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苏允棠
第二章
永乐宫,椒房殿。
天色还未大亮,便已有十几个粗使宫人冒着凛冽寒风拍响了永乐宫大门。
去厄看着这些来势汹汹的人并不意外,刘景天那个忘恩负义的,说要废去永乐宫的一应中宫服用廪给,叫娘娘圈禁思过。
椒房殿里的二十四个宫人、凤冠袆衣、凤銮仪仗,昨夜便已撤了,剩下的,还有明黄的料子衣裳、带凤的首饰纹样,以及各色的琉璃杯水晶佩,越州瓷琥珀盏,珊瑚玛瑙,金石美玉……
按照圣旨,这些皇后才能使用的世间奇珍,都需一一收拾出来。
负责这项差事的太监姓袁,最是个“聪明”的,见皇后倒了,便打定了主意要靠着这次的差事露脸,好在贤妃娘娘面前谋个前程。
抱着这样的心思,袁太监一进寝殿,便先盯上了殿里楠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
这是前朝内造司耗了三年,费了无数奇珍打出来的好东西,上设顶盖、下承底座,床柱都雕成了凤凰于飞,麒麟送子的祥瑞,四边的扇面可以随心开合,又用象牙与丝楠雕了垂丝海棠的花样,奢靡精巧,富丽堂皇。
但袁太监盯上这拔步床,却不单单是因为它珍贵,而是因为这床一开始,是打算送去贤妃娘娘的荣喜宫,后来陛下见了,却说这扇面上的海棠合了皇后的名讳,又有这凤凰于飞的雕花祥瑞,哪里是妾妃能沾染的?
一句话,便生生打了贤妃娘娘的脸,床也被搬来了永乐宫。
有这样一层渊源,袁太监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礼都不行,就示意跟来的粗使内监们,先将这床拆了去。
这样的宽阔至极的拔步床,一旦装好,是搬不出去的,只能现拆,象牙透犀都是精贵东西,不是专门的匠人,撬动之中难免会有磕碰损坏,连几个动手的粗使宫人,都忍不住面露可惜。
可这床真正的主人皇后娘娘,全程却只是端坐窗下,平静的毫无波澜。
身为将军府独女,苏允棠是见惯了好东西的,更莫提若不是刘景天开口,她一开始都并没打算用这憋闷的拔步床。
在这叮叮当当嘈杂声中,被圈禁的皇后甚至有些出神,悠悠想到了她新婚时的架子床。
那时刘景天虽成了南王,可前朝昏聩,各路义军足有七十二路还多,自封为王的更是数不胜数。
天下未定,战事四起,自然没有耗费一年半载慢慢走六礼的闲暇,刘景天从求娶到成婚只隔了五日,不过是在城中临时占下一处三进的宅院,匆匆布置几日,便当作了他们成婚的新居。
没有什么琥珀盏、琉璃杯,合卺的酒器都是刘景天亲自劈了匏瓜做了两只瓢,架子床更是带着一股新上的清漆味,晃动厉害时还会吱呀作响。
旁人说她是受了委屈,苏大将军的女儿,容色妍丽,大方爽朗,这样的出身容貌,便是配天家皇子都使得,却便宜了一个出身卑贱的反贼,实在叫人叹息。
可苏允棠并不觉着卑贱反贼有什么不好,她唯一担心的,是时隔多年,人心易变,现在的南王还会是灯会上那个让她心动的少年吗?若是他在外头变得油腻丑陋,庸碌可憎,她不喜欢了怎么办?
短短五天叫她度日如年,直到在新婚之夜,看到面前一身红衣的少年将军。
他足足窜高了一头,喜庆的红袍皂靴衬得他颀长白皙,英姿勃发,原本的年少意气,在磨砺中成了运筹帷幄,凌厉沉稳,乍一看来很是威严,可左右无人时,一双桃花眸弯起,眉宇间却仍是熟悉的得意疏狂:“哪来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咿?原来就是本王的?”
