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安恩国王的船在两艘战舰一左一右包夹下,驶进喀尔维丁港。军队驻守河口,只有几艘商船进入,且皆须停下接受搜查,才能沿着宽广和缓的河流驶进码头。瑞德丽、翠斯丹、莱拉和侍卫都站在栏杆边,看这城市从面前滑过,古老的城墙与塔楼后方有房舍、商店、蜿蜒的鹅卵石街道,一直延伸至远处。国王宅邸位于城中央一处高地,用石块堆垒出宏伟的结构和尖角塔楼,看起来是强大有力的权力中心,但精心选用的岩石色彩使宅邸平添奇异之美。瑞德丽想起安纽因的国王宅邸,在战争结束后依照某种梦想而建,墙壁白如贝壳,塔楼高耸纤细,若面对那些对抗伊姆瑞斯国王的势力,会显得十分脆弱。翠斯丹站在瑞德丽身旁,在平静的水面上逐渐恢复元气,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瑞德丽眨眨眼赶走另一段记忆,关于一间小小的、安静的、橡木建成的大厅,屋外是雨水浸湿的平缓田野。

布黎·柯贝特在她们身后老大不高兴地发号施令。莱拉皱眉看着城市,轻声对瑞德丽说话:“这太羞辱人了,他们没有权利这样拦下我们。”

“他们问布黎是不是要前往喀尔维丁,他不能不说是。他开着船在海面上转来绕去,看起来一定很可疑。刚才,”瑞德丽又说,“看到他掉头要跑,他们可能以为他偷了这艘船。现在他们八成正准备欢迎我父亲抵达喀尔维丁,这下子他们可要大吃一惊了。”

“我们在哪里?”翠斯丹问,这是她一小时来首次开口,“我们是不是快到俄伦星山了?”

莱拉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她:“你从来没看过疆土的地图吗?”

“没有,以前我从来不需要。”

“我们离俄伦星山可远了,简直跟待在凯司纳没什么两样。反正,两天内我们就得回那里去了——”

“不,”瑞德丽突然说,“我不回去。”

“我也不回去。”翠斯丹说。莱拉和瑞德丽的目光在她头顶上方交会。

“好吧,但是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正在想。”

一艘战舰伴随着船驶入码头,其他战舰则等在一旁,既是有礼也是谨慎;直至布黎在深水里下了锚,舰队才掉头重新出海。铁锚入水的哗啦声,长长锚链延展的喀啦声,然后是锚落到底的咚隆声,听起来像是一番争执的最后定论。踏板搭上岸,她们看见一小群衣着华丽、佩带武器的男人骑马前来,布黎·柯贝特下船迎上前去。一名身穿蓝色制服的男人手持一面蓝银相间的旗帜,瑞德丽醒悟到旗帜的意义,感觉血流突然猛冲上脸。

“他们其中一人必定是国王。”她小声说,翠斯丹惊恐地看了她一眼。

“我绝不要下到那里去,你们看看我的裙子这个样子。”

“翠斯丹,等他们发现你是赫德的国土继承人之后,就算我们身上穿着树叶和浆果,他们也不会注意。”

“我们下船时应不应该拿着矛枪?”伊茉尔不知所措地问,“如果大君同行,我们就会手持矛枪。”

莱拉茫然地思索,嘴角微微一歪:“我想我已经背弃了职守,一个失去荣誉的侍卫手拿矛枪,就不是仪节而是挑衅了。然而这件事责任在我,你们还是可以自己做决定。”

伊茉尔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们大可把你锁在舱房里,叫布黎·柯贝特掉头回去。第一天晚上你值班守夜时我们就谈过这一点,那是你犯的一个错误,不该让我们有那个机会。当时,我们就已经做出自己的决定了。”

“伊茉尔,我不一样啊!大君到头来一定得原谅我,但你们回家之后会面对什么样的情况呢?”

“如果我们真的能回到家,带着你一起回去,”伊茉尔冷静地说道,“那么大君很可能会比你讲理得多。我想,她宁愿有我们伴随你,也不想让你一个人走。”她朝莱拉的身后看,有点紧张地加了一句,“国王上船了。”

