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礼
徐燕芝这几日都没出门,安安分分地在青陆阁中念书认字。
这段时间,她想了很多。之前跟大夫人说的那些并不是随口说说。生逢乱世,她形单影只,要改变自己上一世的命运,必须要有一门好亲事。
她在乡野间学的都是歌舞杂耍,这些只能讨巧,对于一个想要嫁人的人来说,还不太够。
现在是庆嘉十二年,再过不了四年,天下就大乱了。
她断不能像上辈子那样一门心思吊在崔决身上,这几年正是她寻一个好姻缘的机会。
她今后的夫婿啊,不在于多大的门第,反正在长安这群人眼中,她嫁给谁都算高攀不是吗。
但一定要一心一意,后宅之事她理不清也不想理清。
徐燕芝掐指一算,再过不了几日,就是春祭了。祭祖结束后,崔家会举办一场扑蝶会,说是赏花观蝶,实则为一场贵族仕女们的相看宴。
本朝民风开放,并无男女大防,届时长安有头有脸的士族们都会安排适龄的郎君女郎参加,如果能得表舅父说媒,她说不定能找到一个相当满意的郎君。
到了扑蝶会当天,徐燕芝拿出前几日裁好的衣裳整平,指腹抚过蝴蝶绣花查看是否有所遗漏。
她刚准备从妆奁中翻找,想到这时她也只有几个她自己刻的木头首饰,根本不够看的。
思来想去,她从院中揪了一簇粉杏别在耳后。
阳光正好,适合谈情说爱。
她盘算着时间,差不多该出发了。
扑蝶会的选址可谓奇妙,蜿蜒的曲尺池塘围着鹤汀水榭,春日桃夏日莲,各色女郎手持轻罗小扇,撩动发丝,长裙姹紫嫣红层层叠叠,既可临花观美人,亦可流觞曲水。
她刚一到,就看到有几个小娘子打量着她。
今日洛浅凝也来了,提着长裙从一众娘子中缓缓退出,坐在她身边,瞧见她:“你真好看,要是三郎君看到了一定也喜欢。”
本不大的声音骤然抬高,使得周围的小娘子的目光一并望向了她。
徐燕芝总被他们说粗俗,可若说长相,没一个敢说俗的。
倾国倾城略有夸张,但在这贵女云集的长安城中,确实没有一个能和她相比的。
今日,她选了一身玉色花蝶襦裙,行走间犹如蝴蝶翩飞于花丛,紧俏非常。
“她不是说有了心悦的郎君,不再纠缠崔三郎了吗?”
崔府大到可以容纳半坊人居住,传话的速度也不亚于坊间,短短几天,她在东苑发生的事已经被传了个遍。
“她说不纠缠三哥哥,我可不相信,这种人,是无所不用其极想往上爬的。”
“你说得有理,她说的话谁信呀。”
以前听洛浅凝这么说,她会兴冲冲地回答:
“真的吗?他真喜欢我这么穿呀!”
如今……
“我管他喜欢什么。”
他不值得。
洛浅凝瞧她的态度强硬,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与她翻脸,怎么短短几天,徐燕芝就跟变了性子一般。
从前的她虽然也是心直口快,但在人前,也是不吭不响的,生怕自己说错话,得罪了贵人惹麻烦。
她试探道:“是不是最近他惹你生气了?三郎要代管族中事务,难免忙到没时间理人,但你信我……”
“那你到底是关心我还是关心他?”
“燕娘,我叫你一声妹妹,自然你我更亲密。”
“那你闭嘴。”
洛浅凝的笑容僵硬了几分,“连我也惹你生气了吗?”
