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漏下三更,沈浮亦在梦中。
茅檐低矮,石桌边的少年怀着满腔欢喜,迎向心上人:“来了。”
她对他笑,她语声轻柔,她的气息香甜温暖,可他看不清她的脸,越是急切,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浓雾,沈浮极力靠近,那张脸,突然变成了姜知意。
她在他怀中,他拥着她,吻她的唇,又吻她腿上的伤疤,他呼吸灼热,与她湿漉漉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无休无止,温度不断攀升。
这是个半清明的梦,神魂抽离在一旁,冷眼旁观那个狂浪沉溺的自己,厌弃从未如此清晰。
他不该碰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姜嘉宜死后,他所有的爱恋狂热原都该跟着一起埋葬的。
耳边突然传来低低的唤声:“沈相,醒醒。”
沈浮猛然醒来。
他靠着偏殿的椅子和衣而眠,谢洹的心腹太监正在叫他:“陛下传沈相去嘉荫堂。”
沈浮整整衣冠,起身出门。
昨天商议完公事已将近三更,谢洹便命他留宿宫中,原想着看看书,没想到竟然睡着了,还做了那么一个怪梦。
真是古怪,他很少梦见姜知意,更遑论那样荒唐艳丽的内容。
嘉荫堂是散朝后君臣议事的所在,沈浮走进去时,谢洹正在看地图:“刚刚收到密报,两天前顺平关附近曾出现过疑似岐王的人。”
岐王谢勿疑,谢洹的七叔,少年时深受器重,一度威胁到先帝的太子之位,是以先帝登基后立刻将他迁往封地易安,名为逍遥王爷,暗地里却是严密监视,防他生出什么不臣之心。
这些年里谢勿疑一直老老实实待在易安,先帝驾崩时也不曾有任何异动,是以谢洹登基后并没有动他,可昨天易安那边突然传来急报,道是谢勿疑不知何时离开了王府,去向不明。
谢洹为此急召沈浮入宫,君臣两个商议到半夜,因着线索太少,并没能确定谢勿疑的意图。
沈浮上前一步,低头看着长案上铺开的地图,顺平关,易安以南两百里,水陆通衢之地,往南是进京的官道,往西是夷人地界,往东是入海的水路,谢勿疑突然出现在那里,是要做什么?
“依你之见,岐王意欲何为?”谢洹问道。
沈浮看着地图上代表顺平关的城墙图案,察觉到了怪异之处。岐王府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朝廷眼线,可那些人连谢勿疑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顺平关只是普通关隘,没道理谢勿疑能逃过岐王府的严密监控,却在顺平关被人发现。
除非,他并没有打算隐藏行迹。
藩王私自离开封地是大逆之罪,谢勿疑不可能留下这么大的把柄。沈浮思忖着:“再等等,若臣猜得不错,大约这一两天就有消息了。”
谢洹沉吟着,半晌:“好,那就再等等。”
他笑起来,顺手折下瓶中的榴花簪在沈浮鬓边:“大节下的,就陪朕一道用膳吧,用完就该去御园看龙舟了。”
宫女们轻手轻脚摆好早膳,因是端午,少不了有香药百草头、酿酶、蜜粽之类的吃食,沈浮有一刹那想到了姜知意,端午,她的生辰,往年这天她总是一大早就准备好各样吃食,默默为他布菜,隐忍又期待地看他。
他知道她在期待什么,她盼他能对她说一句生辰欢喜,可他不想说,嘉宜死后,所有的欢会都成了背叛,还好今年,他不用与她面对。
沈浮心中划过一丝异样,已经有阵子不曾见她那样看他了,就连一起用饭,近来也根本没有。
沈相府中。
姜知意吃了药歪在床上,小善坐在床沿给她手腕脚腕系五彩绳,轻罗正整理着东西,忽地问道:“姑娘,这里头是什么?”
姜知意抬头,看见她手里托着个玲珑浮雕的檀木小匣,黄铜小锁锁住,比巴掌大不了多少。
里面装的是帕子,沈浮给她的,石青湖丝底子,银线锁边,一如她后来给他做的每一个香囊。
姜知意接过来,八年前的情形绵绵不绝,从眼前划过。
少年跪伏在悬崖边,用尽全身力气拉住她,碎石滚滚落下,他消瘦的身体被拖着拽着,堪堪也要坠下,她哽咽着劝他放手,他却只是咬着牙:“拉住我!”