瑞德丽转身面对国王,感觉翠斯丹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国王乍看之下令人生畏,深色发肤,强壮有力,面色凝重,身穿有如细致银鱼鳞的盔甲,外披一件银线绣饰盘旋花纹的蓝黑色大衣。战舰上的白发男子与国王同来,他的白色眼睛只剩一只,另一只则遭他曾看见的某样东西封住了。他们并肩而立,瑞德丽感到两人之间有特殊的联结,就像杜艾和麦颂一样,于是略为惊愕地明白了,这人就是伊姆瑞斯国王那作风奇特的国土继承人。他那只完好的眼睛突然看向瑞德丽,仿佛察觉她认出了他。国王静默不语,审视她们好一会儿,然后以出人意料的和蔼态度简单地说:“我是荷鲁·伊姆瑞斯,这是我的国土继承人,我弟弟艾斯峻。船长告诉我你们的身份,也说明了你们是在很不寻常的状况下结伴同行。他请我护卫你们通过伊姆瑞斯海岸,因为我们正在打仗,他不希望船上尊贵的乘客有任何闪失。我有七艘战舰正准备在黎明出发前往米尔蒙,会护卫你们往南走。同时,非常欢迎你们光临我的国土和寒舍。”

国王停顿等待,莱拉脸色微微一红,脱口说道:“布黎·柯贝特有没有告诉你我们抢了他的船?他有没有告诉你,我们——我——这些侍卫的行动完全没经过大君同意?我希望你了解你欢迎、接待的是些什么样的人。”

国王眼中闪过一抹惊讶,随即转为另一种领会。他以温和的语气说:“你不觉得你们尝试去做的这件事,正是我们许多人这一年来只空想着要做的吗?你们的光临是我的荣耀。”

她们跟在国王和国土继承人身后走下踏板,国王为她们引见马彻和铎尔的领主,以及昂孛的红发领主。马匹被牵下船,她们上马,在国王身后形成一队略显狼狈的疲倦行列。莱拉与瑞德丽并排前进,眼睛盯着荷鲁·伊姆瑞斯的背脊,小声说:“七艘战舰。他丝毫不给我们逃脱的机会。如果你丢一段金线到那些船前面的水里呢?”

“我正在想。”瑞德丽喃喃地说。

到了国王宅邸,她们被安排住进装饰富丽的明亮的小房间,得以私下盥洗休息。瑞德丽担心翠斯丹在这栋陌生大宅里会不习惯,看着她无视仆役和富丽堂皇的一切,感激地爬上那张不会摇来晃去的床之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洗掉头发上的海水沫,好几天来第一次感觉清洁。她站在敞开的窗边梳干头发,望着窗外下方这片陌生的土地。她的目光沿着迷宫般的繁忙街道游走,看见了那道旧城墙,城墙不时中断,开出一扇门,或在街道上方形成拱顶。城区向外散布,伸入农地、森林、远方看起来色泽柔和如雾的果园。她的目光再度往东望向大海,看见某样东西,使得她放下梳子,将头探出窗外。

离城不远的一处峭壁上,伫立着一座令人迷惑的庞大岩石建筑,像某段半被遗忘的记忆,或写着古老残缺谜题的纸页碎片。她认得那些岩石,它们美丽、巨大、色彩鲜明。建筑的架构非常庞大,大得超乎任何人的任何需要,却似乎轻易就任人摇散满地,就像她能轻易摇下树上的成熟苹果一般。瑞德丽咽下口中的干涩,记起父亲要她熟读的故事,记起摩亘信中曾简短提及的事物,尤其记起了埃里欧从以西格带来的那则消息,关于御地者之子从静寂深山的无声睡眠中醒来。某种超越一切理解的东西,一种渴望、一种寂寞、一种了解,拂过她脑海的黑暗边缘,其中的悲伤和领会令她迷惑,强烈得让她害怕,使她既不忍继续注视那座无名城市,又无法移转目光。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瑞德丽回过神,发现自己视而不见地站在那里,泪流满面。世界好不容易恢复熟悉的模样,仿佛两块庞然巨石沉重地相互扣紧、定位。敲门声再度响起,她以手背抹脸拭泪,走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伊姆瑞斯国土继承人,那张陌异的脸和白色的独眼不知何故吓了她一跳,她看出那张脸其实很年轻,刻画着痛苦和坚忍的线条。艾斯峻迅即温和地说道:“怎么了?我想找你谈谈佩——谈谈摩亘。如果不方便,我可以稍后再来。”

瑞德丽摇摇头:“不,请进。我刚才只是——我——”她无助地闭口,不知艾斯峻能否了解她要说的那些字句。某种直觉使瑞德丽伸手抓住他,仿佛想尽力保持平衡;她眼前又变得一片茫然,她说:“以前常听人说你住在那片另一个时代的废墟里,说你知道不属于这尘世的事物。有些事——有些事我必须问。”

艾斯峻踏进房间,关上门。“坐下。”他说。瑞德丽在冷冷的壁炉边的椅子上坐下,艾斯峻倒了杯酒给她,坐在她旁边。他仍然穿着锁子甲和国王部队的深色战袍,一副战士模样,但脸上轻微显露的困惑并非源于头脑简单。

“你有力量,”艾斯峻突兀地说道,“你自己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有一点点。但现在,我想,我身上或许有些东西是——是自己从来不知道的。”瑞德丽咽下一口酒,声音渐趋镇定,“你知道欧温和伊泷的那道谜题吗?”

