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半时辰后,“密约”的真面目就现形了。
它水落石出地呈现在纸上。繁复、精密,透着不同凡响的诡谲气息。
周魁第一眼瞅它,真觉得最初的构想者不是人,是个鬼才。心里得有上万个窍眼子。只可惜,套了这十八层的底裤,最终还是被人一把扯掉了。
原来,这一百八十个孔眼上,竟覆盖着“金木水火土”五套密约。
每只孔眼可表达五个不同的字。放一根小绣花针,小树杈,石子儿,泥巴或一粒米,依五行的不同,意思就截然不同。
如此一来,它就摇身一变成了九百字的字库。想传什么人话鬼话都尽够了。
这么多字排在那里,让他内心一阵阵如过惊雷。盯了纸一会,他向她投去了困惑的目光:“消息统共就几十条,按理,是不足以反推出这么多字的。”
雪砚“嗯”一声,轻轻道:“没错。可是为方便鬼卫们记忆,这些字都有规律的。只要猜到规律,再结合那些消息,就能连藤带瓜地扯起一片。”
“哦?”周魁踱至她身边。
雪砚手指在图上一划,“四哥你看,这里正好有二十个九宫格。每个九宫里的字,发音皆是有讲究的。横着是切音(声母一样),竖向是押韵……”
周魁一瞅,浑身又过一阵强电。
鸡皮疙瘩都起了浪。天啊,真是绝顶的聪明!
雪砚瞧他一眼,复又轻声道:“他们所选的,乃是二十个大韵中最常用的字。”
他从纸上缓缓抬起眼,无法置信似的望了她好一会。好像在说,你这小脑瓜究竟怎么长的?这目光胜过一万句的盛赞和吹捧,几乎叫雪砚接不住。
她转开眼,甜滋滋地瞧向了别处。
少顷,周魁轻声确认道:“倘若现在他们要传,‘将军彻夜饮酒未归’。便该是在十四格放小树枝,二十六中放一片叶,五十九中放一粒石子儿?”
“嗯,对。”雪砚婉然一笑,复又举例道:“假如要传‘将军携爱妻出府游玩’的话,就该放在……”
她故意余音袅袅地停住,微笑着媚了他一眼。
——见缝插针地调皮了。
周魁顿时“哼”一声,掉落了一个毫无冷气的冷笑。你这家伙也太会暗示了。
他肃了脸假装不懂,慢条斯理地叠好了纸,揣进了袖兜。大功告成地叹口气,让自己定了会儿。
复又瞥着她,一笑说,“你不是还有七八条妙计和毒计么,说给四哥听听。”
雪砚把头别开,谦虚着不肯说了。他打赢过那么多仗,当真不如她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子么?才不信呢。可是,他倒打定了主意要听。
——就想探一探这个才十七岁的家伙底在哪儿。
于是俯身凑近,轻声抛个饵说:“你说得好了,年前带你去西大街玩一趟。”
她立刻表示不屑,“这算什么,我又不是贪玩的小孩子。”
“哦,那算了。”他直起身来。
雪砚轻咳一声,一把抓住他。支吾道:“妙计嘛,就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毒计嘛......这事儿若跟敌国沾一点干系,立马就成毒计了。四哥,你认为呢?”
周魁未予置评,只是春风习习地瞅了她一会。说:“行,让嬷嬷准备一套胡服,帷帽。改天哥带你出去玩。”
她眼睛一亮,“真的?”
“四哥骗过你不曾?”
雪砚高兴得往起一站,想对夫君福一个礼。却不料两眼一黑,晕得天旋地转。周魁忙把人扶住,伸手就搭一搭脉。
一时蹙眉道:“......你累着了,快躺会儿。”
一晚上的被人抱住了要命,这会儿又破解了一个惊天复杂的“密约”——必然是耗费了大量心血和精神,累得油瓶都要见底了。
周魁见她眼下隐有青影,心下更加谴责自己这做丈夫的不像话,真像祖母说的“活禽兽”一样了。忙扶了她去榻上躺着。“感觉如何?”
“哎,好像老了三十岁……”
雪砚扶一扶虚得直哆嗦的小腰子,七老八十地哼了两声。哼得丈夫无地自容,越发恨自己这个活禽兽了。他大手伸过来贴着她,凝重地沉默一会儿。带点自惩的意思说:
“我让人把旁边的暖阁收拾了,晚上睡那儿。”
雪砚诧然扭头,弱弱地问:“诶,为何呀?”
