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台阶高
榆柳的视线垂落在云鹤搭在食盒上骨节分明的手上,心中翻飞的思绪,却忽然平静了下来。
罢了。
反正她日后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方法去收拾玉梅,与其在区区一个心怀不轨的小婢女身上多费功夫,倒不如顺其自然。
毕竟现在更重要的事情,还是苏云月的身孕之迷。
她必须得趁着这次进宫的机会,好好打听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榆柳对云鹤轻声道谢,随即看向站在低着头站在车外的芳月,问:“芳月,你想同我一起进宫吗?”
“我吗?”芳月迟疑的顿了顿,然后轻轻摇晃了下脑袋,“姑娘既然已经有云公子陪同,我就……不去了吧?况且,玉清院里还有些事需要处理。”
“真是辛苦你了。”榆柳轻柔一笑,视线越过云鹤对车外的芳月体贴的说道,“你也别太着急清点春风拂栏的那些东西了,回去的时候路过春风拂栏旁边的水茶坊时,不妨在那茶摊上歇脚休息一下,听说那里的茶水入口,味道很是甘甜。”
第一次说是巧合也就罢了,可那茶摊里二次、三次谈论的东西,最后都在她这里逐一得到了验证。
榆柳难免不去多想,那处茶摊会不会是继承了系统或者世界的意志,在向她暗示些什么。
芳月应声说好,随即站在宫道上,目送着榆柳乘坐的白玉宫轿驶入下一道宫门。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少扇宫门,榆柳只隐约间感觉到玉梅都被拦在门外后,再过了几扇门,赶车的宫人才停下车马,躬身撩起门帘,毕恭毕敬道:“苏姑娘,云公子,到了。”
“有劳。”云鹤说完,便提了食盒,动作轻巧的率先下了车。
榆柳随即也跟着探出了身体,白玉宫轿做的极高,上一次踩空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这次虽然有宫人候在一旁,但大多也都各司其职,不敢擅离职守的上前帮扶。
榆柳只好自己提了裙摆,小心翼翼的绷直了脚探出第一步,然而刚落下一足,却觉得有谁在自己的手腕上拖扶了一下。
榆柳低头看着宫轿旁的台阶,没有抬腿,只微微侧目,余光中就能看见云鹤一身青衣立于白鬃马驹的一旁,斜斜的身来一只手,隔着衣袖用手背让她半腾空的手臂有了支撑。
而云鹤另一只手,则稳稳提着食盒,趴在上面雪兔低垂的双耳忽然翕动着半立了起来。
云鹤的声音随着春风吹到榆柳的耳畔,声色清润的提醒她:“台阶高。”
榆柳缓慢的眨了眨眼,在云鹤的支撑下,这才缓缓的抬起头。
深宫高墙红砖绿柳,宫道长长,可宫人们各个却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甚至连白鬃马驯化掉了野性,躬身屏息目不斜视。
唯有云鹤,立于她的身旁,支撑她,注视她。
榆柳余光里窥见云鹤对她轻笑了一下,说:“小心些,我扶你。”
她心中忽然就生出了一种时过境迁之感。
曾经榆柳以为自己入宫的路上,一路相伴的人可能心怀不轨的玉梅,也可能是淳朴衷心的芳月,可没想到真正到了这一刻,最后同她一起进入着宫门的人,却是这个丢了半生记忆的云鹤。
榆柳心里莫名有些恍惚,总觉得他们分明才短短数日的初相逢,却好像已经彼此相互搀扶走过了许多人间路。
她顺着云鹤的力道拾级而下,而足尖落地的那一瞬,却突然踏在了被一阵低旋的风浪卷来的细长柳叶上,思绪翩然浮起间,榆柳忽然想到,如果云鹤没有失忆,是不是会去追寻一些其它的道路了?
为什么云鹤看上去似乎什么都记得,只是唯独忘了他自己的姓名和身份?
榆柳难得一次脱口而出,随心问道:“你……”
“……为什么会失忆?”
云鹤目光一直盯着榆柳的双足都安然落了地,这才收回了手,单手负背漫步走到榆柳身旁,喉结微滚间吐出一个单音:“嗯?”
