要情报。”

“不需要情报?呃,那他不是在事先搜集到相当数量的情报,再有效率地得出结论喽?”

“不是不是,完全不是。”我说。

我有些大胆起来了。至少比起这个人,我拥有更多对那个侦探的知识。

虽然如果说“那又怎样”,的确是不怎么样。

“那么……他能识破真相,果然还是拜他的特殊能力所赐吗?”

“是体质,体质。”

不是能力吧。

“那是……例如懂得对方在想什么,这类读心术之类的吗?还是像灵术那样,有神秘的力量在作用……”

“好像不是那样。”

关于这一点,我一开始也曾经询问过。据榎木津的助手益田龙一说,并不是那一类的东西。

“据说他只是看得见而已。”

“看得见?”

“也就是说……像是你今早看到的景色、见了谁、吃了什么,这些事他知道。据说榎木津先生可以看到你亲眼看到并且记得的东西。”

“噢!”骏东露出高兴的表情,“果然……看得见记忆,指的就是这么回事……那么,本岛先生,像是我的想法和心情,他就看不出来了?”

“看不出来吧。”

榎木津不了解吧,完全不懂。

“我不是他本人,所以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不过依他身边的人说,对于这方面的事,他比一般人更迟钝……”

益田也这么说。

简而言之,就只是看得到罢了吧。榎木津不是个顾虑别人感受的人。

“那……他不明白我感到悲伤或气愤,或是怎么想,只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应该是吧。”我答道。

虽然我无从想象那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不过应该是看得到吧。

“所以……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比方说,杀人凶手一定会看到犯罪现场吧?所以他才知道。小偷也是,没有盗窃犯不会看到自己行窃现场的。”

“噢,噢。”骏东不知为何非常高兴,“原来如此,那太厉害了。如果是单纯的案子,真的一眨眼就可以解决了。实际下手的人根本不是对手呢。就算是教唆杀人这类不是实际下手的情况,对于曾经与实际下手的人联系的部分,也无从抵赖……就是这么回事吧。”

“唔……若是覆面的话,或许另当别论吧,应该也不是万能的。”

“原来如此,说的没错。”骏东说道,笑眯眯地抚摸手杖,“对于从头到尾闭着眼睛进行的犯罪……他看不出来呢。”

“是啊。”

看不出来吧。

我从来没想过这么古怪的事,但从道理上来推测,应该……看不出来。

榎木津的体质只能重现他者的视觉性记忆,应该并未伴随当时的听觉与嗅觉,对于重现的影像,只能由榎木津本人去解释。

可是——

总的来看,在谈论榎木津这个人的时候,这个神秘不可思议的体质是否是不可或缺、非提不可的事?并非如此。我反而觉得这不是件多重要的事。因为本人的言行举止太荒诞不经,使得这种体质相形失色了。

仔细想想……

如果他的体质是真的,那么这应该……是完全超脱常识、科学这类事物的一桩大事吧。可是在那个人的言行举止面前,连这件大事都黯然失色了。

榎木津会自以为万能,大概不是那种体质的关系。我觉得是他的性格所致。平常周遭的人几乎不会意识到榎木津那种奇妙的体质,一定就是出于这种理由吧。

“这样啊,果然是种不可思议的法术呢。”骏东佩服了好一阵子,“哎呀呀,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呢。”

“是吗?”

我露出没那回事的表情。那种体质本身没什么好炫耀的,更何况也不是我该拿来炫耀的事。

然后——

这个时候我总算赫然惊觉了一件事。

我——

在一如平常地和人对话个什么劲?

我可是被麻绳捆住,系在柱子上,被迫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呢。另一方面,骏东看起来是绑住我的那伙人的雇主,而且还傲慢地坐在椅子上俯视着我。

两人权力的差距,一目了然。

而我为什么非得闲话家常似的跟他正常对话不可?

本来,这种情况下我该采取的态度,是泪流满面地求饶说救命放我一马,要不然就是豁出去大骂他妈的要杀要剐随你处置,朝他吐口水,只能是二选一吧。

不管是恳求还是无谓抵抗,不管怎么样,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跟眼前这个人的关系绝不友好。

可是事实上呢?

什么“哎呀呀,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什么“是吗”。

这可不是在檐廊对弈的老人之间的对话。是遭遇绑架监禁这种不当非法行为的普通人,以及犯下这不当非法行为的主谋两者之间教人紧张得手心冒汗的针锋相对……才对。

一点紧张感也没有。

不,这全都是这个叫骏东的人害的。

如果这家伙哑着嗓子威胁个几句,我一定也会表现出符合凡人形象的害怕模样,号哭着道歉。

然而——

我瞄了骏东一眼。说起来,这古怪的情形究竟是为什么安排的?

如果想谈这种事,就算不用绑我也成吧?还是接下来我会……

我突然畏缩起来了。

因为我开始有些恐怖的想象。

不管怎么想,现在都不是闲话家常的时候吧。他们……简而言之就是为了前几天的那件事,对榎木津一伙怀恨在心。

而我被当成一伙的了。

当然,我是善良的普通人,不是一伙也不是三把火。

可是不管我心里怎么想,对榎木津来说,我都是他众多奴仆中的一个。实际上为了解决事件——或者说为了让榎木津发泄郁闷,在设下圈套设计敌方的时候,我被榎木津和中禅寺等人任意使唤了不少次。不管我情不情愿,既然参与了侦探的谋略,我一定也算是榎木津的爪牙之一。只是我自己缺乏同伙人的自觉罢了,在旁人眼中看来,我完全是他们一伙的。

——我会遭到报复。

我一下子怕了起来。

不过是个凡人,却跟那种非凡之人扯上关系,果然还是错的。我一定会被这群来历不明的家伙们整得惨兮兮的。搞不好还会送命。

骏东笑了。

——眼睛没有笑。

这个人让人看不出年龄。不光是年龄。

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那张脸就像戴了张面具。我觉得他从头到脚都像在做戏。

骏东再次发出近似杂音的嗓音:

“本岛先生。”

“啊、是!”

骏东在椅子上弓起腰来,就这样压低身子。然后他斜看着门扉,把声音压得极低地说:

“你看那道门。”

“什么?”

“刚才那伙人在监视着啊。那些人啊,算是我那儿的小伙子们,表面上是听命于我……可是呢,他们其实是社长的手下。”

“社长的手下?”

“没错。他们在监视我会不会背叛。”

“监视你?”

“对,就是这样。喏,我一开始不是说了吗?我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不喜欢引起风波。我可以说是个热爱和平的人。所以,唔,在侦探的同伴中,我才会挑选了感觉即使接触,也可以比较和平地了事的你……但我没料到他们竟然会做出这么粗暴的事。”“哦……”

那……帮我解开绳子也行吧?

“所以我不能帮你解开绳子啊。”骏东耳语似的说。

“为、为什么?”

“这还用说吗,如果我帮你解开了绳子,那我岂不成了叛徒了吗?你和我都会被干掉的。”

“被干掉?”

“哦,就是他们会向我们施加危害的意思。那些家伙打算啊……把你打个半死不活,以儆效尤啊。”

“打……”

我本来想重复“打个半死”四个字,被制止了。

“请安静。万一被听到就不好了。哎,恕我失礼,但他们好像知道你是立场最弱的一个,才会想出这样的计划。是社长吩咐的,所以那些家伙才会做出这种事。我……虽然依稀察觉了,却也觉得光天化日之下,不可能绑得了人吧。我也料想就算你是普通人,应该也会有所抵抗才是……”

我没有抵抗。这表示我连普通人都不如吗?

那么……

我岂不是失去普通人的立场了?

“哎,那伙人极端排斥惹上警察。我想如果你吵闹起来,他们应该就会收手,没想到……”

骏东失望地俯视我。接着露出幻灭的表情,深深地叹了一口大气。

我好像让人受不了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我是个无能的凡人。

“所以我在这里跟你打个商量。”

骏东一脸肃穆,声音压得更低了。

“刚才和你谈过之后,我知道榎木津先生并没有其他意图。他八成是看到银信阁社长,就知道他做过的坏事了吧。敝公司的社长呢,怀疑榎木津先生背后另有高人指点,想要摧毁咱们加加美兴业,所以才会那么生气。”

根本没那种事。

榎木津不可能会接下从企业捞好处的案子。说起来,上次的工作会实现委托人的愿望,也形同偶然。榎木津只是顺从自己的好恶,尽情兴风作浪罢了。

“所以呢,”骏东说,“我想放你逃走。”

“请放我走。”

我坦白过头地坦白说。这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的话,所以是千真万确的真心话。说出口后,我才觉得这话很蠢,但这时候逞强也没有好处。

我……不想被打个半死。一般市民中有几个人会碰到被打个半死这种事的?

“这个……”

骏东留心门扉,从内袋里掏出什么东西给我看。

是小刀。

“这个呢,喏。”

骏东以门扉看不见的角度,用小刀抵住自己的肚子。

用力一按。

“这是竹制假刀。喏,不会割伤,也刺不进去。”

“哦。”

的确,那是给木片或是竹片贴上锡箔纸做成的假刀。

“这是演戏用的小道具。”骏东说。然后他走到我前面,用那把假刀抵住我的脚。

“不痛,对吧?”

唔,只是觉得被压了一下。

“我这里也有真家伙。”

骏东出示内袋。

“接下来……我们要演一出戏。”

“戏?”

“对,我会用这里的真刀割断绑住你的绳子,绳子一断,你就……”

“逃、逃跑?”

“不,在逃跑之前,你也要演一出戏,要不然我就危险了。如果只是割断绳子放你逃走,我岂不就是个叛徒了吗?对吧?那样我会被打个半死的。不,我是道上人士,会被打个全死的。”

“全……”

打个全死是什么意思?

“听好了,我会割断绳子,然后你就拿这把假刀——不要弄错喽,从我手中抢过这把竹刀。然后用它狠狠地捅我。”

“捅你?”

“假装的,假装的。”骏东说,“看,不会捅进去,对吧?就算硬捅,也捅不进去的。即使狠命捅下去,也不会受伤。你就瞄准我的肚子捅上来吧,然后……”

骏东用拐杖头指示窗户。

“那道窗户……是毛玻璃窗户,那里是开着的,你从那里逃跑。哦,我会巧妙周旋,不让他们追上去。那些人看到我按着肚子痛苦挣扎,也不会抛下我不管吧……而且他们也非常清楚你跟警察有交情,从今以后应该不会再找你麻烦了吧。”

“可是……”

不会曝光吗?

“不会有事的。”骏东说,“我连血浆都买来了,就装在肚子里。为了让你我双方都平安脱身,就只有这个方法了。快……”

骏东说完,绕到我的背后。

2

“然后怎么了?”

中禅寺秋彦露骨地表现出兴趣寥寥的样子,意兴阑珊地问。那张脸臭得仿佛世界连续毁灭了十次。

他看起来心情糟透了。

“哦……”

我在坐垫上僵住了。

肯定会被念的。中禅寺虽然老是埋怨说他不是村子的隐居老人、他家不是澡堂二楼,结果一群废物还是会群聚到这个家来,拿些蠢问题烦他,然后再被这个有如隐居老爷子的人恶狠狠地念叨,这就是这个人的日常。

他的念叨对凡人来说杀伤力极大。

该说是字字见血,还是句句道破,辛辣又精准,听着听着,连自己都要对自己绝望了。

中禅寺说,想想我说起的开端,断在那里岂不是教人不舒服吗?

“那个叫骏东的家伙绕到你背后,做了什么吗?”

“对。”

“对什么对,本岛,这里不是关键吗?你的遭遇只要听这部分就行了。又不是赫恩的‘茶杯之中’ [65],我可不想听有头没尾的故事。”

中禅寺说道,站了起来,关上面对庭院的纸门。

这里是位于中野的旧书店,京极堂——中禅寺的店——的主屋内厅。

虽然是个整洁的客厅,但除了出入口以外的所有墙壁,全都变成了塞满书的书架。

不仅如此,还有为数惊人的书本整整齐齐地堆放着——有些堆在壁龛里,有些堆在榻榻米上。

主人中禅寺秋彦一如往常,穿着朴素的和服坐在矮桌前。

他是这家旧书店的老板,博学乖僻而善辩,而且本职是神主,还兼任驱魔的祈祷师,是个令人难以理解的人物。

最令人无法理解的……是这个中禅寺对榎木津来说,并非奴仆也非敌人,更非无所谓之人,而是为数稀少的朋友之一这一点吧。

这个人是能够与榎木津平等对话的稀有人才。尽管如此,中禅寺虽然——他既乖僻又爱强词夺理——姑且算是个明事理的人,也能和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正常地交谈。

虽然他会说些深奥难解的事,但他巧舌如簧,能言善道,与一些说话散漫无章的人不得要领的话相比,大概还要更容易懂。

换言之,对我而言,中禅寺这个人也等于是对榎木津的翻译。

所以我最近常来这里。

而且中禅寺的夫人是个从主人的臭脸完全无法想象的贤妻,泡的茶又如甘露般美味。

像我这种独居惯了的粗汉子,尝到细心泡制的茶水的机会可以说是少之又少。所以我也不是不能说是为这个目的而来。而且有时候运气好,还能享用到夫人的厨艺。

今天落空了。

端出来的茶,显然是主人亲手泡的。

浓得诡异。一问,说夫人因为一些喜事出门去了。

“到底是什么事?有那么难以启齿吗?”中禅寺说。

“不……也不是难以启齿,只是现在回想,我觉得实在太荒诞无稽了,实在是……”

我觉得太脱离现实了。

“脱离现实,那不是家常便饭了吗?”中禅寺说,“本岛,我不是再三再四忠告过你了吗?跟榎木津那种家伙往来,要不了两三下就会成了个大蠢蛋。再显而易见不过,绝对会变成个笨蛋。那家伙啊,跟常识、良知,总之是这类东西根本沾不上边。然而你却无视我的好心忠告,跟那个笨蛋往来。发生在你身上的脱离常识的事,全都是那带来的结果,不是吗?那么就算你碰上再怎么脱离现实的事,都莫可奈何。”

无所谓,快继续说下去吧——中禅寺催促,把先前就一直在读的旧书翻页。强迫人家说话,自己却不停止读书,真伤脑筋。

“依我猜想,那个叫骏东的中年男子,是不是突然演起古怪的戏来?”

“对……”

被他看透了。

骏东绕到我背后,大声这么叫道:

这样啊,既然你这么说,就让你带我过去吧……

当然,我一头雾水。

骏东说着“这是真话吧,你该不会是在撒谎吧”等假惺惺的台词……

割断了绑住我的绳索。

大概是用两把刀之中的真刀割断的吧。

接着骏东把嘴巴凑近我的耳边说:

好了,快抢走我手中的刀子……

我困惑起来。

虽然困惑,但那种情况,也不能不照着他说的做。

再怎么说,当时都是那种状况。我处在彻底不利的立场,最重要的是,骏东说要放我逃走……所以我能走的路只有一条。

所以我慢慢地站起来,假装要抓住骏东。骏东迅速地向我递出假的竹刀。

“那……确定是假刀吧?”

中禅寺视线仍然盯在书本上,这么问我。

“什、什么意思?”

“因为他刚割断了你的绳索吧?既然割得断绳子,表示他手里的刀子是真的吧?”

“不……他调包了。哦,我一瞬间也犹豫会不会是真刀,可是万一搞错,他会弄伤自己吧?怎么说,我被情势所逼,就这样接下了刀子——也不算接下,是装出抢刀子的样子。可是我一拿到刀子,立刻就摸了刀刃的部分……”

“然后呢?”

“完全是钝的,而且根本不是金属。首先重量就不一样,非常轻,是竹子做的。”

“原来如此。”中禅寺抬头,抚摩下巴,“然后你就照着那个人的指示,装出捅他肚子的样子,从窗户逃走了?”

对……

我甩掉困惑,紧接着几乎是反射性地把竹刀往骏东的肚子上捅了过去。

当然,不是真捅。

别说是捅了,连半点感觉都没有。我想顶多只有刀尖擦到衬衫而已。就算那是真刀,应该也伤不到人。简直就是一场有如儿童才艺展示会的闹剧。

可是说到骏东,与我的花瓶演技相比,他演得实在是炉火纯青。

中年绅士“呜呜”一声,宛如巡回演出的女剑剧 [66]的主角,“啊啊”地呻吟,伸手划过空中,捂住肚子……大叫:“我被干掉啦……”

“他那么叫?”

“他那么叫。”

“简直是耍猴戏嘛。”中禅寺吃不消地说。

“不,他演得很逼真。害我以为我真的捅伤他了,又确认了一下假刀。”

“然后呢?”

“哦,当然什么都没有啊。上面没有沾到血,什么事也没有。骏东先生做出痛苦万状的动作……”

“一边惨叫吗?”

惨叫了吗?我回想了一下。

右手捂着肚子,身体前屈,左手往前伸出……

“他叫着来人啊,来人啊……”

“向人求救?”

“正确地说,是装作求救的样子。全是装的嘛。然后……啊啊,对了,血浆。”

骏东的衬衫染得一片通红。

他好像真的就像他说的,准备了血浆。他先前指着自己的肚子说藏在这里头,应该是装在袋子里,用按着肚子的手把袋子挤破了吧。

“我见状有点狼狈起来……”

凡人就算知道那是血浆,还是会不由得狼狈。

“然后……哦,骏东先生向我使了个眼色,所以我慌忙跑向窗户。那不是人平常出入的窗户,但有扇大小刚好的毛玻璃窗……就跟骏东先生说的一样,锁打开了。”

“使眼色啊……”

“也不算是使眼色吧……”

或许只是看了我一眼。但因为事前商量过,我才会把它当成是叫我快点离开的意思也说不定。

“窗外是一条小巷,或者说,只是围墙与隔壁大楼之间的缝隙,一条狭长的空间,我头也不回地逃走了。因为万一被抓,不晓得会吃上什么苦头嘛。要是被发现只是装的,放我逃走的骏东先生也不可能没事吧。”

“唔唔……”中禅寺低吟。

接着他朝我投以吃不消的目光。

“然后呢?”

“哦……只是这样……而已。”

只是这样。

里面的人没有要追上来的迹象。

不,不是没有,而是我根本没工夫去留意那种事。

我一心看着前方,满脑子只顾着跑——或者说,只顾着让两条腿交替抬起,两手交替挥动。奔跑的时候,我几乎连声音都听不见,这段期间应该看到的景色,也完全没有记忆。

我连自己究竟在哪里坐上电车——我应该是搭了电车——当时有没有乖乖买票,都回想不起来了。

当我看到了我的住处,文化住宅那破旧的门扉时,才总算喘了一口气。

我吓到心脏几乎快从嘴巴里蹦出来了。我怕死了。

不,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怕了起来。

我的腿颤抖不已,眼前一片空白。

我莫名地害怕一个人独处,没有进入自己的家,而是敲起了隔壁家——我的总角之交,也是连环画画家近藤家的门。

“然后你就这样在近藤先生家过夜?”

“嗯。我害怕极了。被绑住的时候还没那么恐怖,可是逃出来一看,或者说逃掉之后,看到熟悉的自家风景,冷静下来的瞬间,我怕起来了。”

“这真是个大问题呢。”中禅寺说,“你好像有点迟钝呢。”

“迟钝……?”

我也不是不觉得自己迟钝,但我钝到值得别人这样目瞪口呆吗?

“很迟钝,非常。”中禅寺这次十足明了地说。

“非常……迟钝吗?”

才短短一秒钟后,就已经不是“有点”迟钝了。

“非常钝。就像那个人说的,如果你早点怕起来的话……或许根本不会被绑架。那一带行人相当多,也有许多店家,派出所也不远。只要大声吵闹,绝对会引起注意。或者说……你也可以甩开他们,逃回榎木津那里。”

“对啊……”

我完全没想到。

如果榎木津来对付,那种地痞流氓,不消一分钟就可以收拾干净了。榎木津……打起架来强得吓死人。

“说起来,你遭到绑架,不是下午三点的事吗?那时还算大白天呢。”

没错。我离开榎木津的事务所时,大概是下午两点半左右。我被带进房间,用绳子绑住,骏东现身,是快四点的时候。我回到家则是快七点的时候。

“还有……”中禅寺说着,“啪”地合上摊开的书本。

灰尘般的东西飘扬起来。

“你不觉得奇怪吗?”

“很……奇怪啊。”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说事情脱离现实了。

可是昨晚我不这么想。

我只是怕极了。

我没有回到自家,而是直接跑去近藤家,也是突然想到骏东曾说他连我家在哪里都调查清楚了,也就是我陷入了那些人可能会找上门来的恐惧。

那是叫作“上门回礼”吗?

骏东说只要我照着他说的做,就再也不会有事了,但我实在无法相信。

我不是很清楚他们道上的规矩,简而言之对他们来说,我可是捅伤他们的上司之后逃跑的。平常的话,就算赌上一口气也要报复才对吧。

虽然我其实并没有捅他。

然后……就算真相曝光,也一样会演变成惹毛他们的状况吧。

而且骏东还说那些凶神恶煞不是他的手下,而是听命于更上层的人物——社长什么的。

所以我抖个不停,闯进近藤家去躲起来了。

可是——

一夜过去,我稍稍恢复平常心,重新一想……

开始觉得事情实在荒谬。

近藤也说我是被狸猫给捉弄了。狸猫会不会捉弄人我不晓得,可是我也总有这样的感觉。

所以……我先来到中禅寺这儿向他报告。

“很奇怪啊。”我重复道,结果被中禅寺反问,“你觉得哪里奇怪?”

“就是……从头到尾都很怪啊。这是我自己的体验,所以我不说是假的,可是这实在很假啊。我不太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这就是你钝的地方啊,本岛。”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说。

“钝?”

“难道不钝吗?你说你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可是既然你记得,那段体验就是真的吧?”

“嗯,是真的。”

“如果这从头到尾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你的妄想,他们一定有什么目的。做出那种事,就一定有意义才对。”

“目的?目的是要搜集榎木津侦探的情报吧?”我说。

除了侦探以外的事,骏东完全没问。我也是,除了侦探以外的事,什么都没有说。我实在不认为还有其他意图。

“可是他们不是已经调查清楚了吗?”中禅寺回道,“那些家伙连榎木津那种荒唐的体质都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是知道了。”

“那……为什么还非得特地绑架你不可?你在榎木津身边的人之中,也是资历最浅的一个,而且……”

没错,我是个迟钝的凡人。这一点中禅寺说的没错。可是……会不会就是因为这样——

“所以我比较容易抓之类的……”

“唔……以结果来说,你非常容易抓,可是不实际抓抓看,也没人知道啊。俗话说,胆子愈小的人愈会闹啊……”

话说回来,他们究竟有什么企图?——中禅寺莫名拘泥于这件事。

“这事……有这么糟糕吗?”

“也不是糟糕……以现状来看,实在很难掌握他们的意图。”

“意图?”

“至少不能就这么根据表象解读,真教人费解呢……”

我倒觉得中禅寺说的话比较费解。

“你的意思是,那一幕有什么更深的意图在里面吗?中禅寺先生。”

难以想象。发生的事是很脱离常识,但我觉得没有更深的意义了。

我这么说,结果中禅寺把眉毛挑得更高,露出一种伤透脑筋的表情说:

“肯定有什么的。例如说……对了,本岛,你被监禁的房间有多大?”

换算成榻榻米的话,大概有二十叠吧。

“这样。出入口只有一处吧?”

“有一道可以去走廊的门。本来可能是办公室之类的吧。门是嵌玻璃的木制门。啊,对了,感觉就像玫瑰十字侦探社的门口那样。”

“那么……可以看到室内。”

“想看就看得到吧,一清二楚。”

“你被绑住的柱子是在哪一带?”

“呃……”

中禅寺递出手边的书,是叫我把它当成房间吧。

“呃……这里是入口的门,大概是这一带吧。不是正中央。这种位置怎么会有柱子呢?这……”

“哎,那里的建筑物就是这种构造吧。这无关紧要。那么,你逃脱的窗户在哪?”

在入口门的对侧,我指示大略的位置。

“原来如此……那么我问你,本岛,那名男子被你袭击的时候,为什么要表现出那么夸张的演技?”

“咦?”

是不想被手下发现他是故意放我逃跑的吧。我想那个世界有那个世界的麻烦规矩。我这么回答。

“这可难说。”然而中禅寺却这么说,“照你的说法,他是想让手下看见这幕情景,是吧?”

“是啊,那当然了。”

“手下站在门外,对吧?”

“好像。”

“他们监视着里面?”

