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你看到她了吗?
一切都相当好,只是时间不够了。
温暖的金色太阳落进一片微光闪烁的小麦田——只余边缘一抹蓝和中央一抹玫瑰色,就跟怒光小麦田的风光一样。开枝散叶的树上结满果实,投下阴影遮荫树下四个身影。他们躺在草地上,仿佛正在做梦。一个是身穿绿便袍的女孩,她静静地躺着,双手环抱胸前,长发乌黑鬈曲,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一个是蓝皮肤男孩,丰厚浓密的头发在头顶扎成一个发髻,他蜷缩着睡在女孩身旁,身上一点瘀青也没有。离他们一点点远的地方,一头巨大的红色翼龙愉快地打着鼾,身上红色的鳞片完好如初,一点破损也没有。
在他的尾巴附近,一盏橘色灯笼发出暗淡的光辉。
九月起身伸展手臂,打了个呵欠。接着她碰碰她的头发,马上记起来一切:女爵,孤独监狱,还有那场可怕的暴风。她低头看着甜甜熟睡的星期六。她靠过去躺下,非常非常靠近星期六,然后她哭了起来,静静地,才不会让星期六看见。所有的疼痛和恐怖,大海、鱼、锦葵女王的哀伤、依阿高,还有一切的一切,全部从她体内涌出,流进青草间,流进这一天里。最后,她用指尖非常轻柔地碰触星期六蓝色的背脊。
“星期六。”她低语,用手抹了抹眼睛,“成功了。无论如何,我想都成功了。”
他的眼睛悄悄地打开。
九月拉扯自己的鬈发:“我的头发怎么长回来的?”
星期六在长长的青草上翻过身。“你许愿让所有人都恢复完好。”他轻声说。
九月爬到艾尔身边。因为怀抱着希望,她几乎无法呼吸。慢慢地,她碰触翼龙巨大的脸、宽宽的脸颊,还有柔软的鼻子。
“噢,艾尔,请起来吧。你一定要好好的。”
一只巨大的橘色眼睛咯吱咯吱地打开。
“我错过了什么吗?”A到L打了个惊人的呵欠。
九月开心地尖叫了一声,扑上前抱住图书馆翼龙的鼻子。
“还有微光!微光,你回来了!”
金色字迹环过微光的表面:
纸张总能修补。
九月拥抱灯笼,虽然这个动作做起来稍微有点困难。浅绿色手臂从灯笼纸面探出抱住九月,不过很快就消失了,仿佛微光对自己的肢体感到很不好意思,也仿佛这是个秘密,只有九月和她知道。还有,如果灯笼会笑,微光大概会像圣诞节一样光芒四射。
“你们好!”从天空传来一阵隆隆的吼叫声。他们四个抬起头,看到花豹俯冲而下,跳跃着降落在他们身旁,背上除了绿风没有别人。绿风还是穿着绿骑马裤和绿雪靴,绿色头发迎风飞舞。
九月觉得她要爆炸了。她数不清拥抱了几次,被大猫舔了几回,在草地上翻滚了起来。
“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以为你禁止进入精灵国度!”
绿风展开大大的笑容:“女爵的规则都玩完了!现在没有任何锁链能阻隔我们,我的小栗子。而且我还带了礼物!”
绿风啪的一声脱下帽子,炫耀地搁在草地上。转眼间,帽子上摆满所有能吃的绿色美食:开心果冰淇淋、薄荷果冻、菠菜派、青苹果、橄榄,还有香喷喷、青草似的面包——还有几根巨大、深绿色的萝卜。
然而,花豹焦虑地踱着步。
“我弟弟没跟你们一起来吗?”她号叫,“我没看到他。”
九月的脸垮了下来。
“你没替他许愿。”星期六焦躁地耳语。
花豹轻轻地哭吼了一声,很像是失去同窝手足的小猫叫声:“没关系。他会为了她而回来的。我很确定。毕竟那还是锦葵,我们都爱着的那个锦葵。而且他对付暴风很有一手。”
“她只是睡着而已,阿绿。”九月缓缓说道,“她有天还会回来吗?”
“我们永远也不知道。”绿风叹道,“对睡梦中的少女来说,她们总是有被亲吻的危险。不过你现在是安全的,而且会安全好一阵子,况且,何必担心可能永远不会遇上的事情呢?别用哀悼明天毁了今天。”
九月看着手。她不大知道该怎么问出她应该要知道的事情。
“阿绿,”她的声音在颤抖,“我知道女爵让我看的不是我的钟。这样的话……我的钟在哪里?我还剩下多少时间?”
