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瑞德丽感觉自己的脑海遭人入侵,受到很有技巧的刺探。这一次,那颗石头的影像从记忆中勾起,伴随那张难以捉摸的陌生脸孔再度出现时,她没有挣扎。她跟那女人一同等待,等待那人移动,等待他转过头来,让那张脸有个名字,同时也让他自己面对逃不掉的毁灭。但他似乎凝结在瑞德丽对他的最后一瞥里,那股朝他窜流的无形能量受到拦阻,动作半途停顿。影像终于消退,女人勾出瑞德丽记忆中其他一些明亮、零碎的场景。瑞德丽看见自己又变成了小孩,正跟猪群说话,席翁妮则在一旁与养猪妇交谈;奔跑穿越玛蒂尔的树林时,她毫不费力地分辨出树木和树木的幻影,杜艾和卢德在她身后深感挫折地叫喊;为了麦颂要她研读没完没了的谜题而跟他争执;夏日的阳光躺在她脚边的石板地上,像一片不变的金盘。那女人在瑞德丽与养猪妇的关系上逗留许久,察看养猪妇教她的那些小小魔法,此外似乎也很感兴趣于麦颂为瑞德丽安排的婚姻,以及他面对反对声浪时毫不动摇的顽固,反对的人包括安恩贵族、杜艾、席翁妮,以及长大后终于明白父亲做了什么的瑞德丽。奥牟一座黑暗疲敝的塔不请自来,出现在瑞德丽脑海里——是橡树林中一个孤立的影子;这时女人放开瑞德丽,瑞德丽感到那女人首度显露出惊讶。
“你去过那里,去过匹芬的塔。”
瑞德丽点点头。炉火已成余烬,她颤抖,既是因为寒意也是因为倦意。女人恍如飞蛾般徘徊在微弱的光线边缘,朝炉火瞥视一眼,火一跃又活了起来,细薄的白色火焰再度影影绰绰地映照出那张安静细致的脸廓。
“我非去不可。我得知道父亲在我出生前给我的名字设下什么样的代价,所以我就去了。但我不敢进去。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我很害怕……”瑞德丽轻轻甩了甩头,把思绪从那段记忆中拉回,隔着奇异的火焰再度面对那女人,白色火舌在那双静静的眼眸深处扭动燃烧。“你是谁?我内心有某种东西认识你。”
“伊泷。”火焰弯曲,近似微笑,“你和我,我们是亲戚。”
“我知道。”瑞德丽的声音听起来空洞干涩,心跳的部位是个空洞,“在安恩王族里,你有很多亲戚。但你到底是什么?”
女人在壁炉边坐下,一只手伸近火焰,动作既美丽又孩子气。她说:“我是个易形者。我杀死爱蕊尔·伊姆瑞斯,取用她的形貌;我弄瞎艾斯峻·伊姆瑞斯一只眼;我差一点点就杀死佩星者,虽然我感兴趣的不是置他于死地——至少当时如此。我也没兴趣杀死你,如果你正在猜想这一点。”
“我确实正在猜想。”瑞德丽小声说,“你——你感兴趣的是什么?”
“一道谜题的答案。”
“什么谜题?”
“你很快就会自己看出来。”女人沉默下来,注视火焰,双手静置膝上,直到瑞德丽也将目光转向火焰,同时伸手摸索身后的椅子,“那谜题像老树根的裂缝、像形塑以西格山隐秘之处的沉默、像那些死去孩子的石头脸一样古老,它就像风或火,不可或缺。时间对我毫无意义,有意义的只是从问出谜题到获得答案之间那漫长的一刻。在那艘船上,你几乎给了我答案,但尽管有我在,你还是挣脱了你和那颗石头之间的束缚,令我相当惊讶。”
“我没有——我挣脱不开。我记得是莱拉打醒我的。原来是你,当时在我脑海里的就是你。那道谜题——你需要知道那张脸的名字?”
“是的。”
“然后——然后怎么样?会发生什么事?”
“你也算是个解谜人,我何必替你玩你的游戏?”
“这不是游戏!你是在玩我们的命!”
