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岳宁来接宋佳穗，也是之前湖边的那片树荫下，深秋里傍晚时分，天色早已沉沉，路灯映照之下，车沿路缓缓停在宋佳穗跟前。

宋佳穗也早就认得时岳宁开的这辆车，绕到副驾驶开门上车，是驾轻就熟的模样。

“时先生好。”老样子的一句问候。

时岳宁笑了笑，将车门落锁，道：“小宋同学好。”

宋佳穗系好安全带，时岳宁这才将油门缓缓踩下，朝校门外开去，融入校门外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中。

宋佳穗从车窗内看到校门的标识往后倒退而去。

“我们去盘古，鸟巢边上。”

“那位前辈说来还是我的老师，姓李，叫李平隽，我在香港读书时选过她的课，她才是梁慧虹教授正儿八经的门生。”

“想要回大陆读书的，是这位李教授的女儿，小孩子长大了，不服家里管，翅膀还不硬就急着飞离笼子。”

时岳宁将细枝末节告诉，尽管宋佳穗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问过。

他停下许久，该是觉得没什么该让宋佳穗知道的信息了。宋佳穗这才开口。

“那这位李教授是想要我说回大陆读书多可怖，将女儿吓得打退堂鼓回去吗？”

时岳宁哈哈大笑，腾出手来将宋佳穗的头顶一揉，“鬼精鬼精的。”

“倒也没有那么过分。”时岳宁说了句，想了片刻又继续，“是什么样子你就如实说就可以，李教授也并非那么想要管着她女儿，无非就是不知大陆情形，担心罢了。说到底不过是个小孩子，要想让她打退堂鼓有的是手段，叫你去劝，可信度倒不高。”

宋佳穗笑了笑，说：“那我就如实说了，要是这位李教授最后不如意了，那时先生可要让李教授知道，不是我不帮，是你没指对路。”

时岳宁摇摇头：“好。”

车沿着主路一路往北开，此刻进入奥森的范围中，周遭也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车窗外绿影幢幢，偶尔才有车开过。时岳宁转入另一条路去，宋佳穗看见车窗外绿色遮蔽被绕开，盘古七星酒店金碧辉煌，在这夜色中堪比明月耀眼，从这沉沉翠绿中脱胎而出。

时岳宁将车开到酒店门口，门侍来将车门打开，时岳宁陪着宋佳穗下车来，将车钥匙交给门侍，与她一同走进酒店里头。

电梯上行，直通楼上餐厅层数。宋佳穗只跟在时岳宁身边，见一路上人人对他毕恭毕敬，于普通人身上不过一句“先生”或“女士”，到他这里，却是一句“时先生”。

时先生与没有名姓的宋佳穗被引导着，走向走廊尽头的一间幽静包间。

包间门打开时，宋佳穗看见圆圆一张玻璃转盘宴席桌，一个年轻女孩子坐在桌边低头玩手机，隔着宴席桌的包间另一头，一个女人背着手面对着落地窗，窗外是色彩变幻的鸟巢国家体育馆，夜色之中一件华丽饰品，以供这包间的人观赏伴餐。

女人闻声转过身来，看见时岳宁，笑着迎上来：“你们来了，快坐快坐。”

宋佳穗想这位应该就是时岳宁说的那位李平隽李教授。确实，宋佳穗暗忖，这位李教授的普通话虽然还是听得出来是香港口音，但毕竟年轻了一代，普通话要比梁慧虹的好上许多许多。

李平隽说着这话，视线已经越过时岳宁和宋佳穗，朝领班道：“上菜吧。”

李平隽走到自己女儿身边，面仍朝着时岳宁，说：“怕这个点你们来了已经饿了，先随便点了几个菜，来看菜单再挑一挑。”

“确实有些饿了呢。”时岳宁笑笑，一手往宋佳穗面前一引，介绍道，“这就是宋佳穗。”说完又朝宋佳穗道，“李教授，梁教授的正经门生。”

李平隽哈哈大笑：“什么正经门生不正经门生，老师疼你可比疼我们多。”

说罢，李平隽拍了拍女儿的背，女儿扁扁嘴，乖乖站起来。

李平隽说：“这是我的女儿，姗姗。姗姗下一年就要上大学了，我也是听梁教授提起前阵子来北京遇到你，说你是走那个港澳台生项目来大陆念书的，所以想来让姗姗见见你，有什么想要了解的，来麻烦问问你。”

宋佳穗点点头：“不客气的。”

身后包间门又被打开，上菜的服务生次第进来，李平隽张罗着让大家落座。李平隽坐上首，一边是时岳宁，一边是宋佳穗，姗姗倒是坐在宋佳穗的另一边。

李平隽闲聊先想将话匣子打开，“佳穗你是比姗姗要大两岁，对吧？”

宋佳穗点点头，“我是上一年入学的。”

李平隽将玻璃转盘转动，提起公筷夹了一只避风塘炒虾，放进宋佳穗的碗中，道：“先吃吧，这个点都该饿了。你们两个小朋友不好意思在我旁边说的，先吃饱了出去玩也可以了，不要跑太远。”

