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邝如英睁开眼是在一辆哐当哐当的绿皮火车上，逼仄的车厢里空气浑浊，混杂着臭脚丫子和腌酸菜味儿。

她恍惚地望着上方的床板……她，她没死？

“妈，妈，二丫醒了！”一旁一个大嗓门炸雷似的，把邝如英吓的一个激灵。

紧接着，就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瘦弱女人挤过来，一把抓住邝如英的手，拿着什么东西在她手心一阵猛搓，凉沁沁的。

下一秒，一个印着“京北床单厂1980年纪念”的搪瓷缸子就凑到了邝如英嘴边，大有她不喝就给灌下去的意思。

邝如英不得不支起身子来喝了一口。

温水，带着点儿暖壶里的水碱渣子。

这一口水喝下去，邝如英才觉得自己真是重回人间了。

她看着围在自己卧铺旁的两个女人，记忆逐渐回笼。

现在这个身体也叫邝如英，刚过了13岁生日。她现在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妈叫叶萍，一个老实木讷的姐姐叫邝如虹。她们现在回家的火车上，小桌板上放着的，用灰色布包着的方形盒子，里头装着的就是她爸邝大庆。

准确的说，是邝大庆的骨灰。

火车缓缓进站，人们纷纷打开车窗，一股微凉的清风吹进来，邝如英赶紧就着窗边深吸一口气。

“包子，包子嘞！”

站台上立刻有人冲上来，是个卖包子的。

邝如英一愣，看着那从窗口举进来的包子，扭头又去看一旁的叶萍。

叶萍以为她是饿了，咬咬牙掏出两毛钱来。

“一毛五一个，俺们这是肉包子呢，肉的！”那举着包子的大姐手疾眼快从叶萍那夺走了两毛钱，然后道：“身上没零的找不开，这咸菜就当找头儿了啊。”

邝如英一看，那包子也就拳头大小，咸菜更是只有两根手指头粗细的芥菜疙瘩切出来的，一股子鞋底味儿。

“这两根咸菜还要咱们五分钱，忒坏！”邝如虹骂道。

现在是1982年的夏天。那心眼活泛的，已经趁着东风做起了生意。火车站台上也有了卖烟卖吃食的，有包子有馒头有茶叶蛋，只是对于大部分旅客来说，掏一毛两毛买这些东西还是要心疼的。

而对于旱涝保收拿着工资的城市工人们来说，辞职下海做生意，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邝家的男主人邝大庆，两年前辞了电池厂的工作南下，现在回来的就只有一抔骨灰。

叶萍和邝如虹却早已平静地接受了丈夫/父亲死了的事实。

邝大庆不是什么老实人，辞职也是因为跟电池厂的女出纳传出风言风语来，人家丈夫闹到厂里，他待不下去，这才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抛妻弃女跑去了南方。

谁知道，去了这么些时日，没见他寄钱也没见他寄信，最后寄来的，就是他因为跟些不三不四的人干仗被打烂了脑袋的消息。

她们现在更关心的是邝如英。

十二岁的邝如英从小就营养不良身体弱，动不动感冒发烧上吐下泻，因为南下奔丧的劳累和丧父的打击，在回来的火车上就发起高烧，昏睡过去怎么叫都叫不醒，这可要把她妈她姐吓死了。

现在看邝如英醒来还恢复了精神，一毛五的包子咬咬牙也买了。

邝如英看着她妈从一个包袱里掏出俩馒头。

她上辈子可是白案师傅，一双手简直可以说就是在面粉里头泡出来的，一打眼就看出来这馒头碱大了，而且掺了至少一半的高粱面，跟窝头没多少区别，想想那口感就觉得牙碜。

可叶萍和邝如虹一人一个就开水，吃的津津有味。

现在主食还要凭票，叶萍每个月三十斤，邝如英邝如虹姐俩还是孩子，指标更少，而且还要配百分之六十的粗粮。

平时在家里，棒子面高粱面窝头才是吃得最多的，娘仨领的那点白面宝贝的很。

因为邝如英从小身子弱，脾胃不好，白面基本上都默认是给邝如英吃的。这回还是因为难得出远门，本着穷家富路的念头，叶萍才在高粱面里和了白面。

邝如虹一个高粱馒头下肚，看见邝如英手里还捧着包子，不由得担忧问：“二丫，还难受不？你咋不吃？”

邝如英把手里的包子掰开，想了想，又掰一次，分成四份。

“我吃不了这么多。”

叶萍和邝如虹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惊讶。

二丫从小性格就独，自从她爸辞职下了海，她更是每天都想着跟着邝大庆去南方吃香的喝辣的，在家对叶萍和邝如虹都没什么好脸色。

平时连个烧饼都要悄悄独吞的二丫，竟然愿意把肉包子分出三份来？！

叶萍把包子推回去，“妈吃饱了，二丫吃吧。到站还得再做一宿车呢，你多吃点身上才有力气。”

邝如英又看她姐。

邝如虹明显有点心动，正在悄悄地咽唾沫。她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但也只比邝如英大三岁。

今年食物的姑娘正长身体，无时无刻不渴望着食物。

但她也说，“二丫身体还没好，你得多吃点。”