“你们的命对我没有意义。”女人的语气不带感情,“佩星者跟我都在寻找某些同样问题的答案,必要时他也会杀人,我们的做法并无二致。我必须找到佩星者,他已经变得非常强大有力,也非常难以捉摸。我曾想过用你或翠斯丹当诱饵来捕捉他,不过我暂且让他走一阵子自己的路。我想,我看得出他要走去哪里。”
“他要杀死岱思。”瑞德丽木然说道。
“反正他已经杀过一个伟大的竖琴手。不过,他也不敢把注意力从亟斯卓欧姆身上移开太久。摩亘或那些巫师一定会杀死创立者,从巫师此刻正悄悄前往朗戈的情况来看,他们也一心想报仇。他们无疑会同归于尽,这点无所谓,反正这七百年来,他们也跟死了差不多。”女人瞥见瑞德丽的表情,知道她咽下什么话,微笑起来,“娜恩?我以前在朗戈看到过她,她曾经那么强大、那么美丽,她大概不认为养猪和编草网算是活着。”
“你认为你现在做的又算什么?”
“等待。”女人沉默片刻,沉着的目光停在瑞德丽脸上,“你对你自己好不好奇?想不想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你的力量相当强。”
“不。”
“我对你说话一直很坦率。”
瑞德丽松开椅子扶手,低下头。女人的话使她再次感到一种奇怪的亲近,称不上信任,却是一种无可避免的理解。绝望再度沉落在她心里,她轻声说:“伊泷的血在我家族里已经传延多代,不管这血缘带来多大的烦恼,大家向来都认为他只是一个海洋传说之子,只是安恩又一种无可解释的魔法形态。现在我知道他父亲是什么了,他是你们的一份子,这使得我跟你有一点关连;但除此之外,我和你们毫不相似,完全不像你们那么缺乏同情心,毁灭成性——”
“只跟我们具有同样的力量。”女人稍稍移身向前,“伊泷的父亲和我尝试做的是同一件事:让安恩和伊姆瑞斯的国土继承人具有混合的血缘、扭曲的本能,从而扰乱国土统治力。这么做有其目的,却失败了,国土自有照顾自己的方法。只有伊泷承受了国土统治力的折磨,他的力量在后代身上消散、休眠,未曾获运用。你是唯一的例外。也许有一天,你可以找出那股力量的名字,而那名字将令你惊讶。但你不会活那么久。你只知道伊泷的人生很悲哀,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这么可怕,又是什么驱使伊泷逃出牢笼,回归我们?”
“没有。”瑞德丽小声说。
“不是同情,而是热情……”女人的声音吐露出某个线索,仿如以西格山深处一闪而过的亮光让人看见意外的丰富矿脉。她停口,弯腰伸手触摸那白色火焰,轻盈地把火拈成一张微光闪闪的蛛网、一根打磨光滑的骨头、一片散落的星星、一枚月白的螺贝,由一种形状编织成另一种,它们从她手中落下,变成一束炽亮的花朵、一张闪着粼粼海水的结网、一把纤细琴弦微微发亮的竖琴。瑞德丽看着她,感觉内心激起一股饥渴,渴望拥有关于那火的知识,渴望拥有那火本身。女人的神情看起来已逐渐忘却瑞德丽的存在,全神贯注于手上的作品;那火似乎也惊迷于自身每一个灿烂美丽的形影。最后,女人终于让火像水滴或泪滴般落回炉里。“我跟你一样,我的力量来自事物中心,来自对每一样事物的认知,来自草叶内弯的弧形,来自藏在蚌壳里像个秘密一样造成不安的珍珠,来自树木的气味。这对你来说有那么陌生吗?”
“没有。”瑞德丽的声音似乎来自远方,在这个小房间、这些阴影重重的石块之外。
女人轻声继续说:“你也可以领会火的本质。你有这种力量,可以认出、持有、形塑它,甚至变成火焰,融入它伟大的美,不受人类律法的束缚。你擅长运用幻象,你用太阳之火的幻影玩过把戏。现在你只消直接运用火,看见它、了解它,不是用你的眼睛或心智,而是用你内心的力量去领会、去接受它的本质,不畏惧也不质疑。举起你的手,伸出来,触摸火焰。”
瑞德丽的手缓缓移动。一时间,面前这游移不定、色白如骨、毫无法则的东西看起来像一道孩童的谜题,交织着黑暗,她熟知了一辈子,却又从不曾认识。她试探、好奇地朝它伸出手,而后醒悟到伸手探向它就是背离自己的名字,背离熟悉的、从一出生便给了她定义的安恩的身世,转而投向一份毫无和平的身世,一个无人知晓的名字。她弯伸向火焰的手突然合起,这时她感到火焰热度的阻隔,连忙缩回手,声音脱口而出:
“不。”
“你办得到,只要你决定去做,只要你不再畏惧自己的力量来源。”
“办到了又怎样?”瑞德丽努力把目光从手上移开,“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为什么在乎?”
