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场梦

冬夜,星子碎如几点银屑缀在夜空。黑魆魆的夜里,绵绵的雪不知疲倦从天幕簌簌落下,将小院围墙上的绿瓦厚厚盖了一层棉白。

半射之地处窗牗半开,凉风席入,卷着雪气将床帐吹开,拂上榻上女子润如脂玉的脸。

女子却浑然不觉,只锁着眉头。

此时她正在一场梦魇之中,无法自拔。

银红色的软烟罗帷帐如雾轻薄,帷幔拂动之间软红撩人,细腻的红色笼住金丝楠木垂花拔步床内的醺黄的烛光,鼻尖是若有似无的袭人香气。

严暮自只觉得眼皮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费劲全力也只能睁开一丝缝隙,虽然视线管中窥豹,可她就是清楚知道这梦境之中的陈设应是如此。

她刚窥见一丝烛火亮光,就被一双微凉的手捂住了眼睛。

嘴唇上又是熟悉的触感,又是一样的动作。

她就知道,又来了。

严暮自从去岁年底开始,一直来来回回做着一个奇怪的梦。

梦到自己和一个永远看不清楚面目的男人做着最亲密的事情,而且感受十分真实。

真实到连此时男人劲瘦有力的臂膀贴上自己的身侧时的热度,都与现实里的感受一般无二。

因为早就习以为常,严暮自也没有大惊小怪。

哪有少女不怀春,虽然她这些梦都十分禁-忌,不过一年不到的光景,已经将她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儿,教成了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老江湖。

她还是安慰自己,只是一场。

春-梦罢了,等天亮醒了就好了。

正当她闭眼躺平的时候,唇上却突然刺痛一下,男人低声哼笑,咬住她的唇低声喟叹:“媏媏……”

严暮自疼得要紧,气恼了,闭着眼睛一把薅住男人的头:“亲就亲,咬什么咬,媏你个大头鬼媏,别让我看到你的脸,否则锤死你!咦……怎么真的能抓到了……”

这场春-梦之中,她向来只有清醒的意识感知发生的一切事情,但凡是她不按着梦里的安排来,要打这个男人,不按剧情的安排走,都会重头再来,直到剧情走完,她醒过来,才算完结。

她这……薅头,也算是攻击吧?怎么没有重来?

她的眼睛尝试睁开,居然一下就成功了!只是眼前还有些朦胧,只能模模糊糊看见自己细如青葱的手上抓着两个发髻小揪揪。

她正纳罕,就听见手里的小揪揪发出一道熟悉的女声:“娘子,哎呦喂……”

严暮自眼前一下清明了,发现眼前哪里还有什么烛光火影摇曳的暧-昧拔步床。

半射之地的墙上挂的不正是自己五岁之时作的《山居》图,低头一看,发现朱果正摸着自己的小揪揪哀嚎,只剩她还张着一双空了了白生生的手僵在半空。

原来是醒了……

翠圆手里捧着洗漱的水盆从门口进来,见严暮自靠在床头魂不守舍的样子,将水盆放到祥云纹三足脸盆架上,用手肘戳了戳朱果:“怎么了?”

朱果把东倒西歪的小发揪恢复原状,小声委屈道:“肯定是昨日二娘子把咱们娘子给气着了!娘子已经许久不曾梦魇,昨日动了真气,可不就夜里又发梦了。”

翠圆叹了口气。

主母卫氏郁郁而终不到半年,主君严东山就将青梅竹马柳氏带进府中做了新主母,更是美名其曰是娘子年幼,总不能缺了母亲的照拂。

面上倒是冠冕堂皇,可这样子可笑的说辞,翠圆自己想起来都替主君觉得害臊。

柳氏没进门前娘子可是正正经经嫡出独一份的娘子,柳氏进门也就罢了,那可还一个小娘子呢,且这位的年纪都要比娘子大上一些!这些说出去可真是叫人笑话。

更别说后头柳氏又生了个弟弟,严东山的心就更加偏了。

这个柳氏是个佛口蛇心的,翠圆是卫氏留下的人,心里自然是向着严暮自的,可到底是人微言轻,除了背地里暗自叹息也并无他法。幸亏娘子聪慧,才能勉强过活。

直到娘子九岁那年,知州夫人的小女儿温舒在寒天腊月里掉进冰窟窿里,娘子那么小小一个人儿,扑腾扑腾进去把人捞起来,冻得差点去了半条命,这才博得了知州夫人杨氏的青眼,柳氏这才收敛了一些,日子才好过起来。

