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王颔首，仿佛早有预料。他捏了法诀，掌中出现一颗果，这果大部分是青色，微微泛黄，带有细密的绒毛。圆滚滚的，像梨形。

“这是你前世仅剩的躯壳，带有你前世的记忆。”地藏王讥笑，“你既有前车之鉴，今世，勿要再错。”

随后，他高举薜荔果，闭目，念动真言。

那薜荔果散发光芒，在李明达的四周盘旋，然后找准时机，一下钻进了李明达心口处的位置，消失不见。李明达的魂魄自胸腔开始凝实，眨眼的功夫，她抽条成了个十七八岁、比之前更年长些的女郎。

肉身恢复后，李明达感受到久违的心跳。她的眼角微微湿润，为她已经天翻地覆的人生。好在，她终于能回去见阿耶阿娘了。

“双犀杵，竟消失了？”地藏王菩萨才注意到双犀杵消失，他眸色一厉，面有薄怒，刚想脱口而出“废物”，又生生咽下。

“双犀杵现世，认你为主。没想到，你竟不能操控它。”他冷笑，“也罢，你区区凡人，怎可与我母亲比肩？”

李明达的指甲嵌在肉中，垂首不语。她虽不能决定自己的命，却能决定自己的言行。无声，亦是反抗。

地藏王如疯魔般，陡然变脸。他抬头望天，放低了声音，隐有脆弱与温柔，轻声说：“我母亲说，让我在九幽等她。”

李明达低头，还是不说话。

地藏王自顾自又说：“双犀杵是双生，一个是我母亲的法器，另一个是混沌妖祖女蟜的法器。神佛大战后，她二神身殒，双犀杵均无踪，我本以为……”

他止住话，不多时，他恢复最初的神色，冷淡地对李明达说：“唐王之女，你须记住你的机缘。”

“如来的二徒金蝉，是佛祖座下一只蝉，日日听经法道义，塑了佛身。他修的是欢喜禅，一日，在如来讲座时犯困。如来大怒，贬他下凡，重修佛道。”

“如今，是他的第十世，功德将要圆满。他这一世，是大唐的高僧，为求江山永固，托了王命，要去西天取经。你与他一起，必能修得正果，重登仙界。”

“是。”李明达说。

地藏王从袖中取出一对嵌有八颗金珠铃铛的金镯，流光溢彩，熠熠璀璨，叮铃作响。他抬手，对李明达说：“这是对铃金镯，能固你修行之心。你戴上它，必会一心一意，求仙问道。”

名为金镯，实为枷锁。

她当公主到处游玩时，最不喜欢繁琐的首饰。

李明达深深蹙眉，攥紧了手。她心中有一团无名火苗，在胸腔中，四处碰撞。

可她无法违逆，尤其在此时。她接过金镯，戴在自己的手腕上。戴完后，她口腔中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那是她为掩饰情绪，咬破嘴唇所致。

她不敢看地藏王，只能低头。因为，她已无法掩藏这份恨意。

若不是为了再见到阿耶阿娘和兄弟姊妹，她宁愿以魂魄之体，游离于忘川河中，成为冤魂之一，也不愿乖乖顺从，强缚枷锁。

这时，李明达的脑海中忽然多了些模糊而陌生的画面。

是前世的记忆吗……

伴随着模糊的画面，李明达的心中开始泛起细密的疼痛。随后，她的心中传来一道少女的声音——

[我，仙草薜荔，不成佛，不成仙，不成妖魔。但求一世为人，世世为人，自在随心，尝遍七情六欲之苦、生离死别之痛。]

薜荔？！

她的前世，也苦难重重吗？

李明达想仔细分辨，声音很快就消失不见，如同羽毛过水，半点痕迹也没有。久久无声后，薜荔心突然又传来一道和煦沉稳的女声，却并非少女薜荔的声音。

[莫寻了，我们都是你的心。]

[我是你。]

[你是我。]

声音消失后，李明达抬头，看向地藏王。地藏王神色自若，并没有察觉这道声音。李明达低头，口不对心地说：“谢过菩萨的……对镯。”