那张脸的表层下有某样东西细微一动,仿佛有扇思绪之门在遥远的黑暗中关上。“没有原因。我只是好奇,对你感到好奇,对你父亲将你与佩星者束缚结合的誓言感到好奇。他那样做是因为有所预知吗?”
“我不知道。”
“我预料到了佩星者,但没料到你。如果你还能再见到他,你是要告诉他,你跟那些想毁灭他的人是亲戚?还是让他自己去猜?如果有一天你替他生下孩子,你会告诉他孩子身上流着谁的血吗?”
瑞德丽咽下一口口水,喉咙发干,脸上皮肤感觉紧绷又干燥,有如羊皮纸。她又吞咽一下,这才发得出声音:“他是个御谜士,不需要别人告诉他。”她发现自己站了起来,内心的那片空洞愈来愈深,令人无法承受。她盲目地转身从女人身旁走开,又接着开口,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算他因为一道谜题赢得我,又因为另一道谜题失去我,这跟你有关系吗?”
“不然我为什么在这里?你害怕碰触伊泷的力量,那就记住他的渴望吧。”
绝望的悲伤如潮水袭来,淹没了瑞德丽,最后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满心的悲伤和渴望,一如她看到国王之嘴平原时那样。但她躲不开,因为她自己的悲伤也交织其中。她闻到伊泷当年必定闻过的苦涩气味,是大海、干掉的海藻、飞溅不停的水沫中生锈的铁;她听见潮水拍打伊泷那座囚塔的基石,发出空洞的轰隆声,又从塔下那些岩石的尖锐绿牙上退去。她听见在风中漫无目的盘旋的海鸟发出悲叹,听见竖琴声从超越视线、超越希望的地方传来,那琴声贴合她的哀伤,回应着、共鸣着,弹奏出她的悲叹。琴声细微,几乎消失在雨落大海、潮来潮往的声音中,她发现自己拼命想听清楚,拼命朝它移动,直到双手碰上冰冷的玻璃,就像伊泷的双手碰到窗上的铁条。她眨眼拂去那琴声、那海涛,它慢慢退去,那女人的各种声音也随之退去。
“我们全都听得见那琴声。摩亘杀死了那个竖琴手,也就是伊泷的父亲。那么,在一个充满这么多意料之外形体的世界,你要把你的确定和把握放在哪里?”
女人离开之际的沉寂就像暴风雨前充满张力的沉寂。仍伫立窗前的瑞德丽朝门口迈出一步,但莱拉帮不了她,可能甚至无法了解。她听见一个声响脱口而出,颤抖着传过这片沉寂,她双手掩口捂住。一张脸出现在她的思绪中,那张脸如今已然陌生,消瘦、苦涩,充满自己的烦恼。摩亘也帮不了她,但他曾经熬过真相,可以跟她一起面对另一桩真相。意识到这一点之前,瑞德丽的双手已经开始动作,她清空行囊中的衣物,把酒桌上的水果、坚果、蜜饯全数扫入,再把铺在椅子上的柔软兽皮塞进最上层,扣好行囊。她披起斗篷,静悄悄地离开房间,身后留下那股扭动的白色火焰,像是一则消息。
黑暗中她找不到马厩,于是她走出山王的庭院,在淡淡月光下顺着山路走到欧瑟河。她看过布黎的地图,记得欧瑟河绕过以西格后方山丘后,会往南流一小段,她可以沿着河走,直到河水转流向东。她猜摩亘会从欧斯特兰南下,把消息带到赫伦;又或许他也像那些巫师,正在前往朗戈的路上?这不重要,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往南走,而他那警戒危险的巫师头脑或许也会察觉瑞德丽正独自步行在内地荒野,并加以探查。
