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桫椤音
皎姣手指点了点水镜正中,本想跟凤南歌撒娇邀功,然而透过水镜,她看到的却是她的至交好友脸色苍白,紧咬着下唇,满目慌张神色,水镜对面琉璃灯光璀然,角落处现出一隅她不熟悉的陌生衣摆。
那表情她见过。
每次遇到什么天大的事(多半要挨骂)的时候,凤南歌总是那副惶然的模样,见得次数多了,皎姣早已形成了本能——退避为上,一切事情容后再谈。
隐约歌声哗地消失了,只留下满室死寂。
——静得可怕,夜色降临,倦鸟归巢,偌大梧桐树上竟听不到半点外来的声音,唯有夏明桉一颗心脏,在女儿红的香气中噗通噗通。
男人坐在她对面,手里拈着空了的酒杯,面无表情。
她不想被衍羲和误解,也不想这么完美的一天要以这样的形式散场,凤南歌勉强松开被咬出牙印的下唇,主动开口。
“……我……我是想知道你是谁,想知道你的名字,”凤南歌艰难地吞咽了下,这话居然比她想象得更难说出口,“所以我想,世上万千魂魄辗转轮回,俱要经过地府,而我恰好在地府有朋友,便多嘴问了句。司命部门往来地府多年,那首《金缕歌》我听过无数次,却从未想过是你所作,我不是故意——”
又猛地止住话头。
不是故意,不是故意什么?分明就是故意的,故意想认识他,故意想了解他多一点,可方才的话头已经落下去了,她错过了最佳的开口时机。
竹实面不上不下地卡在胃里,凤南歌喉咙动了动,又沉默下去。
这个时候的衍羲和是没有伪装的,面上一片空白,眼睛里的深情也不见了,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衍羲和不说话,凤南歌也不敢说,她空落落的一颗心在房梁上悬着,就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男人给予她的审判不是她想听的,那悬着绳子的心脏便掉下来了。
许久,衍羲和忽然轻笑了声,打破了二人间寂静的氛围。
却是那种伪装好的笑,皮上笑了,眼睛里没有。
“你那朋友——”衍羲和微微勾了下嘴角,“是今日那位小舅的亲属罢,长了双差不多的眼睛。”
凤南歌点头:“是鲛仙。”心说你观察力真敏锐,才瞥了一眼。
“怪不得。不愧是世家之女,如你一般,年纪轻轻却能身负押送灵魂往来的重任。”
是一句惯常的夸奖。
她熟悉的那个衍羲和似乎回来了,又似乎没有。
凤南歌从未试图在成绩之外讨好过谁,自然不知道这种尴尬的情况下还能说些什么,只能继续沉默。
又过了半晌,还是衍羲再次开口,这回又换了个话题。
他轻轻道:“我本来想着,依你的家规,你怕是不肯同流合污,与我一同饮酒,所以我只能用点别的东西做彩头,才能骗你把这酒喝下去。”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旁人听我打岔两次,便知我不想说,就不会再问下去了。
凤南歌拿起装满女儿红的酒杯凑到唇边,心说我在你这里,到底还是要做一回‘旁的人’。
然后昂起首,一饮而尽。
她哪里喝过烈酒,顿时呛红了眼,火辣滚烫的液体滚过喉咙,凤南歌手背擦过唇,呼出口浓郁的酒气。
“我喝了,”凤南歌放下酒杯,掌心朝上,“你原本准备拿什么做彩头?”
衍羲和看了她一会儿,从乾坤袋里摸出个东西,借着五光十色的琉璃灯,放进她掌心。
眼是昆仑石,喙是他山玉,海芯木打底,覆满翠鸟身上最漂亮的羽毛,栩栩如生。
正是她幼时那只雕刻赋灵的翠鸟。
失而复得,凤南歌顿时欢喜起来,有心想问衍羲和是从哪里找来的,却又惦念着他方才那不清不楚的情绪,斟酌半晌,没问出口。
只调动体内恢复了一丁点的内力,试图给翠鸟雕刻再次赋灵,想看它在屋子里飞一圈。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躺在她掌心的雕塑动也不动。
凤南歌“咦”了声,抬眼看衍羲和。
男人眉眼里的深情终于回来了,塞满了一如既往的笑意,深情地看着她,又看她掌心的翠鸟。
衍羲和:“你知识渊博,你来告诉我,为何赋灵失败了?”
凤南歌想了想:“……书上没写过。”
衍羲和自得:“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若是尊称我一声先生,我便讲予你听。”
凤南歌渴求知识,不在乎口头上的便宜:“先生,请您教我。”
衍羲和显然很满意她虚心求教的态度,挽起袖子,食指在半空中点了下,召出水镜,从里面掏出她分婴术附过的鹅卵石。
衍羲和:“因为分婴术是比赋灵术更高阶的法术,二者术法回路相冲,分婴术剥夺物件内里活力,才让元婴栖身,赋灵术无法修复回路,自然无法让它动起来。喏,你可以再试试这个。”
凤南歌接过鹅卵石试了下,果然同翠鸟雕塑一样,无法附灵。
凤南歌:“原来如此。”
水镜漾着层层的波纹,对面仍旧是下午举办喜宴的那间房屋的角落,宾客已然散去,屏风的对面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室静谧,凤南歌却一眼见到那边的地板上还躺了个月白色的物件,似乎雕工精良。
凤南歌:“那是什么?”