“不……我没有确认……”

骏东说手下在盯着。说他们监视着他。

“这很可疑呢。”中禅寺板起脸来。

“不,我被绑起来,所以不晓得他们是不是一直盯着,但是里面发生什么事的话,一定会有人过来张望吧。因为都有呻吟声了。不,就算不用张望,站在走廊里不就看得到了吗?我刚才说过,门是嵌玻璃的,一探头就看得到里面了。”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进来?”

“咦?”

“那个人先是大声说话,开始煞有介事地表演,不是吗?然后才割断你的绳子。如果外头那些人真的在监视,平常一听到声音,就应该说着‘出了什么事?’马上进来查看才对。”

“啊啊……不,我想一开始骏东先生大声说话,的确是想要引起外面的人注意。”

说是一直监视着,外头的人也不是紧贴在玻璃门上。骏东一定是认为大声说话,他们就会注意房间里面。

“再说,如果不先割断我的绳子,我就不能捅他啦,所以他才随便掰出一个割断绳子的理由……”

“可是没有人进去吧?”中禅寺说,“如果听到一开始的声音,立刻窥看里面的话,应该就会看到你捅伤那名男子的场面了吧?”

“唔……应该吧。”

“那么再怎么样也应该会进来才对吧。看到抓住的家伙捅伤自己的大哥,黑道兄弟不可能默不作声。大哥用夸张的声音求救,还郑重其事地准备了血浆,不是吗?”

“嗯。所以……手下应该是进来了吧?是我惊慌过度,所以才没看见。”

“可是从这个相关位置来看……你像这样捅了人,他们从这里进来的话,你绝对跑不出窗外的。”

“啊……”

中禅寺出示书的封面。

“从门到这道窗户之间,没有任何障碍物,是一直线呢。跨大步的话,没几步就走到了。就算窗户没上锁,想要从这里逃走,也会立刻被开门进来的家伙们逮住。就算先绕过倒在柱子一带的那个人,也花不到几秒钟吧。而且走廊那里应该有好几个人。”

“唔唔……”

确实如此。

“而且你捅人之后,顿了一下才跑掉。平常的话,顿在那里的时候你已经被抓了。更何况,在那种状况下,还是捅不下手吧?”

这么一说,的确如此。

“如果我是那个人,才不会搞什么假装遇刺。即便同样是设计逃亡剧本,他那种导演方式也大错特错。”

“这、这样吗?可是……”

“如果他真的想放你逃跑,不必假装被捅伤,应该趁着没人看的时候放你逃跑才对。就算有人在监视,也应该趁着监视者不注意的时候,先让你逃跑才正确……或者说,绝对不该先放大嗓门说话,引人注意。”

万一有人来了,你就跑不掉了——中禅寺指着书本的封面说:

“如果我是他,就先偷偷放你逃跑,等你跑掉以后,再大声呼救。然后再装出痛苦万分的样子。唔,弄破血浆袋也在这时候比较好。然后再对进门的家伙们胡诌一个理由,这样就行了吧?这样才能确实让你逃跑,谎言也比较难被拆穿。”

这……唔,或许是吧。一样是撒谎,那样也比较安全。如果能够冷静思考,我也会这么做吧。

“那个人并没有惊慌失措的样子,”中禅寺说,“慌了手脚的是你。那个人还有工夫从容地做出媲美巡回艺人的表演,所以这点事他不可能没有考虑到。换句话说……你捅伤他的表演、他被你捅伤的表演,在放你逃跑这出戏的情节上,是全然不必要的。”

这样吗?

“事实上,我想那些手下根本没看见你们两人那逊到家的猴戏。那么,他到底是想让谁……看到这场戏?”

“让谁……”

在场的只有我一个人。

“这显然是戏吧?有些戏剧会把观众一起拉进来参加,但是没有观众的戏……怎么样呢?难道他是为了他自己而演戏吗?”

“为了他自己?”

“或许他有演戏的爱好。”旧书商一本正经地说。

爱好……应该不是吧,我觉得不是。

“不……所以说,那是要给手下……”

手下没在看吗?

“手下真的没在看吗?”

我感觉并没有多不自然。不过当时我的确是狼狈周章,也不能说那个情况……完全不是不自然。

“我刚才不是分析给你听了吗?”中禅寺蹙起眉头说,“手下没在看。如果他们看到了,就表示他们对大哥受伤视而不见。不管怎么样,反正对于那个自称骏东的男子热烈的表演和惨叫这些讯息,走廊上的家伙们半点反应都没有。”

“会不会是我跑掉以后,他们才进来?”

“所以说,如果是你逃掉之后才进来的,先前的戏全都白做啦。”

“会不会是因为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会进来?所以才郑重起见……”

“所以……”中禅寺搔搔下巴,“我才说比起冒那种险,先放你逃走再呼救才是万全之计。如果手下不是你从窗户逃跑之后才进来,不管他们在哪个时机进门,计划都一样会失败。”

“是这样吗?”

“这不是废话吗?万一切断绳子的瞬间,外头的人进来了,你逃得掉吗?”

唔……逃不掉吧。在那些杀气腾腾的家伙面前,就算是装的,我也不可能捅得了骏东。不不不,别说是捅了,我应该会先被抓住。

我摇了摇头。

中禅寺说:“那么,如果在你捅人的瞬间跑进来的话呢?”

“这……唔,一样逃不掉吧。”

我应该会落得更惨的下场。

“那么,是啊,就算人进来的时候,你已经半个身子探出窗户……也一样逃不掉吧?”

“半个身子探出窗户也不行吗……?”

“你想想窗户与门的距离和相对位置。”中禅寺说。

事实上在逃脱的时候,我冷汗直流。一想到会有人从那道门闯进来,我就吓得屁股直发痒。万一那个时候那些人闯进来的话……

我还是会被抓吧。

“也就是说,不管是捅人之前,捅人的瞬间,捅人之后,你都一定会被抓。就算是已经要从窗户逃跑了,也一样会被抓。就连溜出窗户以后也会被抓。那些人不管是堵住你还是在后头追,都一定抓得到你。这是个洞若观火、显而易见的事实。然而那个人却在割断绳子之前就先大声说话引人注意。”

确实……不太对劲吗?

“就是这里不对劲。我实在不认为他是想放你逃走。那种做法,不如说是不想让你逃走。可是那样的话……”

就没必要演那出猴戏了吧。

我本来就被抓住了。

“很奇怪吧?”中禅寺说着,把书拉到自己手边,“那场猴戏彻彻底底毫无意义。可是尽管如此,那个人却事先准备了真刀和假刀,甚至准备了血浆。”

“是啊。”

“这太荒唐了。”中禅寺说。

“荒唐?”

“是啊。因为据你说,那个人看到你被绳子绑住,说了这真是过分之类的话,不是吗?他还确认了绳结,对吧?”

“嗯,他说绑得很紧,他解不开。”

“如果绑得松,他就会帮你解开了吗?”

“不,所以那是……”

“这一点首先就相当诡异。”中禅寺说,“说起来,有哪个蠢蛋会为了放走监禁的家伙,而去准备那种东西的?”

“没有吗?”

“才没有。”中禅寺强调说,“既然做了那么多准备前来,表示那个人一开始就打算背着手下,偷偷放你逃跑……对吧?当然,这表示他早就知道你会被绑得死死的。因为他都准备了割绳子的刀子了。”

“唔……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刀子姑且不论,竹制假刀和血浆,可不是随便哪家杂货店都有卖的。也不是一般家庭常备品,更不会掉在地上让人捡。那个人不是特地去戏剧用品专门店买的,就是向戏剧圈子的人要来的。”

“是、是这样吧……”

“换句话说,这表示那个人早在前天,最晚也是在昨天早上,就预测到你当时的状态——遭到绑架,被绑得死死的。”

“是这样……吧?”

“若非如此,就没办法准备那些古怪的小道具了吧。尽管如此,那个人看到你被绑起来,却装出吃惊的模样,不是吗?从这里就不对劲了。”

或许……是不对劲。

“等你遭到绑架,被五花大绑,受到监禁之后再去准备那些,是不可能的事。难道说那个人确认你的状况之后,短短三十分钟就想到那个古怪的计划,准备好假刀子和血浆吗?”

这……我想是不可能的。

“哎……就算不去计较这部分,他也绝对是一开始就准备要放你逃跑。可是,如果他预先准备好了,再怎么蠢的人,也会想到更好的法子吧。不管他与手下怎么不合,他好歹也是大哥,也可以换个监禁的地点或监禁方法啊。”

这么一说,或许是这样。

“如此这般,照你的话听来,你实在是迟钝到家了……可是。”

好过分。

可是这好像是事实。

虽然受伤,但我甚至无从辩驳。

“我并不觉得那个自称骏东的人有那么笨。他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古怪的嗜好吧?”

“嗯……”

虽然也有可能只是我太迟钝,没看出来而已。

“那样的话……”中禅寺说,抱起双臂,“也就是说呢,那场乍看之下没有意义的拙戏,一定有什么其他的意义才对。”

——其他的意义。

我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点不甘心,所以拼命动脑。

的确,昨天的我或许有点迟钝。可那是因为我遭遇非常状况,慌了手脚。我虽然是个大凡人,但还没有那么蠢……应该。

如果就像中禅寺说的,那场闹剧的目的并非为了放我逃走的话……

确实,中禅寺说的没错,不管手下在哪个时间点进来,我应该都跑不掉。那么——

“那么……呃,那场戏会不会是为了让我更惨而设计的?”

“啥?”中禅寺发出怪叫,“哦……也就是要你假装捅伤大哥,让手下看见……让极为愤怒的手下把你打个落花流水,是吗?”

“嗯……”

我觉得这样的话,就说得过去了。

“那么他的计划失败了。”

“是的,很遗憾的,那个计划失败了。哎,他的手下不是太呆,就是当时在忙些什么,分身乏术,所以一直没注意到,意外地让我给溜了……呃,不对呢。”

我觉得……不对。

说到一半我就确定了。虽然我完全无法分析出哪里怎么样不对,但总之感觉不是那样。中禅寺“唔”了一声,说:

“哎,我是想称赞你变换了思路,但应该还是不对吧。”

“不是吧,果然。”

应该不是吧。

如果想要整我,只要一句“揍他”就得了。“没有意义呢。”我说,中禅寺应道“是啊”。

“说起来,不管他跟手下处得有多不好……我想这个世上没那种非得演这种蠢戏才愿意听话的手下。那已经不叫手下了呢。再说,如果他们反目成仇到了非得安排这样的猴戏才肯听话的地步,那个人不管是被捅伤还是被杀掉,手下应该都不会关心。那么更没有这样做的意义了。”

就是这样。

事实上手下就没有出现……

“那会不会是在……考验手下的忠心?”

“什么忠心?”

“是说骏东先生跟他的手下处不好。所以他才安排了一场戏,试验如果自己被捅伤,手下们会怎么反应……?”

“拿你当试验品吗?”

“哎,是的。有没有这种可能?如果当面询问:万一我遇刺,你们会怎么办?没有人会回答说撒手不管的吧。当然会回答我们会报仇。嘴上说得多漂亮都成。那个人不相信这种说辞……之类的……”

“唔唔……”中禅寺更加苦恼地蹙紧了眉头,“万一,只是万一哦,如果手下认为你真的捅伤了那个人,而那些手下有你说的忠心的话,与其把你痛揍一顿,我想他们搞不好会直接把你给杀了。”

“把我给杀了?”

中禅寺一脸若无其事地说出恐怖的话来。

我的内心……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恐惧再次猛烈地活跃起来。

——当时的情况真那么凶险吗?

“我会被杀吗?”

我提出呆蠢的问题,中禅寺非常干脆地回道:

“这当然有可能。不,你绝对会被杀吧。你可不是侮辱或殴打了人家大哥,而是捅伤了人家大哥呢。拿刀捅人,表示怀有杀意。道上说的回礼,目的就在取得平衡啊。这是为了恢复某人的行动造成的不均衡而做的行为嘛。你捅了上头的人,当然你也得挨刀。就算那个人只是受了伤,你至少也得赔上一根手指……”

“请、请不要说那么可怕的事。”

我……真的怕起来了。

我忍不住掩住小指。

我以前因为摔落屋顶,伤到了脚,离开了配线工职位。要是连手指都没了,连能不能继续担任制图工都成问题了。

“我想大概不必担心吧。”中禅寺淡淡地说,“大概啦。”

“大概吗?”

感觉好讨厌。

“总之……如果就像你说的,他是在考验手下的话,这就是一场风险相当大的赌注了。如果手下对那个人怀有你说的忠心什么的,那个手下一个差错,可能已经犯下杀人重罪了。”

被杀的……是我吗?

“然后呢,小弟为了大哥甚至杀了人,然而大哥其实活蹦乱跳的。就算他表演得再逼真,终究只是做戏,事情迟早会败露。可是事情演变成那样的话,可不是一句其实我是装的就可以了事的。因为小弟可是为大哥杀了一个人呢。”

那个人就是我。

“弄到那种地步,谁还管什么考验忠心?那个人会因为做了那种蠢事,遭到肃清吧。”

会变成那样吧。

“然后,如果那些手下没有忠心的话……哎,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呢。可是你跑掉了。那个人只是小丑似的演出愚蠢的戏码,是一个平白放掉到手猎物的大傻瓜。”

这也就像中禅寺说的。

“他会冒这么大的险吗?”中禅寺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我。

“不会……”

“不会。我说过很多次了,那个人的表演不是演给小弟看的。话虽如此,敌人的目标应该也不是你。那么一定是……针对榎木津吧。”

中禅寺从怀里抽出手来,抚摩下巴。

“他提到……与银信阁有关的仇恨,是吧。”

“嗯,他是这么说的。”

“还说那个叫加加美兴业的企业是以关西为地盘……”

是这么说没错。中禅寺沉思了半晌,说:

“总不会羽田老人也牵涉在内吧……”

“羽田?”

我问那是谁。

“羽田制铁的会长啊,羽田隆三。”

“那……”

那是一家大公司。

“那、那种大人物怎么会……”

“银信阁社长信浓先生在钢铁业界也有生意。虽然似乎微乎其微,但他和羽田制铁之间好像有什么联系。”

“这么说来,听说信浓社长靠钢铁股赚了钱什么的……”

“对,奈美木节小姐也说他做了不少事业,对吧……?”

奈美木节是上次五德猫事件的委托人的朋友。

她是个说话如机关枪的奇特姑娘,说她在银信阁的社长家担任女仆工作。可是因为前些日子榎木津胡搞一通,好像害得她不得不辞职了。

她可能会被解雇。

老实说……我昨天会去拜访榎木津事务所,主要就是为了奈美木节。

阿节说她在银信阁的前一个差事,也是因为榎木津的关系丢了。不,正确地说,好像不是榎木津害的,但总之只要有榎木津牵涉在内,怎么样都会觉得是他害的,所以阿节会这么认定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而这个工作缘不顺的小姑娘竟然跑来找我,说要榎木津负起责任。

为什么一介制图工必须帮助失业的可怜女仆转达介绍工作的委托,这部分实在令人难以理解……不过我因为情势所逼,在阿节前面宣称自己是侦探社的员工,也就是榎木津的部下,要说没办法,也是没办法的事。

阿节完全把我当成侦探助手了。追本溯源,那是在情非得已的状况下一时情急撒的谎,但不管怎样,撒谎的都是我,只好当成自作自受,死心认命,前往榎木津的事务所帮忙转达阿节的话……哎,就是这么回事。

我就是在回程中遭人袭击的。

“那个叫羽田的人……是什么棘手人物吗?”

“很棘手。”中禅寺板起脸来。

他好像真的非常厌恶那个人。

“哎……春季以后,我和那位老先生有过一段不浅的因缘。对方应该也很清楚榎木津。哎,羽田老人似乎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但无法用寻常方法应付……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个烫手山芋。与那种老人为敌,很折腾人的。”

要是背后什么都没有就好了——中禅寺说。

“加加美兴业和羽田制铁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这我不清楚。”

主人说道,费劲地站了起来。

“那场大骚动之后,还没过多久吧。就算银信阁的社长因此被捕,露出马脚,经营陷入困难,也不过才几天吧。然而那些人却已经把榎木津的朋友关系什么的,全都摸得一清二楚了,对吧?”

骏东好像知道得相当详细。

看情况,搞不好他们握有的情报比我知道的还多。

“如果单纯只看那个事件……相关者并不多。我和你,还有沼上,然后就是榎木津事务所的那些人吧。可是他还提到杂志记者、警察相关人员、贸易商什么的,对吧?”

“他是这么说的。”

中禅寺把他之前不死心地一直在读的书摆回壁龛,“嗯”地伸了个懒腰。

“我觉得这些人的身份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查出来的。可是……如果他们背后有羽田老人,情况就不一样了。那些事应该两三下就可以知道了。羽田制铁和织作纺织机也有关系,那么或许也可以获得柴田制丝的情报。这些人是榎木津的客户嘛。”

“哦……”

多么如雷贯耳的名字啊。

感觉经济界的幕后黑手都到齐了。

虽然我已经听说过了,但别看榎木津那个样子,他其实是个很不得了的大人物吧。

“特别是……”中禅寺披上外套,“有关榎木津那荒唐的体质,若非认识榎木津的人,是不会知道的。连糟粕杂志都没提过。”

“是啊。”

这么说来的确如此。

我听到骏东提起这个话题时,有种古怪的感觉。那个时候我转念心想那也不是什么秘密,可是……

的确,没有任何人刻意对这件事保密,事实上就算说出去也没人相信吧。可是在这之前……

根本不会有人说出去。

骏东说是传闻,但仔细想想,我觉得并没有这样的传闻传开。因为报道中的榎木津侦探形象,不知为何,全都是名侦探。

有关榎木津的传闻是错的。世人知道的侦探形象,全都是胡扯一通。

换句话说……

这完全是因为榎木津的那个能力没有被报道出来

如果知道这件事……

“表示……背后有过去榎木津参与的事件的关系人?”

“所以我就说要是有就麻烦了。哎,一部分爱搬弄是非的家伙是把榎木津说成靠着通灵般的灵光一闪破案的慧眼侦探之类的吧。说什么他是靠着敏锐的第六感及明晰的头脑,快刀斩乱麻一般地破解真相——这是教人笑破肚皮的胡说八道啦——所以或许是参考了这类不负责任的报道吧。”

“哦……”

或许吧。

我记得骏东也用了慧眼云云的形容词。

“重点是,本岛。”中禅寺说道。

仰头一看,这个家的主人已经完全做好出门准备了。然而作为客人的我还优哉游哉地盘腿坐着,我也实在够呆的了。搞不好我真的很迟钝。

“啊,你要出门吗?”

“不是的。我得去那边的神社收拾太鼓。先前忙着一些事,就这么一直搁着没收。虽然过年还得再拿出来,可是也得维修一下才行,所以我想从拜殿把它暂时挪到旁边的仓库去。然后……”

“哦,我来帮忙吧。”

我站了起来。

中禅寺这个人似乎极端厌恶体力劳动。这种情况,还是助他一臂之力比较好。说是太鼓,也不可能重到哪里去吧。

外头很冷。

我在工作服外面穿着向近藤借来的外套,打扮非常古怪。

我跟在抬头挺胸的和服男子身后,有些拐着脚、驼着背地跟上去。

从屋顶摔下来伤到的脚,平常虽然没什么,但天冷的时候就会隐隐作痛。可能是昨天全力奔跑的关系吧。我觉得脚比昨天更疼了。

昨晚因为心情激动,完全没有意识到脚痛,但昨晚一定也在痛吧。

我们慢慢地走过屋旁的竹林,没多久便来到古老的石阶。

石阶上耸立着鸟居。

那里是中禅寺担任神主,叫武藏晴明社的小神社。

走上石阶时,中禅寺脸朝着正面,问道,“不要紧吗?”他是在顾虑我。

我答道“没事”。石阶不陡,而且距离也不长,我觉得比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还要轻松。

爬完石阶后,我回过头去,望向来时的方向。石阶上的景观辽阔了一些。虽然也不是能看到什么,但我这么感觉。

我从拜殿搬出太鼓,放进仓库。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神社的拜殿。我从来没进过比捐献箱更里面的地方,所以有点紧张。

不出所料,太鼓很轻。

不过那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太鼓——我以为是祭典时伴奏用的和太鼓——而是雅乐 [67]中使用的扁平鼓。虽然轻,但一个人不太好搬吧。仓库也不是什么大仓库,是个储藏室般的地方。

稍微活动之后,身子暖和了一些。

“谢谢,你帮了大忙。”中禅寺向我道谢,他的这种地方跟榎木津是天壤之别。

我想榎木津打娘胎出生以来,一次也没有说过谢吧。

我说我要回去,被中禅寺挽留了。

“还要搬什么吗?”

“不是的。”中禅寺笑了一下,立刻又恢复平时的表情,“本岛,事有万一。你可能不愿意……不过你等一下就去榎木津那里吧。先报告一声比较好。”

“报告?”

向谁报告?榎木津不可能听我说话。

我这么说,中禅寺便叫我告诉益田。益田是正牌的侦探助手。虽然个性有点油腔滑调,但以前是个警察,姑且算是比榎木津更好沟通。

“可是……你说的万一是……?”

“我总觉得想不透。小心为上。我也会调查一下……不过不管有什么人找上门来,只要榎木津在旁边,哎,他应该会帮忙消灭……嗯?”

说到这里,中禅寺突然回过头去。

是有人跑上阶梯的声息。

没多久,鸟居底下出现一名年轻男子。那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因为太远,我想不起来那是谁。

是个头有点大的娃娃脸男子,他穿着鼠灰色外套。

男子跑上阶梯后,来到中禅寺面前,喘了一口气。接着那张娃娃脸绷了起来,说:

“啊啊,太好了,原来你在这里。”

“青木,怎么了?这真是稀罕。”

——青木。

对了。

听到名字,我想了起来。他应该是东京警视厅的刑警。

“哦,中禅寺先生,又出怪事了。啊啊,呃……你,就是你,电气工程公司的……我记得你姓本岛,对吧?”

“是……”

“其实我是来找你的。”青木说。

“找我?”

为什么东京警视厅的刑警要找我这个凡人中的典型?而且如果我模糊的记忆正确,青木应该是隶属于搜查一课一系。

也就是……

——那不是负责命案的部门吗?

“找、找我有、有什么……”

我大为慌乱,向中禅寺投以求救的视线。

“不必怕成那样啊,本岛。他跟以前的那个木场刑警不同,是个很正常的刑警。对吧,青木?”

青木苦笑说,“唔,跟木场先生相比的话啦。”木场是榎木津的同类,是个长相恐怖至极的刑警。

“那么究竟是怎么了?话说回来……亏你知道本岛在我这儿呢。你真是优秀。”

“请别挖苦人了,这并不是警视厅的调查能力高明啦。我去拜访本岛先生家时,他不在家,然后我想起隔壁家——近藤先生,是吗?画连环画的,我想起上次事件的时候,好像听益田提起近藤先生是本岛先生的儿时玩伴,心想或许他知道本岛先生在哪里,就问了一下,结果近藤先生说他去拜访中野的京极堂……”

“哦?看来事态紧急?”

中禅寺扬起单眉,瞄了我一眼。

“我、我做了什么吗?”

“哈……”青木双手撑膝,喘了一口气。

看来他跑得相当急。

“其实呢,今早发生了一起命案。”

“命、命案?”

果然是负责命案的部门。

“是的。有人在神田小川町的一栋空大楼的一个房间里发现了一具他杀尸体,死者名叫骏东三郎。”

“什么!”

怎……

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你刚才说什么?骏、骏……”

“骏东三郎。”青木说。我陷入一种全身血液流光、脑袋变得空白的奇妙感觉,再一次望向中禅寺。

“我、我、呃、啊……”

“本岛,冷静下来。然后呢?”

“哦,这起命案的凶手已经落网了……可是情况却有点离奇呢……”

青木说道。

3

“真的很教人头痛啊。”侦探助手益田龙一一看到我,当场就这么说。“的确太伤脑筋啦。”接着说的,是榎木津的秘书兼打杂的和寅——安和寅吉。

连招呼还没打便迎头受挫的我连句话也接不上来,甚至无法说出来意,半强制地被逼着坐到接待沙发上了。

这里是神田的榎木津大楼——榎木津侦探起居的侦探事务所,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一室。

“就是啊,出名也不全是些好事呢。”益田接着说,挥了几下手中的马鞭。这个人不晓得为什么,老是带着那根鞭子。

“没办法的,益田。这就叫出名税啊。我家先生这一两年也非常活跃嘛。”

“活跃啊……”益田沮丧似的垂下头去,“哎,他的确是很活跃啦。相当的活跃,但活跃也有正确的活跃方法吧?这种无益的活跃,我们也只是蒙受其害啊。”

无益的活跃这妙不可言的形容,让我忍不住点头同意。

“说起来啊,和寅兄,税金这东西是随着赚进的金额增加的吧。出名税也是这样啊。如果有相应的收获,因而背上风险,那我还可以了解,但这样不是只有我们蒙受麻烦而已吗?”