瑞德丽找到一条布满车辙、长满杂草的昔日车道,便顺着这条沿河岸延伸的道路走下去。刚逃出国王宅邸时,哀伤似乎让她变得隐形,无感于疲倦、寒冷和畏惧。但欧瑟河迅疾持续的奔流声把她从思绪中拉回现实,让她打着哆嗦走入黑暗。月光照得路面影影绰绰,河水声掩盖了其他那些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听见的声音,那些身后隐约传来的窸窣。周遭的古松有着长满皱纹的平静面貌,就像达南的脸,抚慰着她。她一度听见附近传来动物的撕咬咆哮,猛然停下脚步,片刻后醒悟到自己并不真的在乎发生什么事,那些动物八成也是这样。河水把它们的争吵声带走,瑞德丽一路走去,直到车道突兀地消失在一丛荆棘里,月亮也开始西沉。她拿出行囊里的兽皮,躺下来盖住自己,筋疲力尽地睡去,梦中听见竖琴声飘扬在持续不断的欧瑟河水声之上。
日出时分她醒来,阳光刺痛双眼。她掬起河水洗脸并饮用,吃了一点行囊里的食物。她骨头酸痛,每做一个动作全身肌肉都作痛抗议,直到她再度迈开步伐,忘却疼痛不适。沿河走出一条路似乎不难,她绕过几片荆棘,在河岸高耸陡峭处爬过下方岩石,河岸无法通行时就挽起破掉的裙子涉水,在河里清洗满是瘀血刮伤的双手,感觉太阳直射在脸上。她忽视时间的流逝,只专注于自己的动作,直到慢慢地、强烈地感觉有人正跟踪她。
她停下脚步,全身所有疲乏和疼痛一涌而上,让她气力全失,站都站不稳。她扶住河边一块岩石,弯身喝水,再次回头看看后方。炎热慵懒的正午时分没有东西在动,她却感觉到动作,感觉自己的名字在某人脑海里。她又喝了些水,用袖子擦擦嘴,从袖子上抽出一根银线编结起来。
她把好几团繁复纠缠的线结丢在身后,并将长长的草叶绑束打结,这些草结看起来脆弱,但如果有人或马绊到,会觉得它们坚韧得有如紧绷的绳索。她把又乱又长的荆棘枝干放在路上,在脑海中看见它们在其他人眼中变成巨大多刺的树丛。她在一处挖了个拳头大小的洞,铺上树叶,掬水倒在洞里。洞像只眼睛回瞪着蓝天,只是个不碍事的圆形水洼,却能如梦境般幻变成一座宽阔而无法渡越的湖。
身后紧追不舍的人渐渐不再那么逼近,瑞德丽猜他们碰上了她设下的一些陷阱,便也稍微宽心,放慢脚步。向晚时分,太阳徘徊在松树梢,一阵微风穿过树间,是带着凉意的晚风;风过处留下一片寂寥,是内地荒野的寂寥。这时,她瞥见等在前方的是无数日夜,是穿过无人居住之地的孤独路径,一个手无寸铁、步行前进的人几乎不可能走下去。但她身后是蕴含黑暗秘密的以西格隘口,而在安恩,没有人了解她几分,连父亲亦然。她只能期望心中那股盲目的需要会跌跌撞撞碰上慰藉的来源。她微微打了个寒噤,不是因为风吹,而是因风吹过空洞时发出的窸窣声。她继续前行。太阳西沉,光的手指拂过树间,暮色中,世界笼罩着一片不属于这尘世的沉默。她仍然继续走,没有思考,没有停下来吃东西,也没有醒悟到自己正走在濒临虚脱的边缘。月亮升起,瑞德丽不时绊到黑暗中看不见的东西,速度开始变慢。她跌了一次,似乎跌得毫无缘由,而且惊讶地发现要再爬起十分吃力。几步之后她又跌跤,依然只能吃力地起身。她感觉血流下膝盖,支身爬起时又一手按在荨麻上。她站在那里,把受伤的手护在另一只手臂下,纳闷这夜并不太冷,不知自己为何发抖。这时,她看见树林里有火焰温暖纤细的舞动,仿佛充满希望的梦境。她朝着火焰走去,脑海里只有一个名字。终于走到时,她在火光的圆圈内发现了至尊的竖琴手。
一时间,站在光线边缘,她只看出那人不是摩亘。竖琴手坐在火旁,背靠岩石,低着头,瑞德丽只看见他银白色的头发。他转过头来,看见了瑞德丽。
她听见竖琴手猛然屏住呼吸:“瑞德丽?”