宋佳穗倒是没有先提筷子，反倒是姗姗，响响亮亮地“嗯”了一声，提起筷子就是闷头开吃，并没有一丝一毫要提问的意思。

“哎，刚刚佳穗进来，我就觉得她长得像是谁，名字一时没想起来，现在我想起来了。”李平隽拍了手掌，跟时岳宁说，“岳宁，你觉不觉得佳穗长得像林敏仪？”

宋佳穗刚刚起筷，听着筷子却顿住。

时岳宁没有说话，姗姗将这话接上：“不像敏仪阿姨啊。”

李平隽哈哈大笑，说：“不是你认识的敏仪阿姨，是91年那届港姐的一个候选人，当年海选的时候呼声就很高了，可是很快就中途退赛了，听说嫁了个贵人，早早享福去了。姗姗你年纪小，不知道的，岳宁或许还有印象吧？”

时岳宁笑了：“李教授，91年我也不过十岁。我看着也没有那么大年岁吧。”

李平隽愣住，后又大笑着道歉：“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总觉得和你聊得来，都忘了你比我小这许多。”

姗姗自言自语：“这么多人叫林敏仪啊。”

宋佳穗也悄悄说：“这不是挺寻常的，港人嘛，名字都爱跟港姐港姐明星，前头有一个狄波拉原名是李敏仪，后来好多好多敏仪了。”

姗姗点点头，笑起来：“你的名字还挺少听见，是怎么写？”

宋佳穗说：“是人圭佳，禾穗的穗。我外婆是广州人，广州叫穗城。”

姗姗又将头点点，念一遍宋佳穗的名字，说：“挺好听的。我加你联系方式吧，等我来大陆找你玩。”

宋佳穗拿出手机，一面跟姗姗互加联系方式，一面说：“怎么想来北京读书啊？”

姗姗挑起眉毛往李平隽看一眼，说：“自由一点。也没有去欧美那么难嘛。”

宋佳穗点点头，姗姗反过来问她：“你呢？”

宋佳穗说：“我也一样。”

“你才不是呢。我听我妈妈说过的，梁慧虹教授很喜欢你，还想要抢你回香港读书。”姗姗撇撇嘴，更低声，几乎与宋佳穗耳语：“我和你不一样，我是真的不喜欢读书，可是我妈好面子，港澳台生这条路，对于我来说才最好走。”

“我也好，她也好。”姗姗这么说。

宋佳穗只看见姗姗，看她一双眼的眼神中是母亲李平隽的倒映，倒映中的李平隽与时岳宁侃侃而谈，是自如自信，坦荡大方而美丽。

李平隽慢条斯理地吃饭，也不管旁边两个小女孩在说什么，跟时岳宁聊天。

“真的这就回国了？以你的资质，在国外生活，不也是很好。何必一定要回来看人眼色。虽然说这里人人都敬你一句‘时先生’，可是你自己也知道，时家并不是你说了算，你是要奔走替别人做事，这就甘……”

“小孩子在这里呢，师姐，不说这些。”时岳宁夹一筷子菜，放进李平隽碗里。他问道：“你也舍得让姗姗来北京读书？光是气候就不如香港宜人，干燥寒冷，小心孩子受不住。”

李平隽也只顺着这话题说下去，笑笑道：“有个跳板，以后申欧美的学校容易些，她留在香港，倒不一定能上顶尖的大学。其他的都是小事。”

时岳宁笑道：“你也打算得长远。”

李平隽摇摇头，“我从前可潇洒，有了孩子就不得一天安稳。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会懂得。”

时岳宁没有说话。

李平隽偏头看一眼自家女儿，见她正与宋佳穗低低声音说，悄悄摸摸笑，也跟着笑起来，说：“起码有你在北京照应，大树底下好乘凉，没人敢欺负她的，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

时岳宁只将面前酒杯碰了碰李平隽的，抿一口当应承下来。

酒足饭饱，李平隽与时岳宁闲聊工作，宋佳穗与姗姗东拉西扯北京和香港的大大小小事。直到姗姗开始打哈欠，李平隽才看时间，已经十一点有多。

时岳宁说：“佳穗宿舍还有关门时间，我要早点送她回去。”

李平隽连声称是，让时岳宁带着宋佳穗先回去，忙说谢谢，有空再一起吃饭，倒是场面话连套说了个足。

姗姗倒是跟在自家妈妈后面，朝着宋佳穗扬了扬手机，意思是回去继续聊。宋佳穗跟在时岳宁身边，笑着冲姗姗点点头。

时岳宁与李平隽道别，带着宋佳穗往楼下去。

宋佳穗看一眼手机时间，说：“时先生能搞定宿管那边的吧，从这里回学校去，赶上十二点门禁，可是有点悬。”

时岳宁笑笑，一双眼带了些酒后的松泛，一时叫宋佳穗看呆。

时岳宁说：“那当然是能够搞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