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天一到,总有三样事物出现在安恩国王的宅邸:除了该年由商船送来的第一批赫伦葡萄酒,与前来参加春季议会的三大地区王公贵族外,还有一番争执。
赫德侯与至尊的竖琴手离奇失踪,如雾一般消散在以西格隘口之后的来年春天,这栋有着七扇大门、七座白塔的大宅度过了沉寂哀伤、漫长苦涩的寒冬,此时正如豆荚绽裂开来。空气中增添了淡淡的绿意,阳光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照出宛如镶嵌花纹的各种图形,安恩的内心深处骚动着,仿佛流淌在茎枝中的汁液。席翁妮死后六个月以来,无人踏进过她的花园,而此刻,安恩的瑞德丽伫立此处,春意使她感到就连骨骸上蔓生纠结草根的死者,一定也在坟墓里敲点着指头。
片刻后,瑞德丽动了动身子,离开满园芜乱的杂草和没能熬过冬天的枯萎植物,回到王宅大厅。厅门敞着迎接阳光,麦颂的管家监督手下的仆役,抖开各王公贵族的旗帜,颤悠悠地挂在高处横梁上。这些王公贵族随时可能抵达,整栋宅子忙成一团准备接待。给瑞德丽的礼物已陆续送达:赫尔领主送上一只在欧斯特兰荒野高峰上长大的乳白色隼鹰;麦普·惠里恩送来一枚看似金色松饼的胸针,但他其实送不起这类东西;还有一支打磨光滑、镶饰白银的木笛,送礼者却未署名,这令瑞德丽担心,因为不管送礼者是谁,对方确实了解瑞德丽喜欢什么。她看着赫尔的旗帜展开,上面绣着野猪头的古老标志,黑色弯月般的獠牙衬在橡树绿布面上。旗帜一颠一颠升起,野猪那双火红的小眼俯瞰宽敞的大厅,瑞德丽双手抱胸回盯着它,倏而转身走开,去找父亲。
麦颂正在自己房里跟国土继承人争吵,两人都压低说话声,瑞德丽一进门,他们立即住口,但她看见杜艾脸颊上有淡淡的潮红。杜艾生着浅色剑眉,眼睛色如大海,显示身上流有伊泷狂野的血,但公认他对麦颂耐性惊人,现在除了他之外,别人都已对麦颂失去耐性。瑞德丽思忖不知麦颂说了什么,居然能让杜艾生气。
麦颂转头看向她,眼神像只阴郁的乌鸦。瑞德丽开口,语气有礼,因为父亲的情绪在早上十分阴晴不定:“如果你准许,我想到奥牟一两个星期,拜访玛拉·克洛格。我明天就可以上路。整个冬天我都待在安纽因,我觉得——我需要离开一阵子。”
麦颂的眼神毫无变化,只简单说了句:“不行。”然后转过身拿起酒杯。
瑞德丽气恼地瞪着他的背影,把礼貌像只旧鞋般丢开:“反正我才不要留在这里,像品种优良的奥牟母牛任人讨价还价、争个不停。你知道吗?连麦普·惠里恩都送了礼物。昨天他还在取笑我从梨树上摔下来,现在他开始长了点胡子,有了栋屋顶漏水的八百年老房子,就认为自己也想娶我了。是你把我许配给赫德侯的,你难道不能叫他们别再这样了吗?我宁愿听赫尔的猪群在暴风雨里怪叫,也不想又一次听到春季议会的人跟你争执该拿我怎么办。”
“我也是。”杜艾咕哝道。麦颂瞥了两人一眼,他的头发似乎一夜间变成了铁灰色,席翁妮之死带给他的悲伤深深刻画在脸上,但他的脾气并未因此好转或变得更坏。
“你还要我跟他们说什么?”麦颂问,“这十九年来我一直告诉他们,我已经立誓要把你嫁给猜谜赢过匹芬的人,而且誓言的约束力超越生死。如果你想跑去跟麦普·惠里恩一起住在他那漏水的屋顶下,我是拦不住你的,这点他们明明清楚得很。”
“我才不想嫁给麦普·惠里恩。”瑞德丽恼火地说,“我想嫁的是赫德侯,但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他是谁了,也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我受够了等待,受够了这栋房子,受够了赫尔领主对我说赫德侯是在忽视我、侮辱我。我想到奥牟去看玛拉·克洛格,这项请求简单又合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拒绝。”
一阵短暂的沉默。麦颂端详着杯里的酒,脸上出现难以言喻的神色。他放下酒杯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去凯司纳。”
瑞德丽惊讶得张开了嘴:“我可以吗?去看卢德?有没有船——”杜艾一掌拍在搁着酒的桌上,杯子摇晃作响。
“不。”
瑞德丽惊愕地瞪着杜艾。他收回手,眯起眼迎视麦颂:“他已经问过我,叫我去,但我拒绝了。他是要把卢德找回家来。”
“卢德?我不懂。”
麦颂突然不耐烦地一挥袖子,从窗边走开:“你们这样,跟整个议会的人同时在这里对我喋喋不休有什么两样?我要卢德跟学校请个假,回来安纽因待一阵子,换成杜艾或你去跟他说,他比较能接受。”
“你自己跟他说。”杜艾执拗地说,却又在国王的注视下退让了,坐下紧抓着椅子扶手,仿佛紧抓住自己的耐性,“那么你是不是可以解释一下,好让我了解你为什么想这么做?卢德刚拿到见习生红袍,如果他留在那里继续念书,会成为所有还在世的御谜学士中拿到黑袍的最年轻的人。他成绩优异,理应得到继续念书的机会。”
“这世上有很多谜题,凯司纳院墙内那些上了锁的书可不是全部。”
“没错。我从没读过御谜学,但我多少也知道人不能同时回答所有谜题。卢德正尽力而为啊,你到底要他怎么样?跟赫德侯一样跑到俄伦星山,失踪不见吗?”