“出了什么事吗?”

我总算岔进话题了。

益田闻言抬头,露出这才发现我的表情说:

“啊,本岛先生。”

之前是亲自请人家进来的,现在才注意到我,这算哪门子待客之道?我的存在感有那么薄弱吗?我是外国小说中的透明人吗?

“一堆事忙得很呢。”益田也不问我来意,径自说了起来,“呃……啊,对了,阿节小姐的工作,是吧。这件事的话……对了,榎木津先生的哥哥,他的哥哥在日光开了家以外国顾客为对象的度假村,正好人手不足,问她愿不愿意去那里工作。”

“不是这件事啦。”

我不是来谈这件事的。

对我来说,这可是一桩大事。关系到我的人生。问题严重。

“不是哦?”益田露出诧异的表情,“那还有什么事?”

“先不管那个,这儿出了什么事?”

那件事本来就不好启齿了,这种气氛更是教人难以开口。我觉得先问个明白比较好。

“这个嘛……”

益田歪吊起薄唇。那样子不像坏人,但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就是那种表情。益田把另一边的嘴角也歪起来的时候,寅吉端茶来了。

“有人向我们下了战帖。”

“战帖?”

“要求一决高下呢。”

寅吉以优哉的口气说道,把茶摆到我前面,自己也悠然在沙发坐下。这个秘书兼打杂的,主人不在的时候最是神气。

“好像是关西有个灵媒还是灵术师的,听到了我家先生的风评……”

“通灵侦探啦,通灵侦探。”益田用一种瞧不起人的口气说。寅吉懒散地应道,“对了,是通灵呢。”

“真是世界末日了。什么不好称呼,自称通灵侦探是什么东西?本岛先生,你不觉得这实在很蠢吗?哎,春天的时候也冒出一个类似的小鬼,惹了一堆麻烦,为什么这世上的人就是会去相信那种荒唐的东西呢?”

我说榎木津也是半斤八两,益田立刻否定:

“才不是,完全不是。”

“完全不是?”

“完全不是啊。通灵的意思,就是可以通鬼神,不是吗?榎木津先生才感应不到啥鬼神。那个人啊,啥都感觉不到。光是说有不好的预感,就会被他骂成蠢蛋了。”

“连、连预感都不行吗?”

我并非完全否定通灵之类的东西。可是那是因为我没有足够的知识去否定,也没有兴趣,绝对不是因为我相信。即使如此,就连这样的我,有时候也是会有预感的。

“连预感也不行。”

益田说,站了起来,大概是开始模仿侦探。

“把根本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说得好似已经发生,本身就是愚蠢!没发生的事因为还没有发生,所以在发生之前,根本不知道是悲是喜,不是吗?这个蠢蛋!”

“对对对。”寅吉说。

“他会这么说,对吧?他说这跟对已经发生的事耿耿于怀一样蠢,蠢到让他连揍人的力气都没了。光是预感就这样了,要是说到通灵,那还得了?”

“他不相信?”

“不相信的是中禅寺先生吧。”益田说,“他明明还是个神主呢。我觉得完全不信也有问题呢。榎木津先生呢,哎,他是那种要是真的有幽灵,要他付大把钞票他都想看的那类。他最爱那种。可是那大抵都是骗人的,所以他才会生气呢。”

“对对对。”寅吉轻浮地应和,自顾自地先喝起自己泡的茶,“我以前曾经听说过呢。据我们家先生说,预感是从里头冒出来的,所以不行。他说得是从外头来的才行,否则就不是真的。我说我听不懂,先生就说里头的东西啥都有可能,一点都不好玩,把我狠狠地念了一顿呢。”

寅吉双手捧着茶杯,呼呼吹气。

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不,我不懂,我不该懂。

我觉得要是能够轻而易举地理解榎木津的发言,就已经太迟了。变成那样的话,已经不是普通人了。是不折不扣的同道中人。所以在努力去理解之前,直接宣告不懂放弃才是正常的。

我说我完全不懂。

“那么……”

凡人就该像个凡人,更朴拙、更平凡地行动才对。

“那个……通灵侦探吗?通灵侦探怎么了?一决高下是什么意思?”

“哦,那个通灵男叫什么神无月镜太郎,是个奇特古怪的家伙,他好像有一面镜子。”

“镜子?”

“对,好像是一面古老的镜子,叫啥来着?益田?”

“净玻璃之镜吧。”益田冷淡地答道。

“对,就是那个净玻璃。名字是很气派,说什么只要用那个净玻璃的镜子一照,通灵神力一发,一眼就可以看穿坏事。”

“看穿……什么?”

“看穿坏事啊。听说镜子照到的人,过去做过的种种坏事,全都会倒映在那面净玻璃镜上。旧恶全都会被揭发出来。唔,好像会像街头的电视机那样倒映出来,可是又说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到,只有神无月本人才看得到。这部分实在太假了,可是又听说是百发百中。”

寅吉弓起腰来,把身子往旁边挪去,姿势勉强地伸出手,从榎木津的大办公桌上拿来杂志还是报纸什么的,递给我说,“喏,你自个儿看。”

好像是没看过的三流杂志与地方报纸的剪报。

我提不起兴致读,只看了看标题。

通灵侦探立大功……

魔鬼刑警甘拜下风……

神无月侦探再次言中……

此次揭发化妆品商命案之凶手……

“呃,唔……”

“哎……好像就是这么回事。喏,那本杂志底下不是有本小册子吗?那是那个神无月侦探事务所的宣传手册。哎,上面写了很多有的没有的,可是不值一哂啦。要是中禅寺先生读了,一定会勃然大怒的。那个人要是表情变得比现在更恐怖,光是看到就会死人了吧。”

益田胡说八道一通,尖细的下巴往前顶了几次,要我读宣传手册。

各位可知道野宰相小野篁 [68]……?

这是手册的标题。

内容如下:

平安时代,野狂之人小野篁往来冥府与现世,任阎魔厅之参议,此为《今昔物语集》《江谈抄》中耳熟能详之故事。传说小野篁在往来此世与彼世时使用的水井,现今依旧留存。遗憾的是,此一水井现已被填起。然而在过去,我们神无月侦探十代以前的祖先,神无月流阴阳道始祖,神无月佛灭公在世时,水井仍然通达冥界。佛灭公以其神通之力,自井底前赴冥界,其神力受阎魔王嘉许,特赐宝物净玻璃之镜。漫长岁月中受到封印的此一秘宝,一日忽然感应神无月侦探之灵术,绽放光辉,开始发挥其摩诃不可思议之神力……

“感觉实在很那个,对吧?”益田甩着刘海嘿嘿地笑,“很假,对吧?”

“该说是很假还是……”寅吉也把粗眉挤成了八字型,“阎魔大王赐予的镜子啊……这根本不是相信不相信这种次元的问题了。就算叫人相信这种说辞,也简直跟人说他吃了桃太郎送的黍团子一样嘛 [69]。本岛先生,你怎么想?”

就算问我,我也无从答起。

我也是才想到这种问题。

“哎,这应该只是方便用来揽客的宣传词吧。”益田说,“看看那边的报纸什么的,他好像是积累了不少实绩呢。化妆品商命案和三件窃盗案,还有旧日本军物资流入黑市事件等……哎,好像是很活跃啦。就算阎魔大王什么的是胡说八道,他也是解决了事件吧。”

“那……益田先生的意思是,这本手册上面写的是假的,但他能通灵是真的?”

“不是啦,本岛先生,讨厌啦。”益田一本正经地这么说完,“咯咯咯”地没品地笑了。

“不是?”

“哦,春天的时候,也有个叫什么蓝童子的通灵少年轰动社会,他也是协助警方,揭发犯罪。可是呢,结果也只是欺诈而已。”

“原来那是欺诈吗?”

我完全不晓得。

益田说着:

“是啊,蓝童子也说他有什么看破谎言的照魔之术,其实只是利用流浪儿,搜集地下社会的情报,弄到消息再打小报告。那当然会百发百中了。他只是知道犯罪的内幕,加以揭露罢了。那才不是什么通灵,他只是个告密少年罢了。”

“哦……”

“是剥削犯罪者的欺诈呢。哎,若说犯罪者是做坏事的人,告发他们有什么不对吗,的确是没有什么不对。是害怕被揭穿的人自己不好。这种情况,真教人搞不懂究竟算是在做好事还是做坏事呢。”

“不,是坏事。”寅吉莫名激动地说,“犯罪者当然不对,但又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作恶。就算要揭穿,也要顾及道义吧。”

“不,不管用哪种方法揭穿,制裁的都是司法,是同样一回事吧。”

益田眯起眼睛。这个青年以前其实是个刑警。虽然他怎么看都不适合干警察,但根据传闻,他以前在当刑警的时候,似乎也干得颇为有声有色。

“我倒是不这么觉得呢。”寅吉似乎不服。

益田撩起刘海说了:

“哎……简而言之,蓝童子的情况,问题在于与其说是告发,不如说更接近背叛这一点。因为真相揭开一看,他其实也是一丘之貉,是坏蛋出卖了自己的伙伴。”

“没错,就是这一点。”寅吉说,“这真是无法原谅。不管是坏人还是好人,都有非遵守不可的道义吧。”

“不就是因为净做些不守道义的事才是坏人吗?”益田问。我也这么想。可是寅吉却大声否定:

“益田,你这话就错了。黑道社会里,注重的道义不是特别多吗?比起我们,他们生活中的繁文缛节更多呢。虽然他们也做些不值得称赞的事,或者说他们只做些不受人称赞的事,或许是这样,可是他们还是不会出卖同伴啊。”

“是吗?这年头还有那种充满侠义心肠的道上兄弟吗?不是说道上的仁义在战后已经荡然无存了吗?那才是传说级的往事了。”

“这是什么话?我父亲的朋友有个叫源治的道上兄弟,听说他是个直性子的好汉……”

“源治?”

这么说来,金池阁的手下也有个同名的小混混,应该是不同的人吧。

“你说那个人怎么样了?”益田简慢地说,总算喝了茶。

“听说他在战前的纷争中被人割断了脚筋,卧床不起,现在不晓得怎么了呢。”

“你看,那不是战前的事了吗?哎,那个源治兄跟现在在谈的事没有关系啦,这个叫神无月什么的呢,跟那个蓝童子是一样的啦。”

“哦……”我也只能这么应声了。

益田说“听好喽”,从我手中拿起报纸:

“这起化妆品商命案,这个案子呢,表面上是感情纠纷,其实有点不同。唔,它与当地的道上势力和新兴势力的利益争夺有关。其他事件也是,仔细调查,就可以知道背后都有类似的内情。每起事件结果都是以新兴势力获利的局面收场……哎,就算真相确实是如此,这种情况也会教人不禁猜疑里头有什么机关。如果我的这番推理正确,就表示那个新兴势力与神无月或许有什么关系。”

“你的意思是案子是捏造出来的吗?”

“也不是捏造,哎,假设发生了某些抗争,结果发生了案子。然后……如果抗争浮上台面,对双方都不利,所以案子原本应该会被葬送在黑暗里……可是此时知道内幕的神无月佯装无关的第三者现身,拿通灵之类莫名其妙的理由作为说辞,予以揭露。”

“哦哦,但是对新兴势力不利的事情,就保密不说,是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益田把报纸扔到沙发上,“那种事无所谓啦,跟我们无关。可是啊,那个神无月居然对榎木津先生下战帖来了。”

“战、战帖?”

“真是搞错时代呢。”寅吉说,“他说什么既然同是通灵侦探,就来较量一下哪边才是真本事——谁跟你一样是什么通灵侦探了。真是够了。我家先生才不是什么通灵。他说他可是全世界唯一一个侦探呢。”

的确,要是把光提到预感就可以惹得他震怒的榎木津叫成通灵侦探……他一定会发飙吧。

“他发飙了吗?”

没有。”

“还没有?”

“他不在啦。”益田说。

“榎木津先生不在吗?”

“不在。要是他在,才没空在这里废话呢。喏,前天本岛先生回去之后,来了一通电话。本家打来的。”

“本家……是榎木津先生的……”

我本来想说老家,又吞了回去。

因为我总觉得老家这样的说法有种庶民家庭的感觉。说到榎木津家,那可是旧华族,而且他父亲又是财阀龙头。我觉得不能用那种好像亲戚叔叔聊侄媳时会出现的词汇去形容。

不出所料,寅吉说,“老爷生病了。”一般家庭可没有被称为老爷的人。这跟老婆戏称老公叫老爷的意义可完全不同,这里的老爷是货真价实的老爷。

“榎木津先生的父亲身体欠安吗?”

“嗯,听我父亲说,好像是在温室突然昏倒了。”

寅吉的父亲住在榎木津家工作。说什么以前曾经被榎木津的父亲救过,就这样一直服侍到今天。

“我觉得是温差太大害的吧。现在不是很冷吗?哦,本家那边有温室,原本好像是在种植兰花什么的,现在被老爷拿来让蟋蟀过冬。”

“那种事不重要啦。”益田不知为何恨恨地说,“哎,父亲生病,回家探望很正常。可是他啊,居然穿着丧服去呢。他已经把他爸当成死人了。我拼命阻止,他却嫌更衣麻烦。然后去是去了,却就这样没消息了。神无月是在他去了之后送挑战信来的,但光靠我们两个,根本无法应对嘛。”

“联络……”

“没办法联络啊。”益田的表情变得更愤恨了,“我才不敢随随便便打电话去。搞不好……万一真的病危怎么办?”

“益田,你少在那里乌鸦嘴乱说话。”寅吉噘起嘴巴,“榎木津家的老爷对我们一家可是恩重如山,没齿难忘。要是老爷真有什么万一,我父亲甚至甘愿为老爷殉死呢。”

看来寅吉本身也受到榎木津的父亲不少照顾。每次一提到榎木津的父亲,寅吉就要正襟危坐。

“什么殉死,又不是乃木将军 [70]。哎,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担心的。可是和寅兄姑且不论,像我,别说是父亲大人的尊颜了,连本家都没去过。”

“你没去过吗?”

“没有,又没有事得去。我连在哪里都不晓得。我不知道本岛你怎么想,不过我到东京还不到一年呢。跟和寅兄不同,在这里资历还浅。当然人家也不知道我,所以我也不敢乱打电话。说起来,都去了三天了,联络一下也不会死吧?和寅兄,你联络一下你父亲嘛。”

“人家应该正在忙吧。”寅吉说,“有什么事的话,会联络这里的。”

“所以说,就算那里没事,咱们这里也有事啊。这战帖要怎么办嘛?”

益田站起来,走到侦探的办公桌,捏起桌上疑似信件的东西甩个不停。那就是挑战信吧。

“看,咱们被挑战了呢。”

“是怎样的挑战?”

“哦,敌人要求和榎木津先生较量,看谁猜得出未解决案件的凶手。哎,那么恰好能用的案子才不会随便发生,应该要等适合的案子出现吧。可是到底接不接受,得在今天之内回复给人家才行啊。喏,你看,上面写着:赌上彼此的侦探生命,一决生死……”

“别答应就好了吧。”寅吉说,“我觉得这才是安全的做法。”

“我说和寅兄啊,擅自回信,到时候被怪罪的可是我呢。要是拒绝,这个神无月绝对会找杂志刊登诽谤中伤的文章,说什么玫瑰十字侦探是软脚虾、临阵脱逃之类的。不管怎么样,敌人都是为了炒作,怎么做都行。”

“那别理他就行了吧。对那种沽名钓誉之辈,不理会是最好的做法吧。轻率行事,只会让敌人称心如意。”

“话是这样说没错……不过那可是榎木津先生呢,谁知道他会怎么反应。的确,他有可能不理会,但也有可能理会。他有可能说非常无聊,但也有可能兴高采烈地说足够好玩啊。说起来,那个人对于别人找碴,不是绝对不会置之不理的吗?”

“那要答应吗?”

“你也太随便了吧。”益田把信扔到桌上,“我说啊,和寅兄,这事只要打个电话问一声就结了,所以我才再三拜托你联络啊。只要请示上谕,照着圣旨去做,至少就不会挨骂了嘛。反正他才不会听我们说话,总有办法的啦。”

“我不想打电话。”寅吉激烈地主张。

“为什么?”

“我不是那种身份。”

“这跟身份无关啦。我说啊,我已经讲过好几遍了,对方设下的期限是今天。信上不是写着后天将前往询问回音吗?真是,要是人跑来就麻烦啦。”

益田说着,在接待区周围绕来绕去。

“要是神无月跑来,和寅兄,你可要应对啊。不关我的事了。我可不想应付那种通灵男。”

益田甩着刘海,用有些倒嗓的声音说完,走到我正后方,“啊”了一声,停下脚步。

“这么说来,本岛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定是很闲吧。”寅吉说。

这话真是太过分了。

“才不是那样。我是来商量……或者说报告……中禅寺先生吩咐我来报告一声……”

“中禅寺吩咐?什么事?”

“哦,事情有点复杂……”

“又来了吗?”益田露出厌恶的表情,“你为什么老是被卷入怪事呢?”

我才想问。

“其实呢,上次我来这里回去的时候,被恶汉给绑架了。”

“绑架?”

寅吉反问,益田用耍人的语调反复“绑架绑架”。接着他顿了几秒,大声说:

“绑架?什么绑架?你被人抓了?”

“嗯。我走到那边的转角时,被五六个像是黑道的男子包围,被抓住、威胁,然后被带走,绑在废屋的柱子上……哎,到这里都还好……”

“哪里好了?”

是不好。

“后来……我呢,好像变得不是我了。”

“什么?”

“就是……我……好像变得不是我了。”

“本岛先生,本、岛、同、学?”

益田放松脸颊肌肉,露出一种厌烦到了极点的表情。接着他用一种脱力的声音说:

“你还好吗?哎,你是不是撞到头了?发烧了吗?你变得不是你……我不懂这意思呢。”

我也不懂。

我先把骏东与被绑住的我交谈的内容,以及接下来发生的我捅伤骏东逃亡的闹剧——据中禅寺说,是没有观众的精湛演出——告诉两人。当然,就像中禅寺解释给我听的,我也一并说明那是多么没有意义的行为。

“哦?那么那个老头和那些混混的雇主,是因为先前银信阁的事怀恨在心……这么回事,是吧。然后你听了那个老头的古怪提议,演了一出蹩脚戏之后逃走了。”

的确没意义呢——寅吉说。

“与其说是没意义,根本是胡闹呢。本岛先生绝对是被耍了。”

益田从我背后绕了一圈回来,坐到原本的位置。

“然后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我昨天去向中禅寺先生报告了这件事。结果青木先生来了……”

“青木?你说刑警的那个青木吗?”

“他不是被左迁到派出所什么的去了吗?”寅吉说。

“不到半年,马上又被调回去了。喏,青木跟木场先生不同,是个模范生嘛。在大矶又大显身手。”

“木场大爷没办法吗?”

“没办法吧。”益田失望似的说,“他那个人,一生都没办法出人头地吧。他再不久一定会在麻布署惹出问题,这次绝对会被惩戒免职。就算没被革职,也会被调到离岛的派出所吧。不管那个……青木跑来干吗?他现在是在东京警视厅吧?不是辖区警官去,而是青木找上门,那不是单纯的案子喽?”

“很单纯。”

非常单纯。

“我假装刺杀的骏东先生,在疑似我遭到监禁的小川町的空大楼被人发现了被刺的尸体。”

“啊!……你真的捅死人家了?”

“才、才没有呢。我向天地神明发誓,我没有捅人。那是假装的。这绝对错不了。我拿的是竹制的假刀。”

“可是人死了?”

“噢噢!”寅吉把厚唇噘得圆圆的,“这么说来,昨天凌晨有好几辆警车经过呢。从这前面的路往那边开去……啊,从方向来看,是从神田的警署赶往小川町,是吧。原来那就是啊。”

大概是吧。

“我知道了!”益田大叫,“本岛,你被陷害了。哦,以前啊,喏,那个关口先生也曾经遭人陷害,被警方逮捕,那个时候真是够好玩的……一定是这样的啦。”

益田“咯咯咯”地笑,没良心的感觉。

“哎,真是教人同情呢。你终于和关口先生并驾齐驱了。”

我才不想。

“你、你说陷害……是怎样陷害?”

“哦,很简单的。也就是有人想要把你诬陷成杀人犯吧。有人刺杀了那个叫骏东什么的人,然后把罪嫌赖到你头上……”

“对对对。”寅吉点头。

“哎,对我们——对这个玫瑰十字侦探社怀恨在心的人,盯上了看起来最弱的你,设法陷你于罪,一定是这样的阴谋吧。哎,除了关口先生以外,第二弱的就是你嘛。”

“最弱的不是你吗?益田。”寅吉说,“动不动就说我弱不禁风、我很虚弱。情势只要稍微不对,第一个开溜的总是你。”

“这不是废话吗?”益田怫然不悦,“我很不会打架的。肉搏战更是绝对免谈。我痛恨暴力。因为被打会痛,打人也一样会痛啊。我在当警察的时候,已经饱尝过打斗的空虚无聊了。所以我可以抬头挺胸地宣言,我……是个胆小鬼!”

益田真的抬头挺胸。

“乍看之下像是会果敢应战,其实一有事就马上开溜,二话不说立刻道歉——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可是呢,我说的弱呢,是好不好欺负的弱。像那个关口先生,他光是走在路上,别人看了就觉得没救了。总觉得不攻击他就对不起自己。”

难道他的意思是我也是这样吗?

“对不对?”益田向我寻求认同,我无法回答。

“哎,关口先生不在的话,就找本岛,就是这样。哎,真是倒霉呢。你被逮捕了吗?”

“才没有。”

“哦?你顺利开溜了吗?啊,是中禅寺先生帮你解的围吗?”

“才没有呢。那个人不晓得为什么沉思良久……只叫我赶快通知榎木津先生。”

“通知榎木津先生?”

这可蹊跷了——益田挠弯鞭子说。

“中禅寺这样一个人,无法想象他会依赖榎木津先生这种人。榎木津先生不可能为本岛先生洗刷冤屈嘛。这么说的话,连中禅寺先生也放弃你了吗?那你会被起诉喽?”

“所以我就说我没被逮捕,啥都没有啊。”

看来他一定要把我搞成罪犯就是了。

益田想了好半晌之后,“啊”了一声。

“为什么你没被捕?”

“哦,就是……”

“难不成你在被拘捕的途中甩掉青木逃亡,跑到这儿来了?我们可不藏匿罪犯啊。会把你招出去的。”

“就说不是我了,凶手另有其人啦。”

“另有其人?”

“没错。警方已经逮到人了。只是缺少证据,证词也暧昧不明……而且怎么说呢,目击证词……”

从这里开始,事情变得古怪了。

“……呃,我实在没办法有条理地说明,不过事情是,那个人做了和我前天做的完全相同的事。”

“我不懂呢。”寅吉纳闷地偏头,“完全不懂。是我脑袋太笨吗?益田,你听得懂吗?”

