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夜无梦
高凤掀开车帘刚要跳下车,就见楚棠撑着身子跪在车辕下,后背瘦削单薄,琵琶骨凸起。
她想起上一世,她根本没把这新收的小奴侍放在心上,直接踩着他的背下了车,丝毫没有迟疑,也没回头看一眼。
如今留心,便晓得自己这一脚下去,得把楚棠踩去半条命。
她乃习武之人,高头大马上起来也是驾轻就熟,坐个车而已,哪里就需要脚凳呢,那是文弱书生才有的做派,于她而言不过累赘。秦英她们也知道这些,所以从来不准备。
“你起来,上一边去。”
高凤冷清的声音传到楚棠耳朵里,他整个人一僵,接着往前爬了几步,给高凤让出下车的位置。
少年有些不知所措。他只是想着既然已经跟了主上,便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让主上过得舒心,他和妹妹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但似乎,他急着表现,忘了自己的身份。一个下等贱奴,连贵主走过的路都不配碰的,又哪里有资格给主上当人凳。
楚棠有些心灰意冷。
可能是主上与他接触过好几次,却没把他怎么样,刚才在宴会上,还把自己的吃食赏给他,虽然理由令人羞耻,但赏了就是赏了。
所以才给了他可以近身伺候的错觉吧。
高凤走到门口,发现楚棠没有跟上来,一回头,看到人还傻乎乎地跪在那里,神情失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还愣着干什么,起来跟我回家。”高凤开口叫他的名字,“楚棠。”
楚棠听了,连忙要往高凤身边爬。
“楚棠,你给我站起来。”高凤见他如此,既心疼他十几年来被作践成这副样子,又有些气恼自己上一世对他不好,语气有些生硬。
多年练成的直觉,楚棠对人的情绪很敏感,他能感受到高凤生气了,却又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主上不快。
主上让他站起来,可话语中又带着怒火,楚棠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听命还是继续跪着。
只好讷讷地道:“主上息怒。”
高凤见他被吓到了,深吸一口气,声音放缓:“不要害怕,我不是冲你。你听话,站起来,跟我从这王府的正门走进去。”
楚棠睁大双眼,更不敢起来了,从正门走进去?那门后得有闸刀砍他脑袋吧。他就说,哪有那么好的事,偏让他遇到个好主子。看来还是要拿他做药引子,从正门走,是哪个老神仙说的要举行什么仪式吧。
正门,从来只有当家人一个人能走,只有在大婚娶正夫时,才允许正夫走那么一回,除此之外,就算是纳夫侍,夫侍再受宠,也得从旁边的角门进宅。
“奴,奴不敢,请主上饶命。”楚棠诚惶诚恐地磕头求饶,他不想死,他还想把玉儿养大成人。
“哎......谁说要你的命了。”高凤回到楚棠面前,冲他伸出手,“起来,这是命令。”
楚棠咬牙,看来是躲不过了。主上的耐性也是真好,若换个脾气大的,看他这么磨磨蹭蹭,早命人把他拖进去了。
是不是人家老神仙说了,得是被练药者自己心甘情愿进门,才有药效。所以主上才耐着性子跟他演戏。
可楚玉还在人手上,他不得不从。楚棠想着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对高凤道:“奴遵命就是。还请主上看在奴忠心的份上,让奴的妹子平安长大。”
高凤被他哭得莫名其妙:“行了行了,我答应你就是。你快起来吧,去梳洗一下,看你身上脏死了。”
楚棠自然不敢让高凤扶他,自己撑着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跟在高凤身后进了王府。
因怕药效不佳主上迁怒楚玉,他尽量挺直腰板,让自己走得四平八稳、心安理得。
门房值守的几个老媪都惊地瞪直了眼,以为楚棠是哪位家道中落的世家郎君,被殿下所救带回府,还让他走正门,这是要宠上天啊!可了不得,赶紧看清楚棠的样貌,仔细记下,免得哪天不小心冲撞了。
高凤走在前面,将人带到自己卧房,瞥到楚棠的架势满意地勾了下唇角。
楚棠卑躬屈膝不是他的错,任谁从小就受到非人的严苛管教也会如此。
没关系慢慢来,大不了十年二十年,她总能把人掰过来,让他堂堂正正立在这人世间,淡忘曾经遭遇的苦楚,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再仰人鼻息,不再小心翼翼。
到了卧房门口,高凤推开门,楚棠又不肯走了。
按方位,这里是王府主殿,装潢雕梁画栋,窗棂上都嵌着五彩琉璃,廊下栽着几株海棠,没到开花时节,枝干光秃秃的,挂着一轮弯月,平添几分萧瑟。
不用猜也知道这是主上的屋子,不是他能踏足的地方。
正在此时,秦芳带着几个侍女,提着灯笼走了过来:“殿下回来了?屋子已经收拾好了,属下备了热水,您沐浴过早点歇息吧。”
高凤点头,她看了眼楚棠脸上的伤,没问什么,此时已是三更,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不迟。
“给他也备上热水,让他梳洗。再拿些伤药过去。”
高凤说完便径直进屋,两个侍女端着换洗衣物和香薰跟了进去,回身轻轻掩上了房门。
“楚郎君,跟我来吧。”秦芳举止文雅,不似秦英那般粗鲁,对楚棠温和有礼,做了个请的手势。
楚棠躬身又要跪,秦芳赶紧拦住他,连叮嘱带吓唬:“楚郎君万万不可。我们高殷国的规矩,奴隶认了谁做主人,便是那一个人的奴隶,跪只能跪主人和比主人身份贵重的人,除此之外,没有主人的命令是不可以随便跪旁人的,你一定要记住了。在高殷,除了陛下和皇太父,再没有比咱们殿下身份更高的了,需要你屈膝的地方,可没多少。”
秦芳一边说一边在前面带路,楚棠只好唯唯诺诺跟在后面,无论秦芳说什么,都点头称是。
“还有,殿下吩咐过,进了府以后,你要是拜了谁,谁就得自去军务处领十军棍,小郎君你行行好,走路可小心脚下,别平白害了我们。”
楚棠愕然:“是,是,奴一定小心。”
“还有称呼,你对着殿下怎么自称,我们管不着,但对别人,不能以‘奴’自称。”
楚棠闭上嘴,不敢说话了。他幼时牙牙学语,第一个会说的字便是“奴”,不让他说,他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很快,秦芳将他带到西厢,一排三间屋子,虽然不大,但样式精巧。
“东西都备好了,你进去自取自用,想来你也不习惯有人伺候,我就不叫小侍过来了。楚郎君早些歇息。”
秦芳说完便要带人离开,楚棠终于按捺不住叫住她:“秦大人......”