“不。我要他回到这里来。”
“见赫尔的鬼了,你要他回来干吗?你是打算要死了还是怎么着?”
“杜艾。”瑞德丽悄声劝阻,但杜艾顽固地等待国王回答。在两人烦躁又顽强的情绪下,她仍感觉得到他们之间那超越一切定义的紧密联结,仿佛活生生的生物。麦颂沉默不语,杜艾一推椅子站起,气冲冲地说道:“玛蒂尔的骨头在上,我真希望能看见你这颗泥淖一样的脑袋在想什么!”他甩门离去,劲道之大连石壁似乎都为之摇晃。
瑞德丽叹了口气,看着麦颂。他虽然身穿华丽的长袍,在阳光下看起来却如巫师的诅咒般黑暗、不可动摇。“我开始痛恨春天了。我又不是要求你把全世界解释给我听,只是要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在席因·克洛格来这里开会时去拜访玛拉·克洛格,仅此而已。”
“萨聂·罗斯是谁?他为什么弹奏无弦竖琴?”
瑞德丽在原地伫立片刻,从耗费过无数小时研读、如今快要忘却的谜题中翻找答案。然后她转身,房门再度甩上前听见麦颂的声音:“也不许去赫尔。”
瑞德丽在图书室里找到杜艾,他正盯着窗外。两人并肩靠在窗旁,俯视王宅外沿着缓降坡分布、延伸到港口边缘四周的城区。商船正随着上午的潮水慢慢滑进港,五颜六色的船帆在风中收束,像疲惫的叹息。她看见白绿相间的船帆,那是达南·以西格的船,从以西格山带来精致绝伦的工艺品。她心头突然升起一丝希望,也许那个北方王国除了美丽的货物外,还送来了更宝贵的消息。身旁的杜艾动了动,古老的图书室里有蜡、皮革和古旧铁盾的气味,这里的宁静让他的神色恢复沉着。他轻声说:“他真是超级猪脑袋,任性专横,又惹人恼火,安恩三大地区没人比得上他。”
“我知道。”
“他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眼底有东西咕嘟咕嘟冒着泡,像个坏心的咒语……我很担心。如果要我二选一,是跟他一起盲目地踏进万丈深渊,还是跟安恩的王公贵族盛装在苹果园里散步,我会闭上眼睛踏进深渊。但是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瑞德丽双掌托腮,“不知道他现在为什么要我们全待在家里。我真搞不懂他。我问他我为什么不能离开,结果他问我萨聂·罗斯为什么弹奏无弦竖琴。”
“谁?”杜艾看着她,“怎么可能……他为什么弹奏无弦竖琴?”