“知道。”艾斯峻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神色一动,他又说一次,“知道。”他轻声说,“伊泷是易形者。”

瑞德丽微微一动,仿佛要躲开疼痛:“他的血液流在安恩王族里,好几世纪以来只不过是个悲哀的故事,但现在,我想要——我需要知道。他来自大海,就像莱拉看到的那个差点杀死摩亘的易形者——他也是那种颜色,也有那种野性。不管——不管我有什么力量,都来自玛蒂尔,还有伊泷。”

艾斯峻沉默许久,思索瑞德丽给他的谜题。瑞德丽则啜饮着酒,酒杯在手中微微颤抖。最后他终于探询地说:“你为什么哭?”

“那座死去的城市,它——我内心有某种东西伸探出去,知道……知道了它的过去。”

艾斯峻完好的眼睛看向她的脸,声音哽住了:“什么样的过去?”

“我——被我挡住了。那感觉就像我内心装着别人的记忆,让我很害怕。我看到你的时候,心想你或许能了解。”

“我不了解你,也不了解摩亘。也许你跟他一样,都是某道巨大谜题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谜题就像国王之嘴平原上的那座城一样,古老又复杂。我对那些城市的知识,仅限于我捡拾的破碎物品,御地者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当初摩亘必须摸索探寻自己的力量,你也将如此。现在,他历经了——”

“等一下,”瑞德丽的声音再度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等一下。”

艾斯峻倾身向前,从她颤抖不稳的手中拿过酒杯,放在地上,瘦削紧绷的手握住瑞德丽的双手:“你不会真相信他已经死了吧?”

“除了相信他已经死了外,我还有什么选择?这枚黑暗钱币的另一面是什么——他是死还是活?是死了还是被那股可怕的力量破坏了心智——”

“是谁破坏谁的力量?七百年以来,巫师首度获得释放——”

“那是因为佩星者已经死了!因为杀死他的人不再需要害怕他们的力量了。”

“你相信这种说法吗?荷鲁这么想,罗克·昂孛也是。七百年以来,巫师阿洛依一直是国王之嘴平原上的一棵树,我亲眼看见他变回原形,一时间对自己重获自由不明所以。他只跟我讲了几句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获释,也从未听过佩星者。他有一头死白的头发,曾亲眼目睹自己遭到毁灭。我问他要去哪里,他只是大笑着消失不见了。然后没隔几天,商人从赫德传来摩亘受尽折磨的可怕消息,说国土统治力已传给埃里亚,而那正是阿洛依恢复自由的同一天。我从不相信摩亘已经死了。”

“什么……那他还剩下什么?他已经失去他所爱的一切,失去自己的名字。以前——以前安恩的敖恩活着却失去国土统治力,结果自杀了。他不能——”

“摩亘也曾一度没有名字,那时我跟他一起生活过,而后他在与生俱来的三颗星中找回自己的名字。我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他寻找的答案。”

瑞德丽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不会以为他在这件事情上还有选择余地吧?”

“确实没有。他是佩星者,我认为他注定非活下去不可。”

“你这样讲起来反倒像是在劫难逃。”她低声说。艾斯峻放开她的手,起身走到她先前凝望那座无名之城的窗边。

“也许吧。但我永远不会低估那个来自赫德的农夫。”他突然转身,“你想不想跟我一起骑马到国王之嘴平原去看看那座古城?”

“现在?你不是要去打仗吗?”

一抹出人意料的微笑温暖了艾斯峻瘦削的脸:“本来是的,直到我们看见你们的船。你们让我可以稍微喘口气,等黎明再带你们离开喀尔维丁。那片平原不太安全,荷鲁的妻子就是在那里遇害的,现在除了我之外,没人会去那里,就连我也很戒慎小心。但你或许会找到什么能与你对话的东西——某块石头,某个破碎的工艺品。”

瑞德丽跟艾斯峻一起骑马穿越喀尔维丁,骑上陡峭多岩的山坡,来到高踞大海上方的平原。海风空洞的歌声吹越平原,穿梭在巨大、静止、深深扎根于大地无数世纪的石块之间。瑞德丽下马,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一块石头,那石头色泽洁净,触感平滑,满布绿如翡翠的髓纹。

“好美……”她突然看向艾斯峻,“建造你们那栋宅邸的石块就是从这里来的?”