瑞德丽后退一步,岱思突然一动,仿佛想起身阻止瑞德丽再度消失在黑暗中,但又随即制止自己,慢慢靠回岩石上。他脸上有种瑞德丽从未见过的表情,使她继续徘徊在火光边缘。岱思指了指火堆,火堆上架烤着一只野兔。
“你看起来很累,坐一会儿吧。”岱思转动烤架,传来一股热腾腾的肉香。他头发参差不齐,疲惫的面容上多了皱纹,神色坦白得出奇,那有如乐音、带点反讽意味的声音则没变。
瑞德丽低声说:“摩亘说他——他在亟斯卓欧姆手中半死不活的时候,你在弹琴。”
瑞德丽看见岱思脸上的肌肉一紧。他伸出手,把一根折断的树枝伸进火堆。“没错。我会因那时的琴声得到报应。你要不要吃点晚餐?我在劫难逃,你饿了,这两者完全不相干,所以你没有理由不跟我一起吃饭。”
瑞德丽又踏出一步,这次往竖琴手的方向。岱思虽然注视着她,但表情没有改变。瑞德丽踏出另一步。岱思从包袱里拿出一只杯子,从皮酒袋里倒出酒。她终于走近,伸手烤火,觉得痛,翻过手来看见上面有荆棘刮破的伤口,还给荨麻刺得长出白色水疱。岱思的声音再度传来:“我有水……”声音消退。瑞德丽低头瞥向他,看见他将另一只皮袋里的水倒进一个钵,塞回软木塞时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没再说话。瑞德丽终于坐下,洗去手上的泥巴和干涸的血迹。岱思继续保持沉默,递给她酒、面包、兔肉;她吃东西,他则慢慢啜着酒。
岱思又开口,声音非常平顺地滑入沉默,并未惊吓到她:“我预期在夜宿的火堆旁看到摩亘,或者五名巫师中的任何一个,但安恩三大地区的第二美女倒是出乎我意料。”
瑞德丽心不在焉,低头向自己一瞥:“我想我现在不是了。”她咽下口中的食物,感觉一阵悲痛刺痛喉头。她放下食物,小声说:“就连我也变了形。你也是。”
“我一直都是我自己。”
瑞德丽看着那张细致、难以捉摸的脸,脸上带着陌生的嘲弄阴影。她问,因为那问题和答案似乎都非关个人而遥远:“那至尊呢?这么多世纪以来,你都在为谁弹奏竖琴?”
岱思几近突兀地倾身向前,搅动火势渐缓的火堆:“你知道该问哪个问题,也知道答案。过去已经过去,而我没有未来。”
她的喉咙在灼烧:“为什么?你为什么背叛佩星者?”
“这是猜谜游戏吗?我愿意交换答案。”
“不,不是游戏。”
两人再度沉默。瑞德丽啜着酒,感觉全身上下的割伤、肌肉拉伤和瘀血都一一复苏,阵阵作痛。她喝完杯中的酒,岱思又替她斟满。不知为什么,瑞德丽在他面前感到自在,仿佛两人一同坐在相同的黑色空洞的悲伤中。她打破沉默说:“他已经杀死过一个竖琴手。”
“什么?”
“摩亘。”瑞德丽动了动,避开这名字带来的渴盼,“伊泷的父亲。摩亘杀死了伊泷的父亲。”
“伊泷。”岱思音调平板。瑞德丽抬头迎视他的眼睛,他笑了起来,双手紧握着酒杯。“原来如此。这就是你跑进黑夜的原因。在这一整片混乱中,你认为那件事重要吗?”
“重要!我继承了易形者的力量——我感觉得到!如果我伸手碰触火焰,我可以把它握在掌心。你看……”也许是酒精作祟,或者是因为岱思的漠然、因为自己的绝望,瑞德丽变得莽撞。她伸出一只手,手掌弯曲,动作化为无形,抚摸一股火焰的热度和弯弧。火光闪映在岱思眼中,照在他倚靠的岩石的线条和凹陷上,沿着古树的树根流转。瑞德丽让那映影轻轻穿越思绪,心思紧随色彩和动作的每一次转变,紧随火焰低熄又自虚无中燃起的每一度神秘变幻。那是种陌异的质地,啃噬黑暗,永不灭绝。它的语言比人类更古老,它是个易形者,在瑞德丽注视它的同时摸索她脑海的形状,充满她的双眼,使她看见一片叶子落下,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流动燃烧的裂痕。自她内心深处,一股火热的理解从休眠、没有法则的身世中一跃而出,做出回应。火焰光亮、无言的知识填满了她,轻轻的毕剥声变成一种语言,无尽的编织迂回成一个目的,火的颜色就是世界的颜色、她心智的颜色。她碰触一舌火焰,将之如花朵般置于手心。“看。”她屏息说道,并在内心的惊异打破自己与火之间的联结、使两者分离前,合手熄灭,也灼痛了自己。那朵微小的火焰熄灭后,夜色再度降临在她四周。她看见岱思的脸:没有动静,难以解读,双唇微启。
“又一道谜题。”岱思低声说。
瑞德丽把手掌按在膝上揉了揉,因为尽管她小心持火,手心还是有点痛。一丝理智的风轻拂过她脑海,有如来自北方山峰的冷空气;她打了个寒战,想起什么,慢慢说道:“她要我握住火,她的火……”
“谁?”
