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顾焕既领了衔儿,照礼平日要去任上点卯。但她上面独一个领头的史灿,都是个早晚罢朝的角儿,自然也有样学样,每日只去皇庄露面。再加上她名义上是领修实录的职责,但最要紧的却是朝廷的进出,更是不往翰林院去。
于公如此,于私她把沈湘带回来的情形,早有内属官报给了史灿,也无需她专门去说。顾焕将这几日整理的账目交给史灿,姐妹核对了遍,提到户部那位,偏是三朝老臣,桃李天下,一时动不得。
二人谈论过正事,借着枣子下酒又说道起婚事来。
史灿这几日看够了她师姐的笑话,但她劝着师姐三思可以,沈家阻挠师姐认定的未婚夫郎却不行。她恶狠狠将杯盏往桌案上一放:“我让人锁了消息,旨意又已经定下。我倒要看看,沈家交不交出人来。”
顾焕反而没有她这般义愤填膺,或者说,再多的怒气都要放于沈湘后面。
她微微蹙起眉,思绪回到还在屋子里躺着的某人身上,有种难以言说的难受,论对沈家的气自然是有,只是沈哥儿未醒,更多却是心疼,丝丝缕缕地缠在心口,织成网状。她与史灿独处原不需做什么礼数,正事又已经讲完,便站起身:“我先去看看沈哥儿。”
“这么急不可耐?”史灿眉尾一挑,拿着师姐打趣。
顾焕当即反唇相讥:“总好过某人天天卧在美人间,温柔……”她尚未说完,屋外已传来声响。二人停了话,只见衡儿进来禀道:“沈郎君身边的小厮溪藤来报,说是郎君已经醒了。”
月缸照亮了顾府的小路,栽种的花木上绑着几串小灯笼,跟红色的小果子一般,明亮可爱,颇有趣味。脚步声逐渐传到门口,没等服侍的下人开门,沈湘就“噌”得一下站起来,一双杏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屋门。
顾焕刚从外面进来,还没去掉浑身的寒气,就被一个软绵绵的团子撞了进来,跟那天在尚书府时一样。她这回有了准备,直接伸手一揽:“你也不怕摔着。”
“我摔着的话,顾姐姐不会心疼吗?”沈湘活那么大,还没被人心疼过。但现在不一样,他有顾姐姐了,就像顾姐姐是生平第一个夸他的人。他对顾焕总有些与别人不同的期盼,又强调了一次,“会心疼我的吧?”
顾焕听出些许颤音,如同流浪猫刚被捡回家的时候,对着收留他的人发出低叫,有尚不敢确定的防备与害怕,又有想要亲密无间的期盼:“嗯,我会心疼。”
她没有去戏弄这个小家伙,沈湘便立即活蹦乱跳起来,恃宠而骄地把手摊开,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把手心的脆枣举起,伸到顾焕眼前:“诺,顾姐姐说得好,我给你吃。”
好一招借花献佛,偏偏这花还是佛分给他的。
顾焕仿佛已经看到眼前的人将来会蹬鼻子上脸,但这会儿她更觉得好笑,把枣子从对方手里拿过来的时候还不忘挠了挠沈湘的手心,然后看着沈哥儿怕痒得缩了回去:“统共就两个,你还不忘给我,难道是不爱吃了?”
也不知病里的人是不是特别容易使性子,沈湘一时竟有些委屈。他等了顾焕好半天,忍着馋虫勾引才没把另一个枣子也吃了,就为给顾焕尝尝,怎么竟被污蔑成不爱吃了呢?
“你还我!我不给你了。”沈湘的眼圈泛起红儿,湿漉漉地望着顾焕。
紧接下来,他眼睁睁看着顾焕三两下就把枣子咬完了,仅剩一个枣核儿。
沈湘险些来个泪葬脆枣,鼻头都开始泛红了。
顾焕可不敢让他这个时候哭,毕竟人还在病里,最忌讳大喜大悲,忙从袖子里又掏出个枣子:“我知道你爱吃我亲手打下来的枣子,咱俩换换可好?”
她是有心这样说,倒不是全然说谎。
她偏爱这种脆枣,家里又有空院,便从外面移栽了些树木。兴致来了,自己打枣也是有的,故而说得却是实话,只没说最初给沈湘的那两个也是自己打的:“谁让从你手里过来的枣子总是特别好吃呢。”
这句话顾焕说得真心实意。
沈湘瞬间就不闹性子了,他极少被人诚心哄过,心下一定,乖乖巧巧地将枣子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吃着,与顾焕所说正和一处,要比第一个枣子甜上不少。
“吃完了就让上菜。”
沈湘昏睡间只被人喂了些流食,他之前又饿了几日,显然是不够的。顾焕过来前,溪梅也曾问过要不要上菜,但沈湘执意要等,又没有胃口,便拖到现在。
饭菜都是做好了的。因天尚带寒气,一直在厨房里温着。
顾府是按之前周府的布局来的,没改多少,厨房设在前面。原本顾焕一个人住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添了个人,多少有些不便,就生起效仿尚书府添小厨房的念头:“你回头让溪……”
她记不清这两个小厮的名字,一时顿住。沈湘也不太清楚,方才一心等着顾焕,竟没仔细记。
还是衡儿提醒道:“一个叫溪梅,一个叫溪藤。”
沈湘生怕记不住,未免下次惹笑话,赶紧把嘴里的菜硬咽下去,掰着指头多念两遍,把名字给背下来:“顾姐姐,让溪梅溪藤去做什么?”