“是的。这些石块原先不知排成什么形状,现在完全乱了。这些石块几乎无法搬动,但以石块建筑宅邸的那位国王加里尔·伊姆瑞斯很有毅力。”艾斯峻突然弯下腰,在长满长草的两块岩石间的地上寻找,再直起身时,手中多了样东西。他将尘土拍拂干净,那东西在阳光下闪着星星般的蓝光。瑞德丽看着它。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块切割过的玻璃,或是宝石……这里的东西有时很难分辨。”艾斯峻把它放进瑞德丽手心,轻轻合上她的手,“你留着吧。”

瑞德丽好奇地将之转动,看着它晶亮闪烁:“你很爱这些巨石,尽管它们很危险。”

“是的。这让我在伊姆瑞斯成了怪人。我不想率领七艘战舰去打仗,宁愿像个隐居老学者一样在为人遗忘的事物间闲晃,但南方海岸的战争就像一道总是化脓溃烂的旧伤口,怎么也不肯愈合。所以荷鲁需要我去那里,尽管我试着告诉他,我在这地方就可以尝到、闻到、感觉到某种重要的答案。你也是。它给你什么感觉?”

瑞德丽的眼神从那块小石头上抬起,沿着长长散落的石块看去。平原上除了这些石块,一片空荡,只有叶缘银白的草和一棵孤零零的橡树,给海风吹得纠结歪扭。无云的苍穹往上延伸,积累起一片广袤的虚无。她心想,不知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这些石块再度挣脱地面,高指向天,一块堆叠一块,为了某个难以了解的庞大目标建起,让人从远方就看得见它闪耀着力与美,以及风一般的自由。但这些石块静躺不动,让大地牢牢抓住,沉睡。她低声说:“沉默。”风于是止息。

那一瞬间,瑞德丽感觉全世界仿佛都停了。草在阳光下动也不动,石块的影子在地上显得整齐壅塞,就连崖下轰隆澎湃的浪涛都静止了,她吸入的那口气也停在嘴里。艾斯峻碰到她,她意外地听见他拔剑出鞘。艾斯峻把她拉到身边,紧紧抱住,隔着锁子甲冰冷交织的金属,她感觉得到他的心在狂跳。

从世界核心传来一声叹息,一波似乎无尽翻腾涌高的浪潮拍岸又退去,撼动崖壁。艾斯峻放下手,瑞德丽向后退开,看见他的脸,那扭曲空洞的神情令她害怕。一只海鸥在崖边盘旋鸣叫,然后消失。她看见艾斯峻打了个冷战。他简短地说道:“我吓坏了,没办法思考。我们走。”

两人沉默着骑马下坡,骑向山下的原野,沿着往北的繁忙道路入城,穿越一片田野,那里满是剪了毛、感到屈辱而闹哄哄的绵羊,直到这时,艾斯峻脸上苍白、私密的惊恐才逐渐退去。瑞德丽瞥了他一眼,感觉又可以接近他了,便轻声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一切似乎都停了。”

“我不知道。上次——上次我有那种感觉的时候,爱蕊尔·伊姆瑞斯死了。我刚才很怕你会出事。”

“我?”

“她死后,国王把易形者误认为妻子,共同生活了五年。”

瑞德丽闭上双眼,感觉内心有某种东西突然开始累积,仿佛是一声想对艾斯峻喊出的嘶吼,连羊群的声音都会淹没。她握紧双手,抑制着,直到艾斯峻唤她,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停下脚步。她睁开眼睛说:“至少他不需要将国土继承人关在海边的塔里。艾斯峻,我想我内心有某种休眠的东西,如果让它苏醒,我会后悔一辈子。我身上流着一个易形者的血,也拥有一部分他的力量,有这种东西不是什么好事。”

艾斯峻那只完好的眼睛恢复沉静,似乎正以超脱的态度探索她的谜题中心。“信任你自己。”他建议。瑞德丽深吸一口气。

“这就像是要我闭着眼睛踩在自己编结的线团上。你对事情的看法很正面啊。”

艾斯峻轻轻握了握瑞德丽的手腕,两人再度策马上路。她慢慢张开手,发现手里那颗小石头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回到国王宅邸后,莱拉来找瑞德丽讲话。瑞德丽坐在窗边,看着手里如水滴般闪光的东西。“你想出计划没?”莱拉问。

瑞德丽抬起头,察觉莱拉像只被迫驯服的受困动物,紧绷、克制的动作中有着坐立不安的挫折感。她努力整理思绪。

“我想,如果能让翠斯丹上路回家,或许可以说服布黎·柯贝特在驶出河口后把船转向北。可是莱拉,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服艾斯峻·伊姆瑞斯让我们离开。”