苏允棠扑哧一笑,原本隐隐担忧的心,便忽的落到了地上。
她无比庆幸自己的好运气,分隔多年的刘景天没有变丑,也没有变心,仍旧是那个疏狂惫懒,在上元灯会上将她护在身后的刘三宝,还比从前更加的有趣贴心。
他会记得她觉浅,自己早出晚归,便都主动睡在外侧,免得惊扰了她,她素来喜洁,从不在床榻间吃东西,可心疼刘景天忙起来无暇用膳,时常半夜饿醒,特意在床头日日备着攒盒,装满肉干点心,刘景天欢喜得一声声阿棠叫的她脸红心热,事后却在床外多加了一张长凳,吃东西时都会特意起身躬身,免得吃食碎屑掉在床上。
他会知道她不耐内宅憋闷,但有闲暇便会陪她玩乐游逛,陪她挑选颇有野趣的海棠钗环,泥人玩偶,为她亲手端来酸梅汤,实在腾不出空闲时,还会干脆带她直入军营,令兄弟臣属亲近拜见,全心信赖,毫无顾忌。
……
那是他们夫妻最亲密快活的日子。
之后南王势力愈大,直至称帝登基,他们的吃食用物越来越精巧富丽,积年的宫人个个殷勤伶俐,不需她躺在散着漆味儿的架子床上忍受扰人的吱呀声,更不必刘景天半夜里做贼似的悄悄摸出床头的肉干果腹——
可与此同时,那个为了她,会委屈自己躬身踮脚,屏气息声的少年声影也渐渐模糊,一日日成了如今的煌煌帝王。
“哐当──”
突然响起的碰撞声打断了苏允棠的回忆,她闻声望去,是宫人搬动床廊上的博山炉时不知机关,炉身是连在矮柜的,蛮力之下,失手将镂空的炉盖摔在了地上。
回忆起的温情,让眼前的狼狈显得越显刺耳,连苏允棠记忆中的新婚燕尔、缱绻旖旎都蒙上了一层怀疑的阴霾。
刘三宝当真是登基称帝、大权在握之后,才变得孤家寡人不容置喙的吗?
还是他原本就是这样的寡恩凉薄,当初的亲密深情都只是迫于形势伏小做低,如今一朝得势,便迫不及待翻身清算?
博山炉盖弹了两下,正好滚落在了她的眼前,铜制的炉盖与金砖碰撞,发出清脆的漓漓轻响。
苏允棠眨眨眼,在这悦耳的声响中回神,都到这步了,她居然还在纠结曾经的情投意合是真是假,这也太可笑了。
她苏允棠,什么时候成了这样拿得起放不下的黏糊性子?
有这功夫,倒还不如好好打算打算,被废去中宫供养之后,她和去厄要怎么过好这个寒冬。
直到这时,苏允棠也才发现,不单是拔步床,只这么会儿功夫,盆中的银丝炭,箱里的孔雀裘,窗下的杂宝景……只差将糊窗的明纸都扒了,往日温暖和熙,端方典雅的椒房殿,已然变得一片狼藉,活似是刚刚被抄了家。
“心存大志”袁太监却还不满意,他摩拳擦掌的这空荡凌乱的椒房殿转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去厄看守的两只楠木嵌百宝的小箱箧上,装模作样的告罪:“皇后娘娘恕罪,小人们也是奉命行事,早些收拾干净,免得耽搁您这儿的清静自省不是?”
不需苏允棠开口,早被气的不轻的去厄便已喝道:“这两只箱笼是娘娘进宫时从大将军府带来的,且轮不着你们动!”
大将军的三个字,即便如今仍有分量。
袁太监有些可惜的咂咂嘴,却还不罢手:“要这么说,旁的倒是收拾干净了,只剩一桩,去厄姑娘您……是不是也不能再留?”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刘景天只说了废去她皇后的服用廪给,却没提要降到什么程度。
皇后往下有三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这些品阶无论哪个也不至于一个贴身侍女都不能用,袁太监这话,显然是已经将她看作了庶从罪人。
苏允棠微微蹙了眉头,旁的就罢了,唯独去厄,是她身边最后的贴心人,主仆二人决计离不得。
去厄面色一变:“我是苏家婢,又不是宫娥!凭什么走?”
袁太监皮笑肉不笑:“上头可没说皇后还能留人伺候,这只怕不合规矩啊?”
苏允棠抬眸,第一次正视起这袁太监,片刻后,与他招了招手:“公公请近前来。”
袁太监闻言抬头,看见皇后娘娘正款款打开一只小些的楠木百宝箧,心下不禁一动。
这动作,这语气,怕不是皇后服软,为了留下贴身侍女,要拿出银钱来收买他?
从苏家搬来的箱笼,里头可都是苏大将军给女儿压箱底的嫁妆,该是多值钱的宝物!
想到这儿,袁太监的心口火热,规矩都顾不得,甚至干脆近前探了身子,打算好好看看木箧里都有什么,亲自挑上几件宝贝要出来。
这举动让苏允棠容色一冷,猛地抬腿,带着风声与闷响,重重落在了对方胸腹!
这一脚十足有力,袁太监本就粗壮,不防之下,脊背往后,竟当真如一只圆球般重重砸向了背后殿柱,磕得头破血流才停了下来。
皇后不是病了许久了?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袁太监晕头转向间,脑子里第一个泛起的竟是这样的嘀咕,慢了一步才察觉到胸口的闷疼,憋得他涨红了脸。
但这还未完,苏允棠见人爬起,又抬起双手,做了一个抽东西的动作。
直到这时,袁太监才隔着血迹看见,皇后娘娘从木箧拿出来的哪里是什么宝物银钱,那擦一声抽出来的,分明是一把寒光闪闪的神兵短匕!
