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达春与林义诚出去之后,都没有闲谈的心思,两人抱拳道别。

达春接过奴才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离开。林义诚则走向了旁边停着的骡车。

骡车里,夏师爷欠身拱手,仔细打量着林义诚的脸色,微楞了下,问道:“东家,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林义诚叹了口气,“走吧,边走边说。”骡车驶动,林义诚低声仔仔细细说了见到齐佑的前后经过。

他看着夏师爷不断咽口水,变幻莫测的神情,顿时愉快起来,笑着说道:“你也如我当时那样,哈哈哈哈,看来不只是我开了眼。”

“甘罗七岁为相,看来竟不是假。”夏师爷没在意林义诚的打趣,感慨万千说道:“这皇家的阿哥们,自小就得天底下最好的先生教着,皇上能放他到这里来,岂会是那不中用的。就算再不中用,他也是实打实的皇子阿哥。何况,皇上还指了西洋人随行来做他的先生,请你们喝了太皇太后赐下茶砖煮的奶茶,就连东家都能......”

夏师爷干笑一声,含糊混过了那句就连林义诚都能看出不同的话。林义诚正在沉思出神,没有听出夏师爷的揶揄。

“达春真把他当做不受宠的阿哥,在此处流放受苦来了。达春在庄子经营日久,真把自己当成了顺义的主子。他这条蚯蚓,居然在龙子凤孙面前耍起了威风。东家,我们只先且观望着,千万莫要急吼吼掺和进去。”夏师爷慎重说道。

林义诚说道:“我醒得。蚯蚓切断了还能蹦跶呢,没有猫的九条命,七条八条总有。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待安安生生熬过这两年,定要想个法子调到别处去。哪怕是再穷再偏僻的县,我情愿降一级,也好过在顺义这个鬼地方!”

夏师爷眉头微皱,片刻后问道:“东家,七爷说要在这里呆上一两年,若是那达春落败,您可想过后面该如何做?”

林义诚愣了下,问道:“照着你的意思?”

夏师爷暗自叹息,林义诚为人忠厚老实,有三分机灵,多一分就再拿不出来。加上谨慎小心,这三分机灵就被抵消了两分,剩余的一分,勉强能让他在顺义堪堪立足。

夏师爷踢了踢骡车,掀开车帘说道:“去县衙走一遭。”骡车很快调了个向,朝县衙驶去。

林义诚呆了呆,十八年地震后,县衙衙门的房子被震倒,只剩下两三间缺了房顶的烂墙。

如今的县衙衙门,不过是搭了几顶帐篷而已,所有的官吏都挤在帐篷里做事。(注)

县衙里面的账册文本,户帖等,全部毁于一旦。如今他们就算有心重新整理,连个放置的地方都没有。

当然重新理出来的,可以暂时送到昌平州府里去。只放眼望去,全县都是权贵的豪奴,旗人的奴才由佐领统管,县衙管不着。

管得着的,绝对不敢去管。

比如包衣奴才,最早来于努尔哈赤时期的托克索,就是在各旗庄子里种地的壮丁。

与寻常人家买卖的下人不一样,这些下人还能赎身脱籍。

包衣奴才世代为奴,做着最粗重的活,永远不许脱籍。

读书科考,姻亲嫁娶,全部由主子说了算,子子孙孙都没有翻身的可能。

包衣奴才有些是被奴役抢来,有些是犯了罪的官员,被贬为包衣奴才。

有些人不堪折磨逃跑,县衙得要帮着去抓捕。

逃跑的包衣奴才多了,康熙专门从兵部新设了一个官职兵部督捕侍郎,由督捕侍郎来管理此事。

逃跑的奴才抓回来之后,前两次鞭打,第三次直接绞刑。

一般来说,庄子里有多少包衣奴才,基本上都是一本烂账。

《逃奴法》严令:敢收留逃奴者,与逃奴同罪。这些人没有钱,没有户引,连饭都吃不饱,跑也跑不远。

庄头还有上面的权贵,为了掩饰太平,并不会上报,而是私底下抓回来弄死了事。

顺义县的地动,不知道翻出来多少包衣奴才的骸骨。

骡车到了作为县衙的帐篷前,微光中,几顶帐篷潜伏在空地上,像是一个个的坟包。

林义诚与夏师爷下了骡车,没有走上前,远远望着。

夏师爷轻声说道:“一到入夏,蚊虫就该多起来了。今年的冰不知道价佃几何,冬季的炭,若是比去年高,手脚又得长冻疮。”

林义诚一听,手脚好似痒了起来。他是南方人,去年刚来到任上。

天寒地冻的天气,帐篷里就是放了炭盆都不管用,林义诚手脚长了好几个冻疮,到晚上睡得热乎过后,就痒得受不住。

夏师爷转头紧盯着林义诚,说道:“东家,若是能修好县衙,光这一件,东家就得在县志上添上浓重的一笔。”

林义诚听得心头一热,这可是实打实的政绩啊!