“跟他倒退走路、只剃头不刮胡子是同样的原因,那就是‘没有原因’。他是个可怜人,倒退着死去。”
“哦。”
“他无缘无故倒退走路,结果跌进河里,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但大家认为他已经死了,因为没有原因——”
“好啦,”杜艾温和地抗议道,“你再讲下去可没完没了了。”
瑞德丽微笑。“你看,你没有命中注定要跟御谜士结婚,害你少受多少教育。”她笑容退去,低头看着陈旧灰泥上的一道裂缝,“我觉得自己像在等一则传说从北方南下,随着春天的流水冲破冬季……但是,杜艾,一想起以前那个把贝壳凑在我耳边,让我听海浪声的农夫的儿子,我就好替他担心。他去了好久,已经一年没有音信,全疆土也没人知道至尊竖琴手的下落,连他的半声琴音都不曾听到。至尊绝不会让摩亘离开他自己的国土这么久,我想他们一定在以西格隘口出了什么事。”
“就我们所知,摩亘的国土统治力并未传给他弟弟。”杜艾安慰瑞德丽,但她只是不安地动了动。
“那他人在哪里?他至少可以捎封信回自己的国土啊。商人说每次一停靠托尔,翠斯丹和埃里亚都等在港边,希望能听到摩亘的消息。就连他在以西格发生了那么多事,都还记得写信。听人说,他双手上有像雪麟角一样的疤,还可以变成树……”
杜艾低头瞥了双手一眼,仿佛期望看见掌心有凋萎月亮般的白色角状疤痕:“我知道……最简单的做法是去俄伦星山,问至尊摩亘的下落。现在是春天,隘口的路应该逐渐通了,或许埃里亚会这么做。”
“离开赫德?他是摩亘的国土继承人,他们绝不会让他离开。”
“也许吧。但是人家说,赫德人顽固之至,就像女巫的鼻子长又长。埃里亚说不定会这么做。”杜艾突然探出窗外,视线转向远方两排骑马穿越草地而来的人,“他们来了,穿得花枝招展。”
“是谁?”
“我看不……蓝色。随从队伍的颜色是蓝和黑,所以是席因·克洛格。看来他在路上碰到了某支绿色的队伍……”
“赫尔。”
“不是。绿色和米色,很小一队人马。”
瑞德丽叹了口气:“是麦普·惠里恩。”
杜艾前去通报麦颂,她则留在窗旁,看那些队伍绕过坚果园,在交错的光秃黑色枝丫间忽隐忽现。他们在古城墙一角再度出现,走上贯穿全城的主要道路,那路弯曲蜿蜒,穿过市集,穿过古老的高大房舍和商店。沿路每扇窗户像睁大的眼睛般敞开,窗边挤满了围观群众。队伍消失在城门内时,她已经决定好要怎么做了。
三天后,瑞德丽跟赫尔领主手下的养猪妇一起坐在橡树下,用草叶编网。这是个宁静的下午,四周有一大群猪在橡树荫下或纠结的树根旁晃来晃去,传来响亮的呼哧和咕噜声。从来没人费神给这名养猪妇取名字,此刻她正若有所思地抽着烟斗。养猪妇是个瘦巴巴、紧张兮兮的高个子女人,一头乱糟糟的灰发,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就任何人记忆所及,负责养猪看猪的一直是她。她和瑞德丽是远亲,因为两人都跟女巫玛蒂尔有关系,但究竟是怎么个远亲法,她们正试图弄清楚。养猪妇对猪非常有一套,跟人相处则唐突害羞,但美丽又性烈如火的席翁妮遗传了玛蒂尔对猪的兴趣,与这名沉默寡言的养猪妇成了朋友。不过连席翁妮也没发现养猪妇从玛蒂尔那儿遗传到若干古怪知识,而瑞德丽知道。
瑞德丽拿起另一根坚韧的草,蛇行穿梭在那张小小的方形织物上,编进编出:“我这样编对吗?”
养猪妇摸摸一股股编织紧密的草,点点头。“密得可以装水了。”她用平板粗哑的声音说,“唔,以前在安纽因,欧温国王手下有个养猪人,我想玛蒂尔可能对他有意思。”
“我还以为她是对欧温有意思。”
养猪妇看起来很惊讶。“后来欧温不是盖了座塔困住她吗?你跟我说过的啊,何况他还有太太。”她手一挥,把烟斗里冒出的烟和那句话一并拂去,“我想不会是欧温。”
“就我所知,没有哪个国王娶过玛蒂尔,”瑞德丽语带讥嘲,“可是呢,她的血脉照样传进了王室家族。我们来想想,她是将近两百年前的人,当时有七位国王。我想我们可以扣掉费内,他只顾着打仗,连国土继承人都差点没时间生,更别说私生子了。我连他有没有养猪都不知道。”她突然想到,加了一句,“说不定你是玛蒂尔和某位国王的后代哦。”
养猪妇难得地嗤笑一声:“我是很怀疑哦。瞧瞧我这打赤脚的样子。玛蒂尔对养猪人和国王一样喜欢。”
“这倒是真的。”瑞德丽编好手中的草叶,收束起草梗,低头心不在焉地对着草网皱眉,“另外也有个可能,说不定欧温明白玛蒂尔不是他的敌人之后,就喜欢上她,不过这好像有点不太像话,因为伊泷的血脉会进入王室也是由于他。那件事已经够让欧温生气的了。”
