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回来就结婚
桌上的鲜花还在散发着清新的芳香。拱形飘窗之外,是已然浓郁的夜色,以及灯火辉煌的城堡。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听见夜风送来恢弘的乐曲,人们的笑声喧闹,愈发衬得此处远离时代,仿佛被时间遗忘。
烛光勾勒出我的影子,将身影长长地投在地毯、墙壁上。我垂着脑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坐在皇后准备的小会客厅里,等待着希恩的到来。
皇后离开的时候笑容平静,看起来不像被冒犯。我提起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为了扮演一个完美的受害者我付出了那么多,可不能因为多掉一颗眼泪,亦或是哭的时候面容不够精致而受到影响,功亏一篑。
皇后当然会答应我这个请求。我摸了摸额角还泛着红色的伤痕,心里想道。
就冲着我几次在半夜自己用裁刀一点一点切开逐渐愈合的伤口,让它无法顺利痊愈,直到今日,还是一幅伤势惊人的惨状。黏连的血丝挂在泛红的皮肤裂口上,哪怕用梳下来的发丝遮掩,依旧能窥见端倪。
雷吉娜推我下楼梯摔出来的伤口没有这么严重。但我需要一个严重的、难以愈合的伤口。哪怕医生警告我再这样下去一定会留疤,我也不在乎了。
我需要自己出现在皇后面前时,是一个楚楚可怜、受伤受打击、绝望无助但柔顺听话的形象,这样才能博取些许怜悯。
不能暴露出一丝的戾气,不能摆弄爪牙,任何的报复手段在宫廷里久居的人精们眼里不过是宠物猫的爪子,不痛不痒,但恼人。一旦惹火了主人,随时会被吊死在枯井里。
最后在我泪水涟涟的苦苦哀求之下,皇后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答应了我。她体贴地将这个房间留给我们,派人以自己的名义去请希恩过来。
至于皇后状似慈爱关切地抚摸着我的发丝,语焉不详地说,“我看着你们俩一起长大,一直以为你会嫁入卡里金家,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听着就像是在暗示我,她认定的人是我,她会当我的后盾,支持我为了维持婚约力挽狂澜。
如果是恢复上辈子记忆之前的我,傻傻地沉浸在绝望与被抛弃的悲痛里,还奢望着希恩会回心转意,说不定我就真的上钩了。把皇后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以为自己抓住了求生的蜘蛛丝,心想着事态还有挽回的余地。
就像瓦罗娜夫人闭门不见我一样,贵为皇后也不能扭转希恩的心意。
真正做决定的人,是希恩。
在希恩出发前,我曾在送行时见过他最后一面。那是在卡里金家参加的最后一场晚餐。席上有卡里金伯爵夫妇、希恩,以及我。
饭后瓦罗娜夫人让我们去花园走走,替她摘些花回来插瓶。贵族夫人哪里需要儿子亲自去摘花呢?无非是体贴地给我们留下相处的空间。
她真的是一个体贴、细心又关爱人的长辈。只是很可惜,从今往后有资格享受她关切与爱护的人不是我了。
我记得那一天夜晚的风很凉,凉如水。苍绿的藤蔓攀在石壁上,含羞的玫瑰在风里摇曳,一阵阵的暗香袭来。浪漫得宛如梦幻。我的确在梦里见过希恩与自己漫步在月光下的玫瑰花园,我们的影子依偎在一起,远比本人亲密。
我站在石砖台阶上,月光像是水一般散漫到脚底。
我在月光下,鼓起勇气问希恩,“等这次的战事结束,我能以妻子的身份迎接你回来吗?”