他淡然垂眼,用了个优雅的措辞:“为夫要斋心一个月。”
斋心......雪砚立刻心有灵犀地懂了。啊呀,这是要禁欲!
她的心里诚实地掠过了一丝窃喜。
说起来太不像话,夫君要她守一月的活寡,第一感觉竟然挺高兴。雪砚真的不懂自己了。咋这么不痴心,不“以夫为天”呢?
出于愧疚,赶紧在脸上堆起了十倍的依恋不舍。眼里水汪汪的,都有点泫然了。
被她这样瞅着,夫君感到了幸福的疼痛。“心性”碎了一地。但他是个狠得下心的人,淡淡解释道:“别多心,四哥是为你身子着想。”
“是我太没用了。”如此说着,心里已升起活蹦乱跳的期望:晚上可以睡个自由的觉啦。想到她的书,雪砚的血都热了。
这厢,丈夫还在安慰她:“你知道就好。以后可要多吃一点。睡吧,快补一个觉。”
“嗯。”
雪砚歪在引枕上,乖乖地把眼一闭。任由自己漂浮到倦意中去了。
朦胧中,感到头发被人拆了,外袄也被脱了。又听见他吩咐人收拾暖阁。她的意识飘在浑沌中,仍要拿甜言蜜语齁一齁他:
“四哥,我提灯笼也找不着你这样的好男人了。”
夫君心里受用,嘴上绝不领情。“哼,快闭上这骗子嘴吧。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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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暖阁就在卧室的边上,是为未来孩儿预留的。
里头家具是雪砚的陪嫁,最昂贵的是那张螺钿拔步床。平时打扫得一尘不染,细心拿核桃油保养着。这会儿稍微擦拭,就能直接铺床了。
春琴将一床新的被褥抱了去。“这边还没做炕,晚上只怕吃不消呢。”
“练武的人不怕冷。”玉瑟轻声一笑,歪过头捣鬼:“再说,你以为真能在这儿睡一个月?你也忒不拿咱奶奶当个仙女了。”
春琴嘴合不拢,“嗯,顶多五天吧……”
“嗨,三天了不得啦。”玉瑟嘴巴尖,舌头长。人前是个瘪葫芦,背后是个诨话篓子。“咱那小祖宗随便一躺就千娇百媚的,也就咱四爷定力好,换了我,两天就做了牡丹花下的风流鬼了。”
春琴一笑啐她,轻声道:“呸,快去找个猪尿泡照一照吧,你也配!”
“嘻嘻,”玉瑟鬼祟地朝门口张一眼,悄声儿问,“你闻见没?”
“啥?”
“香气呗。”玉瑟说,“女人香!咱们女主子往那榻上一睡,娘哎,小厅里那迷魂的芳气。听说这样的女子是最能给男人甜头的。哎,咱那位爷咋修来的这福分......”
“呸,你这死丫头不要命了,嚼这种没羞没臊的碎话!”
“我就跟你一人说说嘛。”
春琴忽然没轻重地给她一肘子,差点没把人捅趴下。玉瑟惊魂地一回头,男主人黑沉着脸立在门口。那深深的黑眼寂静无波,比厉鬼还可怕。
俩丫鬟腿一软,膝盖“扑通”砸在了地上。“奴婢该死,奴婢知错!”
室内降下了冷酷的沉默。
这位主子本来就不怒自威。现在怒了,更是“威”得令人发指了。
沉默成了无相的酷刑,活活榨了两个丫鬟一升冷汗。
几乎已濒临失禁。
好一会,他才用毫无起伏的声音下了判决:“再让我听到这些话,舌头就没了。”
“是。”
两个丫鬟屏住气,夹着尾巴迅速遁走。
比地鼠逃得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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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砚昏沉沉地睡了很久,已彻底没数了。有时半梦半醒地想起了,挣扎一下又掉下去......等正式醒来已是黄昏,脑瓜都睡扁了。
窗外,世界笼在虚幻的色调里。
炊烟正袅然上升,翩翩欲仙。一切显得苍凉而不真实。
这荒淫无度的好日子啊......