“啥?我根本不懂。我绝对不认为和寅兄聪明,但正常说起来,这应该是听不懂吧。本岛先生,你太不会说明啦。或者说,这根本算不上说明。请你说得……更明白易懂吧。”

连我自己都弄不太懂了,这也没办法吧。

再说,我本身是当事人这件事妨碍了说明。这件事我应该是主体,但其实我并非主体。如果不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实在很难说明。

“那么……好吧,请暂时忘了我刚才的遭遇,就算忘不了,也暂时搁到一旁,然后再听我说明。这是青木先生告诉我的,目击者加加美兴业的员工——也就是绑架我的那些人——对警方供述的内容……”

内容十分离奇。

前天……

那群人确实在路上绑架了一名男子并带到小川町的空大楼去,用绳子捆住他后,加以监禁。他们供称自己绑架的男子是出入玫瑰十字侦探社的电气工程配线设计师本岛某人……

他们这么以为

然而——

他们抓住、绑起来的那个人。

却是完全不相干的别人

那群不法之徒供称那名男子叫权田信三,是没有关系的局外人。

听说权田某人是在浅草及惠比寿一带摆摊做生意的行贩。男子们供称,那个权田某人碰巧到进驻榎木津大楼一楼的服饰店买新衣,离开的时候被他们误认成我,遭到了绑架。

然后……

那个骏东同样在那栋空大楼与那个被绑起来的权田见面了。

交谈之中,他们发现搞错人了。这是当然,不可能没发现吧。他们惊觉大事不妙,骏东想要为权田解开绳子,但绑得太紧,解不开……

于是骏东以恰好收在内袋的护身用小刀割断了绳子。

可是……

权田大为光火,说莫名其妙遭到绑架,被带到这种地方,被捆起来,最后竟说搞错人了,这也太岂有此理了……

他迅雷不及掩耳地从骏东手中抢下刀子,捅上他的肚子——男子们如此供称。

权田这个人好像算不上良民百姓,差不多是一脚踏在黑社会里。可是即便如此,权田捅了人还是心生胆怯,跳出窗户逃跑了。手下们确认骏东断气后,慌忙追赶权田。他们说,这一切全怪他们办事不力,所以他们是拼了命地追捕。

他们在深夜逮到了权田。

接着一群人商议之后,就这样把权田带到最近的派出所——好像是淀桥的派出所——坦承事件始末。

夜班警官大惊失色,立即联络本厅,辖区警官接到本厅通知,凌晨四点左右在那栋空大楼发现了骏东的遗体。这就是事情经过。

因为就如同证词,找到了遗体,权田当场被紧急逮捕。

然而——

“权田突然主张说他什么都没做。他说他根本没刺杀什么人,还说他没被绑架,也没遭到捆绑。然后……警方大为困扰,跑来找原本应该要被绑架的我。”

“哦……”益田状似恍惚地张着嘴,“这事……好怪呀。”

“这太古怪了。”寅吉好像也目瞪口呆。

“很怪吧?哎,事情的开端与榎木津先生有关,而且听说那位姓青木的刑警与榎木津先生也有一些关系。”

“关系匪浅。”益田说,“比起我来,青木跟那个人认识得更久。”

“这样啊。而且前阵子的事件,青木先生也来了国分寺,不是吗?所以跟我也有一面之缘,而且也得向我询问情况才行,所以他才会找我……那个时候我人在中禅寺先生那里,青木先生还特地大老远跑到中野去呢。”

“青木想去京极堂是有理由的。”益田撇撇嘴角说。

“是吗?”

“唔,这事无关紧要。然后呢?”

“哦,然后他针对前天的事,问了我许多问题,我老实地把自己的体验——那个时候我完全不晓得发生了那种事,所以我就将我的遭遇据实以告,结果青木先生抱头苦思起来。”

益田绷起一边的脸颊说:

“抱着他那颗小芥子似的头,是吧。”

看起来果然像小芥子吗?

“唔……是啊,就抱着他那颗头。”

“那当然会抱头烦恼吧。青木是个普通人嘛。换言之……”

“嗯。那个叫权田的人声称碰上的事、做过的事,其实是我的体验。可是抓住我的那群人却众口一词,坚称他们抓到的是权田,而关键人物骏东先生又死了。如果那是我的体验,凶手就是我。可是现场的人全都说是权田干的,而权田说他不知情……”

“复杂死了。”寅吉用力歪起浓眉,“会不会是这么回事啊?那群人先是搞错,抓到了权田,然后发生了一场争执,于是他们再重新绑架本岛先生。”

“那不可能。”

应该不可能。

“他们绑架权田,是前天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骏东先生抵达现场是四点左右,命案在大约三十分钟之后发生,与我的体验完全吻合。”

“会不会不是同一天?”

“才不是,我是前天被掳走的。我到这里来是前天的事吧?”

“是榎木津先生的父亲病倒那天,所以是前天啊,和寅兄。是接到挑战信的日子,对吧?”

“会不会权田被掳其实是前一天?”

“我说和寅兄啊,”益田懒洋洋地说道,“如果先有权田的事,然后本岛才被掳走,那这个人到底是跟谁对演了那场愚蠢的才艺发表会?那时骏东先生不是早就死了吗?”

“噢,对啊。”寅吉搔搔有点蜷曲的短发,“那会不会是权田的事发生得较晚?”

“我说你啊,都已经抓到要抓的人了,怎么又会去错抓别人?尸体可是昨天凌晨被发现的呢。”

“啊,说的也是呢。”

寅吉也陷入了沉思。

“你知道死因或是死亡推定时间了吗?”益田问。

“哦,我来这里之前,去了警署一趟,呃,是去说明详细情形……那个时候我听说了。”

死亡推定时间……

是前天三点到五点之间。青木是这么说的。

“现在气温不是很低了吗?听说尸体被弃置在连暖气都没有的空无一物的房间里,所以难以判断……”

“是从胃部残留物推定出来的吗?”

“哦,警方好像说了类似的事,可是因为不清楚骏东先生是什么时候吃的午餐……可是唔,听说差不多就是那个时间。那样的话,我在四点半到快五点的时候都和活生生的他在一起,所以……他是在我从窗户逃跑之后立刻遇害的吧。”

“前提是你的说辞是真的。”益田说。

“我、我没有撒谎……”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应该不是那种会撒谎的人,也没鬼灵精怪到能撒那种复杂的谎。再说就算你做伪证,也没有任何好处。要是你做伪证说完全不晓得这些事,我还可以理解,因为凶手都已经抓到了嘛。”

“哦……”

我不晓得后悔过多少次,早知道就那样说了。只要我说一句我不晓得,就可以在只居住着凡人的凡人天国过着平平凡凡的凡人日子了。什么杀人命案,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没错……

是另一个世界。

只可能是另一个时空的事。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间,不同的人体验到相同的事,依常识来看,是不可能的。我会不会一个不小心,打开了异于我生活的时空的另一道时空之门呢?而我经历了异于我应该经历的另一个历史时间。

是在哪里、有什么扭曲了……

简直——

对,简直就像镜中的世界。

发生在空大楼一个房间里的事,从头到尾一定都倒映在那个房间的镜子里了。光是追赶现实进度就耗尽心神的我,没有余裕逐一去看镜中的倒影,但或许倒映在上头的人影并不是我,而是那个叫权田的人。

权田在镜中碰到与我相同的遭遇,一样是骏东帮他割断了绳子。

可是……

镜中的权田是不是真的刺向了骏东?

万一,万一我抢到的刀子是真货——万一骏东调包失败的话——看情况或许会发生那种不测的事态。

权田是镜中的我。

然后应该是镜像的权田与正像的我,因为某些差错调换了。不,镜子另一侧与这一侧暂时性地变为一体……

只有骏东的尸体留在了这一侧,是吗?

——太荒唐了。

荒唐透顶。

这种事,死也不可能发生。

身为凡人的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世界绝对不会发生那种超乎常理的事,不可能发生。

可是……

“那你会受到什么惩治?”益田问。他的口气有几分前任刑警的味道。

“哦,目前我好像不会被拘留或怎样,因为我没有罪啊。”

“也是,本岛先生目前还没有做出任何违法行为。”

“什么目前……”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算是被害者……可是啊,你也有可能是凶手啊,从社会角度来看。”

“我、我……”

“哎哎哎,”益田安抚我,“我相信你啦。”

我觉得那与其说是相信我,不如说更接近瞧不起我。

“我真的相信你啦。”益田强调,“可是那是我才会相信你,哎……在旁人看来,那个叫权田的江湖行贩跟本岛你是半斤八两。”

“半斤八两……?”

“当然啦,任谁来看都是这样吧。唔,权田是第三者咬定他是凶手,而本岛你是本人如此宣称,差别只在这里。一般来说,会采信本岛你的说辞。可是这种情况呢,问题在于遭到监禁并逃亡的人就是命案凶手这件事上面。”

“可是……”

“我懂,我懂你想说什么。”益田说,张开手掌对着我,“只是呢,本岛,本岛先生,请你听仔细喽。现阶段警方认为你是清白的,而权田是凶手,可是这并没有什么根据。警方并不是有什么确证所以这么判断,绝对是这样的。警方会如此认为呢,理由只有一个,也就是全世界应该找不到几个笨蛋,明明没人怀疑,却主动宣称自己是凶手——根据顶多只是如此而已。”

“什么顶多如此……”

“哎哟,你被刑警询问,一定有的没的说了一堆吧?而且还再次乖乖主动到警署报到,做出对自己不利的证词。你说你今天去了本厅……上班一定迟到了吧?”

“我请假了。”

所以才会在这种时间出现在这里。

“星期假日才刚结束,就甚至请假跑来作证、自掘坟墓的凶手……实在不多呢。反观权田,第三者全都咬定他就是凶手,而他却突然否定先前的说法。他是在被警方逮捕后,才开始说他不知情的,对吧?”

应该是吧。

“那当然可疑了。”益田说,“所以呢,这只是印象。你和权田,差别只在你们两个人的印象而已。”

“印象?”

“印象。毫无根据、毫无证据的印象。听好了,一边是个狂傲不驯、外貌举止就是一副会做坏事的样子的家伙,另一边则是会轻易受骗,却绝对骗不了人的小人物……”

小人物。

是在说我。

新的贬义词又诞生了。听到这个词的瞬间,我的脑中接连浮现出阿斗、小丑、杂碎这类同义语。每个形容词都很适合我。

如果完全相信益田的言论,那么我就因为是个小人物,才免于遭到怀疑吗?因为平庸,而有了非凡的遭遇,因为是小人物,因而逃过一劫……

我到底是怎么搞的?

“……如果两边都同样可疑,哎,一般来说,大抵都会先怀疑前者。这不是侦探小说,很少会有什么大逆转的情况。世上大部分的事和第一印象都差不了太远,警方也都是像这样脚踏实地地下判断。这种情况,小人物反倒有利。可是呢,本岛,我不是因为自己当过警察才这么说,不过警察可没那么傻。”

“什么?”

“我是说,警察不是笨蛋。的确,那个……权田,是吗?那家伙很可疑,非常不自然。可是要论不自然,你的证词也是五十步笑百步。连你自己都觉得很怪,不是吗?不,就像中禅寺先生指出的,你的体验显然太邪门啦,本岛。”

“邪门……就是啊。”

“邪门到家了,反倒是被绑起来发飙捅死人才正常。为了放你逃走,请你拿假刀演戏,这种不自然的事平常才不会发生呢。”

的确不会发生……吧。

在向中禅寺说明事情经过,被他点明之前,我虽然觉得古怪,却完全没想到这部分的诡异之处,我果然非常迟钝。

“也就是说,只要找到一点印证对方清白的证词或证据,下一个嫌疑犯就是你了。”

“找到一点……我就惨了吗?”

“就连个一样的证词,也会让嫌疑落到你头上。因为只有印象嘛。”

或许你就快被逮了呢——益田说,歪起薄唇。

“中禅寺先生说背后有什么文章,对吧?”

“没、没错。他还说目标有可能是榎木津先生。”

“榎木津先生啊……”益田寻思起来,“若说与人结怨,哎,一定是他吧。可是这样做……又能怎样?这桩怪事对那位榎木津礼二郎阁下能造成什么打击吗?”

“不能。”寅吉当场断定,“本岛先生,这样说虽然不好意思,可是就算你被判死刑,我想我家先生也无动于衷。即使益田被处死刑,他也不痛不痒。”

“和寅兄也一样好不好?要是猫什么的被欺负,他会暴跳如雷,但对我们这些奴仆,他是冷血无情啊。”

我想也是。

“敌人会不会是搞错这一点了?”

“不知道呢。哎,这要是本岛被抓,进退维谷,命在旦夕的话,或许也是有可能啦……”

益田朝我送上脱力的视线。

“虽说是印象,但目前你完全平安无事不是吗?那榎木津先生更不痛不痒了。的确,如果案情就这样陷入胶着的话,警方毫无疑问一定会怀疑本岛吧。”

“我会被怀疑吗?”

此时……

就在我想要开口倾吐愈来愈窝囊的心中感怀时,钟“哐当”响起,告知有访客到来。益田抬头,寅吉送上视线,背对门扉的我回过头去。

入口站着一名男子。

来人头戴鸭舌帽,身穿西式外套,一双眼睛又细又长。

“各位,我在门外都听到了。初次拜会,在下就是神无月镜太郎……”

男子如此说道。

4

我穿过绳索,进入走廊,来到那道玻璃门前。

建筑物的入口站着警官,但门前没有人。这是栋空大楼,所以只要守住出入口,应该就无法进出了吧。

神无月戴上薄手套。

“鉴识工作果然已经结束了呢。不过再慎重也不为过。请不要随意乱摸。”

他说话的腔调是一种矫正过关西腔后的普通话。

突然出现在榎木津事务所的这个可疑的通灵侦探,说他不期然地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内容。神无月本人说这也是天意云云……简而言之,就是他站在门口偷听罢了。

想象通灵侦探在走廊鬼鬼祟祟偷听的模样,只能说是滑稽,但本人该说是厚颜无耻,还是道貌岸然……

他一本正经地宣言:

这案子我接下了……

我吓了一跳。突然这么说,叫人作何反应才好?我连话都说不出来,望向侦探事务所的两人,仔细一看,益田和寅吉也都一脸困惑,只是茫然张口。

然而神无月却毫不理会困惑的我们,大步走进室内,高声宣布:就以这位先生被卷入的怪诞事件来一决胜负吧!

我……更加困惑了。

不,那个时候,困惑的不只有凡人的我。益田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嘴巴开合了好几次,至于寅吉,更是半张着他的厚唇,陷入肌肉松弛的状态。

可是……我想也只能这么反应了。

直到刚才,益田和寅吉还针对该如何对付这名棘手的挑战者,做了许多没有结论的没营养讨论。此时本人突然就这样闯将进来,还把原本在聊的话题给整个一手揽去……没人可以冷静应对得了。

说起来,他们这些奴仆根本无从答起。榎木津本人并没有答应要与神无月一较高下。不,榎木津甚至好像不知道有人向他下战帖,所以根本无从响应。就像益田先前近乎啰唆地说明的,奴仆是没有决定权的。

换句话说……

不管神无月说什么,益田和寅吉都无法回答好或不好。

在日本第一奇人榎木津的两名亲信呆滞僵硬的状况下,我这小人物代表更不可能插得了嘴。场面完全被神无月主导,我就像个被彩衣吹笛人引诱的纯真儿童般,跟在神无月背后,离开了玫瑰十字侦探社。

神无月说,“那么我们去现场看看吧。”我当场反问,“哪个现场?”

神无月抽动着形状异常姣好、又细又直的眉毛。

我总觉得他没什么品。

不,他的相貌颇为英俊。和我这个身处人群中会被埋没、无法辨别出个体的存在感薄弱的人相比也没用,不过他属于令人印象深刻的美男子类型吧。但他强烈的印象并非来自长相。

神无月这个人非常俗艳。

暗褐色的条纹西装、红色衬衫,还配了条花纹口袋巾。涂满发油的服帖的头发从正中央分开。怎么看都不像一般百姓。

要我直接说也行,他真是低俗透了。

老实说,榎木津的服装搭配也一塌糊涂,但不晓得是不是家世的关系,虽然一塌糊涂,但我觉得相当有品位。

不,品位或许也颇糟,却感觉很高贵。相较之下,神无月显得庸俗透了。

话虽如此……无论高不高贵,两边都一样古怪,我觉得要是老跟这样的家伙混在一起,可能会被植入侦探的穿着打扮都很怪的诡异先入为主观。要是这样认定,就太对不起一般侦探了吧。

俗气的通灵侦探默默地看我。

感觉到他视线的瞬间,我顿时为自己呆蠢的发言面红耳赤。

哪个现场……?

这什么蠢问题。

对长年担任电气工程公司基层员工的我来说,说到现场,只可能是工地现场。当然,神无月说的现场,一定是指命案现场吧。

我问,“是小川町的大楼吗?”神无月答道,“那当然了。”

我故意不去纠正错误,装傻到底。我应该也被算在榎木津侦探一伙里面,所以……我干脆装作还有好几个其他事件现场。虽然我完全不确定对方会不会这么以为。

随便啦。

神无月似乎完全没把我的内心纠结放在心上,接着说:

“我要在你遭到绑架监禁的地点,鉴定你是否有罪。”

原来如此,他打算用那个什么净玻璃之镜的玩意儿吧——我心想。

可是……

就算他这么说,那里也是不折不扣的杀人现场。

虽然我是相关人士,但一介平民可以擅自闯入吗?尸体应该已经搬走了……可是我实在不认为那是可以随意出入的地点。

不晓得是不是看透了我的疑虑,通灵侦探十分冷淡地说:

“没问题的。”

鉴识工作结束的话,也不必保全现场了,发现遗体后已经过了整整一天,指纹采完了,摄影也结束了,没问题的——神无月自信十足地说明。

不仅如此,听说神无月还拿到了大阪警视厅的虎田警部的介绍信。通灵侦探大发豪语:所以就算是封锁区域,他大抵也能进去。

他说的是真的。

我被带去的空大楼,不出所料,被警方封锁了。

入口拉上了绳索,两名警员杵在那里看守。然而神无月靠上去,向他们耳语了几句,警员立刻向他敬礼,拉起绳索,放我们进去了。

我心想,这家伙或许意外地不容小觑。

榎木津的话,就没法子这么办了吧。

当然,榎木津想要侵入的话,也是可以侵入吧。但他的话,不是揍倒警察,就是惹出其他乱子,再趁隙溜进去。榎木津是没有计划、步骤、沟通这些程序可言的。

神无月开门,扫视室内。

“怎么样?是这个房间吗?”

“嗯……”

我隔着神无月庸俗的服装肩膀处窥看里面。

门口的正前方……

就是我逃脱的窗户。

就像中禅寺说的,这样一看,我觉得想要从那道窗户逃亡,简直是有勇无谋到了极点。不用开门,隔着门上的玻璃,就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窗户了。即使是在走廊另一端发现状况,只要开门直冲,用不到几秒就跑到窗户了。即便是我,八成也抓得住逃亡者。

窗户——大概——维持着我逃脱时的状态打开着,一样围上了绳索。

我原本有些畏惧的内心,熊熊地燃烧起好奇的火焰。

我本来都开始觉得我前天经历的事或许是一场梦了。

可是既然这个场所就在我的眼前——如果这里不是梦中的场所——那么发生在这个地方的事,应该也是现实才对。

那么——

这里应该留有我的痕迹。

如果这里留有我的痕迹,我的体验就是真的,而权田的体验就是假的了。换言之,权田某人是倒映在镜中的我的虚像。

我在近处观察门扉。

记不太清楚。

来这里的时候,我遭到暴徒绑架,害怕不已。处在那种状态,我不可能连细节都一一去留意。

房间整体就像我记得的,但关于细节,我本来就没有记忆。那么我遭到监禁的地方,是不是也有可能是别的房间?

我离开神无月,暂时去了走廊。

四下张望。

走廊有好几道门。

可是玻璃门只有两道——这个房间的门和中间隔着走廊的对侧门而已。

我窥看对侧的门。

——不对。

里面排着桌子。

可是桌子也可以事后再搬进去。

不……

窗户的位置不同。

再说,如果我是从对面房间的窗户逃走的话,我的逃走路线就完全不同了。

对面的房间窗户对着较大的马路。但逃脱的我拐着脚全力奔跑的,应该是围墙与建筑物之间一条狭窄的隙缝。

换句话说,我是从面对建筑物的窗户出去的。

——果然。

“是这里,对吧?”神无月似笑非笑地说。

“嗯……好像是吧。”

“唔,可是那样的话……你的立场非常不妙呢。万一这个房间验出你的指纹……这回你绝对会被捕吧。”

“被、被捕?”

“你今天上警署去……被采了指纹吗?”

“呃,嗯。不过是自愿的。我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所以配合了。”

“哦?”

神无月用鼻子轻浮地哼声。

“那样的话,现在应该正在比对指纹吧。你摸了这个房间的哪里吗?”

“哦,呃……我抓过窗框,可是我不太记得了,我不敢保证没有摸过哪里。”

“哎呀呀。”神无月说着,走进房间。

“可、可以进去吗?”

“没事啦。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勘验已经结束了。我们又不是在妨碍调查,反而是在协助调查呀。如果你是凶手,也有可能湮灭证据……可是……你不是凶手吧?”

通灵侦探说道,回过头来,以夸张的动作催促我进房。

室内比屋外更冷。

一走进里面,我整个人吓呆了。

——血泊。

房间正中央有一滩半干的血泊。

以那片红黑色的污痕为中心,用白线勾勒出一个人体的轮廓。是用粉笔或是蜡石描画倒地的遗体姿势吧。白线旁边倒着一把见过的椅子。

“哦,那个叫骏东的人死在那里呢。怎么,仔细一看,形状还真古怪。是像这样举起一只手,以前屈姿势倒地吗?真是触目惊心……怎么样?本岛先生,你和被害人争执——不,假装争执的地点……是那一带吗?”

“唔……”

我觉得好像是,又觉得好像不是。我战战兢兢地探出脚尖,横下心来踏出一步。

踏出一步之后,就好像有了勇气,我大大地绕过人形白线,走到那根柱子——我被捆起来的——柱子旁边。

——被绑住的痕迹。

真的有这样的痕迹。

绳子本身毕竟是没了——如果还留着,应该也被扣押了——不过柱子上还留有疑似绳索的痕迹,地上则还有一点麻绳屑。

我蹲身观察柱子。

就算是说奉承话也称不上干净。柱子上遍布污垢和伤痕,接近地板的地方甚至还有疑似发霉的痕迹。可是——

看不出来。

不管怎么仔细观察,那根柱子——不,柱子表面的细枝末节——都完全无法唤起我前天的体验回忆。直截了当地说,我不记得这根柱子。

刹那间,不安掠过心头。

前天的事是不是一场梦?

虚像会不会其实是我?

可是——

我随即转念。

——我又没看到柱子

我……是背对这根柱子被绑住的。我不可能看到柱子。

当然,被带进来时,我应该看到了柱子。可是就算看到,也不可能连这么细微的表面污垢都记得。

我马上就被绑起来,一直背对着柱子,看着空无一物的房间——主要是墙壁。而且是从很低的视点。

因为我就坐在这冰冷的地板上。

“怎么样?”神无月说,“符合你体验的记忆吗?你被监禁确实是在这个房间吗?”

“请、请等一下。”

我无可奈何,绕了柱子一圈,以窥看惨剧痕迹的姿势蹲下。

——得用同样的角度来看才行。

肮脏的墙壁。

还有时钟,以及……

——镜子。

镜子朴素简单,好像是某家公司寄赠的。

上面的文字还是一样,读不出来。光线不足,从这个距离没办法辨别出来。

——倒映出来了。

镜子的表面倒映出与前天完全相同的情景。窝囊、可悲而滑稽的小市民……

是同样的画面。

连服装都相同。

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穿着工作服。

不同之处,只是我没被绑住。

还有……地板上残留着恐怖的痕迹这一点。不过我的下半身和地板都没有倒映在镜子里,所以镜中的场景是完全相同的。

神无月以悠闲的步调走到我前面。

“怎么样?没错吗?”

我蹲着身子仰望。

前天,站在那里的不是通灵侦探,而是中年绅士。

“我想……应该没错。”

“哦?你被绑在那个位置?”

“嗯。我被类似麻绳的东西,反剪着手紧紧地绑住,绳子在这根柱子上绕啊绕……”

神无月凑到我旁边来,窥看柱子后侧。我想要站起来,被通灵侦探制止说别动。

“哦,柱子上也有疑似绑过绳子的痕迹呢。绑得相当紧吧。可是……”

神无月再次站到我正面,点头似的别有深意般地窥看我。

“那个……江湖行贩权田,是吗?他也碰到了和你一样的遭遇,是吧?”

“好像是。”

我隔着神无月看向镜子。

难道……那个时候镜子里照出来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叫权田的人吗?

——现在呢?

现在怎么样呢?

看不清楚,角度不对。

“本岛先生,你……前天也穿着那套衣服吧?”

神无月不知为何,确认似的问。

他猜得没错。不过或许就算没有通灵能力,也可以猜得出来。

我是个凡夫,小人物,而且贫穷。没几套外出服这件事,随便抓个小鬼头来问,可能都猜得出来。

“你说的没错。”我答道。

神无月冷淡地应道,“是吗?”先去了门口,窥看外头之后回过身,绕过白线旁边走近我。

“这里确实是命案现场没错。而疑似凶案发生的时刻,你也确实就在这个房间里。”

神无月扶起倒下的椅子,摆在恰好是骏东坐的位置上。

“而你与被害人在这里像这样谈话。”

通灵侦探在椅子上坐下。

“像这样,是吗?”

完全就跟那时候一样。相关位置与房间的亮度都完美地重现了。只有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绅士变成一个服装庸俗的怪侦探而已。

我说“是的”。神无月瞧不起人似的“哼”地应我。

“真是件古怪的事呢。”

“是……很古怪啊。”

每一个听到我遭遇的人都这么说。可是连通灵侦探这样一个怪诞的家伙都这么说,老实讲,我觉得蛮窝囊的。

“那么,你就以这个状态与被害人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呢?”