他始终不曾放手,石头划破了他的头脸手臂,包扎着双眼的纱布渗出血丝,他终于救起了她。
她跌下悬崖时伤了腿,血染红衣裙,又染红他的手,他用仅有的一条帕子给她擦血,替她包扎,他也在流血,可他说没事,他背着她回家,在那条荒僻的山路上他们互为依靠,她是他的眼,他是她的腿。
那帕子后来她洗干净了,想还他,他低着头,轻声道:你留着吧。
姜知意留下了,藏在匣子里整整八年,时间太久,曾经鲜明的颜色如今已经暗淡,就像她曾经热烈的爱情。
将匣子交给轻罗:“放回去吧。”
她不要了。
他救她一命,她还他整整八年炽热的爱恋,他不欠她,她亦不欠他,他们两清了。
御园中。
鼓声激越,龙舟像离弦的箭,飞也似的冲出水坞,四周的喝彩声此起彼伏,沈浮低头合眼,遮挡住五月强烈的日光。
八年前的眼伤虽已痊愈,却留下了难以忽略的痕迹,诸如强光、冷风、沙尘都会让他感觉不适,眼纱他有,姜知意给他做了好几副,只是今天的场合并不适合戴着。
沈浮下意识地捏了捏袖中的眼纱,石青的纱织底子,银线锁边,她大约是知道他偏爱这种配色,是以这些随身带着的小东西,扇坠、香囊、眼纱之类的,全都是这么搭配的。
沈浮一怔,最初那个香囊他一直藏着,从不曾给任何人看过,她为什么知道这种配色?
咣!金锣敲响,龙舟开始向终点冲刺,沈浮从沉思中抬头,在河对岸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突然看见一张刻骨铭心的脸。
太阳光强烈到了极点,到处都是白亮的虚影,那张脸脱出了周遭一切的人和物,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沈浮死死攥住扶手,忘记了呼吸。
是姜嘉宜。
同样柔婉的眉眼,同样温柔的笑容,就连雪青的衫子和蜜合色裙子,都与当年一模一样。
周遭的声音都听不见了,阳光变成无数白亮的圆,虚浮着收缩着,将一切都都挡在身后,沈浮在恍惚中起身,向着那张脸走过去,嘉宜,是你吗?
衣袖突然被人拉住:“浮光。”
是谢洹,他探身向他,笑容和煦:“你替朕看看,哪条船在最前头?”
沈浮猛然回过神来。
喧闹和人群重又闪回现实,他在御园中,陪侍君主观看龙舟赛,君主不曾吩咐时,他擅自走动便是失仪。
谢洹必是发现了他的失态,帮他掩饰。
喉咙干涩到发紧,沈浮躬身低头:“是。”
向水面瞥一眼,记住十数条船各自的位置,沈浮第二眼,不可控制地看向对岸。
没有姜嘉宜,那张脸消失了。
心脏撕扯着,沈浮转回目光。从一开始应该就是错觉,他藏在心底的人早已不在了,他怎么可能在此时此地,突然看见她的脸。
回头时,恢复了平素的冷淡:“回禀陛下,金吾卫暂列第一,神武军和虎贲军紧随其后。”
“今年齐整,全都是禁军。”谢洹笑道。
沈浮听见他的声音,又似乎没听见,嘴里发着苦,不死心的,第三次看向对岸。
没有那张脸,姜嘉宜彻底消失了。
错觉,这可笑的错觉。
从一开始他就该意识到的,宫中女子的服饰都有定规,宫女是浅绿、浅蓝的夏装,女官是品级衣冠,他怎么可能看见什么雪青衫子蜜合色裙?
这可耻的,错觉。让他走错了与姜知意的第一步,又让他如今失魂落魄,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鬼。
咣!金锣再次敲响,第一艘龙舟冲进终点,欢呼声中谢洹上前为胜者颁发彩头,沈浮默默落在后面,听见谢洹叫他:“浮光,怎么了?”
太阳光白得刺眼,沈浮慢慢抬头:“臣无碍。”
“朕看你脸色不大好,”谢洹打量着他,“左右也没什么事,快回家去吧!”
他不容分说,立刻命人送他出宫:“回去吧,你夫人还在家里病着呢!”
沈浮知道他为什么催他走,他是为着姜云沧的嘱托,有意撮合他亲近姜知意,这种儿女情长通常让他觉得厌倦,可此时他孤寂疲惫,竟有些想念有姜知意在时,那永远让人安心的平静。
沈浮转身,沿着御河蜿蜒的堤岸,慢慢走出御园。
阳光炽烈,在地面晃出大片的白,沈浮听见有人叫他,轻柔的,女子声音:“沈相。”
沈浮抬眼,映入眼中的,是雪青衫子,蜜合色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