邝如英就觉得从醒来到现在，一直压在胸口的憋闷感突然一轻。

她上辈子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因为她有个弟弟，还有一对重男轻女的爹妈。

她从小到大都在拼命地为自己争取资源，哪怕是上学的一支铅笔，哪怕是吃饭时的一筷子鸡蛋。因为如果她不争，那些就都是弟弟的。

“你一个姑娘家家，以后还不是得依靠弟弟？”

“这么贵的水果，你这败家玩意也舍得买？给你弟弟留着，等他回来吃！”

“成绩再好有什么用？将来嫁了人啥用都不管，给你弟弟好好补一补英语才是正经！”

……

家的阴影笼罩着邝如英，甚至在她断绝联系出走，在大城市的五星级酒店打拼出一片天地的时候，她还会像没见过好东西一样，渴望独享一份蛋糕，一只苹果。在领到第一份工资那天，她花了好几百块买了一箱车厘子，一个人在家里吃到呕吐。

她终于不用“谦让”了。

——成为被宠爱和包容的对象，这是邝如英从来没奢望过的。

感慨只是一闪而过。邝如英拿起四分之一个包子，咬了一口。

好、难、吃！

包子馅是猪肉粉条酸豆角的，酸豆角发酵没到，又咸又硬。肉沫剁得那叫一个碎，跟土沫子似的，咬一口连一星肉丁都找不见，嚼在嘴里，还有股猪腥味。

最关键的是，这包子皮虽然是白面的，外皮却硬得一个劲掉渣，根本没有发面包子的暄软。

这些材料，居然做出这么难吃的东西来，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这一口价值四分钱的包子，吃得邝大厨的职业病要犯了。

——粉条焯水不能太早，这样包的时候粉条子才能不犯坨发黏，蒸出来才有那股软糯Q弹。猪肉馅里要搁葱姜水，四肥六瘦，花椒面拿开水一泼，拌上劲……

“二丫，二丫你发什么呆，吃呀！”

邝如英被喊得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捧在手上的包子才咬了一口。

她把剩下的包子推给叶萍和邝如虹，“妈，姐，你俩吃。”

不等两人说话，她又赶紧道：“我刚好，胃口没那么大，吃不下了。”

邝如虹犹豫着，看一眼包子，看一眼妹妹，再看一眼包子，又看一眼妹妹。她想吃，但是舍不得。

叶萍见二丫头着发了一通高烧竟反而知道了体贴她跟大虹，不由得眼眶子发热。她朝大闺女点点头。

得到了叶萍的允许，再看妹妹真像是已经吃不下的样子，邝如虹终于高兴地拿起了包子，两口就吞了。

吃的美得直摇脑袋。

“到底是一毛五的白面肉包子呢，妈，你也尝尝！”

叶萍知道她胃口大，只从包子上掐了一小块皮下来，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

她许诺道：“爱吃，过两天妈给你们包。”

邝如虹精神立刻一振，“包肉的？”

叶萍点头，“包肉的！”

***

邝如虹吃完了包子，依依不舍地嘬了嘬手指头上的油星。

叶萍拿起棉球，叫邝如英把袜子脱了，再给她擦脚心。

——这点儿酒精棉，还是她跟列车员磨破了嘴皮子才求来的。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驶入黑夜。

大姐邝如虹揉着叽咕作响的肚子，和妹妹一起挤在下铺上。

小桌板上的骨灰盒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谁也不去看它。

“诶，二丫，你没睡着吧？”

邝如英轻轻“嗯”了一声。

邝如虹翻个身，眼睛亮亮地看着邝如英，“二丫，你昏过去的时候梦见什么好东西了？珍珠奶茶是什么茶，好喝吗？”

邝如英一愣。

她姐姐还在继续问：“还有，巴黎是哪？”

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里，邝如英低声道：“珍珠奶茶好喝。巴黎……巴黎是个很漂亮的地方。”

在车祸意外身亡之前，她刚刚拿到法国蓝带厨师学校的入学通知。

只可惜，订好的机票没等到乘客登机。

也许，她真的做过这样一个梦，事业有成，富足安乐。而现在，上天给了她第二次机会，让她邝如英在重生四十多年前，也许，这一回她的运气会比上辈子好一点，凭自己的双手，她也能重新建立她的事业，拿到那张飞往巴黎的机票，把未完成的，未实现的，全都牢牢握在掌心。

邝如虹仿佛还回味着白天肉包子的味道，她无意识地吧嗒吧嗒嘴，被涌上的昏沉睡意一冲，后面想问什么也都忘了。

“我可不知道这么多……只要妈能给包包子就行……”

邝如英也被她带出了睡意。她迷迷糊糊的，什么奶茶，什么巴黎，什么四十年后的手机空调互联网，都在脑海中渐渐消退，只剩下一个白白胖胖，酸豆角粉条猪肉馅的大包子。

缺乏营养肚里没油的身体反应，让她也迷迷糊糊地吸了吸口水。

对，包包子。要挣钱，要过好日子。

她要她妈和她姐都吃上正经好吃的酸豆角粉条猪肉大包子！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啦，本章留评洒落小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