“什么叫然后?”

我想当时我说了不少榎木津的事。

然后骏东……

——门是吗?

我记得他说手下在那道门监视。门……

我望向门扉。的确看得到走廊。那是玻璃门,当然看得到。不过没办法看见走廊上有什么。

根据我的记忆,骏东当时是说“你看那道门”。

而我还没有真的看之前,他就说,“刚才那伙人在监视着。”

我并没有确认手下在外头监视。我只是听了他的话,想象手下从门口窥看室内的模样。

然后我相信了。

——因为我看不到吗?

对,结果我没办法看到。可是骏东叫我看。

换句话说,骏东没办法察觉从我的位置看不清楚吧。既然会叫我看,表示骏东看到了什么,既然他看到了,手下当然就在那里……

我单方面地这么认定。

其实手下是不是真的在那里,颇为可疑。

“本岛先生,你怎么了?”

神无月从椅子站起来。

就像骏东做的那样。

“哦……被害人——骏东先生叫我看门,然后就像你那样……”

“哦,像这样前屈?”

“嗯,然后……”

站了起来。

“站了起来。像这样站起来?”

“他大声说话,绕到我背后……”

“噢,噢。”

神无月就像骏东做的那样,绕到我背后。

“然后被害人像这样,割断了你的绳索。绳索割断后,你……”神无月在我耳边说,“当然站起来了吧?”

那个时候。

我应该很困惑。可是我尽管困惑,仍然照着骏东说的做了,所以……

“对,我像这样站起来……”

我做出抓住骏东的样子。

“怎样抓住?”神无月问。

“所以就是……”

我是踏出右脚?还是左脚?

我是右撇子,所以一定是伸出右手。那么……

“大概是像这样吧。”

我慢慢地重复自己的动作。

“然后,像这样把假刀捅向他肚子那里。”

“哦?原来如此。那么格斗是在这一带进行的呢。那……被害人……”

“呃……他装出——应该是装出——痛苦的样子,像这样用右手按住肚子。左手往前伸出,然后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觉得那是叫我逃跑的意思。”

“在这个位置吗?然后,你逃走了。”

“嗯……”

我慢吞吞地往窗户前进。

那个时候我完全无法思考,连我是从房间的哪一带以什么样的路线逃走的都不记得了,但这个房间本来就不怎么广,我想我一定是直线冲向窗户的。

我走到窗户的时候,神无月大声说,“那么——”回头一看,神无月背对着我,站在和刚才一样的地方。

“你没看见被害人倒下的样子,是吧?”

“没看见。”

“原来如此……”

神无月站的位置和白线描画的地点有些距离。可是如果是痛苦挣扎着倒下,或许会倒在那一带也说不定。

“那么……差不多该来鉴定真实性了。”

神无月自信十足地说。

神无月掀开条纹西装的前襟,露出与其说是抢眼,不如说更接近没品的内衬。那里似乎缝有特制的口袋。

如果要我老实陈述感想——很滑稽。

让我再次直说吧,这个人很逊。

如果他自以为这样是在耍帅,那真是误会大了。

如果不是的话——哎,像我,就算想耍帅也没得耍,所以没资格批评什么——如果他不是有意耍帅的话,就是他没发现自己这个样子真是拙到家了。

可是又逊又拙的通灵侦探是一本正经的。

他应该完全不晓得我心中隐藏着这种失礼的感想,所以一本正经是当然的,但话说回来,他的动作也太夸张了。接着神无月就像歌舞伎演员那样,以夸张的动作把左手伸进口袋里,庄严地取出什么东西。

是一个用看似高级的紫布包裹着的、类似小盘子的东西。神无月恭恭敬敬地将它高举到额头前方,肃穆地敬礼。

他把小盘子摆在掌上,打开紫布。

从我的位置看不见里头究竟包裹着什么。

神无月作势使劲之后,用力“嗯!”了一声。接着“阎魔耶娑婆诃!”地念诵咒文般的词句。

我觉得……真是够假的。

这类动作——我是不清楚叫作宗教式还是巫术式,是仪式还是作法——应该也是中禅寺的拿手好戏,但那个旧书商架势十足,让人看了不寒而栗,随便瞄瞄也觉得是正牌货。

相形之下,神无月的动作即使要恭维也说不上像真的。

当然,我打从一开始就在怀疑这个通灵侦探——不,这家伙显然是彻头彻尾的可疑人物——不管怎么样,我对他有偏见,这是事实。

不过,并不是这样的偏见让我觉得神无月看起来古怪。我无法确切地说明,可是这个人不知道该说是惺惺作态还是矫揉造作——总之充满了一种三流冒牌货的味道。

话虽如此,神无月似乎劲头十足。他一脸严肃地“哈!”“喝!”地吆喝着,伸出右手,举起布中的物品。

是个金属制的圆盘。

我杵在窗边,只是盯着他奇怪的动作。突然间,只见神无月手中的东西一闪。可能是金属盘反射出我背后的窗户射进来的一点微光吧。

——是镜子吗?

紫布里头包的,是类似手镜的东西吗?

大小差不多也是那样。

——不。

那不是手镜。

现在他拿在手中的东西,就是他的祖先从冥界的阎魔大王那里拜领云云的净玻璃之镜吧。那么比我所想象的要小多了。

神无月用那面镜子照耀四方似的——不,反射四方景色似的,当场转了一圈。

倒映在镜中的景象是虚像。

墙上的老镜子映照出来的房间景色,仿佛一模一样,却截然不同。

那是相反的世界。

而且只有浮面的深度,是只有表面的世界。

倒映在镜中的,是十足谎言的虚像。

我们只能用自己脑袋上的两个洞穴——眼睛这个器官去窥看世界。不便的是,这两个叫眼睛的洞穴无法从头上取下来,所以我们无法看见自己的脸。

所以我知道的我的脸,是倒映在镜中的虚像。我并不知道自己真实的脸。那么真正的我……

或许是那个叫权田的陌生男子……不是吗?

我突然不安起来。

瞬间,神无月自信十足的动作开始像那么一回事了。

据说净玻璃之镜能照出真实。它明明是镜子,照出来的却不是虚像吗?

那么那果然是颠倒的。

如果那里映照出来的是真实。

倒映在上面的脸……

会是我?

还是权田?

“唔嗯!”

神无月望向镜子,点了一下头。

然后再慢慢地转了一圈。

我觉得……他好像灯塔。

很笨的感想。

当然,净玻璃之镜不会像探照灯那样发出光线。不过转向我的时候,那一瞬间的反光让我觉得它有如灯塔,这样罢了。

一闪。

太刺眼了,我忍不住眯起眼睛。

光线左右摇晃了几次,固定在直击我瞳孔的位置。我背过脸去。

“不要低头!”神无月吼道。

“什么?”

“保持这样,就保持这样。”

神无月举着镜子,朝我靠过来。他掌中的、柔滑的布中的——

照映出真实的颠倒镜子……

是一个圆洞。

一个绽放刺眼光芒的圆洞。

那不是我知道的镜子质感。

上面隐约朦胧地照出了什么。

那是……

是我。

“好了,请看。”神无月说。

“看?”

“请看这面神圣的镜子。”

“哦……”

一片模糊。

这是……叫铜镜的镜子吧。

是和神社的御神体——是这么称呼吗?——那类装饰物般的镜子一样的东西吧。但是我想神社的御神体不会照出参拜者的身影。

不,应该可以照出来……

——什么?

那是……我的脸吗?

不,就是我的脸。

是我的脸,可是……

——文字?

还是花纹?

我的额头浮现出奇妙的图像。

——不对。

是被投影了。可是浮现在我额头的图像不是阴影,看起来更像光,所以正确来说,称它投影并不对,该叫作照射才正确吗?

我侧过身体,望向背后的墙壁。

我背后的墙上……

映出一个光辉的地藏尊般的图像。

“这……这是……”

我身子一矮——绝不是吓软了腿——以蹲下的姿势,对显现在墙上的光像看得出神。

像马上就消失了。

是神无月把镜子翻过去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对照我的常识,镜子只会反射光线。也就是说……进入的光线碰到高反射率的平滑表面,使行进方向逆转。

在这种情况下,镜面法线与反射光线之间的反射角,与同一镜面法线及射入的光线之间的入射角相同,因此从光源放射出来的光线会像从一半的地方反折张开的雨伞一样散开。

结果回溯扩散的光线,在与实际光源对称的位置——镜中,就会出现不应该存在的反射光线的光源,就是这样的原理。

这就是镜中世界的真面目。

不……根本没有镜中世界这种东西。

镜子虽然倒映出各种事物,但都只是反过来显现世界的表面而已。

所以其实镜像与其说是左右相反,更应该视为表面的翻转才对。

可是……总而言之,反射的光都只是光。它不可能形成奇妙的图像。

依我所见,那面镜子是平滑的。

平面镜应该是无像差的。它无法汇聚或歪曲反射的光。

那样的话……并非发光体的镜子,能够投射图像吗?

我觉得不可能。

——有什么机关吗?

例如那面镜子其实是玻璃,背后动了什么手脚让它发光,也就是类似一个平坦的手电筒……

不,它那么薄,这是不可能的。

就算可能发光,要让光线笔直照射着正面也很困难吧。光线应该只会扩散开来吧。

我想着这种事。

“你……”神无月开口了,“你是清白的。”

“什么?”

是这样没错。

是这样没错,可是听人这么说,还是会忍不住感动说,“原来我真的是清白的啊。”我想这就是我之所以是胆小的小市民的原因吧。

“呃,我……”

“我明白,我明白。”神无月说,“可是……”

“可、可是?”

这个人看出什么了吗?

“你马上就会被逮捕了吧。”神无月断定说。

我……

我禁不住想:哦,这样啊——一开始的时候。一开始我心想:原来如此,这样啊。

可是。

“逮、逮捕?你说逮捕,是……”

“逮捕就是逮捕。”

“被警察逮捕吗?”

“平民没有逮捕权嘛。”

“请、请等一下。那,可是……”

他刚才不是说我是清白的吗?

“你、你说我是清白的……”

“我说你是清白的,你会遭到逮捕。”神无月以奇怪的音调说。

他果然是在矫正自己的关西腔,感觉好像在看一出蹩脚的戏。

“我、我果然……”

我果然遭到怀疑吗?

可是万一我这时候被捕,我的立场应该会变得非常糟糕吧。

难以抗辩。或者说,根本无从抗辩。

现阶段,我的体验能够是一段优哉游哉的不可思议的体验,前提全在于我并未遭到怀疑,而我没有遭到怀疑——引用益田的说法的话——全是因为我是个小人物。

事实上就像益田说的,我的证词从头到尾,可疑极了。愈说愈可疑。

就算人家愿意相信我说的内容,还是相当可疑。如果不相信,应该会更觉得可疑吧。

中禅寺说,没有人会做这么荒唐的事,而迟钝的我却完全没有察觉,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演了一出拙到家的蠢戏。平常的话,或许途中就会发现了。而我竟然没有发现,果然可疑。

再说——

益田说我与权田之间的区别,只有印象而已。

换言之,我一旦被怀疑就完了。一旦被怀疑,我连辩解都不可能。

只是从一个遭逢奇祸的善良市民,变成特地请假到警署报到、不打自招的愚蠢杀人犯罢了。

“可、可是……”

——我。

我没有杀人。

我想,大概。

“你是清白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神无月神气地说。

“就、就是嘛。”

“我通灵侦探神无月镜太郎可以保证。听好了,本岛先生,真相只有一个。只有那唯一一个真相,会倒映在这面宝镜上。而我看得见它。你的清白,我了如指掌。可是警方看不见真相。所以你会受到怀疑,遭到逮捕……”

“我、我会被逮捕吗?”

“不必担心,没事的,有我站在你这边。”神无月挺胸说道,就在这个时候……

玻璃门“叽”地打开……

青木刑警一脸泫然欲泣地进房来。

“啊,本岛先生,其实……”

然后我……放弃抵抗了。

5

“那么为什么……”

中禅寺看着皮装书的版权页,向我问道。那口气就像顺道一问。

“身为重要关系人——不,头号嫌犯的你,没被逮捕、没被拘留,甚至没被问讯,而是在我家优哉游哉地喝茶?”

“哦,就是……”

我差点遭到逮捕。

青木刑警一脸凝重地来访,再次要求我自愿同行。上午我已经把我能说的全说出来了,事到如今就算更进一步审问我,我也只能挤出近似妄想的内容来。

我想就算说出我这颗平庸的脑袋绞尽脑汁挤出来的贫乏想象或稚拙推理,对警方也不会有任何帮助。

这一点警方应该也非常清楚才对。

不管怎么样,我都因为是个凡人,才被放过一马罢了。

那么既然要把我再一次拖到警署去……

肯定是打算逼我招供

如果我不是凡人,或许警方会以其他罪嫌逮捕我,或是强制拘留。那样的话,或许我会遭到近似拷问的审讯,不是吗?

幸而我是个给人的印象非常薄弱的凡人,应该是个只要问问,就会有的没的全部招认的呆瓜,或许警方就是明白这一点,估计只要把我叫去,照一般审讯,我就会不打自招了。

“总之,他们打的算盘,大概是把我带去警署,等我露出马脚,就把我逮捕吧。”

“马脚?”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你怎么会露出马脚?你有什么马脚可以露吗?”

“呃,不,这……”

“再说,”中禅寺“啪”地合上书本,“我在问的,不是你外行人的胡猜,也不是乐观到可怕的悲观展望。什么可能早就被逮捕了,可能早就遭到拷问了,那种胡言乱语根本无关紧要。我是在问你为什么现在可以逍遥自在,问你演变成目前状况的事实经过。”

“哦……”

这……

“是托神无月先生的福。”

“神无月……怪异的名字。如果是本名也就算了,如果不是本名,那还真是个品位差劲的名字呢。”

他的品位是很差劲。

“你是说,那个叫神无月的人救了你?”

“嗯。他挡到我面前,对来访的青木先生说:想要逮捕他,最好先慢点。现在逮捕他只会让警方丢脸。然后他说:明天我一定会以和榎木津先生一决高下的形式解决这宗命案,在那之前,请先暂缓逮捕这个人。”

“哦。”古书肆兴致索然地应声,“然后呢?”

“哦,神无月先生指示青木先生——比起指示,感觉更像命令——他请青木先生明天把命案相关人士集合到这里——‘这里’说的是那栋空大楼,然后请警方转告榎木津先生,叫榎木津先生务必过来。”

“榎木津啊……”中禅寺抬起头来。

表情难得地散漫。

“这、这一定是为了洗刷我的不白之冤……怎么说呢,就是那个侦探要将众人齐聚一堂,解开谜团……”

“什么谜团?”

中禅寺的表情变得更加懒散。

“谜、谜团……当然有谜团啦?”

难道……没有吗?

“本岛,你这个人究竟是天真到什么地步?真教人受不了。”

他终于受不了我了。

“可、可是中禅寺先生,我、我可是岌岌可危呢。大家也都这么说,我……呃,是可疑万分……”

“我说啊,不管世人是不是怀疑你,最清楚你不是凶手的,不就是你自己吗?根本用不着慌。真是的,现在的警察又不是战时的特高警察 [71],不会随便逮捕凶手以外的人,更不会拷问凶嫌。再说,本岛……”

中禅寺蹙起眉头,端正坐姿。

“你口口声声说神无月为你解围,可是青木那个时候并不是带着逮捕令来找你吧?如果是要求你自愿同行,你可以凭你的意愿拒绝啊。只是那个叫神无月的家伙自个儿在那里吵吵闹闹,颠倒黑白,混淆视听,把事情搅得复杂万分罢了。”

“唔……”

这么一说。

“说起来,你今天离开警署时,有没有告诉青木或是别人说你要去榎木津的事务所?”

“不,没有。”

我没有特地报告。没有人问我接下来要去哪里。要去哪里,应该也是我的自由。我没有获得许可的必要,也没有向谁报告的义务。

“那么青木是怎么掌握你的行踪的?”中禅寺说。

“咦?”

“上次是因为近藤知道你的去处,青木才找得到这里。可是这次不同吧?你没有告诉任何人你要去哪里。知道你去现场的空大楼的……只有益田和和寅两个人吧?”

“是啊……可是……”

可是那里是命案现场,也有警官监视,就算有刑警现身,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我这么说,中禅寺叹了一口气:

“怎么可能?……偶然晃到现场去,嫌犯就在那里,既然刚好,就拜托他自愿到警署来一趟——天底下才没那么凑巧的事,你不这么想吗?”

“太凑巧了吗?”

“你听好了,确实就像神无月说的,现场会查到你的指纹吧。可是那并不是什么不利于你的事。”

“这样吗?”

“当然了。因为你从一开始就头尾一致地不断供称你人在现场啊。会找到你的指纹反而是理所当然,找不到你的指纹才蹊跷了。”

是这样没错。

“如果现场找到你的指纹,这会成为证明你说辞的证据。这么一来……做伪证的不就是那些手下了吗?”

“唔,是的。”

“如果手下做了伪证,那么真凶也有可能甚至都不是权田了,所以警方才会想要询问你更进一步的详情吧。如果警方真的怀疑你,应该会立刻通缉你,那么不管神无月这种古怪的民间人士说什么,你都应该当场被警方拘捕了才对。”

“那么……”

“告诉警方你人在那里的,就是神无月本人。”中禅寺说。

“神、神无月先生?……为什么?他是怎么告诉警方的?”

“我说你啊……”中禅寺把堆在桌上的皮革书推到一旁,稍微朝我探出身子,“你冷静一点想想看啊,本岛。我不晓得他有大阪警视厅的保证信还是推荐函,纵然他持有那种东西,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一般平民,不可能进得了封锁的命案现场的。就算现场勘验已经结束,也是一样。”

可是我们轻而易举地成功进入了。

神无月只是耳语了什么,警官就让我们进入围绳里面了。关于这件事,后来过来的青木刑警也没有责怪我们,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中禅寺困扰地说:

“所以说,你没看到他说的介绍信吧?我猜神无月是这么对看守的警官说的吧:站在那里的是本案的重要关系人本岛某人,请火速联络本厅的青木刑警。”

“咦?”

“青木刑警应该正在找他,联络到青木刑警的话,他一定会吩咐你们留住这个人,在青木刑警赶到之前,我会在这里监视着他——神无月八成是这么说的吧。要是听到这种话……警官会怎么做?”

会怎么做?

“会向……青木先生确认吧。”

“是啊。这立刻就可以确认了。如果神无月撒谎,一确认就拆穿了,如果不是谎话……哎,当然不能让你给跑了吧。”

“哦……”

“因为有可能演变成责任问题,警官才会先叫你们在里头等着吧。”

“所以才让我们进去吗?”

“我想是的。然后警官联络本厅。结果……你真的是重要关系人,而警方也因为我刚才说的理由,必须向你询问更进一步的详情,所以青木一定会这么回答吧:我马上赶去,别让他们离开……”

然后青木过来了吗?

的确,除此以外,没办法解释青木的登场。

“我不知道青木当时人在哪里,不过他马上就来了,应该是在本厅吧。神无月有效利用了青木移动的时间。你……一开始应该对神无月满腹怀疑,结果却完全落入了他的圈套。”

“圈、圈套?”

中禅寺露出凶恶的面相,说:

“居然被那种三流货色耍得团团转,这怎么行?”

“三、三流?”

“三流啊。听好了,所谓咒术,就是作法。能否在举手投足、一言一语都面面俱到,是胜负的关键。据你说的看来,那个叫神无月的人,他的表演是拙劣到一塌糊涂。因为连外行人如你都觉得假得要命,不是吗?”

“我是这么感觉。”

“连观众都觉得假——在这个阶段,作为一个咒术师,他已经丧失了一半的资格。哎,这年头的咒术师都是这种水平,也不能说全是他的错。”

“他果然是个冒牌货吗?”

“咒术全是假的。”

“什么?”

中禅寺居然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

“全部……都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啦。那类东西,只有成功让人真心这么相信的时候才会是真的。可是哎……从这种意义来说,连你都信了他,虽然是三流的,作为一个骗子,他的身手还算是马马虎虎吧。”

“骗、骗子?”

“那当然啦。”中禅寺再一次目瞪口呆地说。

“那、那面镜子的光……”

“那只是面单纯的魔镜罢了。”中禅寺说。

“魔镜?”

很陌生的名词。

“那……那是……?”

“魔法的魔,镜子的镜。”中禅寺冷冷地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

那种魔啊灵的词汇,与我平庸的人生无关。

我渺小的人生容不下那种可怕的东西。我当然不可能知道。

“不不不,魔镜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可疑的东西。”毫无信仰的神主苦笑着说,“是很普通的东西。是理所当然的物理现象,所以毫无不可思议可言。”

“你说普通……”

那是……那神妙的现象能说是很普通的现象吗?我虽然平庸,但也有一点常识。况且我虽然是个小市民,却也是个现代人。而且还是居住在首都东京的电气工程公司的制图工。我还有点科学素养。

“平面镜反射的光线能凝结成像吗?”

“那不是平面的。”中禅寺答道。

“那、那是平面的呀。”

“可是……那是铜镜吧?”

我没仔细看,也不清楚,所以无法断定,但我回答大概是。

“那与一般镜子照起来的样子显然不同,我想大概是吧。”

照起来朦朦胧胧的。

“那样的话,是铸造的吧?”中禅寺确认道。

说是铸造的镜子,我也不晓得是什么。

“那是……铸造吗?”

“是铸造的啊,是铜制的。”中禅寺答道。

语气更冷淡了。

“现在说到镜子,几乎都是指玻璃镜。玻璃镜是在玻璃上涂上水银制成的。而铜镜顾名思义,是铜铸造而成的。这是弥生时代中期通过朝鲜半岛从大陆传来的。刚传来的时候,属于神具佛具之类。古坟等也会挖掘到,对吧?”

“那可以拿来照东西吗?”

我以为那只是圆形的装饰物而已。

“当然可以了,那是镜子啊。不久后国产的镜子——和镜开始出现,平安时代被当成化妆道具使用。玻璃镜开始普及,顶多是明治以后的事,所以在我国,铜镜的历史更为悠久。”

“那就是……魔镜吗?”

“不是所有的铜镜都是魔镜啊。”古书肆摆出一副对我伤透脑筋的模样说,“就是因为异于平常,才会冠上个魔字。一般的铜镜只会映照出东西。可是镜子这东西光是倒映出景色,就被人视为一种神秘之物,也是一种崇拜物。比方说,如果它投射出特定的图像,人们会把它当成神秘不可思议的事象看待,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吧?”

“那……”

“也就是说,”中禅寺蹙起眉头,用表情制止我,“当成神秘不可思议,与真正神秘不可思议是两回事啊,本岛。听好了,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

中禅寺这么说。

我问,“那只是单纯的现象吗?”结果中禅寺回说,“那当然了。”

“铜镜这东西……不是单纯的圆盘。它的背面有花纹,对吧?”

“嗯……”

我依稀记得曾经见过。

“哎,始祖的唐镜也有叶脉文、蟠龙菱文、连弧龙文、日光连弧文等,自古以来就有许多样式。后汉时代发明了浮雕技法,能够浮雕出主题。我国的花纹有家屋文镜、直弧文镜、狩猎文镜等知名的纹样。简而言之,就是铜镜的背面是凹凸不平的。”

“这我明白……但表面不是平坦的吗?如果不平坦,不就不能发挥镜子的功能了吗?”

我想神社的御神体也是平面镜。

“所以说,铜镜并非平面镜。”中禅寺再次重申,“铜镜这东西,是平缓的凸面镜。”

“凸面镜?”

“没错。铜镜是用锉刀之类的工具研磨铸造好的铜块表面,再进行锡合金处理做成镜子的。也就是像这样研磨。”

中禅寺做出摩擦矮桌表面的动作。

“哦。所以表面非常接近平面,对吧?就算因为技术问题,也会是平缓的凸面镜,而不是凹凸不平的吧?”

应该会愈磨愈平才对。

“而且反射面是凸面的话,光不是更会扩散出去吗?想要集中反射光的话……是啊,那应该得是凹面镜才行吧?完全相反啊。”

“所以说,它有凹凸啊。”中禅寺再次抚摸矮桌。

“听好了,铜镜的背面有花纹,而且是浮雕。换句话说,那类铜镜,每个地方的厚度都不相同。薄的地方非常薄,厚的地方非常厚。用锉刀加以研磨的话……磨的时候呢,得像这样施压才行吧?”

中禅寺用手指按住矮桌的表面。

“不使力就无法打磨。可是就算以同样的力道均等地研磨表面……厚度本来就不同。”

“嗯……可是有凹凸的是背面吧?”