徐燕芝生得面若桃腮,眼尾微挑,不知是不是她过分明艳的长相,还是她本人的草莽出身有加成的原因,她总会在气势上胜人一头。
而洛浅凝就是世家中最典型的娇娘子,说话也软糯,稍微听见大一点的声音就气息不稳,现在更是眼眶微红,险些要落下泪来。
“徐娘子,你说这话就过分了。”
自然会有人看不顺眼加入她们的对话,来针对她们共同讨厌的人:“不是你一直在缠着崔三郎?洛娘子帮你出谋划策,你这是什么态度?”
“就是啊,方才洛娘子还跟我们说,一会要带着你一起投壶来着。这么好的娘子,你怎么想的?”
“扑蝶会本来就不应该让不三不四的人来,好心情全被这人搅和了……”
除了越说越激动的几个娘子,其他人则退到一旁,低声附和。
眼看徐燕芝即将变为众矢之的时,又一道清丽的声音横插进来,不大不小,却足以让众人冷静:“你们看,郎君们好像在往我们这边看呢?咦,怎么崔三郎也在场?”
她们顺着那人的手指看去,果真有一群郎君悠悠走来,其中,崔三郎是最闪耀、最突出的那一颗玉珠,他就算不站在最前方,也不会让人认错。
毕竟在长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崔家三郎的风采?
他十岁已简在帝心,十六岁便进宫面圣,被圣上钦点为探花。
这样一个前途无限的人,却三拒为官,专心在族中处理大小事务。
如今,崔决已及弱冠,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
娘子们意识到扑蝶会的真正作用——笼络世家,何必为了一个徐燕芝让人看了笑话。
逐渐,在徐燕芝周围的贵族娘子都离开了,洛浅凝也同她们一起,去追寻崔三郎的脚步了。
而帮助了徐燕芝的人却坐在一角,一身雪白的罗裙未及地,露出同样淡色的绣花鞋,手中抱着几枝桃花,老神在在地看着徐燕芝。
她生得很美,英气逼人,有种阴柔的男相,有着一双丹凤眼,看人的眼神极具攻击性。
徐燕芝赶忙朝她福身,“多谢娘子解围。”
她莫名觉得这人十分眼熟,难道是上辈子见过的人?可是以她这般长相,她不可能没印象呀。
“徐娘子不必客气,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她站了起来,徐燕芝才发觉她要比寻常娘子还要高出许多。
也估摸是自己个子小的缘故,她要微微昂头才能与这位对视上。
她下意识地跟着白衣娘子走出水亭,顺着池塘漫步,听到她问:“若是没有我,你打算怎么做?”
徐燕芝想的是如果这是在九牛镇,她可能早就上手了,在九牛桥边混的,谁没对付过几个地痞无赖啊。
可她不愿吓着这位娘子,吞吐了半天:“大概是,骂她们几句,然后撞开她们就跑。总之她们不会追上来的,那么多人看着呢!”
紧接着,她就听见这白衣娘子发出一声爆笑。
就真的是那种……绝对不会发生在世家娘子身上,张狂肆意的大笑。
徐燕芝觉得奇怪,表情纠结成了一团,她不确定这位娘子到底是在笑什么,说实在的,她被崔决和洛浅凝骗了一辈子,再接触新的人,难免有些畏手畏脚。
“娘子,你不去那边吗?”她们已经远离人群,几乎走出了水榭的范围。
“我又不是为他们来的。”
徐燕芝的表情更纠结了,因为她清楚,今日来扑蝶会的女郎们大部分都是为了崔决来的。
“那、再次谢谢娘子帮我解围,不介意的话娘子可以叫我燕娘,还不知娘子尊姓大名?”