绿风笑了。隆隆的笑声把几颗水果从树上震落:“亲爱的,你并没有钟!女爵也知道,因此才用她的钟来骗你。失足儿才有钟。这是他们的悲剧。不过每个人的悲剧不尽相同。替换儿要是没人帮忙就走不了。而受拐儿……”绿风从外套里掏出一个沙漏,里头装了深红色的沙,是红酒的颜色。沙漏的黑檀木底座有个小铜牌,上头写着:
九月·晨钟
沙漏的上半部几乎要空了。
“这也算是钟啊。”九月指出。
“的确。受拐儿有属于自己的悲剧。失足儿不能留下——受拐儿不能离开。”
“什么?”九月大喊。
“九月,还记得你那本橘色大书吗?你很爱的那本,里头都是古老故事。你还记得那本书里的某个女孩吗?她下到地底,在那儿待了整个冬天,结果世界陷入哀悼,落雪、枯萎,一切都被冰霜覆盖,而且因为她吃了六个石榴籽,她必须待在那儿过冬,只有春天才能回家。”
“记得。”九月缓缓地说道。
“受拐儿就是这个意思。沙漏流光的时候,你必须回家,就像可怜的锦葵一样。但是等到春天重返,你也会再回来,沙漏也会再翻转过来。一切都会重新开始。你跟我们牵系在一起了,但你永远无法完全生活在这边,也无法完全生活在那边。受拐儿代表你不能留下,也不能离开。你在精灵国度大吃大喝,我真开心你这么做了,虽然我这样骗你实在很调皮。不过我想我的确警告过你别吃,所以你可不能对我提出诉讼。”
九月笑了:“你确实警告过我。”她想起妈妈,想到每个春天都得离开她。不过她又想到,女爵不是说过,当你回家,一切会像你从不曾离开?或许妈妈不会想念她。或许会像一场梦一样。
A到L把大头塞到九月的脖子边,磨蹭着她。
“春天来的时候,我跟你在市立图书馆碰头,你会看到我学了多少东西!你会以我为荣,而且还会爱我!”
“哦,艾尔,不过我本来就爱你啦!现在就爱!”
“再多的爱也不嫌多。”图书馆翼龙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突然间,九月突然想起一件她原本完全忘记,但也完全怪不得她的事情。
“阿绿!如果旧法律全部废除,那艾尔的翅膀就再也不用锁起来了!”
“当然!”
九月跑向巨大的青铜链——链子还是被一个大挂锁锁住,完全没有松动的意思。
“噢,知道该怎么开锁就好了!”九月叹气,“结果我根本称不上什么小偷嘛!”你我可以想象,这个简单的请求飘浮了起来,离开金黄色原野,飘进天际,迂回地往我们坚定勇敢的朋友飘去:宝石钥匙一路追随着九月的冒险。我们无法完全理解当钥匙听见九月的呼喊时,在它心里爆开的喜悦是怎么回事,也无法理解当它知道九月需要它、它的女孩正在呼唤它时,它飞得又有多快。
钥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萤火虫。它发出闪光,像一支光彩夺目的箭,降落在九月希望它出现的地方——在图书馆翼龙的锁链上安顿下来。听到召唤及时赶到的惊人之举让钥匙高兴极了,它因此更加光彩焕发。咔嗒一声,钥匙转动。平静和满足冲刷过钥匙小小的身体。挂锁消失,青铜链掉落到地上。自从A到L还是一只窝在妈妈身边的小蜥蜴以来,这是第一次,他展开了翅膀。
巨大的猩红色翅膀把他们全部盖在阴影下。他拍动翅膀,一次、两次,刮起一阵暖风,接着他有点犹豫地飞了起来。艾尔哽咽了,眼里涌出泪水。
“九月,你本来知道我会飞吗?我会飞!我会飞!”图书馆翼龙一飞冲天,他激动地呼喊着,对云朵喷出喜悦的火焰。
“哦,我知道啊,艾尔。”九月低语,她的朋友在空中绕着圈飞行,还翻筋斗,“我知道。”
最后,九月低头看着钥匙。她的钥匙,她曾用它解开世界的谜题。钥匙沐浴在她的目光中。
“你这一路都跟着我吗?”她屏住呼吸。
钥匙旋转了起来,它开心极了。
“钥匙,你太了不起了!”
钥匙觉得它会因九月的声音而死。九月把钥匙握在手里,它觉得自己又要再死一次了,就因为她手指的碰触。
“你愿意帮我做一件事吗?”
任何事它都愿意,它当然愿意。
“去帮其他人开锁。精灵国度里所有被锁起来,无法自由飞翔的生命。当你完成时,春天应该来了,我也会再回来,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你可以栖在我的翻领上,我们会在月光下分享笑话,而且在游行里会看起来棒极了。”
钥匙对她鞠躬,一点骄傲自大也没有。接着它升起,远远飞出视线之外,像颗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
“时间差不多了。”绿风温柔地说。酒红色的沙几乎漏尽。
“我现在懂了。”九月悔恨地说。
“懂什么?”星期六问。
“路标上写的是什么意思。让你遗失真心。当我回家时,我的心会留在这里,我想我再也拿不回来了。”
“我会替你好好保管。”星期六低语,差点就不敢说出口。
“阿绿,你会帮我把汤匙送回给巫师再见吗?”
“当然啰,我的小羊毛。”
“艾尔,你会带微光去看万魔都、大海、高轮脚踏车,还有一切一切吗?就如她所希望的那样,见识这个世界。”
图书馆翼龙在他们头顶笑着:“如果图书馆让我周末放假,当然没问题!”
橘色灯笼弹起,散发光芒。
九月转向星期六。
“你看到她了吗?”水精紧张地问,深色大眼睛直盯着九月,“我们的女儿。站在齿轮上。你看到她了吗?”
“什么?”九月说——说着她突然消失,像是有人吹熄了蜡烛,而整片原野静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