“没有正面背面之分,那是一整片的东西啊。你想象一下它的剖面图。有厚有薄,在上面施加均等压力。这么一来,会怎么样?虽然它是金属,也是会弯曲变形的。薄的地方被施压就会凹陷,以释放压力。相反,在没有施压的状态下,它就会膨胀。这样的状态重复几次……”

“噢。”

我照着中禅寺说的,在脑中想象镜子的剖面图。

“厚的地方反而会被磨掉更多,是吗……?”

“说的没错。”中禅寺说,“换句话说,研磨过的镜子表面,会形成背面花纹的翻转图样。背面隆起的部分在正面会微微凹陷。整体看起来是凸面镜,但上面形成了看不出凹陷的花纹,亦即只有那些花纹的部分变成了凹面镜。这么一来……就会如何?”

“就会如何……”

我在脑中绘图。我做的是制图工作,这已经接近习性了。

首先,笔直射进来的光碰到凸面的部分,反射的时候会扩散。但是碰到凹面的光会聚集。聚集的反射光当然会比扩散的光更明亮。

“会凝结成光像……”

“是啊。反射在凹面的光聚集在一起,凝结出与背面的花纹相同的图案。视凹陷的深度等条件,焦点的距离会改变,所以不是所有的铜镜都会有相同的现象,不过就算反射光凝结成图像,这种现象也毫无不可思议之处。这类镜子就叫作魔镜,只是这样罢了。”

“神无月……”

“唔,只是他有一面魔镜罢了。”

“只是有魔镜罢了……”

就是这样吧,大概。

“是啊。我猜八成是在哪里的茶道具店或是古董店找到的吧。你说他假惺惺地念诵什么阎魔天的真言,但既然都会用那种陈腐的小道具了……”

“你的意思是,他是三流的?”

“三流的。”

那被这个三流货色欺骗的我,立场何在?

简直是外行到家了。

“那,神无月是在行骗世人?”

中禅寺露出再恐怖不过的表情说:

“难道你要说他是真的?那怎么看都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听好了,本岛,他自称他能通灵呢,通灵。居然相信大放厥词自己能通灵的人……本岛,你也真是蠢到骨子里去了呢。说起来,你一开始对神无月不是抱持怀疑的态度吗?”

“唔……”

与其说是怀疑,不如说更接近无所谓。

加之神无月给我的第一印象绝不能说好。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我觉得他没有一处不可疑。

“你的第一印象非常切中要点。”中禅寺说,“什么不好说,竟然自称通灵侦探,真教人作呕。那家伙根本没把世人放在眼里,是个差劲透顶的诈骗师。所以这次的事……全都是那个神无月策划的吧。受不了,年底都忙成这样了,无所事事也该有个限度。真希望他适可而止呢。”

中禅寺板起脸来,望向面对庭院的纸门。

“请、请等一下,中禅寺先生,你说这次的事……是从哪里开始的事?”

“从哪里?”

“就、就是神无月做了什么?”

“他骗了你。”

“这、这我知道。门外汉小市民小人物凡人的我,今天下午完全被三流的通灵侦探给骗倒了。那么,你说这次的事,指的是那件事吗?”

“全部啦,全部。”

“全部……?”

好钝。我真的好钝。我什么都不明白。

“我说啊,本岛,你打一开始,就是明天即将举行的那场荒诞无稽的侦探决斗的钓饵,是从饵箱里被抓出来的海蚯蚓。”

“海、海蚯蚓……?”

“钓榎木津的饵啦。”

“咦?那我、我会被绑架,也是神无月的……”

“那当然了。”中禅寺说得理直气壮。

“当然……?”

“哎……没有其他可能了吧。做那种事,没有其他人能获得好处。绑架你,还逼你演可笑的猴戏……如果做这样的事而乐在其中,不是个大变态,就是个大傻瓜吧。”

我这个人只对变态或傻瓜有利用价值吗?

中禅寺笑了。

在这种节骨眼笑,我也只能发窘。

“可是……也亏他为了这么无聊的目的,想出这么夸张的圈套呢。那个叫神无月的家伙,真是教人伤透脑筋。”

“圈套?……那……”

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吗?

那么骏东……

“那骏东先生……”

“噢。”中禅寺说,再次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说的也是,也不能净是好笑呢。都死了一个人了……太凶残了。”

中禅寺说。

没错,这不是件好笑的事。

“呃,我完全不懂这一连串的事件究竟是怎样的机关,不过那位骏东先生……因为这个圈套而遇害了,是吗?”

“不,再怎么样,也没有人会笨到只为了这点目的就设计出牺牲人命的圈套吧……我想骏东先生遇害,应该有别的理由。就算与这个圈套无关,那个人也注定会因为某些理由而遭到处分吧。”

“某些理由是什么理由?”

“这才是与加加美兴业的内斗有关的事吧。而且那家公司做的或许是些不值得称赞的生意……”

“请等一下,中禅寺先生。”

每次和中禅寺先生说话,我都不晓得要请他等上多少次。可是如果他不等我,我就完全一头雾水了。

“我完全不懂。我明白自己似乎掉进了某些圈套……不过话说回来,我是那个……钓饵,对吧?”

“是啊。”

“猎物果然是……榎木津先生吗?”

“就是榎木津吧。”

我不懂。

“我不懂呢。”

“是吗?”

真是冷漠到家。

“中禅寺先生,请你解释给我听吧。我真的完全不懂啊。我为什么遭到绑架?骏东先生那场没有观众的戏究竟有什么意义?为什么骏东先生死了?为什么你看得出这是那个通灵侦探设下的圈套……说到底,我……”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我可以就这样任由事态发展吗?”

“也只能这样了吧。”

“怎么这样……”

我觉得中禅寺对我的态度日趋冷漠。

“我、我会怎么样?我会变成杀人凶手吗?”

“不会怎么样。说起来,那个神无月不是大发豪语,说他明天会亲自证明你的清白吗?”

“唔……”

是这样没错。

可是那有什么意义?

如果事情真的就如中禅寺所说,那么神无月就是陷害我的人。那就等于是陷害我的人说要救我。

的确……如果这一切全是神无月安排的,他要揭开真相,也是易如反掌吧。就算是这样,先陷害我,再拯救我,这行为有什么意义?

这……

“呃,难道,神无月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不是。”

当场驳回。

中禅寺接着非常失礼地说,“如果他想要名声,不会去陷害你这种人。”

反正我就是个凡人。

“我是个连陷害价值都没有的人吗?”

我没有可以骗取的财产,也没有可以贬损的名声。

就算救了我,我也完全无以回报。

不值得骗,也不值得救。

“你没必要妄自菲薄到这种地步。”古书肆冷冷地说。

他这么说我,我反而更自卑了。

“哦,如果他是为了追求通灵侦探的名声而策划了这件事,那么他应该会安排一个确实让你遭到警方逮捕的剧本。在你遭到逮捕,就要送交检察机关的时候揭发真相……这样更具效果吧。”

或许吧。

大挫警方锐气的通灵侦探,这样的画面魅力十足。

这种情况,受到冤枉而处境堪危的人——也就是我,是愈卑微的存在愈好吧。因为这么一来,神无月就会成为使善良可悲的小市民沉冤得雪的正义英雄。

“可是这次不同。”中禅寺说,“你就算放着不管,也不会遭到起诉。大概也不会被逮捕吧。虽然会花掉一点时间,不过也无所谓吧。”

什么无所谓。

“那么中禅寺先生是叫我放着别管吗?”

中禅寺一脸意外地说:

“有什么不好吗?就算不想任何法子,可以预测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啊。”

为什么他可以预测出来?

“我完全不懂中禅寺先生预测到什么结果。再说,这说起来不是犯罪吗?而且是与杀人有关的犯罪呢。那么岂有扔着不管的道理呢?扔着不管,不就等于是让凶手为所欲为吗?”

“他没办法为所欲为的。”

“咦?”

“神无月的企图会失败。”中禅寺如此断言。

“会……会失败吗?”

这么说的话。

或许我是掉进了神无月的圈套,但是救了我的也是神无月,所以神无月的企图无法成功的话……

这表示——

“神、神无月失败的话……我、我岂不就成了凶手吗?”

中间安静了一拍。

中禅寺用力瞪了我一眼,接着“哇哈哈”地大笑起来。

“请别笑呀,这有什么好笑的嘛?”

“抱歉,抱歉。”中禅寺笑着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应该是凶嫌的人已经被捕了啊。骏东命案的凶手,九成九就是那个叫权田的人。”

“这……有什么证据?”

权田……不是我的虚像吗?

不,也有反过来的可能性……

“没有证据,什么都没有。如果权田这个人是与命案无关的单纯走贩,他不可能在这件事里参上一脚。他是以真凶的身份登场的……不折不扣的真凶。”中禅寺说,“我刚才也说过,那个叫骏东的人不是寻常百姓,而是黑帮分子。那么他应该是由于一些原因——像是争斗、捅出什么娄子,或是背叛,总之是对组织造成了某些损失,因而遭到肃清。这当然是犯罪,但骏东的所作所为,在那个世界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权田这个人毫无疑问,是加加美兴业相关组织的人吧。既然他们都把权田交给警察了,那些人就并不打算隐瞒这宗犯罪。换言之,可以推测骏东命案已经了结了。神无月的计划,是依附于那宗已经解决的案子而成立的。所以即使事情无法照着神无月的意思发展……你也不可能遭到警方怀疑。”

“我不会被怀疑吗?”

中禅寺点点头:

“所以不会有人蒙受困扰。”

“不会有人困扰?”

“我想……应该没有吧。哎,神无月或许是会困扰,不过那种自称通灵侦探的愚劣之辈,愈困扰愈好。或者说,拿什么通灵妖言惑众的家伙,消灭了才是为世人好。”

中禅寺一定非常痛恨通灵这个字眼吧。

“还有,哎,对于已经过世的骏东先生,只能说无可奈何了……因为这件事,似乎是与我们居住的世界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的居民纷争。不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该插嘴的问题,他们也已经有了了结这件事的算盘吧。除掉这部分不看,这场骚动不会害任何人陷入穷途末路。”

这……

——是什么意思?

“那……会不会有人得利之类的……?”

“也不会有人得利。这件事不是为了让谁获得直接利益而策划的。无论成功或失败,都不会产生利益,也不会有所损失。所以若是彻头彻尾失败,也只是白忙一场。简而言之,神无月没有设想到这种不会有任何人困扰的局面。哎,若说神无月料错了,也是在这一点上面吧。”

“什么……意思?请说明给我听吧。”我追问不舍。

“真拿你没办法。”中禅寺失望地说,“这一点啊,本岛,拿侦探小说比喻的话,是应该在最后才揭晓的事情。也就是魔术的解密。要是在这时候先听到了,岂不是一点都不好玩了?”

“这、这不是好玩不好玩的问题吧,中禅寺先生。就算与骏东命案分开来想……我、我……”

“哎,顶多也只是向公司请个两三天假而已吧?”

是这样没错。

可是总觉得屋漏偏逢连夜雨。

“不,不是的。不光是那样而已。我虽然没有挨揍,可是遭到威胁,被人掳走,还被绑起来呢。我还遭到监禁了呢。这是违法行为吧?是不折不扣的暴力啊。连被绑的痕迹都还没褪呢。这……就算我控告他们也没话说吧?”

“那可是恐吓罪加逮捕监禁罪呢。”中禅寺说,“你要告他们吗?”

“咦?呃,不,事到如今我是不会告啦,可是……我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吧?”

虽然这逻辑很莫名其妙。

“你真是教人没辙呢。”中禅寺受不了地说,“首先……你按顺序想想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整理一下你觉得像谜团的部分。这么一来,连狗都能想通了。”

“连狗都能想通……”

被说到这种地步还想不出来的话,我就连狗都不如了。

——比狗都不如。

我终于堕落到这种境界了吗?

首先……

我离开榎木津的事务所时,遭到仇视榎木津的加加美兴业一伙人绑架,监禁在空大楼的一个房间里。我在那里见到骏东,他向我探听榎木津的各种情报。附带一提,在这个阶段,对方对于榎木津似乎已经掌握了相当详细的情报。

接着……

发生了中禅寺说的没有观众的闹剧——伪装杀人,然后我逃走了。

可是隔天,我发现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有个叫权田的人碰到和我完全相同的遭遇。

权田的体验与我的体验相比较,不同之处只有一点——最后的闹剧不是闹剧,而是真的成了一出悲剧。

骏东死了。

落网的权田否认犯案,但中禅寺说权田就是真凶,应该错不了。

那么……

“只有我的体验……是多余的呢。”

“是啊。在骏东三郎命案里,只有你的体验是多余的。也就是说,是另外添上去的部分。”

“添上去?”

“对。是为了让榎木津礼二郎出丑难堪,神无月添上去的……猴戏。”

“让榎木津先生出丑?”

“对,神无月和加加美兴业八成有关系。而且他们背后还有羽田制铁撑腰。因为羽田隆三握有榎木津的情报,先前的银信阁那件事,让加加美兴业认为今后榎木津对他们而言会是块绊脚石吧。所以他们要着手毁掉榎木津。”

“怎、怎么做……?”

才有可能毁掉那个榎木津?

“很简单,你演的杀人剧,观众是谁?”

“咦?那场戏……结果没有半个手下看见,不是吗?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不……不是有个人看得一清二楚吗?而且还是坐在最前排的特等席。”

“你、你说谁?……那里还有其他人吗?”

当时在看的只有镜子而已。

“难、难道那面镜子有机关?”

“不是的。”中禅寺说。

“那、那你说是谁看到了?没有任何人啊。哪里有偷窥孔吗?”

我按捺不住,有些拉开了嗓门叫道。

中禅寺无动于衷,莫名亲切地答道:

“没错没错,完全是偷窥孔。不过第三者从那个窥孔看到你和自称骏东的人演出的闹剧……大概是明天的事吧。”

“明、明天?”

“孔洞就在这里呀。”中禅寺说,指着我的脸。

“请、请别胡闹了。”

“我才没胡闹呢。你的脸上就开了两个偷窥孔啊。”

“咦?”

我用手遮住自己的脸。

中禅寺转过身体,从堆在壁龛里的书本旁边的小抽屉里取出手镜,举到我面前。

上头映出一张平庸的脸。

“孔……孔洞是……”

没错。

开在我脸上的孔洞。

——就是眼睛。

“那……也就是说……”

中禅寺点点头。

“可以了吗?你仔细回想看看。自称骏东的人在开始演出闹剧之前,执拗地向你追问榎木津的事,对吧?”

他问了很多问题。我也一一回答了。

“根据我的记忆,那个人在确认榎木津周遭一伙人的身份之后,这么问你,对吧?榎木津的能力……是读心术或灵术那一类的吗?”

“唔,的确是。”

“你怎么回答?”

“我回答说不是。”

——听说他呢,只是看得见而已。

我想我是这么回答的。

“我说他只看得到别人的眼睛看到过、记得的事物而已。”

“你这么回答之后,自称骏东的人怎么反应?”

骏东他……

“呃,对,他显得很高兴的样子。然后他说……这样啊,看得到记忆,就是这个意思啊,他不懂别人的想法和心情,是吗……”

“确认似的问你?”

“对,完全是确认似的又问了我一遍。记得他是问……他不明白别人悲伤、气愤这类心情,只知道别人看到了什么,是吧?……我回答说没错……啊啊?”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凶手一定会看到犯罪现场。

我像这样回答。

那个时候……

骏东不知为何,高兴极了。

然后。

“啊!”

我懂了。

我……

我是触媒吗?

“那,骏东先生设计的戏码……其实不是为了放我逃跑,欺骗手下而做……”

“没错。他那夸张的演技和拙劣的表演,都是为了让你看见——不,通过你的眼睛,为了让榎木津看见而做的。”

中禅寺说道,放下手镜。

“怎么会……”

“就是这么回事。”中禅寺把镜子搁到书上,“你说自称骏东的人也这么问过你,对吧?对于从头到尾闭着眼睛进行的犯罪,他看不出来对吧?”

没错。

他这么问过。

闭着眼睛进行的犯罪,一般无法想象。我记得当时我还佩服这个点子真奇特。

虽然佩服也很怪。

“真是大费周章呢。”中禅寺呢喃,“我猜——接下来我要说的只是猜测罢了——你说那个自称骏东的人,在闹剧开始之前,向你指示玻璃门的方向,对吧?”

——你看那道门。

“对,他指着门口。说手下在看。可是……从我的位置看不见门外,所以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人……”

——很难说。

“应该有人吧。”中禅寺说。

“咦?有人吗?”

“我想是有,在那之前是有人的。”

“在那之前?你说的之前,是他叫我看门之前吗?”

“对。敌人当然也明白从你被绑的位置看不见走廊。明知道你看不见却叫你看,是强人所难。所以那个动作——叫你看,并指示门扉的动作,应该不是对你做的吧。那是信号,在告诉从门外窥看房内情况的手下准备好了,可以动手了。”

“信号?”

“据我猜想……神无月这个人天生是个胆小鬼吧。这类人原本就会倾注心血去弥补一些无用的、琐碎的矛盾。死亡推定时刻本来多少就会有一些误差,但他应该是想尽可能贴近吧。”

“什、什么意思?”

“嗯。”中禅寺抱起双臂,“大概是……隔壁房间吧。对面房间好像面对大马路,所以应该不是那里。我想隔壁房间里……大概就在你演出闹剧的当时,一样被夺去自由的骏东三郎,遭到蒙住了眼睛的权田信三杀害。”

“蒙住眼睛?”

“应该是蒙住眼睛了,为了预防万一。那一瞬间,手下们应该也背过身去,或去做别的事了。而骏东先生可能被堵住嘴巴……或许脸也被蒙住了呢。然后身体被固定成容易捅到肚子的姿势。”

“固定?”

“嗯,因为眼睛蒙住了,权田手握凶器,摸索着,慎重地……捅死了对方。因为必须一刀毙命,所以捅得很慎重吧。真是太残忍了。”中禅寺总结说。

那……

“那是……”

“从头到尾闭着眼睛进行的犯罪。”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明天……

在那栋空大楼……

神无月将与榎木津一决高下。

如果警方传唤,就算是榎木津,也不得不到场吧。

但从榎木津的个性来看,不管益田和寅吉怎么说明,他也一定听不进去,就算听进去了,应该也记不住。榎木津一定会像平常那样,毫无防备地去到现场。

然后……

在警方的监视下,两名嫌犯——我和权田,应该会被带到那个房间。我不知道神无月打算怎么做,总之他一定会逼迫榎木津指出哪一个才是凶手。

榎木津他……

只会看。

看我和权田的视觉性记忆。

权田……即使他是真凶,如果事情就像中禅寺说的那样,那么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所以榎木津将不可能识破权田的犯罪。

另一方面,我……拥有亲手刺杀骏东的记忆。不管有没有真刺,我看到的景象,与真凶应该看到的景象大概完全相同。

榎木津……

九成九会指控我就是凶手吧。

与榎木津认识已久的青木刑警肯定会相信榎木津的话。因为青木知道榎木津的个性虽然乱七八糟,但指出真相的概率高得吓人。加之神无月一看就给人可疑的感觉。他一定会认为与其相信那种人说的话,榎木津还更值得信赖。

我会因为应该是自己人的榎木津的一句话,被当成真凶逮捕。

此时……

——神无月再来逆转情势吗?

是这样的构想吧。

神无月会用他那面魔镜进行虚假占卜,指名权田才是凶手吧。此时权田再诚惶诚恐地自白认罪。如果神无月与权田在背地里勾结、权田早已做好以杀人犯身份服刑的心理准备,这是再简单也不过的事了。

我的冤情将会被洗刷。

可是……

榎木津将大大地出丑。

流传于世间的对玫瑰十字侦探的溢美之词,还有榎木津的名声、实绩、信用——全会当场扫地吧。

包括青木在内的榎木津一伙的内部也难保不会出现裂痕。再怎么说,榎木津指名的都是自己人,而且还完全猜错了……

中禅寺叹了一口气。

“受不了……真亏他想得出这么蠢的计划。实在蠢到家了。真是够了这四个字,就该用在这种情况。我想明天应该会掀起一桩大风波吧。神无月一定会把报纸杂志等所有能找来的媒体全部叫到现场,准备一口气毁掉榎木津吧。哎,他是认为如果让榎木津狠狠地丢场脸,他今后也难以继续活动了吧。”

“观众……原来是我吗?”

“没错,演员的你,本身也是观众。或者说……这种情况,只有演员才能担任观众。让你装出杀人的样子,对神无月的计划来说,是绝对不可或缺的一环。”

“装出杀人的样子……”

完全就是这样。

“榎木津身边的人当中,感觉做得来这件事的……本岛,除了你以外没有别人啊。关口已经被逮捕过一次,而且碰到那种状况,他会怕得动弹不得。那样根本没戏唱吧。和寅跟益田应该不会上当,其他人则是根本难以绑架。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点都不让人高兴。

可是——

“请等一下。”

我又叫停了。

“这件事,唔,我是理解了,可是呃,那么,那个……”

被绑住的我,是与骏东对话。

而骏东打信号……

——然后骏东被杀了?

那我是在跟谁说话?

“当然是跟神无月说话啦。”中禅寺说。

“神、神无月?”

“和被捆住的你对话的,是变装成骏东三郎的神无月镜太郎啦。”

“你、你怎么知道?”

的确,骏东的模样很容易变装。

帽子、手杖,还有……

——原来那是假胡子吗?

那古怪的话声原来是装出来的吗?这么说来,他那种年龄不详的奇妙感觉,原来是想要隐瞒真正的年龄,结果老态的演技太不自然而造成的吗?没错,那个人感觉像在做戏。说话的腔调也很怪。

对,就像勉强矫正关西腔似的……

“可是,怎么证明那就是神无月……”

“神无月今天的行动……就是证据。”

“今天的行动?”

“神无月这两天一定一直跟踪着你。因为……他发现了自己计划中致命的缺点吧。而他为了弥补这个缺点,今天把你钓出来,带到那个空屋去。”

“致、致命的缺点?”

“你不懂吗?”

“不懂。”

“听好了,本岛,榎木津并非拥有可以自在窥看他人记忆的能力。不管愿不愿意,他就是会看到他人的记忆。”

他的意思是,那不是能力,而是体质吗?

“所以啦。”古书肆说到这里,露出苦笑般的表情,“明天……神无月当然也会在场吧?”

“应该……会在场吧。”

“他不在就没戏唱啦。那么,榎木津出现在那里的话……不光是你和权田的记忆,榎木津也会看到神无月的记忆。”

“啊。”

神无月的记忆。

如果与我交谈的人就是神无月变装的,那么神无月的眼睛应该也看到了被绑住的我,以及攻击他的我了。这些应该都刻在他的记忆里。

可是,那原本是不应该存在的记忆才对。

“记忆……是无法抹消的。”中禅寺说。

“就算想忘掉……唔,应该也忘不掉吧。”

“问题在于更根本之处。忘掉并不是抹消,只是无法再生罢了。就像你说的,就算想忘掉也忘不掉,而且无论忘得怎么干净,记忆本身仍然存在。”

记忆是无法消除的——中禅寺重复道。

“另一方面,同样的体验——同样的信息,并非分开来认识、保存的。”

我不懂。我问是什么意思,中禅寺叫我听好,然后正襟危坐地说:

“假设有一颗苹果,看到同一颗苹果两次时,人不会将它分开记忆为苹果一、苹果二,而是会判断看到同样的苹果两次。除了第一次与第二次的差异以外,全都省略去认识。不是重新记住整颗苹果,而是只将光泽、饱满度等异于第一次看到的部分覆盖到记忆上面。所以……神无月为了隐瞒前天的视觉性记忆,他今天必须再次看到完全相同的情景才行。他有必要制造出因为完全不同的理由而呈现的完全相同的状况。”

的确,速度虽然不同,但我在那个房间重现了与前天完全相同的动作。而神无月的动作……现在想想,与骏东那天的动作……

——几乎一模一样吗?

大概一样吧。

“对你来说,今天发生的事,与前天的遭遇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呢。首先对象就不同。就算那其实是同一个人,外表也完全不同。在你心中,这两件事在视觉上也被理解为不同的两回事。另一方面,在神无月的记忆中……”

“是……同一件事吗?”

是同一件事。

我穿着同样的衣服。

“对,除了一部分以外,看在神无月的眼里,你完全是相同的。唔,虽然像是没有绳索、是他自己扶起倒下的椅子等,有许多细微的差异,但除了这些细节以外,全是重复的记忆。最大的差异在于神无月本身的脸和外表,可是……”

“神无月自己看不见自己。”

除非倒映在镜子里……

否则看不见自己的脸。

“假设明天榎木津看到神无月的记忆好了,可是神无月可以用那并非凶案当天发生的事来狡辩过去。因为你的记忆中也留有似是而非的画面嘛。”

“这……”

我说这实在是天衣无缝,中禅寺却不屑地说,“根本愚蠢透了,愚蠢。”

“愚蠢?”