秦芳停下,等他说完。
“秦大人,奴......我妹妹她怎么样了?”楚棠鼓起勇气问道。
“哦,你不用担心,有乳父带着呢,吃了奶已经睡着了。你要是放心不下,明天可以求了殿下恩准,过去看看。”
“好,多谢秦大人。”
秦英等人走后,楚棠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此时夜深人静,他仰头望向夜空,月朗星稀,万籁无声。
以前他疲于奔命,从没心情欣赏什么夜色,总是把头深深地埋在地上,生怕惹得哪位贵主不快。
现在,他不再是宝簪国最下等的贱奴,而是主上一个人的奴隶,秦将军说,主上身份尊贵。那以后,是不是只要他老实听话,勤快能干,让主上满意,就没有人敢肆意欺负他和妹妹了。
他把目光投向北侧的正殿,那里灯火通明,隐约有人影晃动,楚棠立在原地看了许久,直到正殿的灯火熄灭,楚棠才回身,推开了西厢的房门。
摸黑进屋,楚棠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室内的黑暗。
走到桌前,打着火镰,看到烛台上插着一支手腕粗的乌桕烛。他想了想,还是点燃了。
乌桕烛不算太贵重,但以前在宫中,也只有主子才可以用。
有品级的掌事每月都能领到一些赏赐,也不怎么舍得用,平日都用豆油灯,家里来人了才拿出来显摆。
而像楚棠,天黑了就是黑了,如果活没干完,就摸黑做,干完了就回庑房睡觉,点灯那是没有的事。
但既然秦将军说了,屋子里的东西他可以自取,那便是能用的吧。
楚棠就着灯光,打量屋里的陈设,一看之下愣在当场。
他难不成是主上失散多年流落在外的亲弟弟?
这屋子,也太奢华了。
就是宝簪最受宠的惠湘君住的软烟阁,也不过如此。
这是一排三室的套间,中间用花架屏风隔开,他站的地方是个花厅,窗下方桌,桌上一个大肚瓷瓶,里面供着清梅。
里侧是一个软榻,榻上矮几香炉,旁边摆着棋盘、琴匣。
花厅左手边是书房,右手边是卧室,卧室又用隔断一分为二,里侧是浴房,外侧靠墙是一架雕花大床,床边有梳妆台,落地铜镜能映出整个人影。
这哪儿是给奴隶住的屋子,这是给未出阁的小郎君准备的吧。
楚棠把手举到眼前,上面满是血污,他又走到卧房,在铜镜前站定,看向镜子里的人。
破烂的衣服,满身的泥泞,青紫的面孔,与这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格格不入。
倒像是鬼鬼祟祟溜进来偷东西的小贼。楚棠自惭形秽,又惶恐不安。
呆立半晌,他忽然跪了下去,四肢着地在镜子前爬了两步,看着镜中的人也跟着卑微下跪,脸上挤出一个悲喜难辨的笑。
他不敢动屋子里的东西,也不敢上床睡觉,蜷缩在床柱边上。
想了想,澡还是要洗的。主上嫌他身上脏,不洗干净明日恐怕要挨罚。
他来到浴房,将整个人浸到温热的水里,闭上眼,感觉此生都没有这么放松过。
第二日,高凤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也许是将楚棠寻回身边的缘故,她一夜无梦睡得很好。
她随便挽了个发髻,换了一件藕荷色襦裙,见秦芳一个人来上值,便问:“你阿姊呢?”
秦芳无奈笑笑:“让她那侍夫绊住了呗,小别胜新婚,昨日颠鸾倒凤不知折腾到几更,我在隔壁院子都听到了。”
“......”
高凤脸上有些挂不住,真是多此一问,便岔开话题:“不管她了,你去把楚棠叫来。”
“是。殿下,早膳也摆在屋里么?”
高凤点头。
不多时,秦芳吩咐人把早膳摆上,楚棠也到了门外,踌躇着不敢进来。
他刚才问秦芳,给他安排什么差事,秦芳说不知道,只让他到主殿来,说殿下通传。
楚棠也不敢多问,跟着来了。但他紧张得手心冒汗,他没学过怎么在主人面前伺候。进餐流程、布菜顺序、劝膳的吉祥话,他全然不会,甚至连菜色都没几样叫得上名字。
说白了,他就不是块贴身伺候主子的料,还是挑水劈柴,去塘里凿冰比较适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