不愁吃不愁穿。夜里翻云覆雨,白天蒙头大睡。惭愧,好惭愧啊!
她呆坐着缓了一会,才支着一把生锈的骨头去洗脸。
洗完脸,精气神全面激活了:今晚一个人睡自由觉哎,好有过节狂欢的感觉哦。
为此,她晚上胃口也开了。多吃了半碗饭,一碗白菜菌子汤,喜得刘嬷嬷一脸褶子都挤到耳边去。干了光宗耀祖的伟业似的。
丈夫被人请去赴宴了,不在家。饭后,她喝了几口消食的茶,便拿着钥匙独自去了库房。好黑啊,随时能窜出一只青面鬼来。
可是,雪砚并不叫任何人陪。
她哆哆嗦嗦地举着灯,将一只装着“夜明珠”的小檀木盒取出来,揣进了兜子里。心里扑扑直跳,汩汩翻涌着恶劣的快活。
小时候有一次家里躲土匪,娘领她藏到乡下,睡在一个巨大的草垛子里。那种兵荒马乱的刺激能让她记一辈子。
这一刻的快活也仿佛一样一样的。
这可是一个正统的淑女、贤妻一辈子也不会干的事。
仆人们都各自回房了。
她提灯回到家,一掀门帘,见个男人坐在四仙桌旁,吓得魂儿差点飞出去。
“四哥,你咋这么快回来了?”她慌得江南软语都出来了。
丈夫瞥着她没出息的样子,无奈地一笑:“一惊一乍的胆小鬼,大晚上瞎跑什么?”
她赶紧坐下,不敢暴露了自己鼓囊的兜子。强作镇定说:“去库房啦。”
“大晚上的去库房?”男人和煦地问。
她面不改色,有条有理地说:“明天打算让人给我爹娘送些节礼,去翻了一翻有啥能捎上的。”
“嗯,多备一些。让刘总管亲自去跑一趟,就说咱们年初三时去给二老拜年。”
“谢谢四哥。”
她含羞一笑,瑰美的大眼望住他。情脉脉,水悠悠的。夫君也望着她。嘴角噙着浅浅笑意。室内升起了一种动人的男女风情。
这风情,唱一百支”阿妹,阿哥“的山歌也不足够形容的。
他关切问道:“睡了一觉可好些了?”
“嗯,好多了。”她说。
“过来,为夫看一看。”他把手递给她。
雪砚心如擂鼓,这要是过去还得了?夜明珠当场就现形了。她摇了摇头,见他似要起身,慌得汗毛都竖起来。嘴里开始脱缰了,“实不相瞒,四哥......”
“嗯?”
她涨红着脸,瞎说八道,“我也想斋一斋心了。其实,我每次......只要一靠近四哥就浑身滚烫。腿也发软,心脏扯着腰子一起跳。一想到你身上的八个小块块,我几乎疯了。”
周魁的眼皮一阵痉挛,一瞬间,这张冷峻的酷脸红得发了紫。
他不自在瞧着别处,训诫道:“雪儿,你女孩儿家家的,不可说这些没羞没臊的话。”
雪砚的脸也快破了,低声说:“虽然没羞没臊,可是跟我四哥说了也不丢人。总之,你别靠近我三尺以内。我会像干柴一样烧起来的。”
“咳,四哥明白了。”周魁浑身滚烫地坐着,望着虚空某一处说,“四哥没想到,我竟这等莽夫粗人,竟叫爱妻这般......如火如荼。实在惭愧了。”
“诶呀,诶呀,”她一辈子的节操都掉光了,羞耻地说,“这便是我和四哥的缘分嘛。”
两人含着羞笑,默坐于一室的温馨中。
灯光从壁上投下,在他的鼻沟和唇边分了界。这个叱咤风云的猛将一生从未这样恬静过。眼里的诗和酒快淌成小河了。
过了一会,他说:“先去睡吧,我等你睡着再走。”
雪砚心里苦死了,这可不行。从他跟前晃过去,这鼓囊囊的兜子还不得现了眼?她急中生智,猛地跑到对面衣柜,取出一件他的旧袄往身前一抱。
周魁诧异道:“诶,你......”