“伊泷。”
“你知道那个故事吧。”
养猪妇摇摇头:“我听过这名字,但没人跟我讲过这个故事。”
“嗯。”瑞德丽往后靠着树干,斑驳的阳光洒落在她眼里。她脱掉鞋子,松开头发,一只搞不清楚状况的小蜘蛛正爬上一绺发丝,她不经意地拨开。“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道谜题。欧温的国土继承人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某个奇怪的海中领主假扮成欧温的模样,上了他的床。九个月后,欧温的妻子生下伊泷,他的皮肤像水沫,眼睛像绿色的海藻。欧温勃然大怒,在海边建了一座塔,把这个大海的孩子关进去,下令永远不许他出来。伊泷十五岁那年,在某天夜里听见海中传来奇异的竖琴声,他实在太爱那琴声,太想探寻琴声的来处,竟赤手空拳扳断了窗上的铁条,跳进海里消失不见了。十年后欧温死了,让他几个儿子吃惊的是,国土统治力竟然传到了伊泷身上。伊泷受天性驱使回国,继承国土,却没有统治多久。等他结了婚,生下一个跟欧温一样务实、一样黑眼黑发的儿子后,就从欧温给他盖的那座囚塔上跳下,摔在岩石上死了。”她摸着那张编好的小网,拉平一角。“这是个悲哀的故事。”她眼里浮现出恍惚困惑的不解神色,仿佛几乎忆及某件事,但终究没能记起,“总之,我们家族里每一百年会出现一两个长得像伊泷的人,有时候也遗传一点他的野性,但他受到的那种痛苦的折磨再没发生过,因为有他那种天性的人再也不曾继承国土统治力。幸好。”
“这倒是真的。”养猪妇低头看手里的烟斗,烟斗在她听瑞德丽讲故事时熄了,她漫不经心地把它往树根上敲了敲。瑞德丽看着一头体型庞大的黑色母猪挨挨蹭蹭地穿过面前的空地走来,躺倒在树荫下喘气。
“迪斯快生了。”
养猪妇点点头说:“仔猪也会黑得跟锅底一样,因为爸爸是暗午。”
瑞德丽看见那头叫暗午的大公猪,它是贺迪斯努的后代,正在落叶堆中拱来拱去。“也许它会生下一头会说话的小猪。”
“也许吧。我一直这么希望,但我想它们血脉里的魔力已经消失了,生下来的小猪都不会说话。”
“我倒希望安恩能有几个生下来就不会说话的王公贵族。”
养猪妇的眉毛一扬,突然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哪样?”
她动了动,又害羞起来:“春季议会。这不干我的事啦,但我一开始就觉得,你骑了三天的马来这里,应该不是为了想知道我们的亲戚关系。”
瑞德丽微笑道:“的确不是。我离家出走了。”
“你离……你父亲知道你在哪里吗?”
“我向来认定他什么都知道。”瑞德丽翻找下一根草。那奇怪依稀的不解神色又出现在她脸上,她突然抬起头迎视养猪妇的眼睛,一时间那直视她的灰色眼神有如陌生人,好奇地打量着,眼中有她先前几乎就要想起来的那个问题。然后养猪妇低下头,伸手从树根弯曲处捡起一颗橡实,抛向那头黑色母猪。瑞德丽轻声说:“伊泷……”
“你能将我教你做的这些小事做得这么好,都是因为他。因为他和玛蒂尔。还有你父亲的头脑。”
“也许吧。但是——”她摇头甩开那股思绪,再度倚着树干,呼吸安宁的空气,“我父亲的眼睛锐利得可以在墓穴里看见黑影,但我真希望他的嘴巴不要紧得像蚌壳一样。离开那房子后我感觉好多了,去年冬天整个屋里安静得不得了,我觉得不管我们开口说什么,那些字都会在半空中冻成冰块。我真以为去年冬天永远不会结束……”
“去年冬天确实很糟。大人派人去奥牟买饲料应急,结果得付加倍的钱,因为奥牟的玉米也不够了。我们死掉一些猪,其中有头叫阿洛依的大公猪……”
“阿洛依?”
养猪妇的神色突然有点慌张:“呃,卢德提过那人一次,我觉得——我喜欢那个名字。”
“你给一头大公猪取了个巫师的名字?”
“他是巫师?我不……卢德没有说。总之,我尽了一切力量救它,但它还是死了,连大人都来这里亲自动手帮忙。”
瑞德丽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是啊,雷司确实很擅长这类事。”
“他身上流着这样的血。不过当时他——阿洛依死掉让他很难过。”她瞥了一眼瑞德丽手中的成品,“你或许可以再弄宽一点,不过你得留下一点边,这样网子抛出去后才有地方能拉着。”
瑞德丽低头盯着那张小网,脑海里看见它变大又变小。她伸手寻找更多草叶,摸到地上时感觉马蹄传来的震动,有如稳定敲击的鼓点。她惊愕地瞥向树林:“是谁来了?雷司还没出发去安纽因吗?”