手持利刃的苏允棠的声音冷静:“你说,本宫若是将你手刃当场,这宫中上下,可有人会为你出头?”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却比短匕上的寒光更让袁太监心惊。
自然不会,废后的圣旨一日未下,苏允棠就一日还是这刘氏国母,堂堂皇后,圈禁之中杀了一个冒犯的内监,谁还能让她赔命不成?就是贤妃过来,也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眼看那短匕与自己的脖子越来越近,袁太监憋红的脸色一白,连滚带爬起身,便想夺门逃命。
可去厄已经冲了上来。
她原本就是苏允棠中元节上险些被拐之后,才被大将军送去女儿身边侍女护卫,颇有几分功夫在身,见人要跑,上前一个反手擒拿,便死死将袁太监按在膝下,爽快接口:“主子说的是,今儿个死一个,杀鸡儆猴,往后咱们这椒房殿里说不得还少来几个逢高踩低的狗奴才呢!”
袁太监的脸贴着金砖,顾不得呼痛,只是含糊求饶:“娘娘饶命!小人……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啊,是贤妃娘娘派小人来的!”
去厄满面怒色:“果然又是这董贱人!”
袁太监血泪糊了满脸,很是能屈能伸:“娘娘大人大量,别和小人一般见识,小人这就把能留的都给您送回来!”
去厄还气不过,倒是脊背挺直的苏允棠催促道:“罢了,事已至此,留些有用的吧。”
说着,苏允棠将手中短匕重新放回木匣,匕首与匣中沉沉的弓羽相碰,发出金石般的清鸣。
她是威武大将军的独女,嫁妆里最贵重的箱笼,原本也不是什么珠宝金银,而是匕首长弓,是她自幼练就的坚韧与锋芒。
去厄闻言一顿,想到眼下情形,也没了教训小人的心思,只是按着袁太监,叫他拣那些厚实没纹绣的被褥衣袄搬了回来,取暖的手炉茶炉汤婆子和银丝碳,连带着小厨房里能搬的吃食点心、碗筷调料都一起都送回了内室。
但也就是如此了,一个袁太监再是大胆,也就是多留些东西,便是当真杀了他,也不可能叫他从外面再送用物进来,去厄见实在搜不出什么,就逼着袁太监将身上的银钱佩件都掏了出来,才一把将人推出了门去。
袁太监鹌鹑似的领着人落荒而去,宫门便立即落了锁。
至此,除非刘景天圣意回转,否则,她这刘氏的第一位皇后,便只能圈死在这永乐宫。
想到这个,连一向心大的去厄都难得的有些怅然,可还没来得及感慨,就听见一旁傲若寒霜的苏允棠大声求救:“去厄!快快快来,快扶我一把!”
去厄吓了一跳,回头看见皱着眉头不敢挪动的苏允棠,便也立即反应过来:“是不是腿疼?我都忘了您带着伤!快坐下让我瞧瞧,可是疼得厉害?肿了没有?奴婢这就寻人叫太医!”
倒不是她大惊小怪,寻常人贸然动脚最多也就是闪着筋骨,可娘娘三年前祭天跪拜时受了算计,膝盖上留了暗伤就一直未好,便是一遇上雨雪变天都疼得要命,哪里禁得住用这么大力气踢人!
去厄担忧又自责,苏允棠口上没说,心中其实一样小心凝重。
折磨她三年的膝盖暗伤,她自己怎么会不记得?实在是那袁太监太过冒犯,她一时忍不住才冲动出腿。
踢了人之后,其实苏允棠自个也有些后悔了,只是不好说出口,又不敢挪动。
她是立在原处一动不动才没觉着如何,要是一抬步弯腿,就立马疼得她站都站不住,跪到地上去呢?
气势都摆出来了,总不能叫人看了笑话去,这才一直咬牙撑住场面,直到人都走远了,才忙着叫去厄来扶。
苏允棠缓缓吸气,在去厄的搀扶下,小心翼翼的慢慢抬腿。
她打小就最怕疼,幼时父亲带她骑马磨红了腿,不算厉害,她要面子不肯说,回来擦药就偷偷掉眼泪,连着哭了好几天──
何况是这样刺骨的暗伤。
可看去厄急的眼眶都红了,苏允棠仍是不露声色,决心再疼也装得没事:“别急,没事,我没用多大力气,你看我一点也不……”
偷偷咬牙的苏允棠顿了一顿,缓缓的弯了弯膝盖,迈步向前声音也有些犹豫了起来:“不、疼……哎?”
“怎么了?”
去厄的焦急询问里,苏允棠紧闭双眼迈开一步,黑眸瞬间猫儿般惊喜圆睁:“不疼?居然真的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