“那个女人,那个冒充爱蕊尔·伊姆瑞斯五年的女人。她来找我,说我们是亲戚。不过我已经猜到了。”
“麦颂把你训练得很好,”岱思评论道,“可以成为御谜士的妻子。”
“你也曾是御谜学士,你告诉过他。我真这么会猜谜吗?除了背叛和悲伤之外,谜题还能带来什么?看看你,你不只背叛摩亘,更背叛了我父亲,还有全疆土所有信任你的人。再看看我,要是别人知道我跟谁有亲戚关系,还有哪个安恩贵族敢开口要我嫁给他?”
“你正在逃离自己,我正在逃离死亡;显然御谜学的信条也不过尔尔。只有头脑和心地像以西格珠宝般无瑕的人,才有耐心守住那些信条。五百年以前,亟斯卓欧姆找我去俄伦星山时,我就已对谜题的价值有所评断。我以为全疆土没有任何东西能打破亟斯卓欧姆的力量,但我错了。佩星者的生命具有坚不可摧的信条,他违抗那些信条伤及自己,他逃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没有保护,没有竖琴——”
“你的竖琴呢?”瑞德丽惊讶地问道。
“我不知道。还在俄伦星山吧,我猜。现在我不敢弹竖琴了,整整一年时间,除了亟斯卓欧姆的声音之外,摩亘就只听得到那琴声。”
瑞德丽一阵瑟缩,想从岱思身旁跑开,但她的身体不肯移动。她对岱思叫道:“你的琴声本是给国王的礼物啊!”竖琴手没有回答,只有手中的杯子被举起,在火光中再度生辉。最后他终于开口,声音似乎被阴影遮蔽,像火焰的声音:
“我输给了一位御谜学士,他会展开报复。但我遗憾自己失去了竖琴。”
“就像摩亘一定也遗憾自己失去了国土统治力?”瑞德丽的声音颤抖着,“我对这一点很好奇。亟斯卓欧姆怎么能够剥夺摩亘的国土统治力——那份只有摩亘和至尊知道的国土律法本能?在关于大麦何时发芽,或园里哪些果树被病虫害暗地蚀掉树心的那些知识背后,创立者究竟指望找到什么?”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能不能让——”
“我怎么能?你以为你那样做,背叛的只是摩亘吗?我九岁时,是你教我用笛子吹《翱翔与鸟之爱》;我吹那首曲子的时候,是你站在我身后扶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按在正确的按音孔上。可是一想到疆土内诸位国土统治者明白自己给了朗戈创立者的竖琴手何等尊荣时会有什么感受,我的感觉也就微不足道了。你已经够伤莱拉的心了,但等到摩亘的话传到大君那里,大君又会做何感想?你——”瑞德丽讲不下去了。竖琴手一动也不动,仍然维持瑞德丽刚看到他时的坐姿,低着头,一手捧着酒杯搁在屈起的膝上。愤怒中,瑞德丽身上产生了某种变化。她抬起头,闻着来自以西格山那清新凛冽、带着松树芬芳的空气,感觉夜色如影子般覆盖在身上。她坐在一堆微小的火光旁,失落在那片广袤的黑暗中,身上的衣服破了,头发纠结肮脏,脸上满是刮伤,憔悴得恐怕没有任何安恩的王公贵族认得出来。刚才她把手伸入火中,握住火,它的清澈似乎在她脑海中烧灼。瑞德丽低声说:“说出我的名字。”
“瑞德丽。”
她低下头,静静坐了一会儿,感受这名字在体内如心跳般悸动。最后她吸了口气,呼出:“是的。那女人几乎让我忘了自己的名字。我三更半夜从以西格跑出来,想在内地荒野的某个角落找到摩亘。不过这样好像不太可能找得到他,是不是?”