“没有,他还在这里。你难道不——”她住了口,因为瑞德丽已经短短咒骂一声后站起,赫尔领主一行人马随即出现在这片空地上,猪群四散奔跑。
雷司在瑞德丽面前猛然勒马,身穿浅绿与黑色制服的随从措手不及,连忙凌乱地停下。他低头盯着瑞德丽,金色眉毛立刻不以为然地皱了起来,正待开口,瑞德丽抢先说:“你开会要迟到了。”
“我得等埃里欧一起走。见赫尔的鬼,你为什么只穿袜子不穿鞋地跟我的猪群到处乱跑?护送你来的人呢?你的——”
“埃里欧!”瑞德丽朝一名蓄着棕色胡子、正翻身下马的陌生人大喊,跑过去抱他。他露出开心的微笑,模样又变得熟悉。“你有没有收到我送你的笛子?”瑞德丽抓住他手臂时,他问道。瑞德丽大笑点头。
“那是你送的?是你自己做的吗?它好美,美得让我害怕。”
“我只是想给你个惊喜,不是——”
“你留这把胡子,害我都认不出来了。你已经三年没离开以西格,也该——”她突然住口,手握得更紧,“埃里欧,你有没有带来什么赫德侯的消息?”
“很抱歉,”他以温和的语气说,“没有任何人见过他。我搭商船从克拉尔南下,一路上停靠五个地方,我已经数不清这样回答过多少人了。不过我倒是有件事要告诉你父亲。”他又微微一笑,摸摸瑞德丽的脸,“你总是这么美丽,就像安恩一样。不过你一个人待在雷司的猪群里做什么?”
“我来跟他的养猪妇聊聊,她很有智慧,很有趣。”
“是吗?”埃里欧看着养猪妇,后者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雷司神色凝重地说:“我还以为你已经够大了,不会再这么胡闹。你独自从安纽因骑马来这里实在太离谱,我真惊讶你父亲会——他确实知道你在哪里吧?”
“他大概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你是说你——”
“哦,雷司,如果我想做蠢事、让自己出丑,那是我自己的事。”
“真是的,你看看你!头发乱得跟鸟窝一样。”
她不假思索地举起一只手想抚平头发,但又放下。她冷冰冰地说:“这也是我自己的事。”
“你这样太不像话了,跟我的养猪妇混在一起,像个——像个——”
“雷司,我和她有亲戚关系,她说不定跟我一样有权住在安纽因宫廷里。”
“我不知道你们有亲戚关系,”埃里欧感兴趣地问,“怎么回事?”
“玛蒂尔……是个很忙的女人。”
雷司深吸一口气。他思索着说:“你需要一个丈夫。”他一拉缰绳掉转马头,瑞德丽看着他挺直强壮的背影和有力的动作,感到一阵莫名的焦急不安。埃里欧伸手按在她肩上。
“别放在心上。”他安抚着,“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去?我很想听你吹那支笛子。”
“好吧,”她肩膀略略一垮,“好吧,既然你也在。但是先告诉我,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父亲,还特地千里迢迢从以西格下来?”
“哦,”她听出埃里欧声音里突现惊异,“是跟赫德侯——跟佩星者有关的事。”
瑞德丽咽下一口口水。猪群也仿佛认出了那个名字,响亮的呼哧声突然静歇。本来低头看脚的养猪妇抬起头。“呃,什么事?”
“是达南的孙子碧尔告诉我的。你一定听说了,摩亘那晚从以西格的隐秘深处取得那把剑,杀死三个易形者,救了他自己和碧尔一命。碧尔跟我一起工作时,问我御地者是什么,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问他为什么问。他说,他听到摩亘告诉达南和岱思,说那把镶星的剑是在失落之人洞穴里找到的。那洞穴除了羿司从来没人去过,而剑是御地者那些死去的孩子给他的。”
养猪妇的烟斗掉落在地,人猝然起身,吓了瑞德丽一跳。她模糊的表情如面具般剥落,显露出深深刻画着力量和悲伤的神态,那神态来自某种远超过饲养雷司猪群的知识。她吸了口气大喊:“什么?”