说“对镯”二字时，李明达嵌在肉中的指甲已经渗进了血迹。这时候，她的心又说话了，与刚才不同，是道肆意张扬的女声——

[生什么气，又困不住你。无用的赘物，权当个孝敬。]

无用？

李明达在心里问：“你又是谁，你是如何知道的？”

那道女声铿锵有力，仿佛气吞山河——

[我？]

[我也是你的心。]

[我是你奋起反抗之心，我是你熊熊燃烧之心，我是你永不认命之心。]

[莫怕。]

[有用没用，试试不就知道了？]

说完后，李明达的心再没有动静，仿佛刚才的三道声音不曾出现过。可李明达知道，这些声音真实存在于她的脑海之中。

温热的血液由心泵传递到四肢，重新在李明达的身体中流淌，替她驱除了麻木与寒冷。她扬起虚假的笑，问：“菩萨还有何吩咐？”

地藏王睥睨：“唐王之女，这些时日，你在森罗殿中做些杂物，等待金蝉。待你父亲唐王魂游地府之时，就是你与他重返阳间之时。现在，吾令你退下。”

阿耶？

这消息如平地惊雷，在李明达耳畔炸响。李明达全幅心思都牵挂着唐王，她心不在焉向地藏王菩萨告了退，大步离开。

李明达离开后，地藏王菩萨坐在空荡荡的森罗殿，眉头忽然一厉。接着，他不受控制地变成了个女子。

那女子与地藏王菩萨面容无二，只是更柔和些。她摊开手掌，自言自语：“你不该如此对她，你知道的，她是我们的……”

她看向李明达最后消失的地方，轻轻说：“……母亲。”

四大菩萨普度众生，可男可女。正如观音有男相和女相，地藏王亦有男相和女相。眼下的正是，地藏王菩萨的女相。

“她不是！”地藏王菩萨眉峰一转，变作男音，冷声否定，“她与她的前世薜荔仙草，不过是承载母亲真灵的躯壳而已！”

地藏王菩萨变作女音，肃声质问：“你若不信她是母亲，又为何要为她书写命簿，助她得道？你心中隐有猜测，只是不愿承认。”

“是又如何。她一日未觉醒大道，便不是汝和吾的母亲。”地藏王冷嗤，“她前世本应仙途坦荡，却因那泼猴，心生执念，投火命陨。这次，强她迫她也罢，我势必要让母亲现世。”

“你怎能用强权迫她？”

“强权？”地藏王带有上位者的冷然，“天地轮回至今，不都是如此吗？”

“……这不对。”女声低不可闻，“你须明白，世间更迭，只在母亲拂手间。你以强权逼迫，若激怒母亲，母亲降下刑罚，你又该当如何？”

“那吾，自当受之！”男音震声。

“……你疯了。”女声低低说。

“吾早已疯魔，在这万万年的苦等中。”地藏王恨声，“吾从未想到，重见母亲真灵之时，竟是薜荔投火之时。你教吾，如何不恨？”

女声说：“神佛算到天地有大劫，你说，要想法子让母亲现世。现在看来，你只是为了见母亲。”

“没了母亲，仙界天庭，九幽地狱，与吾何干？”地藏王菩萨平视前方，声音虚无，他握住掌心，了然指出，“你不也是吗？若能再见母亲一面，你我，都甘赴一死。”

女声哑口无言，不再出现。

半晌后，地藏王菩萨抬手，眼前出现上清天无有尊母的虚影——

青丝如墨，长眉入鬓。凤为冠饰，龙为坐骑。朱砂为痣，日月作眸。彩霞为衣，星辰作缀。裙摆逶迤，步步生辉。容光昳丽，慈悲雍容。目光所及，光芒万丈。

地藏王菩萨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唤她：“……母亲。”

那虚影微微一笑，消散在原地，如之前的万万次一样。

欲知后事如何，请见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李明达：我的心会说话，还是三道不同的声音。

地藏王说：“我是等了妈妈万万年、精神分裂的疯子。”

喜提空巢叛逆期大龄儿童一枚呀~

【后土叨叨叨】

本章讲述地藏王的部分过往，是不同立场下的不同选择。

地藏王爱妈妈是真的，专横独断也是真的。他明知不妥，却还是亲自赋予李明达枷锁。

地藏王挨锤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