“我晚上就抱着四哥的衣服睡。既暖和,又辟邪。”她轻柔地说着,满眼的痴心。如此入骨的依恋把丈夫撩疯了,忽然站起,大步朝她走来。
雪砚吓得赶紧往地上一蹲,举着水盈盈的美目撒娇,“诶呀你还过来,不叫我活了是不是?”她一脸幽恨地嘟囔,“人家这腰子又跳了,心性乱得一塌糊涂。”
周魁啼笑皆非,斜睨着不停作怪的妻子。叹口气说:“好,我不过来了。你快去睡吧。”
“嗯。”她款款地起身,搂着衣服瞄了他一眼。
眼睛与眼睛腻了一会,又拉着丝儿分开了。最后各自“斋心”,相敬如宾地道了晚安。
雪砚有惊无险地躺到了床上,赶紧将夜明珠的小盒掏出来,藏在了被窝里。这才徐徐呼一口气,咧着嘴开心地笑了。
她搂着他的衣服,一心一意地等待黑夜向深处推进。
白天睡足了,现在一点困意都没有。
脑子里飞满了稀奇古怪的问题:宇宙是哪儿来的?太阳有多重?先有蛋,还是先有鸡?她痴心而急切,想要去书里找答案。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男人不可能没睡着了。她的贼胆也张开了。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夜明珠的一盒子一开,里头立马成了小小的极乐窝。
跟当年的草垛子一样,叫她美得想打滚。
嘴里再含上一块糖,娘啊,这种感觉几乎叫她颤抖。若不是担心隔壁听见,都想哼一首小曲儿了。她咂着糖水儿,兴味盎然翻着一本叫“甘石星经”的书。
这是北宋人的天文书。
里头好多星象图形,星象占验,十分搞脑子,也十分对她的胃口。
雪砚像只兔子跪趴在窝里,瞧得神魂颠倒。
这样逍遥的夜啊,真恨不得天别亮了。
不知瞧了多久......
她在银河的星空尽情遨游着,早已忘却人间了。
忽然觉得凉意沁骨,伸手一拉,被子竟不在身上了。诶!?雪砚头皮一麻,倒吸了一口凉气。猛一扭头,见丈夫抱臂立在床边,目光幽沉地注视着她。
“啊!”雪砚吓得叫一声,有如五雷轰顶。手上一哆嗦,夜明珠骨碌碌滚了出去。那滚的姿态哪里像个珠子,像她的脑袋。
她把眼瞪得又圆又大,成了懵懵的猫崽子。
此刻,丈夫的怒气好像比捉了奸还严重。一旦爆发可了不得。他捡起夜明珠,声音慢得可怖,“这就是你不惜用美人计也要藏的东西?”
“诶,你早识破我了?”
“哼,为夫这点眼力都没有,还能活到现在?”他硬梆梆地冷哼一声,“我看你这个人,当面有多乖,背后就有多猖獗!”
“哥,我又不是耗子。”她小声抗议,“啥猖獗不猖獗的?”
他把那亮洒洒的珠子往柜上一放,龇着唇齿说:“既然你自己都不爱惜自己,我就没必要怜香惜玉了!来吧。”说着,表情冷酷地解起了寝衣。
雪砚赶紧把被子一裹,比蚌类还滑溜地闭合了自己。连脑袋都闷了进去。
他拍一拍被子,撂了句狠话:“出来,不然我把这被子扔了。”
“好四哥,你别生我气了。饶我一次。”被子传出细弱的声音。
“嗯,我不气了。你出来。”他的语气里有死亡的平静。
雪砚紧紧地裹住被子,贴着墙不敢动。心肝肺都堵在喉咙口了。忽然,被窝里伸进一只手,比老虎嘴还凶残地将她的脚丫子抓走了。
“啊——”雪砚尖叫一声,心说糟了。
接着,一阵钻心的奇痒从脚上窜遍了全身......
啊啊,这人太丧德了,挠她脚心的痒痒!雪砚浑身打挺,又笑又叫。五脏六腑都抽搐了。这下子真叫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了。
就差要被折磨死。“我不敢了,不敢了!救命啊——”
到后来,眼泪飙了一脸,骨子里深藏的血性也飙了一脸。
她披头散发钻出来,偎住墙,哭哭啼啼撂了个狠话:“姓周的,你祈祷有朝一日别落姐姐手里,否则会被姐玩得散黄信不信?!”
周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