那声嘶吼像一道雷电在宁静的天空中炸开,瑞德丽徒然举起双臂掩住耳朵,在自己的叫声之外听见人立的马匹惊恐尖鸣,还有众人挣扎着要控制住它们的气喘吁吁,然后是一阵与养猪妇的嘶吼同样出人意料的可怕声音:全赫尔的猪群都痛苦激动地嚎叫抗议起来。
瑞德丽睁开眼。养猪妇消失了,仿佛被自己的嘶吼震散。数目庞大的笨重猪猡发出痛苦惊吓的尖嚎,整群站立起来盲目四顾,像一波巨浪聚涌,恐慌之情荡漾扩散到猪群最远那端。她看见大公猪闭着眼团团转,幼猪将头半埋在拱起、长着鬃毛的背脊之间,怀孕的胖大母猪摇摇晃晃地站起。这番奇怪的吵闹和挤到身边的猪吓坏了马匹,它们猛扭身躯,马上的人几乎控制不住。有匹马后退时踩到一头小猪,双方恐惧的尖叫如宣布开战的号角响彻整片空地。蹄子咚咚踩踏,尖叫呼哧声不绝于耳,赫尔九世纪以来的骄傲就这么整群朝前冲涌而去,卷走身不由己的人和马。瑞德丽以不甚文雅的敏捷动作爬到橡树上避难,看见雷司拼命试图掉转马头来接应她,但他和随从都被席卷向前,放声大笑的埃里欧也随之而去。猪群愈跑愈远,消失在远方的树林间。瑞德丽跨坐在树枝上,被那声嘶吼震得渐渐头痛起来。但想到猪群簇拥着赫尔领主一起跑到大老远的安纽因,跑进国王的会议厅,她就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三天后的薄暮时分,瑞德丽疲倦地骑马进入父亲的宅院,发现有些猪已经先到一步。内墙上挂满业已抵达的王公贵族的旗帜,赫尔的旗帜在暮色中静垂,下方有个围栏,圈住七头筋疲力尽的公猪。她忍不住停步再次大笑,但这次的笑声比较收敛,因为她知道接下来就得面对麦颂。一名马夫赶过来牵马,她纳闷宅里有那么多人,为什么还这么安静。她走上台阶,穿过敞开的门走进大厅,厅里有好几长排空荡的桌子和散乱的座椅,却只有埃里欧、杜艾、国王三人。
听见她的脚步声,三人转过头来。她有些迟疑地说:“其他人呢?”
“出去了,”麦颂简洁地说道,“去找你了。”
“整个议会的人都去了?”
“整个议会的人都去了。他们五天前离开,八成全四散在安恩三大地区,就像雷司的猪群一样。最近一次有人看见雷司时,他正在奥牟试着把猪赶成一群。”麦颂的声调很不耐烦,但眼神中没有怒气,只有某种隐瞒,仿佛正在思考一件与此毫不相干的事,“你难道没想过有人会担心吗?”
“如果要我说,”杜艾朝酒杯里咕哝,“我看他们不像搜索队,倒像是狩猎大会,较量谁能把奖品带回家。”他脸上的某种神色让瑞德丽看出他和麦颂又起了争执。他抬起头说:“你让他们像一群出笼的鸟飞出去,但你明明可以把那些王公贵族控制得更好。我这辈子从没看过议会这么混乱,而且你希望他们混乱。为什么?”
瑞德丽在埃里欧身旁坐下,他给了她一杯酒和一个微笑。麦颂站着,听见杜艾的话,难得地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难道你没想到我是担心她吗?”
“你听到她不见时并不意外,也没叫我去找她,不是吗?事实上,你比较想派我去凯司纳。把我支开之后你要做什么?”
“杜艾!”麦颂恼火地喝道,杜艾在椅子上动了动。国王严厉的眼神转向瑞德丽:“我明明叫你离赫尔远一点。你对雷司的猪群和我的议会都造成不小的影响。”
“对不起。但我告诉过你,我需要离开这栋房子一阵子。”
“有这么严重吗?严重到非得不辞而别,在没人护送的情况下骑马到赫尔不可?”
“是的。”
瑞德丽听见他叹了口气。
“要是我连自己家里都管不好,怎能要求全国上下服从我?”这问题只是修辞性的反问罢了,他对自己的国土和家庭都能予取予求。
杜艾带着顽固而又疲惫的耐性说:“如果你起码就这么一次试着解释自己的想法,情况会有所不同,就连我也会听从你的命令。试着简单告诉我,你为什么认为派我去把卢德带回家是如此势在必行,只要告诉我就好,我就会乖乖去。”
“你们还在吵那件事?”瑞德丽说,好奇地瞧着父亲,“你为什么要杜艾去找卢德回来?为什么要我离赫尔远一点?你明知我在雷司的土地上就跟在自家花园里一样安全。”
“杜艾,”麦颂言简意赅地说,“你要是不去凯司纳带回卢德,我就派一艘船直接命令他回来。你认为他会比较喜欢哪一样?”