她想着,问完了她也要去寻找合适的夫君了,她不能放弃这次机会。
那人却答非所问:“怎么,你还想去看崔三郎?你和崔家那人门第悬殊太大,我听那些娘子们都已经快把他比作天上的月亮了,我劝你啊,还是算了。”
“我没有啊。”
徐燕芝没文化地想,不怪其他人爱把得不到的东西比作月亮,孤高冷傲,不可亵渎。
她曾经也十分落俗的将崔决比作月亮,看,都可以看,不仅她看,族中大大小小的娘子都看,可谁都无法指染,月亮自有归属。
这一世,她也不会苛求明月入怀,只想与触之可及之人作伴,否则只是徒增烦恼,甚至付出生命。
可徐燕芝倔得很,明知她说的是实话,也知道她刚刚帮了她,但还是有点不服气,小声嘟囔着:“我好歹也是这府中的表姑娘,又不是非崔决不可。我要是有上看的郎君,之后表舅父会给我说亲的。”
那人似乎被气笑了,将手中的桃花枝塞进徐燕芝怀里,声音由细变粗:“徐燕芝,你这没良心的丫头片子,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啊?”
怎的、变成男人的声音了!
徐燕芝大惊失色,退后好几步,“我怎么认识你啊!”
可这声音确实有些耳熟,他生得也眼熟……
“瞧你这记性,不是在九牛镇扔我泥巴的时候了?”
九牛镇、泥巴?!
经他这么一提醒,她脑海中一个人的相貌形态立刻被拉出来与现在的白衣娘子,不,是白衣郎君重合!
眼前这人,居然是她儿时玩伴温、应、遮!
徐燕芝知其身份后,也没了再去扑蝶会的心思,左瞧右看,生怕他的真身暴露,将其推进一处回廊,问他:“你不是前几年说来长安找你阿爹了吗?怎么混进这里了啊!”
上辈子,她和温应遮的缘分止步于他十四岁离开九牛镇那时。
他和她算得上是邻居,父亲是镇上教书的先生,一招中举,便启程去长安赶考,可过了七年都没有再回来。
“你别那么激动啊燕娘,”温应遮整理着长发,用手指勾开唇边缤乱的发丝,“虽然我一开始是来长安找我爹的,但也有几年了,还没找到人,钱却没多少了,幸好有个道长看我可怜收我为徒,我这回在崔府就是跟他一道来的,这不前两天才结束春祭吗?师父他老人家跟崔家主是老相识了,邀请我们在府上小住半年。”
“那你为何打扮成女郎的模样?”徐燕芝狐疑地盯着他看,“你不会是用美色□□人家道长了吧!”
“请你不要质疑我们纯洁的师徒关系行不行?”温应遮手指戳着徐燕芝的脑袋,看着她摇头晃脑的,调笑道:“我这不是听人说,有个汴州来的姓徐的小娘子天天当崔氏儿郎的跟屁虫吗?我莫名觉得就是你。”
呵,真是好事不留名,坏事传千里。
“别说这个了,这都是她们编排我,你可不要信了!”
好吧,今日虽然没去寻觅看得过眼的郎君,但遇到了儿时最重要的伙伴,徐燕芝觉得也是值得的,总归和上辈子不一样了。
“说起来,你这副扮相,还真的可以以假乱真,我一开始真的没认出来呢!你小子现在越长越行了啊!”因二人从小亲密无间,毫无芥蒂,徐燕芝便将手直接伸向他隆起的胸口,“你这怎么做的,是塞了馒头吗?”
可她这样,在旁人眼中……
扑蝶会由崔瞻远主张,崔决一手操办,作为主家,理应去看一眼。
他去而复返,正经过此地。
“啊,那不是表姑娘吗?她、她怎能如此大胆?!”
崔决身旁的小厮羞红了脸,她怎么能轻薄其她女郎呢?!
崔决脚步一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玉色衣裙上的花蝶正被树荫投下的光照得斑驳流转,如梦似幻。
而少女手持桃枝,正将手探进她面前那个高个女郎的衣襟。
鲜嫩欲滴的桃花近大远小,正巧和她发间的粉杏交相呼应。
“这,来了那么多贵客,稍有疏忽被人看到了……”小厮还没说完,便看到崔决步履急躁,朝着徐燕芝匆促走去,握住她的小臂,表情凛凛。
“表姑娘,无礼也要有个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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