“这是我们自己的决定,跟伊姆瑞斯没关系。”

“要说服艾斯峻或荷鲁,可就难了。”

莱拉突然转身离开窗边,踱步到空荡荡的炉栅旁,又折回。“我们可以另外找一艘船。不行——他们只要在船出港时搜寻我们就行了。”她看起来恼得足以动手将不是武器的东西扔出去。然后她低头瞥一眼瑞德丽,出人意料地问:“怎么了?你看起来心烦意乱的。”

“的确。”瑞德丽讶异地答道,低下头去,合起手再度握住石头,“艾斯峻——艾斯峻告诉我,他认为摩亘还活着。”

她听见莱拉的话哽在喉咙里。莱拉突然在她身旁坐下,双手紧抓岩石窗台,脸色苍白。她终于又发得出声音了,恳求地说:“他——他为什么这么想?”

“他说,摩亘在找一些答案,但死亡不是其中之一。他说——”

“这就表示摩亘失去了国土统治力。那一直是他最害怕的事。可是没人——除了至尊之外,没人能夺走国土统治力那种本能,没人——”莱拉停顿不语,瑞德丽听见她突然咬紧了牙关。瑞德丽疲倦地往后一靠,掌中的石头像泪滴闪烁。莱拉再度开口,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听起来很陌生:“他做出这种事,我要杀了他。”

“谁?”

“亟斯卓欧姆。”

瑞德丽欲言又止,等待那陌生声音在心里激起的寒意退去,才谨慎地说道:“你得先找到他才行,而这可能很困难。”

“我会找到他的。摩亘会知道他在哪里。”

“莱拉——”莱拉的脸转向她,告诫的话哽在她喉咙里。她低下头:“我们得先想办法离开喀尔维丁。”

那股黑暗陌生的情绪从莱拉身上逐渐退去,她焦虑地说:“别把你刚才的话告诉翠斯丹,现在还太不确定。”

“我不会说的。”

“你不能做些什么吗?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不能掉头回去啊。变出一阵风吹走战舰,或者让他们看见我们往南走的幻影——”

“你以为我是什么?巫师吗?我想就连玛蒂尔都做不到这些事。”阳光在那块奇怪的石头上照出一颗光点,瑞德丽突然直起身子,“等一下。”她用食指和拇指拈起石头,正对阳光,石头反射的光芒滑过莱拉的眼,她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那是什么?”

“艾斯峻在国王之嘴平原上、御地者的城市里找到这颗石头,给了我。”

“你要用来做什么?”明亮的光照得莱拉又眯起眼睛,瑞德丽放下石头。

“这就像镜子一样会反光……我从养猪妇那里学到的技巧都跟幻影有关,能把一些小东西放大得不成比例,例如让一捧水看起来像一方池塘,一根小树枝像棵倒在地上的大树,单独一株有刺灌木像整片无法通行的荆棘。如果我能——如果我能让这颗石头变得像炽烈的阳光,照得战舰上的人睁不开眼,他们就看不到我们转往北走,也就追不上我们了。”

“用这玩意儿?它不比大拇指指甲大多少。”莱拉不安地又说,“再说,谁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你知道一捧水就是一捧水,但你不清楚这东西原本是用来干吗的,那你怎么知道它究竟会变成什么?”

“如果你不希望我试,我就不做,毕竟这个决定跟我们所有人都有关。不过这也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要用它来施法的是你,谁知道御地者可能在里面放了什么名字。我担心的不是我们也不是船,而是你的心智——”

“我,”瑞德丽打断莱拉的话,“可曾主动给你什么忠告?”

“没有,”莱拉迟疑地说,“可是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是啊,你要去让一个巫师杀死你,我可有跟你吵吗?”

“没有,可是——”莱拉叹了口气,“好吧。我们该告诉布黎·柯贝特真正的目的地,好让他多采买一些补给。还有,我们必须送翠斯丹回家,你能不能想出什么办法?”

两人努力想了一番。一小时后,莱拉溜出国王宅邸,前往码头告知布黎要继续北行,瑞德丽则去国王大厅跟荷鲁·伊姆瑞斯谈。

瑞德丽看到荷鲁正与王公贵族商讨米尔蒙的情势,荷鲁见她在大厅门口徘徊,便向她走来。她迎视荷鲁清澈坦率的目光,心知自己和莱拉想得没错,荷鲁不像艾斯峻那么难骗,而艾斯峻此时不在,让她松了口气。荷鲁问:“你是不是需要什么东西?我可以效劳吗?”