他们两人并肩而立时,云鹤总会侧颈低头,再垂下眼睫将视线落在榆柳的身上:“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突然好奇。”
榆柳没仔细说自己在好奇什么,只是默默的抬起足尖,春风一吹,精致绣鞋下压住的一片翠绿的竹叶,便打着风旋儿的随风飘向宫墙之外,远处几位引路宫人们正低眉俯首贴着宫墙急步的朝云鹤榆柳这边走来。
“失忆的诱因……有很多吧。”云鹤将雪兔从食盒上捞出来,抱在臂弯里,看着风起的方向,忽然发现他对于自己失忆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接受的十分坦然,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要去医治。
如果榆柳今日没有问他,可能云鹤自己都不会意识到,他其实失去过某些记忆。
可能是因为不重要,所以才不记得,也可能是因为太重要,所以才会被遗忘。
但又或许……
只因为遗忘,才是最好的相遇。
榆柳和云鹤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而那些引路的宫人却已经悄然走近,为首的那人弯腰作揖,毕恭毕敬道:“苏姑娘,云公子,四皇子妃已经久候多时了,还请让奴才为贵人们引路。”
“有劳。”榆柳同云鹤异口同声道。
于是一行人穿行于紫柱金梁之下,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秀山流水青竹悬雀,修的是富贵帝王家的辉煌气派,可哪怕不断有宫人往来其间,这里却仍旧安静的宛若一座寂静冰冷的囚笼。
榆柳原本就因为谈话被宫人打断而没能得到回应,心中隐隐有些郁闷,在此间宫内行走久了,莫名也觉得内心有些压抑。
难怪之前李圣手登门拜访的找云鹤了,感觉在这样的环境下蹉跎久了,不论从前是再如何鲜活的人儿,只怕是都会被关出什么心病来。
引路的宫人们将榆柳和云鹤二人带到了一扇紧闭的黑色大门前,便立刻停下了步伐,又是齐齐一阵弯腰作揖,毕恭毕敬说了声“到了,此处便是四皇子妃的住处”,随后就又立刻低下头,急忙躬身贴着宫墙无声的走远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榆柳总觉得,越是靠近这扇门,那些引路的宫人们似乎神情似乎就越紧张,甚至到了最后作揖的时候,手臂抖的带着整个佝偻的身体都在隐隐发颤。
黑色的大门紧闭,看上去庄严又禁忌。
榆柳抬头看着眼前这道黑漆紧闭的高门,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她一路走来,入眼所见的无一不是朱扉门扇,为何独独四皇子妃的居所,却是由黑漆染就而成?
榆柳本想问问云鹤的想法,侧身仰头正欲问话,却不料,云鹤一早就低头看着自己。
视线交汇的瞬间,两人皆是双双一愣。
云鹤反应稍快:“榆姑娘是想问什么吗?”
榆柳捻了绣帕轻嗽几声,掩住红唇低声回道:“其实……也没什么。”
方才她是当真好奇那黑色大门的寓意,可云鹤这般认真的一问,榆柳又觉得有些说不出口。
毕竟那只不过是一扇门罢了。
云鹤点了点头,却说:“不过,我倒是有话想说。”
“什么?”榆柳顿时警觉,以为是云鹤发现了这四皇子的宫殿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立马抬眼紧张的看了过去。
然而云鹤却微微昂首,错开榆柳的视线,目光远眺无尽苍穹,缓缓说道:“失忆的话,成因有很多。不过我嘛……大概是因为受到了创伤,一直还没有恢复,所以才不记得。”
说着说着,云鹤的视线又慢慢的落回到眼前人的身上,他看着榆柳双目微睁的讶然模样,豁然笑道:“之前下宫轿时引路宫人来的太快,你问的话我还及时回答你。”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并没有不愿意告诉你的意思。”
云鹤的声音清润如玉,语气却很柔和,分明只是在解释,却似乎还隐藏着另一层含义。
——我没有不愿意告诉你的意思。
——所以你别闷闷不乐啦。
榆柳闻言开扇形的眼皮褶皱被撩陷,她双眸微微睁大,很是意外,她没想到之前没得到回应的问话,竟然还能被云鹤以这样的方式圆补回来。
心中的还没凝聚成型的郁结之气,忽然就随着云鹤的几句话而消散于虚无。
只不过……
榆柳静默了一下,忍了忍,余光偷偷瞥了云鹤一眼,见对方面色如常,一副任她说什么都能洗耳恭听的模样,于是纵容之下的榆柳最归还是没能忍住:“可是,我记得,你的伤……好像没有头部伤吧?”
云鹤原以为以榆柳这般怕血的性子,是一眼都不愿意看的,或者说哪怕是看了一眼,事后也会强制性的忘掉这段记忆,竟没想到……
榆柳不仅记得,甚至还记的很清楚。
他眉梢微扬,忽然觉得这姑娘,可能远比他预想的要更加坚韧。
榆柳却在云鹤赞许的目光中陷入了疑惑。
……这是怎么了?
这突如其来的赞赏是怎么回事?
他难道,不会因为被她戳穿了头部没有受到伤,而感到尴尬吗?
“嗯,我确实是伤在身上。但,创伤也不一定特指的是身体上的伤痕,它也可以是心理,或者精神上的创伤。”云鹤耐心十足的解释着,“之前我没能回答你,就是因为在思考失忆的诱导成因。”
“哦。”榆柳点点头,拖着点悠长尾调,忽然凑向云鹤,压低了声音小声提醒道,“这些话,我们可以回去关上门再慢慢说,现在是在宫中,人多眼——”
两人门前紧闭的那扇黑门,忽然从那被人打开。
“——杂。”榆柳薄唇里凭借本能断续的吐出未说完的话,然而在看清门后之人的容貌时,一向能控制在恰到好处的笑唇,似乎都出现了一点瑕疵。
她双眼倏然睁大,满是惊诧的看向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