见她好奇,衍羲和也不藏私,将那块物件也掏了出来,摆在桌上她那颗鹅卵石旁边,供她把玩。
衍羲和:“这是凡间多年前大食国进贡给当朝皇室的物件,机缘巧合之下,落入了我手里,见它可爱,便借它寄宿元婴,两厢往来。”
羊脂玉温润通透,虽然直径不过一寸有余,却借着上面的玉石纹理,雕出个极为精致的玉兔抱月。
因着是旁人的东西,凤南歌没伸手去触,只用眼睛来看,同样是元婴寄生的物件,她的是平平无奇的鹅卵石,衍羲和却是极为精美的摆件,看着看着,凤南歌莫名生出些许不忿来。
凤南歌忍不住问衍羲和:“你可知道在这三清山下,有什么地方卖趁手的雕刻工具么?”
虽说多年未碰,但看了精巧的物件,难免有些手痒,就算鹅卵石与羊脂玉在材料上云泥之别,至少不想在雕工上输过它。
衍羲和想了下,说:“海边常有孩提雕刻贝壳与海芯木,明日倒是可以带你去逛逛,寻一寻店面。”
凤南歌弯起嘴角,揶揄道:“山神当对管辖领土了如指掌才对,怎么轮到你这里,还要找一下才知道店面在哪?”
衍羲和也笑,看看玉兔又看看鹅卵石,问她:“你要雕什么?”
凤南歌:“你。”
衍羲和同步道:“吴刚?”
凤南歌很快补上一句:“长成吴刚模样的你。”
衍羲和:“……”
男人梗住的表情精彩极了,看他模样,凤南歌心中不由得无端生出个揣测,莫非这人的真身是只花孔雀,不然为何对这些如此在意?
名字不好听不行,代表自己的物件长得不好看也不行。
衍羲和满眼谴责地看着她,看着看着,也慢慢笑了。
“明天下午罢,上午还要去书院讲学。”衍羲和收回玉兔抱月,只把翠鸟留给她,“午时一刻,我来梧桐树下接你,如何?”
衍羲和人走了,琉璃灯却还留在这儿,影影幢幢,在墙上投出一片摇曳暧昧的光晕。
翠鸟不再是活的,无法翱翔天际,亦无法再啄她的手指,这分明该是件悲伤的事情,可凤南歌抚着翠鸟的羽毛,却只有满心欢喜。
夜风一吹,最后的那点酒香也散了,客厅里只剩下凤南歌一人,混着梧桐树叶被吹响的沙沙声响,让她不由得开始怀疑,这一天是真的吗,还是说,她仍未走出涅槃,这只是她漫长而又短暂的浴火重生中微不足道的幻觉一场?
不过不管真假,方才用过的饭碗总是要刷的,总不能坏了规矩。
凤凰的夜间视力不大行,凤南歌一手提着琉璃灯,一手拿着碗,下到树底附近的醴泉把碗刷干净,回程的时候她特意绕了个弯,走的是衍羲和住的那边枝头。
树屋里亮着灯,早上没注意,原来衍羲和在门上挂了个蝈蝈笼子,内里小虫滋儿哇滋儿哇叫得欢畅。
凤南歌不由得弯了弯嘴角,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正想抬脚走人,却听到房间内突然传出悦耳的琴声。
凤凰耳力惊人,就算那琴音有结界笼罩,凤南歌依旧听得分明——
拨弦,弄弦,抹弦,挑弦,是首节奏轻快的曲子,像是什么人在森林中奔跑。
越跑越急,越跑越快,手指一拢琴弦,不知怎地,那琴居然发出了枝桠弹跳、树影摇晃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声极为尖锐的隼鸣。
凤南歌表情僵住了。
这还没完,白隼冲上天际,突破云层,又是嗡地一声响,夜色荡开,星辰漫天。
隼鸣耳熟,是海中月那人模仿的声音;而后面星辰晕开的声音,则是她的太虚镜。
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凤南歌艰难地吞咽了下,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跳动。
天阶法宝独一无二,这世上本不可能有第二件能发出同样声音的太虚镜。
——那衍羲和房里传出的声音又是什么?
有夜风掀开纱帘,露出室内的一个角落,凤南歌看不到衍羲和的脸,只能看到他隐约的身影,坐在一把古琴前,手指温柔至极地爱抚着通体雪白的琴板。
她听到他深情地唤着一个名字,他说桫椤,我今日大有收获,你听这声音,如何?
衍羲和今日失态过一次,为了缠海中月客人再模仿一次隼鸣,那么当她撑开太虚镜救他的那一秒,衍羲和又是什么表情?
凤南歌不愿再想,手指攥紧琉璃灯挑杆。
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