眼下看严暮自魂不守舍,又听朱果说她是梦魇了,只当是昨夜她又因东院二娘子的挑唆,被严东山斥责了所以才引起来的。翠圆转眼看到半开的窗牗,嗔怪道:“娘子,如今入冬了,怎好这般贪凉。东院那边起了歹心要拿捏娘子的亲事,今日杨大娘子办诗会,娘子也要好好打起精神将杨大娘子的侄儿笼络到手才是。”

严暮自自然也没敢告诉她,自己开着窗是为了让窗外的冷气间接降降自己梦里的热气,只是吐了吐舌,嘿嘿笑了一声,明艳的脸庞瞬间生动起来。

“该做的功课都做好了,那位傅家的小夫子我还不是手到擒来?”她凑到翠圆跟前去笑着撒娇。

翠圆嗔她一眼,开始着手给她换上自己改短的小衫束腿裤,然后打发朱果道:“厨下备了娘子要的饮子,你去端来。”

朱果向来手脚麻利,应了一声,风似的出门,又风似的端着一盏青花碗盛着的薏仁饮子回来了。

严暮自此时也已经清醒,盥洗之后捧着那碗闻着一股桂花香,实则没有半点滋味的薏仁汤,仰着头一饮而尽,纤长的脖颈细腻白嫩,与脸颊拐角形成好看的弧度。

喝完之后她歇了片刻,趁着她歇着的功夫翠圆和朱果已经熟练地将桌椅移开,给她腾出位置做杨柳戏。

这杨柳戏是因为她年中的时候贪嘴,正是及笄之年的娘子家像蒲草一样,风一吹就见长,吃得多了长得也就更加厉害了。

虽然朱果和翠圆都说严暮自就是丰满些也是好看的,可她知道自己受到人们的赞赏,除了因为这一张专门挑着爹娘的妙处长的脸,还有眼下时人最爱的瘦削身段,出尘气质。

她的五官太过于明艳,稍微长得丰满一些,便冰肌玉骨,是掩不尽的风-流。

比起风-流艳丽,时人更爱沅芷澧兰。

她翻遍古籍,以华佗的五禽戏为基础,改编出了更适合女儿家身体的杨柳戏。

一套杨柳戏下来,严暮自全身都汗津津的,身上的小衫和束脚裤都印出水渍。

朱果赶紧拿着巾帕过来,给她擦汗。

饶是朱果这样总在她身边的小丫头,也不由得盯着她的脸挪不开目光。

眉眼若云雾衔远山,笼烟水,迷蒙之间风情自流,刚出过薄汗的一捧小脸尖尖,似玉生香。

朱果笑道:“娘子真好看啊,我出了汗是臭臭的,可是娘子就算是出了汗看上去还是香香的!”

美人儿翻了个白眼,弹她一个脑崩,反驳:“什么叫做看上去,娘子我就是出了汗也是香香的。”

翠圆早就把浴汤准备好了,严暮自除去身上湿透的衣衫,像一条灵活的小鱼摆摆钻进桶里,沐浴濯发。

出浴之后,严暮自坐在铜镜前,顺着自己的眉眼描画。

翠圆在她上妆之时,握住她如墨缎一般的长发,往上抹发油,朱果则是尽心尽力用蒲扇给头发扇风,努力为干发工程添砖加瓦。

对于主仆三人而言,这些工序都是驾轻就熟的,一切已经就绪之后,天际才开始蒙蒙泛出亮意。

湖州城整条东街有大半是知州府邸,红砖绿瓦的高墙绵延了近七八里,街前来往,豪车美婢,具是不凡。

雪深难行,纵然已经有知州家仆已在街道两旁窸窸窣窣铲雪,依旧是敌不过落雪簌簌。

一辆挂着檐铃的马车依墙艰难而行,也是许久才走尽东街,到了温府门口。

驻马的片刻之间,碎雪拂铃。

随行的丫头还没有来得及打帘,马车帘布已经被人急匆匆掀开,帘布砸上檐铃,叮铃作响。

残雪因这动静太大,知是留不住了,只能纷纷落为雪泥。白雪配清铃,其实也是清雅。

可惜下来的妙龄少女并不以为然,狠狠剜了一眼摇动的檐铃,扶着丫头的手下了车,不耐烦呵斥车夫道:“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东西,把这吵耳的玩意儿给我拆了!”