瑞德丽点点头:“我可以跟你谈一下吗?”

“当然可以。”

“你能不能——有没有可能请你拨出一艘战舰送翠斯丹回家?布黎·柯贝特得先将船停靠在凯司纳让莱拉下船,顺便接我哥哥上船。翠斯丹是铁了心非去俄伦星山不可,如果她能想办法在凯司纳溜下布黎的船,她一定会这么做,然后继续往北走,不是搭商船就是步行,这两种方式都会让她陷在你们的战区。”

荷鲁蹙起深色的眉毛:“她似乎很顽固,就像摩亘一样。”

“是的。如果她——如果她也有个三长两短,对赫德人民会是非常大的打击。布黎当然可以先带她回赫德,再带我们到凯司纳,但是赫德的艾梭尔和春茵就是在那片海域淹死的,摩亘在那里也差点遇害。我们船上只有几名侍卫和水手,如果她得到更多一点保护,我会比较安心。”

荷鲁立刻无声地吸了口气:“我没想到这点。那七艘战舰中只有五艘载运了大量武器和兵员,另两艘是人员较少的巡逻船,负责注意有无船只私运武器。我可以拨出其中一艘送翠斯丹回去。要不是战局吃紧,我会派遣那些战舰一路护送你们回凯司纳。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重要人物聚集在一起,进行这么欠慎重又欠考虑的旅行。”

瑞德丽的脸微微一红:“我知道。光是把翠斯丹带到这里,就够不应该了。”

“翠斯丹!那你和大君的国土继承人呢?”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倒是说说看?”

“我们至少知道赫德和至尊之间隔着一整个世界。”

“是的。”荷鲁凝重地说道,“而以现在这种时局,这个世界不适合你们任何一个人到处乱闯。我确信你们的船长也明白这点,真不知道他当初怎么会答应带你们离开凯司纳港。”

“这不是他的错,我们没给他选择。”

“你们能把他逼得多紧?大君的侍卫确实武艺高强,但不会随便动粗。何况你们在伊姆瑞斯外海很可能碰上比我的战舰更糟糕的东西。有些时候我相信跟我作战的只是国内叛军,但有些时候,整场战争似乎就在我眼前变形,让我醒悟到连我自己都不确定这战火将延烧多远,也不确定能不能控制住。虽然战争规模目前还算小,却具有可怕的潜力。布黎·柯贝特此时搭载你们航行在离米尔蒙这么近的地方,时机再坏不过了。”

“他不知道你们在打仗——”

“如果船上载的是你父亲,他一定会先打听清楚。这点我也提醒了他。至于艾斯峻今天带你去国王之嘴平原——真是愚蠢之至。”荷鲁停口,瑞德丽看见光线在他脸颊上照出一道白亮,他的双手随即掩住眼睛,好一会儿才放下。瑞德丽低下头,咽下一口口水。

“我想你也对他那么说了。”

“是的。他似乎同意我的话。在现在这种时候,像艾斯峻、像你、像布黎·柯贝特这样的聪明人,更不该忘记怎么思考。”荷鲁将一只手放在瑞德丽肩上,声调变得柔和,“我了解你们想做的事,也了解为什么,但把这件事留给较有能力的人去做吧。”

瑞德丽阻止自己回话,低头表示默认。她带着真心的感激说:“谢谢你愿意派船。明天早上请你告诉翠斯丹好吗?”

“我会亲自送她上船。”

稍后瑞德丽在走道上碰见莱拉,两人都正准备去吃晚饭。莱拉轻声说:“布黎跟我争论了一番,但我用我仅存的荣誉对他发誓,说他不用拼命驾船跟战舰比快。他不喜欢这样,但他也记得你用那根线变的戏法。他说,不管你明天要做什么,最好有效,因为如果没效,他实在不敢再面对荷鲁·伊姆瑞斯。”

瑞德丽回想起先前,感觉脸微微发烫。“我也不敢。”她喃喃地说。这时翠斯丹走出房间,看起来不知所措又有些害怕,似乎才刚醒来。看见她们,翠斯丹的表情放松下来,眼中的信任让瑞德丽觉得很内疚。瑞德丽说:“你饿不饿?我们正要到大厅去吃饭。”

“在很多人面前?”翠斯丹无望地拍拂皱巴巴的裙子,然后停下动作环顾四壁,墙上悬挂着古老的青铜、白银盾牌及镶嵌珠宝的古代武器,美丽的图纹在火把放射的光线中闪烁。她低声说:“摩亘也来过这里。”于是她挺起肩膀,跟随两人走进大厅。