顾焕被他这模样逗笑,借着碗筷遮挡又给憋了回去。如今已有陛下赐婚,也算过了明路,举止倒是比以往随意了些,伸手摸摸他的发顶。
沈湘浑身上下好像都是软的。就连发旋的地方,也一点都不扎手。
顾焕收回手,安排道:“你回头让他俩陪你逛逛,这里就我们两个,不用担心冲撞到谁。也可以选个近点儿的地方,开出个小厨房。有别处不满意的,大可以说出来。”
沈湘还有些发懵,筷子呆呆地衔在嘴里,似乎不明白顾姐姐怎么忽然这般大胆了。然后突然想到小乞丐们给他讲的故事,什么太轻易得到的男子会不被珍惜之类乱七八糟的,于是强压下想要“嗷”得一声扑过去的激动。
他放下筷子,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许耍赖,说好娶我的。”
沈湘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他真是太机智了,不仅挽回了在顾姐姐那里的印象,还很好地掩盖了目前完成的事实私奔。
顾焕点点头,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
沈湘开始得寸进尺,一下拽住顾焕的胳膊,努力把自己挂在上面:“我还要出门,不钻狗洞的那种。”他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的小伙伴们,而且他被困这么多天,也不知道小乞儿们能不能吃饱饭。最重要的是,他要把顾姐姐的扇子拿回来。
在顾姐姐发现扇子不在他身上之前。
顾焕从未想过沈湘还钻过狗洞,她还以为沈哥儿最多是翻个墙头,溜门撬锁,不想倒是能屈能伸,心疼之余又有些好笑,忍不住问道:“可被狗咬过?”
“才没有,我跑得可快了。”沈湘的思路很快被带跑了,洋洋得意地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摆足了一副求表扬的样子。
顾焕就喜欢他这个小表情,机灵可爱,十足地讨人喜欢,像极了春风中摇曳的桃花,叮当唱曲的小溪,充满了生机。她笑着也给比了个大拇指,按在沈湘的指尖,两边相触,不出意料地瞧见沈哥儿红了脸。
沈湘鼓了鼓腮帮子,明明耳朵都要滴血了,却不服输地没有缩回去,反而把几根手指都添上,硬是把顾焕的大拇指给按了下去。然后状若无事地用手在两人中间扇了扇:“知道你在夸我啦,我收下啦!”
大着声音说完,还不忘夸回去:“果然顾姐姐的眼光最好了!”
顾焕笑得连连咳嗽,这到底是在夸她,还是在夸沈哥儿自己?紧接着就听到沈湘条理清晰地把话题又绕了回去:“我跟你说,我可是因为你不看重规矩才愿意嫁给你的。你要是敢一转头就变了,我会咬死你的。”
他嘴上这般说,心中却是实在害怕。可他更清楚的是,倘若遇到混人,软了只会被人得寸进尺,索性一硬到底,张牙舞爪。还在顾焕的手臂上磨了磨牙,没使劲儿,一点也不疼。但只要看他的眼神,顾焕就明白,如果自己敢不同意,他绝对会对着顾姐姐咔嚓一口,然后改口唤称呼叫“顾骗子”。
顾焕还是不想发生这种事的。
为了让沈家堵心而让沈湘不开心这种事,顾焕只思考了一瞬,就立刻把脑子里的算盘拨明白了,不值得啊!就算再生沈家的气,也不值当为这个让沈哥儿委屈。
毕竟和沈家的不悦,本身就是为了沈哥儿而起。
打着为你好的幌子,行着和敌人一样的作风,那叫有病,实属为先帝操作。先帝死的时候,就把史灿叫到身边,说什么磨刀石,什么到底是疼你的。
对此,史灿只回了两个字:我呸!
顾焕是想娶亲,不是想有孩子。最重要的是,她自认脑子正常,坚决要和把自己流放的先帝划清界限。
她盯着做小兽状的沈哥儿,暗道果然娶回来是对的,否则就沈哥儿方才的纯良话语,若遭那浪荡.女儿,岂会有半分顾虑?到时折了眼前的灵秀男儿,那才令人着实难过。
顾焕拿起手边的勺子,盛了一勺连着汤水的乌鸡肉送到沈哥儿碗里,由着对方小口慢慢吃下,说出她唯一的顾虑:“你也说了家里没规矩,想出去随意。只是要等病好了”
顾焕说着一怔,方才记起家里好像还缺个车夫。
本来在漳州的时候,总觉得一个人便能把什么事都做了。如今家里竟也渐渐有添了烟火气。
沈湘没那么多文人墨客的感怀,“嗷”得实现了刚才就想做的事——飞扑!他脸上还浮着不健康的惨白,跟那日桃花人面实在有所差别,脸上因病而起的红晕越发明显,却是满心欢喜自己没有看错人。
沈湘投桃报李地夹了一只虾送进正在护着自己的顾焕嘴里,打断他完全不知道的胡思乱想。
因他嘴里塞着东西,话音有些许模糊:“顾姐姐,你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