“但是为什么——”
“让他去想破头吧,他学的就是解答谜题,这会让他有点事情可做。”
杜艾紧紧交握双手。“好吧,”他声音紧绷地说,“好吧。但我不是解谜人,我喜欢别人解释清楚。如果你不向我解释清楚,为什么你要那个若你死了就会成为我的国土继承人的人回到这里来,跟我待在一起,那么,我以玛蒂尔的骨头发誓,我宁可让赫尔的幽灵进门,也不会把卢德叫回安纽因。”
麦颂脸上猛然冒起一阵令人胆寒的无比愤怒,吓到了瑞德丽。杜艾的脸色依然坚决,不过她看到他咽了一口口水。杜艾松开双手,紧抓住桌边,低声说:“你打算离开安恩。”
沉默中,瑞德丽听见远处海鸥微弱的吵嚷声。她感觉有某样坚硬的东西、某个自那漫长冬季便滞留在她内心的字词融化了。一时间泪水涌入她的眼,麦颂在她眼中变成模糊的影子。“你打算去俄伦星山,去问赫德侯的事。求求你,我想跟你一起去。”
“不。”但那影子的声音是温和的。
埃里欧缓缓摇着头,小声说:“麦颂,不行啊,任何有点头脑的人一定都想得到——”
“想得到他所盘算的,”杜艾插话,“并不只是往返俄伦星山一趟。”他站起身,椅子刮擦石板地发出抗议,“对不对?”
“杜艾,现在是非常时期,就连空气里都有耳朵,我不打算把我要做的事对全世界大声嚷嚷。”
“我不是全世界,我是你的国土继承人。你这辈子从不曾感到惊讶,连摩亘赢了匹芬的游戏,连埃里欧带来御地者之子苏醒的消息也一样。你的思绪就像棋局,步步计算仔细,但我想就连你也不确定跟你下棋的这个对手是谁。如果你只是要去俄伦星山,就不会叫卢德回来了。你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对不对?也不知道你会发现什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回来?你知道如果三大地区的王公贵族在这里听到这件事,他们会激动得把天花板上的石块都吵翻。为了一件与你无关、只是赫德和至尊之间的事,你就要留下我独自面对群情激愤,还要牺牲你国土的和平。”
“至尊。”国王的话语里带着某种严苛、不悦的声调,使这名字听起来几乎陌生,“摩亘的人民简直不知道赫德以外还有世界存在,而且,除了某件意外,我几乎怀疑至尊知不知道摩亘存在。”
“这些都跟你无关!你对至尊应尽的职责是统治安恩,你若松懈了三大地区的那些束缚——”
“我不需要别人提醒我该尽什么责任!”
“你眼看着就要离开安恩,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还好意思对我这么说!”
“你难道不能信任我吗?我权衡两者,判断另一件事比安恩暂时的混乱更紧迫沉重。”
“暂时的混乱!”杜艾吐出一口气,“如果你离开安恩太久、跑得太远,你会让这片国土陷入大乱。如果束缚三大地区的那些东西松脱了你的掌控,你会发现赫尔和奥牟死去的历代国王围攻安纽因,匹芬还会晃进这大厅来找他的王冠。这是假设你回得来的话。如果你跟摩亘一样消失不见,经过好长一段令人心力交瘁的时间都没回来,这片国土会陷入恐怖的混乱啊。”
“是有这种可能。”麦颂说,“在安恩悠久的历史中,它要对抗的最棘手挑战就是它自己。它熬得过去。”
“这里还能发生什么比那种人鬼大乱更糟糕的事?”杜艾提高音量,愤怒而绝望地斥责不为所动的国王,“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的国土?你无权这么做!如果你不小心一点,你会失去国土统治力的。”
埃里欧倾身紧抓住杜艾的手臂。瑞德丽站起来,努力想找出能平息两人情绪的话语。此时她看见一名陌生人走进大厅,杜艾的叫喊声使他突然停下脚步。那人很年轻,穿着简朴的羊皮和粗糙的羊毛,他惊奇地环顾华美的大厅,而后不自觉地呆呆盯着瑞德丽看了一会儿,眼里那份麻木可怕的悲伤令她心跳都停了。瑞德丽朝他走近一步,感觉仿佛永远踏出了可预知的世界。她脸上的某种神色使争执为之停顿。麦颂转过身,陌生人不安地动了动,清清喉咙。
“我是——我叫卡浓·马斯特,在赫德侯的土地上种田。我有消息要带给安恩国王,是——是赫德侯派我来的。”
“我就是安恩的麦颂。”
瑞德丽又往前走了一步。“我是瑞德丽。”她低声说,喉头仿佛有某样东西在扑打挣动,像只受困的鸟,“摩亘是不是……哪一位赫德侯?”
她听见麦颂发出一个声音。一时间,卡浓·马斯特哑然注视着她,用非常轻的声音说:“埃里亚。”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沉默中,国王的疑问像石头落下:“怎么会?”