希恩逆着月的辉光站在台阶上,全身沐浴在银色的月光里。
他看起来好像自己就在发光。
花丛里的萤火虫萦绕飞舞,点点荧光落在他冷蓝色的眼眸深处,明明灭灭。他那向来冷峻的神情似乎也有所融化,轮廓染上一丝柔和。
那一刻,我居然做梦似的误以为那些萤火映出的微光是对我的情愫。我想他对我是有感情的,最起码、或许、应该……至少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吧。
哪怕只是仅够两人一起散步、默默无语不打扰对方的些微情分。
然后他在我的面前单膝跪下,执起我的手,亲吻指尖。
宛如一个骑士在向他的女王效忠。
他说,“等我回来,我们就举行仪式。”
是啊,我们会结婚的。这短短一句话胜过天下所有的灵药,对我有不可思议的抚慰病痛的作用。难过的时候、低落的时候、失望的时候……对自己说一句,将来我们会结婚,好像痛苦都会减轻。
从小到大我都知道,我和希恩是将来会以夫妻身份生活在一起,繁衍抚育子嗣,死后葬在一块家族墓地里的关系。
我和他的名字会刺绣在家族谱系的挂毯上,并肩而立。我们哺育的孩子延续血脉、传承记忆,然后带着我们血液的孩子会继承流转下去。
随着时间流淌,漫漫长河,我们一起躺在家族的墓地里。也许生前不曾交颈而眠,就像是我见过的每一对贵族夫妇一般礼貌、冷淡而矜持地相处,一生都不会表露丁点爱意。但是死后我们会躺在一块绿茵草地下,相伴长眠。
到那时,他属于我,我属于他。活着时太多的纷扰随着时光飞逝,不再有困扰烦恼。后代们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只会了然地发出感悟,这是某一代的家主和他的妻子。到那时,我们之间不会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我幻想过那么多,从我们还是两个孩子,到我是长发及腰的少女,他是日渐挺拔的英姿少年。幻想我的眼角爬上皱纹,他的鬓边多了白发,最后我们一起老去,停止心跳,埋入地下长眠,一起化作白骨。
骨头多好啊,再也没有生老病死的痛苦,大家都是一具白森森、干干净净的骨骼。泥沙填满骨架里的缝隙,原本应该躺着心脏的位置就不会空落落了吧。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抬头望去,侍女面无表情的脸庞微垂着出现在门边,在她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暗处迈出,走进光下。
他看起来瘦削了许多。
是希恩,我终于等来了他。
近距离看,面颊的线条变得更凌厉,深陷的眼窝令蓝色的双眸看起来更加锋锐。
是海上的光线灼烧了他的发丝吗?那原本不惹尘埃般的银发颜色沉淀下来,看起来更接近银灰色。
我近乎贪婪地凝视他,目光像是黏在他身上一般不可自拔。我原本以为自己做足心理准备,能够保持冷静。
可是看到他真正站在我的面前,一身清冷,仿佛上一次送别还在昨日,什么都没有改变,我的眼泪还是险些夺眶而出。
我知道贵族的婚姻不是建立在爱情上,婚姻是家族的延续,是合作。婚姻里不是没有爱情,贵族里也有百世流芳的恩爱夫妻。
可是爱情这种东西啊,可遇不可求。
退而求其次,没有爱情的话,只要是正确的婚姻就好。
正确的丈夫与正确的妻子。
各司其职的家庭,只要用心经营下去,一定会得到凡世的幸福。
如果真的、真的有爱情存在的话。
那我又算什么呢?
我已经懂事地一退再退,退到最底线。
只要能守住这份婚姻的契约就好。
只要我们能成为夫妻就好。
他履行丈夫的职责,我会尽力做一个完美的妻子。
可是在这种时候,偏偏却出现了爱情。
我的唇颤抖着,死死压抑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尖锐质问:如果你与艾尔是天造地设的爱情的话,那我又是算什么?
我迄今以来全部的努力、心血。
都是白费辛苦的一场笑话吗?
我曾幻想过无数次,如果有一天,我需要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直面解除婚约的问题。
我要以什么样的表情、语气、声调,还有说话的节奏。
我要不卑不亢、心平气和地告诉他。
我知道了,我同意解除婚约。以及祝贺你获得幸福。
我想在他的印象里,最后留下哪怕一丁点,也是好的回忆,而不是一个歇斯底里、胡搅蛮缠的泼妇。
哪怕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希望在他的回忆里,伊莉丝都能保持一个安静、温柔,不会碍事,不会增添麻烦的存在。
可是真的有这么一天狼来了,走到无可转圜的一步。我早早在脑内演练过无数次的表情、动作、腹稿,无一派上用场。
我捧起膝上的八角形梳妆盒,站起身来,对上希恩的眼眸。
“是我恳求皇后陛下,让我再见你一面。”我捧着小巧但沉甸甸的梳妆盒,轻声说,“我有一些东西要还给您。”
因为进入王宫时会搜检身上的物品,所以这个梳妆盒本来交由女仆留在马车内保管。是我向皇后大致说明来意后,请侍女去取回。
盒子打开,满满叠放的都是信笺。大多数信纸印着卡里金家的底纹,有一些是普通的文书信纸、有些信笺的末尾还黏着一朵干燥的押花。
那些信笺我都不用翻开,光是看着纸纹就能在眼前浮现信纸上的内容。我甚至可以在心里默诵。
九月六日,晴,天气转冷,注意身体。
十月二十四日,阴,近日风大,少食冷饮。
十一月七日,多云,从母亲处得知你旧疾复发,近日可允上门探望?
十二月二十七日,不日即将出发,随父亲巡视领地。
二月十六日,小雪,一切安好,勿念。
三月七日,正在归途,不日抵达。
五月三日,微雨,玫瑰开了。
八月一日,晴,安。
……
然后是放在最上面,叠得最整齐,却有明显被撕扯揉皱后一点点重复展平痕迹的信纸。
六月八日,晴。
拜启伊莉丝:
我已遇心爱之人。
万分抱歉,请与我解除婚约。
作者有话要说:就是说宝子们不要坐着不动,常常起来活动一下身体。
比方说我现在就高举着酸痛的手臂一动不动,活动那块退化的肌肉,感觉自己像是个避雷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