隔天清晨天还没亮,她们就被叫醒,裹着荷鲁赠送的华美又暖和的斗篷,随荷鲁、艾斯峻、昂孛及铎尔的领主,以及三百名武装士兵,一同骑马穿越喀尔维丁的安静街道。她们看见不时有人打开窗子,或从微启透光的门缝中探看屋外迅速沉默行进的战士。码头边,暗色桅杆在水面上的珍珠色晨雾中若隐若现,黎明时分的人声和脚步声听起来低沉、虚空。士兵离开队伍,纷纷登船。布黎·柯贝特走下踏板,对瑞德丽投以凝重又烦恼的一瞥,牵过她的马,大君的侍卫也牵着马尾随他上船。

瑞德丽在码头边等了一会儿,听见荷鲁对翠斯丹说:“我派一艘战舰让艾斯峻送你回家,你跟他在一起很安全,他手下的人会保护你。那艘船速度很快,你很快就可以到家了。”

瑞德丽在一旁看着,一时间分辨不出翠斯丹和艾斯峻两人谁的表情更为惊讶。张嘴正要抗议的翠斯丹看见瑞德丽在旁边听,眼中蹿出顿悟的愤慨。她还来不及开口,艾斯峻就说:“到那里要花两天以上,回米尔蒙又要一天——你需要那艘船在海岸巡逻。”

“让它去个两三天,不会有什么大碍。如果叛军要私运武器,最有可能从北边下来,我可以在喀尔维丁试着拦截。”

艾斯峻争论道:“我们要小心提防的不只是武器而已。”他的目光慢慢从荷鲁移到瑞德丽脸上,“是谁要求派船的?”

“是我的决定。”荷鲁冷然说道。听见他的声音,再度张口欲言的翠斯丹立刻闭上了嘴。

艾斯峻皱眉盯着瑞德丽,带着怀疑又困惑的神色。他对荷鲁简短地说道:“好吧。等我回到米尔蒙,会通知你一声。”

“谢谢你。”荷鲁握住艾斯峻的手臂,“要小心。”

瑞德丽上船,走到船尾,听见布黎在身后发号施令,没精打采的声调听起来很怪。第一艘战舰像只暗色的鸟一样开始漂向河心,雾气在灰蒙蒙、静悄悄的水面上逐渐旋绕消散,曙光乍现,照在国王宅邸的高墙上。

莱拉走过来站在瑞德丽身旁,两人都没说话。载着翠斯丹的船从她们旁边滑过,瑞德丽看见艾斯峻那张线条简约、苍白如鬼的脸,看见他注视着其他战舰缓缓在他船后就位。布黎·柯贝特的船较慢、较重,排在最后,跟着前面摇摇晃晃的行列。太阳在船后的波痕间升起。

阳光照热了她们身后的水沫,布黎轻声对舵手说:“准备好,一听到命令就转向。如果那些船慢下来,在海面上把我们团团围住,我们干脆脱下靴子涉水走到克拉尔算了——万一他们追上来拦住了我们,我就打算这么做。艾斯峻·伊姆瑞斯会把我的一只耳朵骂到掉下来,荷鲁也会骂掉我另一只耳朵,我仅剩的名誉用一只破靴子就可以装回安纽因了。”

“别担心。”瑞德丽喃喃说道,手中的石头闪亮得像国王的珠宝,“布黎,我得把这个浮在我们船后,否则它会让我们全都看不见。你有没有一块木头之类的东西?”

“我去找。”早晨潮水的平静叹息传入他们耳中,布黎转过头去,船队的第一艘船已经驶入大海。咸咸的海风轻扯船帆,他紧张地又说了一次:“我去找,你只管做你要做的事就好。”

瑞德丽低头注视那块石头,它像被阳光照得透亮的冰块般闪烁耀眼,光线在错综繁复的切面上流转跳动。她揣测石头的过去,脑海中仿佛看见它是戒指上的镶石,是王冠正中央的宝石,又或许是刀柄末端突出的嵌石,在危险迫近时变得暗沉。但御地者用过这样的东西吗?这石头属于他们?还是伊姆瑞斯宫廷里某位仕女骑马时不小心弄丢的?抑或是某个商人在以西格买下,行经国王之嘴平原时从行囊里掉出来的?如果在她手里,它在些许阳光下已像颗小星星般闪着炽烈的光芒,那么她知道它的幻影将使整片海面为之燃烧,即使船上的乘客敢看向它,也无法看清穿越它的路。但它到底是什么?