“没人——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卡浓·马斯特稍顿,咽了咽口水,“埃里亚只知道摩亘在五天前死了。我们不知道他怎么死的或死在哪里,只知道事情发生在很奇怪、很可怕的情况下。埃里亚知道这点,因为这一年来他一直梦见摩亘,感觉有某样东西——某种无名的力量在压迫摩亘的心智。他好像——他好像没办法摆脱它,到最后好像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们连猜都无从猜起。五天前,国土统治力传到埃里亚身上。我们想起摩亘最初离开赫德的原因,所以我们——埃里亚决定……”他顿了顿,疲惫的脸稍稍一红,局促地对瑞德丽说,“我不知道当初你会不会愿意来赫德,如果你来,我们都会——我们都会非常欢迎你。但我们认为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我以前去过凯司纳一次,所以我说我来。”
“我明白了。”瑞德丽试图平抚喉头的颤抖,“请你告诉他——告诉他,我当初很愿意去,很愿意。”
卡浓·马斯特低下头:“谢谢你。”
“一年了。”杜艾低声说,“你们知道摩亘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明明知道,为什么不告诉别人?为什么不早点让我们知道?”
卡浓·马斯特双手紧紧握起,痛苦地说:“我们——我们现在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那时候——那时候我们只是一直抱着希望。赫德人从来不曾向赫德以外的人求助。”
“至尊有什么表示吗?”埃里欧问。
“没有,什么也没有。但是,毫无疑问,至尊的竖琴手总归会出现,代至尊致哀——”他停口,咽下声调中的苦涩怨恨,“对不起。我们——我们甚至没办法把摩亘葬在他自己的国土上。出了赫德,我就跟绵羊一样无知,等我踏出这栋大宅,我连回家该往哪里走都不太清楚。所以我必须请问你们,是不是在赫德以外的地方,这种事情太常发生在国土统治者身上,因此连至尊都见怪不怪了?”
杜艾动了动,但麦颂赶在他之前开口:“从来没有。”国王断然说道,眼里某种闷烧的情绪引得卡浓向他跨出一步。卡浓声音都哑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杀了摩亘?如果连至尊都不在乎,我们能向谁要答案?”
安恩国王似乎咽下了一声足以震碎大厅窗玻璃的嘶吼,简明扼要地说道:“我以安恩历代未受征服的国王的骨骸发誓,就算得向死人探问消息,我也会替你们找到答案。”
杜艾把脸埋进手里,说:“这下可好了。”接着他在卡浓惊愕的注视下大吼:“如果你像个穿街走巷的小贩一样在疆土内到处乱逛,结果让杀死摩亘的那股黑暗力量抓到时空以外的地方,那就别费事用你的梦境来烦我,因为我绝不会去找你!”
“那就接掌我的国土。”麦颂轻声说,“杜艾,疆土内有样东西在啃噬所有国土统治者的心智,在大地之下翻腾搅动,它的恨意比赫尔死者骨骸里的恨意还多。等它终于醒来时,这片国土没有一根草逃得过。”
麦颂消失得其快无比,杜艾吓了一跳,站着呆瞪着空气。麦颂就像风吹熄的黑暗火焰一样不见了。惊呆的卡浓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做梦也没想到——”
“这不是你的错。”埃里欧温和地说。他面无血色,一只手按在瑞德丽的手腕上,瑞德丽视而不见地看着他。他对杜艾说:“我会留在赫尔,尽我的一份力量。”
杜艾将双手揉过脸庞,拢向头发:“谢谢你。”他转向卡浓说,“你可以相信他,他会找出是谁杀死了摩亘,为什么而杀,然后他会告诉你们,就算得从坟墓里爬出来也一样。他已经发下这个誓,誓言的束缚力是超越生死的。”
卡浓打了个冷战:“在赫德,事情简单得多,东西死了就是死了。”
“我真希望安恩也是这样。”
瑞德丽凝望着窗外渐暗的天空,突然碰碰杜艾的手臂:“杜艾……”
一只老乌鸦随着一阵风飞到花园上空,振翅往北飞越大宅屋顶。杜艾的眼神跟随着它,仿佛内心与那只不慌不忙、不疾不徐的飞鸟有某种关联。他疲惫地说:“我希望他别让人打下来当晚餐煮了。”
卡浓吃惊地看着他。瑞德丽注视着那双在蓝灰暮色中拍动的黑色翅膀,说:“应该有人到凯司纳告诉卢德。我去。”然后她双手掩嘴,开始哭泣,为一个身穿初级御谜学白袍的年轻学生哭泣——他曾把贝壳凑在她耳边,让她听见大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