“是有一点。”
“而且达南家里没人知道我是死是活,这么做似乎很不替别人着想。我忘记了一件事:就算有伊泷的力量,我还是有我自己的名字,这本身就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能够看见的力量……”
“是的。”岱思终于抬起头,再度举杯欲饮,却把杯子放到地上,动作小心得出奇。他往后靠坐,火光将他的脸照得清清楚楚,嘲讽的表情已然消失。瑞德丽弓起膝盖,环抱住自己。岱思说:“你会冷的。披上我的斗篷吧。”
“不。”
他嘴角微弯,但只说:“莱拉到以西格山做什么?”
“我们来,是想问至尊一些问题——莱拉、赫德的翠斯丹,还有我。但达南告诉我们摩亘还活着,建议我们不要穿越隘口。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想通原因,接着又花了这一天两夜的时间,才想出另一个问题。但我没人可问,除了摩亘,还有你。”
“你相信我的回答?”
瑞德丽点点头,带着些许倦意:“我已经不了解你了。我每看你一眼,你的脸就易形一次,一下子是陌生人,一下子又是某段记忆里的那张脸……但不管你是谁,关于疆土现在正发生什么,你知道得不比任何人少,甚至可能比任何人都多。如果亟斯卓欧姆占据至尊在俄伦星山的位置,那至尊在哪里?仍然有人维持着疆土的秩序啊。”
“的确。”岱思沉默下来,嘴角有种奇怪的紧绷,“五百年前我问过亟斯卓欧姆,但他答不上来,我就不再感兴趣了。现在我难逃一死,对这点仍然缺乏兴趣。就像至尊,不管他人在何处,他似乎对国土律法以外的任何问题都不太感兴趣。”
“也许他从来不存在。也许他只是出自那些神秘古城遗址的一则传说,就这样代代相传,直到亟斯卓欧姆化身成那则传说的形体……”
“就像伊泷那样的传说?传说有种诡异的特质,常会在扭曲中成为真实。”
“那至尊为什么从不阻止你以他之名弹奏竖琴?他必定知道啊。”
“我不知道。至尊无疑自有他的理由。不管是他还是摩亘注定我在劫难逃,都没什么差别,反正结果是一样的。”
“你无处可去吗?”瑞德丽问,这话让她自己和岱思都感到意外。他摇摇头。
“摩亘会封锁整片疆土让我不得进入,甚至包括赫伦。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去那里。三天前的晚上我已被赶出欧斯特兰,赶过了欧瑟河。狼王交代过他的狼群……有一群狼发现我在他国土一处偏远的角落露宿,它们没有碰我,但让我知道我不受欢迎。等消息传到伊姆瑞斯,那里的情况也会变成这样。还有安恩……佩星者会把我赶到他要我去的地方。我看到了他终于逃脱时,在至尊住处造成的那个大洞,大得仿佛连俄伦星山本身都小得不足以容纳他。他还在半途中停留,扯断了我竖琴的琴弦。他对我的评判我无可争辩,但是……弹琴是我这一生中做得最好的一件事。”
“不,”瑞德丽轻声说,“有很多事情你都做得很好,好到危险的地步,好到整个疆土内没有任何男女老少不信任你,好到我现在还坐在你旁边跟你交谈,尽管你对我所爱的人造成了无比的伤害。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原因很简单,我们独自待在内地荒野,在一片漆黑得如同死去国王的眼窝的天空下,一无所有,只剩下诚实。以及我们的名字。你的名字里有丰富的宝藏,”岱思添了一句,语气近乎轻快,“但我的名字里连希望都没有。”
不久后,瑞德丽在岱思的火堆旁睡着,他则静静坐着喝酒,给火堆添柴薪。瑞德丽早上醒来时,岱思已不见踪影。她听见灌木丛里传来窸窣声和人声,动了动僵痛的身体,伸出手臂正要推开盖在身上的东西,突然僵住了。她猛然坐起,低头瞪着自己的手,昨晚火焰就在这只手中燃烧,仿佛是她自己的一部分。掌心有灼烧出的白色痕迹——十二个面和细致的内层线条,正如艾斯峻在国王之嘴平原上给她的那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