那光芒温和地拂过她的脑海,驱散旧日的夜影,驱散琐碎零星、纠缠不休的梦境记忆。她的思绪飘向找到它的那片大平原,庞大的石块像是为悼念古老战场上的死者而建的纪念碑。她看见晨光照耀在一块岩石的彩色髓纹上,在一角聚焦成微小的银点,她在自己脑海里注视那微小的光点,慢慢用手中石头反射出的阳光引燃。掌心的石头开始发出柔和的光亮,她把那光灌进脑海,洒落在那些不知岁月的巨石上,赶走它们的阴影,她的手和脸都感到光芒散发的暖意。光逐渐吞没她脑海中那些石块,画出一道弧线横越清朗的天空,变得白亮眩目;她听见布黎·柯贝特轻声惊呼,声音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她手中的光和脑海里的光相互吸取增强,她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紊乱的话语、叫喊,听起来模糊又没有意义。船陡然一转,她随之一颠,伸手想抓住东西来保持平衡,光芒照到她的脸,刺痛了她的双眼。

“好了,”布黎屏息说道,“好了,你成功了。把它放进去吧——放在这里面,就可以浮在水上了。”他自己的眼睛也几乎闭上,以躲避它的光芒。

瑞德丽让布黎引导自己的手,听见石头咚的一声落入他拿的小木碗里。水手用网把它从船侧降下,仿佛将太阳放进海里。温和的潮水舞动着带走石头,她以意念跟随,看见那白光在脑海里形成一个又一个切面,成为硬实的线条与平面,直到她整个心智就像一颗珠宝,她看进其中,开始感觉到它的目的。

她看见一个人同她一样站着,手持那颗宝石。他站在某个时代、某个地方的一片平原中央,石头在他掌心闪烁,他周遭的、超越她脑海边缘的一切动作,开始朝石头中心流去。她从没见过他,但突然觉得他的下一个动作,或是转过身来脸上的某一道轮廓,就会告诉她他的名字。她好奇地等待那一刻,观看他注视那块石头,在他那不知岁月的存在当中浑然忘我。然后,她感到有个陌生人的心智在她的心智里,与她一同等待。

那心智的好奇心是不择手段的,是危险的,她感到害怕,试图挣脱,但始终挥不去意识到另一个人的心智存在于自己心智之中这种令人惊恐的陌生感觉。她感到那心智的注意力集中在那无名之人身上,那人的下一个动作、低垂的头、张开的手指,会告诉瑞德丽他的身份。想到自己如果认出那人,也就会把他的名字泄露给那个决意查明他是谁的黑暗强大心智,这令瑞德丽心中逐渐涌起一股毫无理性的无助怖惧。她挣扎着要在无名之人有所动作之前驱散脑中的影像,但那股陌生的力量抓住她不放,她没办法改变或驱散那影像,仿佛心智之眼没有眼皮,无法闭上,直直看入一个不可解的神秘中心。这时有只手往她脸上迅速有力地打了一巴掌,她向后退开,躲开那强大的掌握。

船顺风疾驶,轰然越过一波澎湃浪涛,瑞德丽眨眨眼,眨去飞入眼中的水沫。莱拉紧抓着她,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可是你刚才一直尖叫。”那光芒不见了,国王的战舰在她们后方远处,困惑地绕着彼此兜圈子。布黎面无血色地看着她,细声说:“要不要我载你回去?只消说一声,我马上掉头。”

“不用。没事的。”莱拉慢慢放开她,她用手背挡着嘴,又说一次,“现在没事了,布黎。”

“刚才怎么了?”莱拉说,“那颗石头是什么?”

“我不知道。”瑞德丽又感觉到那陌生心智的余波,要求着,坚持着。她打了个冷战。“刚才我几乎知道了某件事——”

“什么事?”

“我不知道!对某个人很重要的某件事。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绝望地摇摇头,“就像一场梦,当时非常重要,现在却——完全没有意义。我只知道是十二。”

“十二什么?”

“那颗石头是十二边形,像罗盘一样。”她看见布黎·柯贝特一脸茫然,“我知道,完全没有意义。”

“但是,见赫尔的鬼了,到底是什么让你叫成那样?”布黎质问。

瑞德丽想起那强大无情的心智将她困在它的好奇心当中。她知道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布黎,他一定宁可再度面对那些战舰也要掉头送她回去,但是疆土之内没有任何地方能让她真正逃离。她轻声说:“那颗石头有某种力量。我应该用个简单一点的东西才对。现在我要休息一下。”

直到晚上,瑞德丽才走出舱房。她走到船侧,站在那里仰望星空,璀璨的星光像她脑海里那道光芒的遥远倒影。不知怎么的,她突然转过头去,看见赫德的翠斯丹像船头的破浪雕像一样站在船首,随着船身的起伏自然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