虽然来前柳氏叮嘱过她不要和她这位三妹妹起了争执,但是严安秋看见严暮自那副美得极其容易的做派就烦,在车上还是冷嘲热讽发了好一顿气。

可是这个人就是油泼不进,不管你说什么,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实在让她心烦,只好拿铃铛出气。

车夫点头哈腰,连连应是。

他当然不会解释这个檐铃是家主吩咐新加上的,因为上头有严氏新制的家徽。管他呢,谁不知道家主对于这个二女儿疼得像眼珠子似的,只管照做便是了。

檐铃又响,却不是刚才那般火急火燎,随着车帘带起的香风,缓缓而动。

严暮自一身皦玉色缠枝莲纹交领窄袄,底下是云峰色撒花千褶留仙裙,胭脂色披风长至脚面,一圈暖红色绒绒细毛笼住她细细的脖颈,更衬得她面如白玉。腰间蜜色的绦带细细编成倒垂莲瓣形,汇聚尖顶之处缀着用莹白珍珠串成的流苏,衬得腰肢细盈。

她的颜色出众,在湖州城中也因此有些名气,所以刚才严家的马车刚刚停下,四面八方的目光就已经往这边汇聚了。

看到一开始下来的是严安秋,有些只听过严暮自名头的人还暗自道,果然三人成虎,什么天仙似的人物,不过是个有些颜色的娘子罢了。

眼下严暮自一下来,这才心下明白过来,原来这才是正主啊。

等到严暮自走到内轿处,她的继母柳氏早已经将炸毛的严安秋给叫住了,眼下严安秋乖顺站在圆脸慈目的柳氏身旁,与先前的气焰截然不同。

柳氏见严暮自过来,仿若不知道先头严安秋在车里与她的官司,一派祥和柔声道:“媏媏,今日来的人多,温府的内轿不够用了,你先与你姐姐将就着坐轿先去,我随后就到。”

她说得一脸真诚,圆脸上一团和气,严暮自却不接她的茬。

她先是垂眉低眼,片刻抬起之后眼眶之中似有弱红,水汽盈盈,右眼眼尾的泪痣都显得可怜楚楚。

“母亲先跟二姐姐进去吧,刚才……在车里……总之母亲先与二姐姐进去吧,总归是没有女儿先行的道理。”她道。

先头严安秋下来呵斥下人的跋扈样子被不少人看见了,眼下见美人西子捧心,泫然欲泣。

虽然话未说全,却引人对她在车内的遭遇有了不少联想。

柳氏见旁边已有人侧目,渐渐议论起来,脸色未变,只是闻言点头,拉着严安秋先是上了温府的内轿。

严暮自领着翠圆并朱果远离了人群,站在垂花檐下的莲纹影壁旁等待内轿。

朱果忿忿不平:“东院那位倒是脸皮厚,还想着挖坑让娘子跳呢。”

“都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这些做小伏低之后反咬一口的招数。啧,毫无创意。”严暮自与刚才温顺美人的形象完全不同,背着人撇了撇嘴,嗤道,“我这一招叫做借力打力吗,你家娘子长得好,说什么没人信?”

她捏起拳头,佯装揉眼,捏着嗓子道:“嘤嘤嘤,切,示弱,谁不会?”

说话间,她用披风掩住行迹,从自己的腰间拿出两个用棉布缝成的针脚细密的布袋,丢给朱果:“出门时石灰袋放多了,在车里就把我热得慌,你先去背人的地方丢了。”

翠圆道:“放在娘子身上也不碍事……”

严暮自摇头:“不行,待会儿到了里头脱去外袍怕是要显得腰粗。”

翠圆想到诗会之上会有炭盆,严暮自的身上的衣服还被自己缝有保暖的石灰袋,这才点头让朱果去丢。

严暮自与翠圆还在廊下小声说着话,朱果已经走出垂花门,见墙角处有个灰桶,左右看了没人往里投去。

谁料拐角突然走出一人,石灰袋失了准头径直砸向那人的袍脚,来人身手敏捷,避开了石灰袋。

朱果嘴角一抽,赶紧一溜烟跑过去弯身拾起丢进灰桶。

朱果低头连连大声告罪:“我家二娘子让我来帮忙清扫,不想惊扰贵人了。”

墙内的私语因为朱果的声音戛然而止,朱果便知道她们知道这边有人了。

她像个恋着壳的乌龟,垂头缩着脑袋,唯恐被来人看到脸,远远告罪完后又是一溜烟跑了。

严暮自拉着朱果往内轿处走,小声道:“是谁?”

朱果得意道:“我压根没抬头,跑得又快,没看着是谁,但是他们一定也不知道我是谁。而且……我报的是二娘子的名号。娘子不必担心。今日知州府上几十个二娘子,天王老子来了也分不清。再说,二娘子的人的事,与娘子何干?方才我在外面,听不清娘子与翠圆姐姐的话,娘子只管把心放肚子里便是了。”

严暮自点点头:“快些快些,今日早起练了许久的身体,眼下正是最佳,赶紧去找傅郎君。”

说着,脚下加快,上了内轿往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啦~~俺又回来噜~携媏媏跟大家问好~【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