“简直就像削千年杉来做一次性筷子一样,愚不可及。不愧是能面不改色地自称通灵侦探这种丢脸名号的家伙,看来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呆瓜。”

“那……中禅寺先生认为榎木津先生不会掉进神无月设下的陷阱喽?”

古书肆扬起单眉:

“不,他会轻易掉进圈套吧。”

“什么?”

“这对那个笨蛋来说,是无从防范的事。不就是吗?不,榎木津就像你知道的,脑袋空空,哎,事情大致上会照着神无月希望的发展吧。”

“那、那不就糟了吗?”

“哪里糟了?你会得救呀。”中禅寺诧异地说,扬起另一边的眉毛,“那不就好了吗?”

“不、不好啦。因为那样的话,榎木津先生不就当众出丑了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那种东西,光是走在路上就够丢脸的了。俗话说,出外旅行不怕丢脸,但榎木津那根本是一辈子不怕丢脸。跟他待在一起的话,连自己都得每三十分钟丢上一次脸呢。”

“可是这样一来,不就会失去自己人——特别是警察相关人士的信赖了吗?”

“谁是他自己人啊?”中禅寺厌恶已极地说,“榎木津身边有的,借用他自个儿的说法,全是奴仆吧?如果真是奴仆,就算主人丢了脸,也无法解除主从关系啊。”

“是这样说没错……”

“其他人——除了奴仆以外的榎木津的熟人朋友,无论榎木津碰到什么事,也只会觉得好玩,不会可怜他的。榎木津愈惨,他们愈开心。如果事情真的照着神无月设想的进行,几乎所有认识榎木津的人,都会捧腹大笑吧。我也会笑。狂笑不止。暂时是不愁没有茶余饭后的话题了。”

这群人……好狠心。

“再说,”中禅寺这次貌似愉快地接着说,“警方打一开始就完全不信赖那种笨蛋,你根本不必担心。就算榎木津说出真相,警察也不会相信,如果他说错了,警方也只会拍手叫好。”

“是……这样吗?”

“就是啊。我不晓得那个通灵侦探在大阪有多受警方器重,不过哎,八成是假的,要不就是唬人的。顶多只是帮过两三次忙或是被表扬过一次而已吧。哎,就算路上随便一个小孩,只要协助调查,也会受到表扬。而且警方本来就绝对不会去依靠侦探。不管是侦探还是别的什么人,万一让民间人士调查的事情曝光,那可是个大问题。像榎木津,警方对他根本是敬而远之、退避三舍。从东京警视厅开始,千叶、神奈川、长野、茨城,只要跟榎木津打过交道的国家地方警察,全都会口径一致地说他那种家伙最好快点去死。我想每一位警官都是打心底这么想的。这跟警方一点关系都没有啦。”

“可是身为侦探……”

“他干不下去才是造福世人。”中禅寺态度一转,冷冷地说,“不过他大概是不会放弃这个头衔的吧。”

“不会吗?”

“我说本岛啊,”中禅寺露出深感遗憾的表情继续说,“榎木津这个人可不是什么老实货色,可不会因为在意世人的眼光而改变职业。你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吧?”

“嗯……”

哎,应该是这样吧。

“他啊,觉得别人怎么样都无所谓,相对地,也觉得别人怎么想他都无所谓。他就是打定了这种主意,才能够那样目中无人。如果想要讨人喜欢,或是想要当个乖宝宝,就不可能干得出那种荒唐事了啊。说起来,如果他是个会在意别人眼光的家伙,打一开始就不会当什么侦探了吧。”

“哦,是啊……”

或许吧。任性的人大部分都自私自利,但独独榎木津似乎有些不同。他的确会夸耀自己了不起,叫别人崇敬他,但就算别人骂他笨蛋,他也只会说“笨蛋有什么不好”吧。就算被他骂到狗血淋头,也不怎么觉得生气,原因或许就在这里。

“不仅如此,照他的说法,侦探并不是职业。我是不懂他那套,可他不是老说侦探是称号吗?既然不是职业,就无从辞职了吧。”

这么说来,我好像也见过他那样神气地宣告。

“就像我一开始说的,神无月就是料错了这一点。”

“料错……?”

“对。看来神无月这个人,是个只能用自己的价值观去忖度别人、度量狭小的家伙呢。自己喜欢的东西别人应该也喜欢,自己高兴的事,别人理当也会高兴,他这么深信不疑。他坚信自己的基准就是绝对,丝毫不去怀疑。所以他应该是以自己不愿意碰上的事、自己觉得困扰的事为基准来拟定这个计划,不过……不会怎样呢。”

“不会……怎样吗?”

“是啊。这些人大抵上都是执着于金钱、名声这类无用之物,神无月看来也是这一类的。可是呢,榎木津半丁点都不会被金钱或名声吸引。他的基准啊……”

是好不好玩,对吧?——中禅寺说:

“再怎么说,榎木津都是笨蛋,所以就算计划照预定进行,对榎木津也不会造成任何打击。他不痛不痒。当然,即使计划失败也是一样。那个笨蛋侦探,好玩就高兴,不好玩就发飙,如此而已。”

这一点我深切了解。

“哎,无论失败或成功,榎木津都只有高兴或发飙两种结果。就算事情顺利,要是结果让榎木津开心,就形同失败,如果惹得榎木津发飙,事情可就不得了了……哎,就算事情不顺利,也是一样的。”

意思是无论怎么发展,都没什么差别吗?

“所以呢,这个圈套毫无意义。即使顺了神无月的意,也一样是失败。结果绝对不会合乎敌人的心意。”

“你是说……没有任何人会困扰?”

“你不觉得困扰吧?”

唔,是不困扰。

神无月的犯罪——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完全搞不懂相当于犯罪的到底是哪一部分了——就算顺利,也没有意义。

可是。

“可是,就这样让神无月称心如意,也……”

感觉有点不太甘心。

“榎木津先生会来吗?”

“会吧。青木应该联络本家了,榎木津的父亲健康状况令人担忧,但榎木津就像我刚才说的,蠢到天边去了,听到古怪的事,一定会立刻上钩。哎,所以他应该会被骗吧。”

“至、至少通知他有这样一个圈套……”

“没用的。”中禅寺挥手,“这种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的怪事,不管怎么热心详细地说明,那个榎木津也不可能理解。弄个不好,让他只听懂神无月是个坏蛋,事情就麻烦了。他搞不好会说要揍他。”

很有可能。

“不过那种通灵男,挨揍还是挨踢都无所谓。可是如果榎木津做出什么古怪行动来……看情况,你的立场也有可能变糟。况且我也不晓得那家伙现在在哪里。我联络本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是……对了,先告诉警方是不是比较好?”

“为什么?”

问我为什么,我也答不上来。

“哦,我觉得明知道却不说……好像也怪怪的。只先告诉青木先生是不是比较好?”

“你要说吗?我不会阻止。”

“唔……”

我是觉得说了也没关系。

中禅寺一副吃不消的模样,脸一板,搔了搔头说:

“本岛,神无月可是维护你,叫警方不要逮捕你的人呢。而受包庇的你却要跑去跟警方说真凶是权田、这是神无月的计谋吗?”

的确……这样感觉更怪了。

“我是不会阻止你。”

“可、可是,只说结果的话,的确怎么样感觉都很怪,但只要从头详细说明……”

“根本没有什么详情啊。”中禅寺说,“你跟我都没有半点可以向警方报告的信息。况且你不是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事全告诉警方了吗?”

“是……这样没错……”

“那……这表示我和警方拥有同质、同量的情报。可以拼凑的材料是相同的,或许警方也已经做出了相同的结论。当然,也有可能做出不同的结论,就算是那样,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啊,都已经知道这么多了……却又绝口不提,实在是……”

“你可别弄错了。”中禅寺以严厉的语气说,“这只是推测而已。虽然我想是没有其他可能了,但依然没有半点证据。毫无确证却说这种话,原本是很要不得的事。”

“可、可是……”

“哎,如果能在神无月开始行动之前察觉这个事件,那还另当别论。如果能在更早的阶段……像是敌人还在布局的阶段,或许还有法子可想。例如说,如果你今天不跟神无月一起去的话,敌人的计划就出了大差错……”

“啊。”

换言之。

是我害的吗?

因为我太迟钝,错过了可以设法补救的阶段。

“这是没法子的事啊。”古书肆冷酷地说,“在现阶段根本无从下手。敌方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九成,到了只等收尾的地步了。不过,杀人的真凶权田也已经落在警方手里……不可能再出现牺牲者了。”

可是……真的好吗?

“哎,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了,你不会有多困扰的。你可能会变得出名一些……反正世人一下子就会忘记了。所以你应该不会因此被赶出住处或丢了饭碗吧。真凶也受到了正当的制裁,至于榎木津,扔着别管又有什么关系?他啊,没正常到会因为这种事受到打击的,再说,你不是总是蒙受他带来的麻烦吗?如果榎木津吃亏,你痛快大笑就行了。”

古书肆说完,笑了。

我……陷入了犹豫。

6

我是个卑微的电气配线工程公司的制图工,直到今天的这一刻,都克勤克俭、认真工作,我是个平庸、胆小的小市民、小人物,而且迟钝又毫无个性,一点长处也没有,过着没有半点精彩之处的人生,所以……

完全没道理遭到这么多人团团包围。

绝对没有。

大概有二十个人以上吧。

举着相机的人,打开笔记本舔铅笔的人,别着臂章的人,头戴鸭舌帽的男人,戴着眼镜的女人……

这些全都是神无月找来的媒体人士。有人穿戴正式,但也有人服装随便。不管是报社还是糟粕杂志,只要是神无月能找来的,三教九流应该都全给叫来了。

大概是为了大大地向世人宣传榎木津等一下应该要出的丑……

警官围出一道人墙阻隔。

我在中野的京极堂享用过晚餐,回家之后先去了澡堂,泡在热水里寻思我接下来究竟该如何是好,但想不出个结果,就这么回家,保留结论入睡。享受了一晚酣眠后,叫醒我的不是早晨清爽的朝阳,也不是刺耳的闹钟声,也非住在隔壁像熊一样的近藤叫骂声。

叫醒我的不是别人,是附近的派出所警官。

身为典型小市民的我,就如同其他小市民那般,在权力面前十分软弱。

所以当我发现拜访我的是身穿制服的公务员,登时几乎是反射性地跳起来,也没仔细听他说什么,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服从。

我在完全清醒之前爬起来,差不多是无意识地换上工作服——这已经是无条件重复执行的习惯性动作了——坐上警车后,才总算了解到自己所处的情况。

当然,我被带到解决案件——神无月与榎木津的侦探决斗——的现场去了。

这件事我当然已经知晓,但完全没想到会一早醒来就被带去。警官的应对难得地十分恭敬,但碰到低声下气的态度,反而会更加疑虑,这就是小市民的习性。对胆小鬼来说,光是制服就已经够吓人的了。

再说,看在旁人眼中,无论是带路、自愿同行还是拘捕或紧急逮捕,看上去都是一样的,一早就搭着警方的车子出门,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跟遭到地痞流氓绑架根本是半斤八两。我稀里糊涂地坐上车子,只求避人耳目,缩着脖子垂着头移动,然而刚一抵达……

就是这堆人群。

我还没来得及感到畏惧,就先吓了一跳,只能瞠目结舌。

那是叫……好奇的视线吗?

过去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看过。不,我不可能被人这样看。不不不,我不该被人这样看。

青木一脸困扰地杵在那里。

——得说点什么才行。

我还没开口,两名警官就来到我旁边,一左一右抓住我的双臂。青木的表情变得更加苦恼,向我行礼。

——我说不出话来。

我……是嫌犯之一。很快地,场面更加混乱了。被比我更多的警官包围的嫌犯之二——权田信三现身了。

权田的手被反剪在身后绑住,腰上也套了绳索。

镜中的我……是个神情狂妄的中年男子。理得短短的头发有一半灰白,肥厚的脸上泛着油光,右眉上有一道旧疤。与平庸的我完全不像,风貌个性十足。

“啊……”

青木双手高举,微弱地出声。

那是一种为什么自己非干这种事不可的、倦怠感十足的消极态度。

“啊啊,各位好像是媒体人士,可是这并不是表演秀啊。请各位回去。警方并未允许采访。”

没有半个人动。

不仅如此,闪光灯还连续闪了好几下。青木被拍照了。

“请、请不要拍照!警方不允许摄影。我们会再召开记者会,请各位先离开。听好了各位,这是未侦破的案件调查。你们要是随便乱来,会蒙上妨碍调查的罪名的。”

“为什么拍照就算妨碍!”

“我们有报道自由!”

粗鄙的叫声此起彼落。

“通灵侦探神无月人呢!”

“接下来不是要举行通灵侦探与华族侦探的决斗吗!”

“不、不是那样的。”

“那是怎样!”叫骂响起。

“听好了,各位,有民间人士向警方提出调查协助,警方自然不能视而不见……”

“青木先生,你这样不行的。”

我听见耳熟的声音。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群众之中有一张见过的脸。

“啊……”

是以前我参与的鸣釜事件之中认识的青年鸟口守彦。这么说来,我记得鸟口说他是杂志记者。

青木好像更没了干劲,望向鸟口:

“我说你啊,瞧瞧现状吧。”

“嘿,青木先生好没干劲呢。哎,一定是新任的小渊泽警部吩咐说这种荒唐事就交给你处理,对吧?不过看看聚在这里的面孔,每个都是死皮赖脸的棘手角色哦。也有无牌记者,像你那样畏畏缩缩的,不管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回去的。”

青木垂下肩膀。

“可是啊……”

“还可是,青木先生,你看看啊。喏,那个是大报社的记者,那个是知名杂志的记者,还有喏……”

鸟口说着,从后头把一名女子拉到前面来。

“连如雷贯耳的《稀谭月报》的记者小姐也在呢。”

眼睛如小鹿般的娇小女子看到青木,不知为何露出苦笑般的表情,向他点头。鸟口脸上笑个不住。

“青木刑警,你总不会连这位小姐都要赶回去吧?可是也不可以偏心地只留下她一个人哦。”

青木垂下肩膀,浑身脱力。女记者歉疚似的再次向他点头。

众人背后……

“哟哟哟,好像来了不少呢。不愧是榎木津侦探,真受欢迎。”

矫正过的古怪关西腔。

人墙分开,神无月镜太郎穿着比昨天更没品的西装,摆出医师即将开始动手术般的动作,站在那里。

“让各位久等了。我是神无月流阴阳道宗家,通灵侦探神无月镜太郎。哎,我在这块土地还名不见经传,本日是我初次公开亮相,哎,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神无月讨好地向众记者哈腰鞠躬,穿过警官围成的人墙,站到青木旁边,向右一转:

“案情经过,就如同书面报告所写。”

“书、书面?”青木慌了手脚,“什么书面?……你、你做了什么……?”

“还有什么,我不能向各媒体通知案情经过吗?”

“什么行不行,喂,这案子还没有破……”

“今天就会破案了,放心。”

神无月厚颜无耻——或者说表面恭敬,实则倨傲地说道,踮起脚尖似的朝四方扫视。

“咦?榎木津侦探阁下怎么了呢?总不会是……怯场了吧?刑警先生,你的确通知他了吧?”

“我通知了。”青木自暴自弃地说,“事务所跟老家都通知了。他人在老家,我连时间都确实联络了。”

“他说他会来吗?如果警方不负起责任把他带来的话……那就算毁约喽?”

“毁、毁约的是你。”青木皱起鼻头说,“你为什么叫来这么多媒体记者?这我们根本没有听说。”

“这个嘛……因为我没说,所以你们应该也没听说吧。”

“这什么话,你……”

神无月以夸张的动作摊手,左右摇头:

“不不不,警方没道理对我生那么大的气哦。你说说,警方开出条件说不可以通知媒体吗?没有吧?可是我开出了条件。而你们答应了。你昨天跟我说好了吧?说你绝对会把榎木津叫来。”

“什、什么绝对……”

我才没说绝对——青木别过脸去说:

“你、你知道榎木津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神无月斜眼盯着青木。

感觉好粗俗。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他会来吗?还是不会来?到底会不会?”

“我才不晓得他会不会来。”青木完全豁出去似的说,“不过……你说要把榎木津先生叫来,才告诉我们重要的情报,所以我们警方才像这样照着你的要求做。警方都妥善处理了,你就快点把你知道的情报说出来吧。”

感觉上,比起愤慨,青木更像是觉得荒谬得受不了。

神无月用鼻子哼了一声。

“那么……室外很冷,到建筑物里面再谈吧……”

“里、里面……你是说,要让这些人也进入现场吗?”

就连青木似乎也濒临极限了,他的口气变得粗鲁了些。可是温和的刑警难得一见的真心动怒也持续不了多久。

“没错!”是鸟口的叫声,“不可以忘了踏破现场百遍这句格言!”

青木感觉真的要跌倒了。

鸟口接着呢喃,“每个现场都给踏破的话,修理起来也很辛苦呢。”真是大蠢蛋。青木的愤慨完全被这个迷糊的打诨给拦腰折断了。

然后……

结果我们一群人鱼贯前往那间我遭到监禁的房间。

记者们被拦在走廊上,我和两名警官、架着权田的五名警官、神无月,还有青木进了室内。

门没有关上,取而代之,两名警官守在门口。可是隔着警官,记者成群结队,你推我挤地窥看着室内的状况。看来神无月夸下了相当大的海口。

我左右跟着两名警官,与被绑住的权田一起站在柱子旁边。

权田默默无语,我完全不懂他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

“好慢呢。”

神无月坐立难安地在门扉与窗户之间来来回回。

青木赤裸裸地表现出倦怠感,站在画在地板上的人形旁。

“神无月先生,请你适可而止,好吗?本岛先生是自愿协助的,这种待遇,简直把他当成了凶手。”

“凶手!”神无月停步,大声说道:“警方……果然也怀疑这位先生,是吧!各位,你们都听到了吗?”

“我说你啊……”青木歪起脑袋,“这样挑人语病,你是三岁小孩吗?别这么幼稚了吧。这案子还没有破,而这位本岛先生是关系人,也是重要证人啊。可是……”

“可是什么?警方判断这位先生不是嫌犯吗?”

“不,所以说,目前他并不是嫌犯。可是案子还在调查中,不晓得会如何……”

“那么我来揭晓一切吧。”

神无月夸张地说,把手伸进内袋。

——净玻璃之镜,是吗?

我已经从中禅寺那里听到了机关,更觉得假惺惺了。神无月从口袋里取出紫色的小包。

“唔!”

瞬间,入口的警官跌了个四脚朝天。

是被记者推倒的。

几名记者乱糟糟地涌入。

“不、不行!不可以进来!”

警官叫是叫了,但接下来已是一发不可收拾。

大批记者蜂拥而入,警官一眨眼就被推出走廊去了。

可是房间并不大,所有人没法一下子迅速进来。结果入口和走廊变得宛如都营电车般拥挤,仔细一看,鸟口也挤在前头。他马力十足吧。鸟口背后也可以看到那名女记者的身影。那个女记者眼如秋水,是个相当可爱的姑娘。

“安静!”

神无月大声说。众人的动作为之一滞。虽然是三流,但好像也还有一点魄力。很快地,众人几乎都进了房间,沿着墙壁排成一排,很像小学家长参观日。

入口的警官被推挤得不成人形,茫然若失。至于青木,他右手掩住脸孔,无力地垂头。是在表示他束手无策了吧。

“阎摩耶娑婆诃!”

神无月在窗边念诵先前的咒文。

他举起净玻璃。然后慢慢地开始旋转。

——没问题吗?

我自己也完全不了解我干吗担心这种家伙,但我有那么一点担心神无月能不能得手。

现在还是上午,没有夕阳从窗外射入。就算是魔镜,没有光线也无用武之地。神无月说“那边让一让”,可是就算让开,也照不出什么。

我别开视线。

就算他是三流坏蛋,我还是不忍心看见一个人遭到众人嘲笑。

然而——

我的耳中听见的不是嘲笑,而是“噢”的惊叫。

挂着镜子的墙面处,记者左右让开,挤成一团。然后镜子的右边投射出那个有如地藏尊的图像。

怎么办到的……?

“哈哈!请看,出现和昨天相同的结果了。这位叫本岛的先生本岛五郎,他是清白的!”

神无月叫道,众人“噢”地再一次惊叫。

可是……

我并不叫五郎。

一定是被忘记了,连神无月都忘记了。

我的名字真那么平凡吗?

“我——通灵侦探神无月镜太郎,昨天也在这个地点,使用这面映出真实的净玻璃之镜,试图映照出本岛五郎在这个房间的罪状……”

我说啊,我不叫五郎。

“没有罪状!本岛五郎虽然受到蒙骗,但他完全是无辜的。请看看映照在这里的神圣地藏菩萨之姿啊!”

闪光灯连闪了好几次。

不过我想那不可能拍到的。

我冷眼观察。被叫错名字,害我一口气清醒过来了。谁会被那种诈术给骗了?

——这样啊。

是镜子吗?

夕阳照入的窗户的对侧……

光从大开的门扉照了进来。

这些光反射在墙上的镜子上。那个入射角的话……正好可以反射到神无月站着的位置。神无月用他的魔镜接住了那些反射光。反射光的反射光……唔,正好就在那一带凝结成光像吧。

就像中禅寺说的,根本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神无月会在原地打转,只是为了寻找出最容易反射光线的位置。这一切理所当然到了可笑的地步。

可是这么想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

连青木都一脸茫然地看着墙上的图像。警官也一样看着墙壁。记者也是如此。不过只有那名女记者有些虚脱地看着门口。

——她发现了吗?

女记者快步移动到门口,把手遮到打开的门前,然后悄悄地关上了门。

——她发现了。

光被遮住了——就在我这么想的剎那——

神无月迅速地用布掩住了净玻璃之镜。女记者耸了耸肩,一副“失败了”的模样。

“这位本岛五郎……”

神无月像是害怕冷场似的说了起来。要说话是无所谓,可是拜托把我的名字叫对,好吗?我的名字一点都不冷门。

“本岛五郎他,”神无月像要强调这个名字似的说,“五郎他在经过这栋建筑物时,一瞬间被封闭在房间里的恶念囚禁,深信自己在这个场所遭到了监禁。这个老实到近乎憨愚、善良到教人头疼的五郎……”

我的老天,那算哪门子形容啊?

“就这样将他的幻觉照实禀告警方了。因此他遭到了无端怀疑,就像各位看到的,遭到了拘捕。”

我并没有被逮捕,好吗?只是两旁有警官跟着,看起来像是被拘捕罢了。

“可是!”

神无月好像不会介意这些琐事。

“这全都是旁边这个邪恶的男子,权田信三的体验。真相全都映照在这面镜子里了。在这里杀害了骏东三郎的……”

突然间,“轰”地一声巨响。

正以引人入胜的语调滔滔不绝的神无月皱起那双修整过的眉毛,小声问道,“怎么了?”

噪音以惊人的速度通过走廊,很快地在门前停住了。

接着。

“哇哈哈哈哈哈!”

首先响彻房间的,是笑声。

接着……

女记者关上的门——

猛地打开了。

“怎么样,各位蠢蛋,我来啦!”

刺耳的骂声。

某个男子双腿大开地耸立在那里。

色素淡薄的皮肤、饴黄色的瞳孔,以及浓密飞扬的眉毛。

穿着一身有如俄国军队穿的御寒衣物的玫瑰十字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傲然挺立在那里。

“榎木津先生……”

女记者目瞪口呆地说。

“呀!这不是小敦吗?那我撤回前言。只有你一个不是蠢蛋,其他的全是蠢蛋。好了,小芥子头,接下这个吧!”

榎木津愉快地说,从走廊拖过什么东西,朝室内扔进来。随着“砰咚”一声,还响起了“哇”的惨叫。

那是……

两个流着鼻血、浑身是伤的男子。

定睛细细一瞧,那是绑架监禁我的混混——加加美兴业的人。门口附近的警官赶了过来。他们困惑不已。人看起来被打得相当惨。青木慌了手脚。

“榎、榎木津先生,这是……”

榎木津愉快地狠狠朝挣扎的小混混屁股一踢:

“呜哈哈哈哈!哪有什么这是那是的,这两个人在那附近鬼鬼祟祟的,所以我就顺道修理修理了。他们对那里的……呃……”

榎木津指住我。

“对,本岛!”