“走,我们回去吃一盅酒,仔细商议。”林义诚按耐住激动,拉着夏师爷转身上了骡车。

齐佑知道,三人回去之后,今晚的顺义,估计很多人难以入眠。

他如在宫里那样,照着自己的作息节奏来,用完饭之后,先写带来的功课。

看了下时辰,齐佑唤来得高问道:“徐先生可到了?”

得高答道:“徐先生到了,已经安置好用过了晚饭。”

齐佑说道:“拿灯笼来,我去趟徐先生的院子。”

到了徐日升的院子,齐佑上前问安,见他精神还挺好,陪着他用拉丁语说了一会话。

徐日升说道:“我一路走来,见到许多地动时造成的损坏,对比了下地图,原本的官道都改了向。若是不熟悉路,照着原本的地图来,就不知道能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齐佑知道现在的测绘水平低下,地图本身就不精确。他想了想,暂时按压下了让徐日升平时白天没事,去帮着测绘的心思。

地图乃是机密资料,没有康熙的允许,他万万不能擅作主张。

与徐日升说了会话后便回了院子,齐佑今天的拉丁文也没拉下,完成全部功课后,洗漱上床歇息,一夜安眠。

翌日早上起床用过饭出门,达春已经在门口候着,除了他,还有他的小儿子颚鲁跟着来了。

达春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二儿子都已经成家,大儿子在盛京庄子做庄头,二儿子做了旗兵。

小儿子颚鲁是达春的爱妾所生,比齐佑大半岁,身高与他相仿,只身形比他要粗上半圈。

鄂鲁身上裹着大红的绸衫,头上戴着狐皮帽,被肉挤成一条线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齐佑,跟着达春胡乱请了安。

齐佑只略微点了点头,达春脸上堆满了笑,拉过颚鲁说道:“七爷,这就是我先前说过的三小子颚鲁,他与七爷年岁差不多。七爷都能下地,我这三小子成日就知道玩耍,我见他实在是不像话,便把他叫来跟在七爷身边,能学到七爷的一两分本事,也是他天大的造化了。”

颚鲁满脸的不情愿,小眼睛咕噜噜在齐佑身上乱转,紧紧盯着齐佑的腿,嘴角撇了撇。

齐佑目光淡淡从颚鲁身上掠过,心道达春还是不死心,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齐佑没想过要压达春这条地头蛇,他只会猛龙过江,真要对他动手,直接碾碎了事。

没搭理鄂鲁的鄙夷与不服气,齐佑问道:“我先前让你准备的种田好手呢?”

达春忙道:“已经照着七爷的吩咐安排好了,徐大牛是庄子里数一数二的种地好手,他在地头等着七爷呢。”

齐佑说了声好,“走吧。”

去庄子里的路不好,无法行车,齐佑选择了骑马。得高牵来马递上缰绳,他从右边翻身上了马。

达春见状愣住,转头看向旁边准备好的轿子,苦着脸朝跟着前来的奴才挥手,“抬回去,颚鲁跟着我一起骑马。”

颚鲁不干了,扭着身子说道:“阿玛,我不要骑马,骑马颠得很,我要坐轿子!”

达春脸色微变,望了眼已经勒马转身过来的齐佑,赶紧捂住了颚鲁的嘴,低声下气小声央求:“我的小祖宗,快别闹了,仔细我捶你!”

颚鲁坏脾气上来了,张嘴就咬了达春一口,顺势往地上一滚,尖声哭喊叫道:“我不骑马,说不骑就不骑,我不要去种地,地里脏死了,阿玛让那些贱奴挑粪浇地,臭哄哄的,我不去!”

齐佑愉快看热闹,鄂鲁挺有意思,真是坑爹的一把好手啊!

作者有话要说:注:康熙五十八年,知县黄成章才重新修建了县衙,地震之后四十年,顺义县的官员都没有办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