他好像想起来了。

“对那个本岛文左卫门动粗,所以毫无疑问是坏蛋!”

“文、文左卫门?”

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到底要怎么搞错,才能变成那种名字?

五郎还比较接近。

“喂,文左卫门,你也真是个笨蛋大王呢。不但被绑架监禁,还被麻绳捆住,又亮出刀子,从窗户逃走,是吗?呜哈哈哈哈,多蠢啊。”

“咦咦咦?你……还在说这种话吗?”

神无月走上前来。

他一副“上钩了”的表情。

这表示中禅寺的推理说中了吧。

榎木津一定看到我的记忆了。

也就是只有杀人的真凶才可能拥有的视觉情报。这样下去,真的会正中神无月的下怀。神无月一脸得意,站在榎木津面前。

可是——

榎木津完全无视他的存在,说:

“呀,小鸟在那里呀?你还是老样子,眼睛怎么凑得那么近?真是蠢呢。”

神无月露出奇异的表情。

鸟口“嘿”了一声,问,“令尊没事吗?”

神无月瞪了鸟口一眼,不学乖地又绕到榎木津前面,连珠炮似的说了:

“听、听好了,这位本岛五郎并没有遭到绑架监禁,更没有亮出刀子。至于为什么……”

“哇哈哈哈哈,你问得好啊,鸟头。告诉你,那家伙真是个老不死的,是个名副其实的笨蛋。我去的时候,我那臭老爸脸都已经开始发黑了,我以为他死定了,没想到居然又活过来了!”

“至于为什么,这面净玻璃之镜……”

“然后啊,小鸟,你听我说啊,你猜我那老爸复活的时候说了什么?蟋蟀,他说蟋蟀呢!危笃的家伙说了声蟋蟀,突然一下子复原了。真是荒唐到家了。一想到我竟然有个大叫着蟋蟀复活的笨父亲,连我都不想活啦!”

榎木津轻快地说到这里,原本好像又要笑,但他此时似乎总算注意到神无月了。

“你谁啊?”

“什、什么谁……我是……”

“噢,你……”

榎木津说着,视线投向神无月的脑袋稍上方,半眯起眼睛,沉默了一下。

“哦?”

“哦、哦什么哦,我对你下的战帖……”

榎木津无视愤慨的神无月,大步移动,站到墙上的镜子前。

“噢……上面就是那些字嘛。这样啊,你就是这个呢。你怎么会做这么好玩的事!这个变态镜子男!”榎木津大声说,指住神无月的鼻尖。

“你、你说谁是变态!”神无月大为混乱。

“你,就是你,这个变态。说变态是变态有什么不对,这个变态。”

“咕……”

“咕”声之后,神无月究竟想说什么,我无从想象。可是这种情况,就叫作哑然失声吧。

总之碰上榎木津,与其说是出人意表,不如说是他的攻击完全无法猜想,教人无从招架。

“那种事无关紧要!”

可是,神无月是个特地从关西来到东京粉碎榎木津的人。他似乎不会因为这点事而轻易落败。

“不管那个,榎木津先生,你刚才说那边那个本岛五郎杀害了骏东三郎,是吗?”

“近东是什么东东?”

“被、被害人啦!你连这都不晓得就跑过来吗!”

“不晓得。”

这个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说的近东还是近西,是那个戴着帽子,拿着手杖,打扮古怪的家伙吗?”

“是啊。”青木说。

留神一看,警官们正在努力看护被打得落花流水、倒地不起的小混混们。总觉得这个画面很可笑。

“被害人骏东的确是那样的打扮。”

“哦?是吗?”

榎木津意兴阑珊地草草应声,然后看我。

“那文吉捅的是……”

文吉是谁?

“看看,看看,”神无月匆忙绕到榎木津前面,“各位,你们听到了,你们都听到了对吧!”

神无月大声说着,环顾众人。

虽然没有人清楚地回话,但听得到断续的小声回答。

“可是……事实上怎么样呢?”

神无月垂下眼角,然后他来到一脸莫名其妙的权田面前,把净玻璃之镜举到他的额头上。

“阎魔耶娑婆诃!”

权田僵住了。

“那家伙耍什么白痴啊?”

榎木津向旁边的警官问道。警官大概很想应和,但好像仅止于绷住脸颊,没有反应。

“老实招了吧!”神无月叫道,“俯首认罪吧。就算骗得了人,也骗不了这面净玻璃之镜。这可是我等祖先神无月佛灭公下至冥府……”

“啊。”

榎木津打断神无月的台词叫道,瞪住了我。神无月厌恶无比地瞥了榎木津一眼,继续演说下去。

“从冥府之王,阎魔厅之长阎魔……”

榎木津指着我大叫:

“就是你!你……呃,本岛熊次郎,你昨天在京极家吃了晚饭,是吧!最近连我都没吃到,你这臭小子……!”

榎木津说着跑到我面前来,然后问:

“话说回来,今天这是什么聚会?”

“什么聚会……就榎木津先生的……”

“这样啊,是赞颂我这个神明的愚者集会啊。”

“吵死人啦!”

神无月叫到都倒了嗓。

“你、你、你干吗在那里吵吵闹闹地搅局!给我安静一点!接下来才是精彩之处啊!”

“笨蛋才没有精彩之处。”榎木津瞧不起人地拉长了人中。

“你、你说什么?”

“根本就没人在看你嘛。哇哈哈哈哈!话说回来,你在那里干吗?”

“我、我是……”

“把那种趁夜潜逃的旧货商丢下来的垃圾里头挖到的生锈老镜子按在别人家额头上有什么好玩的吗?好玩的话,也借我玩玩。”

“旧、旧货……?”

“不就是吗?怎么……这样啊,那跟神酒杯还有宝珠装在同一个箱子里,是吧?是倒闭的神社不要的废品吧。”

“才、才不是!”

神无月的太阳穴青筋暴突。

瞬间,权田“呜呜”呻吟:

“是、是我杀的,我气不过他们搞错人乱抓我,一时失手杀了那个人!”

不晓得为什么,权田痛苦地全身扭动着。他被绑着,也只能这样扭了吧。

“看、你看,你看你看……”

神无月跳了起来。

“你、你们都听到了吧,他自白了!喂,你再给我说一次!”

“我、我就是凶手。”

“再说一次。凶手是谁?”

“凶手……就是我。”

“看吧!这家伙不是自白了吗?警察官,你们都听到了吧!这家伙果然就是凶手。如何?他都说了,他说他就是凶手,他这么说了。哼,那个笨侦探根本猜错了。怎么样?大家都懂了吗?榎木津礼二郎根本不足为惧啊!”

神无月对着榎木津龇牙咧嘴。简直像只猴子,一点品都没有。

而且还完全变回关西腔了。

“如何,各位,这个笨蛋搞错了啊!”

神无月接着转向媒体记者,用一种谄媚的动作,不停地说着“他搞错了”“他是冒牌侦探”“你们都听到了吧”。

“如何?榎木津,你连吭都吭不出声音来了,是吧?”

“当然吭得出来。”

榎木津完全不为所动,走到神无月正前方,“哼”了一声。

“少、少开玩笑了!你这是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吭声给你听啊?都这么近吭给你听了,还听不出来吗?真是呆到家了。我嘴巴好好的,吭声完全没问题。哼哼哼,怎么样!喏,哼!要我呱也行。呱呱呱,怎么样,听见了吗?听见了,是吧。话说回来,撒谎的人是你才对吧,这个变态男。”

“什、什么撒谎?”

“还辩,弥天大谎啊。根本就是比弥天大谎还要夸张的宇宙大谎。因为那个人杀的不就是你吗?熊之进杀掉的被害人是你吧,这个变态男。”

不懂……他在说什么。

“榎木津先生,听不懂啊。”青木说。

“咦?怎么会不懂?”

“你那样说没有人听得懂啦。”

“可是被害人不是戴着帽子拿着手杖贴着白色假胡子像个呆瓜似的家伙吗?你刚才跟我说是啊,你明明就说是的啊,这个小芥子人。”

“是那样没错,可是榎木津先生,你说的那是被害人骏东三郎啊。这里的是侦探神无月先生,不是骏东。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啊。”

“完全一样啊。”榎木津不服地说。

“什……”神无月开口,“什么跟什么?那是在说什么?我要怎么样才会变成骏东?这大叔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呆子是你才对吧?就像刑警说的,根本就不是嘛。”

通灵侦探口沫横飞地攻击榎木津。他好像已经渐渐地不计形象了。

“我说,”榎木津眯起大大的双眼,“戴上帽子,贴上胡子,拿根手杖,当然就会变成那样啦。现在这样也够蠢的了,那副打扮,更格外衬托出你的蠢。再怎么说,那都是假胡子嘛。胡子很滑稽的呢。你自己不也这么觉得吗?所以你才重贴了好几次吧?”

“咦……”神无月的脸僵住了。

“这个本岛马之进刺杀的是你啦,就是你。你连自己被杀了都不晓得吗?你长不长脑袋啊?那边那个——我不晓得那是谁,总之你那个老朋友刺杀的是另一个家伙。”

“老朋友?”青木……在眉间挤出皱纹,露出以他来说难得一见的表情,“这是真的吗?神无月先生,你和权田早就认识了吗?”

“我、我才不认识他。”

神无月把视线从青木身上移开。

“我也不认识!”权田叫道,“我不认识他。我绝对不认识这种人。我、我连见都没见过,今天是第一次见到!”

我觉得这番说辞更启人疑窦了。榎木津半眯起眼睛:

“啊啊,太蠢了,哪有那种可能?说起来……你们不是一起去买刀子吗?那里是锅屋小巷 [72]吧?买了两把一模一样的刀子。而且……这个章鱼头家伙不是还削竹子做了把跟买来的刀子一模一样的伪造品吗?你的手也真巧呢。”

权田的脸……涨得通红。

埋在肉里的小眼睛睁得老大。

“这、这家伙不晓得在疯言疯语些什么!”

神无月无意义且夸张地挥舞双手吼道,接着又机关枪似的说起来:

“怎么样?侦探,你到底有什么证据?竟然那样有的没的血口喷人乱说一通,你说什么?我跟权田一起去买刀?谁会买那种东西?你是白痴吗?然后还有什么?你说权田做了竹制假刀?你这意思岂不是在说我跟这个权田串通欺骗本岛吗?哪有那种可能嘛。那你是在诬赖我变装成骏东吗?这个白痴。”

“没错!”榎木津拍了一下手,“就是那样。”

“那样……是哪样?”

神无月又被挫去锐气,露出一张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搞错了。不是变态,是变装。我重新订正好了。你这个变装男!”

“咦……”

榎木津原本半眯的眼睛突然变得凌厉,恶狠狠地瞪住了神无月。

“侦、侦探,你想干吗?要、要干架吗?”

神无月用奇怪的动作摆出架势。

榎木津默默无语地靠上去。

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因为长相端正,具有一种异样的威压感。没错,榎木津只要闭嘴不说话,就具备一种能够震慑周围的磁场般的氛围。

神无月被压倒似的往后退,背贴在挂有镜子的墙面上停住了。

“喂。”

神无月短促地“咦”了一声,缩起肩膀。

“变装男。”

“什、什么变装……”

“砰”地一声,榎木津的右手按在墙上。

“你以为你瞒得过我的法眼吗?”

“法、法眼……?”

“你以为我是谁?”

“呃、这……”

我这才第一次知道一脸正经的榎木津……相当可怕。

“你……刚才说靠着那面古怪的老镜子,什么都看得出来,真的吗?”

“真、真的。是真的,这、这个……”

神无月掏出净玻璃之镜。榎木津不容分说……

把它给抢了过来。

“啊啊!”

“啊什么啊,笨蛋,既然你能用,没有我不能用的道理。像这样是吗?”

榎木津把净玻璃举到神无月的额头一带。就像神无月对权田做的那样。

“怎么样?”

榎木津把镜子压上去,改变角度。

“这里,是吧!”

神无月的额头浮现出地藏菩萨。

众人哗然惊叹。

“哼。”

榎木津看了看镜子背面,说:

“一样的图案嘛,无聊。不会跑出不同的图案是吧?这样一点都不好玩嘛。只是照出跟背面画的一样的图案而已啊。”

神无月嘴巴一开一合。就像条金鱼。

另一方面,榎木津毫不留情。

“喂,你真是个没药救的傻瓜呢。就算像那样假装金鱼,也没有人要捞你啦。这根本就是骗小孩的把戏嘛。你以为拿这种骗小孩的玩意儿骗得了我吗?你早了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啦。喏,这种东西,就该这样!”

榎木津……

粗鲁地把净玻璃之镜随手一扔。

“锵”地一响。据说是阎魔大王恩赐、来历不凡的魔镜,就这样掉在地上滚向墙壁,停在站成一排的众记者脚边。

戴臂章的男子捡起镜子,翻过来摸摸,递给旁边的男子。“咦?”“哦?”的声音此起彼落。神无月家的传家宝被传来传去。

“哇哈哈哈哈哈!我刚才也说过,反正那是这家伙不花一毛钱拿到的赃物,一点价值也没有。照得又不清不楚的,没半点用处。拿来剃胡子都不行。各位就传阅传阅,看完了随便扔水沟还是哪里去吧。扔掉之前拿来踩一踩也行。不,就踩一踩吧!”

榎木津瞪着神无月这么说。

我觉得太狠心了。何必做到这种地步呢?

可怜的神无月垂下眉角,嘴角也撇了下来,像条丧家之犬般仰望榎木津。

神无月个子矮小,而榎木津高大挺拔。

“可、可恶,榎木津!你、你以为你这么做可以没事吗!”

“当然了。废话。我怎么会有什么事?谁找我有事?好了,你给我听仔细。”

榎木津用力揪住神无月的头发,把他拖到墙上的镜子前。

镜中照出神无月的倒影。

“看仔细,这就是照出你这种空心萝卜本性的云外镜!”榎木津朗声说道。

“云、云外镜?”

“没错。我不晓得那是啥,不过是我刚才想到的。喏,你看看你自个儿,这个空心草包!”

倒映在镜中的神无月,一张脸好像快哭了。

“真是愈看愈呆呢。多么可笑,愚蠢到家,你快确认啊,这个空心草包!”

神无月的头和脖子根被揪住,即使如此,他还是不停地挣扎反抗。

然后他倒了嗓子大叫:

“什、什么云外镜!不就是面镜子吗!”

“这什么废话,每一面镜子都只是镜子,这个笨瓜。要是有不是镜子的镜子,我倒想看看呢,这个愚钝到家的笨瓜。古怪的镜子哪可能随随便便就有!听你鬼扯些什么镜子会映照真实、会照出魔物,但镜子照得出来的,永远都只有镜子前面的东西而已。站在镜子前面,照出来的就是自己的脸啊,这个傻蛋!”

榎木津用力把神无月的脸朝镜子压去。

“喏,你看!除了你的脸以外,还能有什么东西?镜子这东西只会倒映。笨蛋照上去就是笨蛋,傻子照上去就是傻子,如此而已。要是你鬼扯得太过分,我就拿你的脸当武器,让这面镜子再也照不出东西!”

榎木津作势要拿神无月的头砸镜子。

“住手、住手啊!”神无月惨叫出声。“太、太过分了。你凭什么这样对我?我、我究竟做了什么?”

“你啊,装傻也该有个限度。或许你是耍了一堆小手段,却根本漏洞百出啊。好吧,我难得解释一番,你就给我听仔细吧。的确,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脸,所以不管你是扮女装还是戴上火男面具 [73],你自个儿都看不见吧。可是啊,同样地,倒映在镜中的你的脸,也是只有你自己才看得见啊,这个笨瓜。”

“啊……”

倒映在镜中的神无月的虚像血色乍失。

实像也同样地面色苍白吧。

“你不是对着这面镜子,照着你那张呆脸,戴上帽子,黏上假胡子吗?你一清二楚地看到你自个儿变装后的脸了嘛。不看就没办法变装了,不是吗?这个空心草包。你黏上假胡子的脸的下方,不就明明白白地写着那几个大字吗?羽田制铁有限公司敬赠——一模一样,呆子。”

原来如此……

神无月一伙人自以为反过来利用了榎木津的能力——体质,拟定了一个十全十美的计划,但根本行不通。就像榎木津本人说的,这个计划漏洞百出。

假装成被害人,装作被杀的样子。让我扮演加害人,目击到只有加害人才看得到的情景。另一方面,在完全遮蔽视觉的状态下动手杀人。把我设计成假想凶手……

感觉十分巧妙。

可是就算要变装成被害人,如果是自己亲手变装的,本人就看到了变装的过程。此外,如果事前接触到真凶,计划也会曝光。如果要陷害榎木津,至少还得更慎重、行事更万无一失才行。

中禅寺早就察觉了吧。所以他一点都不担心。他说得那样冷漠,其实一定早就知道会没事。

再怎么说……

神无月都是三流的。

神无月遭到威逼,满头大汗地回过头来瞪榎木津。可是胜负在这阶段已经完全分晓了,任谁来看都是神无月输了。

榎木津不知为何愤愤地俯视丧家之犬的神无月。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当、当然有!我还有一堆话要说。不管你说什么,都无凭无据,不是吗?说得那么了不起,就算、假使你说的是真的,我也没有犯下任何罪行。怎么样?”

“我想……是有的。”

墙边传来女人的声音。

是那个女记者。

“神无月镜太郎先生……我有点在意,所以调查了一下,你的本名叫各务太郎,对吧?”

“咦?”

“你是加加美兴业的现任社长——各务二郎先生的哥哥,对吧?”

“什么?”

原本一脸闹肚子疼的表情——或许他是真的胃痛——而一直沉默不语的青木走到榎木津旁边来。

“敦子小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仔细调查过了。然后我也针对加加美兴业做了一番调查……他们似乎发生了内斗。”

“内斗?”

“嗯。前任社长——他是创业者,也是上上代社长神无月先生父亲的弟弟,也就是神无月先生的叔叔,他的心腹就是被害人骏东三郎。前社长继承创业者哥哥的地盘,踏实地经营,然而……”

众记者开始抄起笔记。

“现任社长二郎先生——他在前社长在世的时候好像是专务,他从担任专务的时候开始,就计划让加加美兴业扩大到全国,野心勃勃。所以社长与专务的经营方针是对立的。这形成了两边的派阀。”

“啰唆!那跟这事无关!”神无月嚷嚷着,但榎木津用力按住他的头,他顿时噤声了。

“两边的派阀——创业者的弟弟前社长与创业者直系的二郎先生,势力似乎是旗鼓相当。然而……加加美兴业出于行业性质,与掌控当地的势力——直截了当地说就是黑帮——有密切的关系,但或许是因为这些人素来看重道义,他们是支持前社长的。于是二郎先生为了与之抗衡,和一个叫作蓬莱组的新兴黑帮连手。那位权田先生……就是蓬莱组的成员。”

“敦子小姐,这是真的吗?”青木回头望向权田,“关于这家伙的底细,我们正请四课协助调查中……”

“这是鸟口先生告诉我的情报。”女记者说。鸟口奸笑着说,“蛇有迟到 [74]嘛。”

他弄错成语了。

“没多久,前社长过世了。坐上社长之位的二郎先生趁此机会,开始进军关东,他打算拿来当成第一个跳板的,就是银信阁。然而骏东先生对于他狠毒的作风强烈反抗,当地的黑帮也对此不表欢迎。”

当时和我对话的骏东,其实是变装的神无月。换句话说,我和被害人骏东三郎一次面也没有见过。不过骏东这个人与社长的派阀处不好似乎是事实。可是……

这么一来……就等于虚像的假骏东,摆脱不掉实际存在的骏东影子了。虚像果然还是没办法做出虚像自己的主张吧。虚像或许只能够倒映出实像。

“另一方面,长男太郎先生——神无月先生,自小就是个爱出风头的人,对于事业似乎也毫无兴趣,做起近似欺诈的通灵生意,好像被检举了许多次。”

神无月在榎木津压制下阵阵痉挛。他也只能痉挛了吧。

“二郎先生——或者说蓬莱组看上了神无月先生。为了打垮当地的黑帮,他们想到可以把神无月先生塑造成通灵侦探,来进行妨碍工作。我想……通灵侦探这个想法,应该是来自在今年春天发生的伊豆事件中暗地活跃的蓝童子。”

“那个孩子啊。”青木呢喃。

益田也提到过那个名字。

“神无月先生为了搞垮敌人——骏东先生那一派的黑帮,以通灵侦探之名,接连揭发犯罪行为。可是那说起来……只能算是内部告发,是知晓内幕的一丘之貉的窝里反行为……可是即使如此,如果宣称是靠着通灵得知的,旁人也无从否定……”

就像益田和寅吉说的那样。

“对抗变得白热化,骏东先生愈来愈碍事了吧。此时发生了先前的银信阁事件……”

她是在说五德猫事件吧。

“以结果来说,榎木津先生将二郎先生进军关东的计划给搅得一塌糊涂了。基于这样的来龙去脉,他们策划出来的,就是这次的这场骚动。”

“让枪手干掉碍事的骏东,顺带把榎木津礼二郎也给击垮,就是这样的如意算盘啊……”

青木瞥了权田一眼之后,怜悯地看着神无月。然后说:

“你啊,真是惹错对象了呢。”

“咦?”

神无月睁大眼睛看青木,然后战战兢兢地仰望榎木津。

榎木津亲切地一笑:

“击垮?击垮谁?”

“呃,不……”

神无月在榎木津的威逼下,向后移动。

青木和警官都茫然地看着这一幕。

就在这个时候……

权田抓住一瞬间的空当,甩开警官的手,就这样压低了头朝着榎木津冲过去。他的双手被绑住了,所以只能以头冲撞。

“太郎兄快逃!”

权田边跑边吼。

可是他的吼声马上就中断了。

权田肥厚的颜面……被榎木津的大脚确实地踩了进去。

权田一声不吭,往地板上挣扎的垂死众地痞身上倒去。

“噫啊啊啊!”

神无月尖叫着,踏过血迹、描画尸体位置的白线等,跳到房间正中央。或许他是想逃走。

“喂,你!”

“咦!”

“你会通灵,是吗?”

“好……好像会,又好像不会……”

“刚才小敦说的是真的吗?”

“好像……是真的,又像……呃……”

“你这家伙真是暧昧不清呢。真够无趣的。像你这种就叫作无能。那……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榎木津指住我。

“咦?本、本岛五、五郎。”

“混账东西!”榎木津吼道。

神无月吓软了腿。

“就算搞错,也错得太没品了。我最痛恨那种平庸的名字了!这个人是叫马五郎还是犬之介这类名字的!”

实际上五郎还接近一些。

榎木津揪起神无月的衣襟,把他拉起来,恶狠狠地送上轻蔑的目光。

“相信通灵这种荒唐东西的家伙,怎么可能当得了灵媒或是阴阳师!你真是蠢到家了。更遑论侦探,别教人笑掉大牙了!我来嘲笑你吧,哇哈哈哈哈!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侦探……”

只有我一个!

榎木津毫无意义地大逞威风后,狠狠地把神无月朝权田及地痞所在的地方推去。

神无月弓着腰,像只回旋镖似的飞了出去。

“哇哈哈哈哈哈哈!你那飞法倒有点意思。要是能像回旋镖那样转回来,那就太完美啦。还可以再射一次。对了,再揍你一次好了。”

榎木津就要走向软了腿的神无月,青木制止他:

“请饶过他吧。那不是值得劳烦榎木津先生的对手。”

榎木津停步,瞄了青木一眼,以古怪的音调说:

“说的没错!那,垃圾处理就交给专门业者喽。”

青木回道“交给我们”,接着弯下身去,观望层层叠叠倒伏在地的窝囊坏蛋们。

“神无月先生,不好意思,事已至此,没法把坏签只塞给枪手一个人就了事了呢。你也是共犯之一,你们公司的社长也蒙上了教唆杀人的嫌疑。不管怎么样,都得请你做好心理准备了。”

青木一个指示,守在我旁边的警官跑了过去,绑住神无月。

神无月好像已经彻底垮了,他无力地垂着头,穿过众多记者离去。如果中禅寺说的没错,神无月大概最痛恨丢人现眼了。而他现在等于是现眼现到家,丢脸丢到天边去了。感觉他再也无法振作了。

相反,鸟口与那个英勇的女记者凑到我旁边来,行了个礼。

“因为哥哥吩咐……所以我过来看看,心想有什么状况或许可以支持一下,但看来没什么事呢。白白害我熬夜调查了。”

“哥……哥哥?”

鸟口向我耳语:

“这位是京极师傅的妹妹。”

我还没来得及吃惊……榎木津已经大声嚷嚷起来,“牛五郎,我肚子饿啦!”

我……毫不犹豫地大声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