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兰花笑(二)
凡间仙门多隐于灵山,逢乱方出,常人不易得见。
此外,仍有一些散修,自称师祖,在红尘中建门立派。于得道修士而言,他们是旁门左道;于凡人而言,他们却是座上宾。
云窈曾听过天越宗。
道是宗门上下皆为弃婴,老师父将他们培养成小道士,念经做法、风水算命,肯花钱便有人应。
所行非恶,是以仙门不曾干涉。
只眼下云窈成了精怪,见天越宗便如临大敌。若是没有怀中女婴,她们变回原形即可,道行浅的自然辨不出。
花九俨然慌了神,一时没想到这一层。
云窈已知女婴便是破庙中的老妪,此行定然有惊无险。却仍被花十五的情绪感染,生出几分紧张。
“姐姐,把她藏起来吧。”云窈拦住花九,颤声道,“这孩子若不哭,便是与你我有缘,道士走后我们把她带回去。她若哭了……也是她的机缘。”
花九美目微睁,似是意外妹妹的态度转变:“你不怨我?”
云窈轻轻摇了摇头,一如当年的花十五。
她们将女婴藏至筐中,自己则化为檐下兰花,静待天越宗众人走过。
果不其然,无人发现异样。
花九松了口气,欲探头看看孩子,绿茎因扭动发出极轻微的声响。不料一位面容青涩的少年蹲了下来,他手持桃木剑,眯眼望着花九。
时间静止了一瞬。
正当云窈犹豫着是否要出手,却听远处有人喊道:“小师弟,快跟上!去晚了可就没酒喝了。”
少年厉色顿消,小跑着离开巷子。
花九就此收养了女婴,取名为笑笑。
兰花精吸食晨露为生,人族却需各种繁琐东西。于是她们在偏远山村住下,白日里摘果酿酒,再由花九带去集市换物。
笑笑性子静,成日吃喝睡笑,久而久之,花十五也不厌烦她。
当一岁半的笑笑在田埂边晃着小脚,朝花九甜甜叫了声娘亲。云窈瞥见,有晶莹的水珠自“姐姐”眼眶中坠落。
转眼间,时移物易,云窈立在一处山庄里。
六岁的笑笑伏于小案前习字,见她发愣,喊道:“小姨,可是要出门?”
云窈含糊应了声,推门而出。
这地方给她的感觉甚是熟悉。
身为皮影人偶,又是飞升后方炼出人形,云窈不应当有这种错觉。可她闭眼,循着本能往东行了五十步,再伸手一够,当真从细枝上取下来一块玉符。
“怎么会……”云窈哑然道。
她凑近一瞧,玉符上刻有“顾钦”二字,许是年代久远,字迹有些斑驳。
云窈将玉符塞入袖中,心道,若能把它带出幻影,届时再琢磨也不迟。
梯田之下,作妇人打扮的花九正提着食篮往回赶。身后紧跟着一位道士,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师弟”。
云窈跃至树上,隐去自己身形。
她见笑笑蹦着去够食篮,遭花九打趣道:“哪里来的小馋猫,去,先净手。”
这时,小道士从天而降,将笑笑拉至身后:“妖孽,快快现出原形!”
兰花精并不善战,花九登时摔了个趔趄。
笑笑不管不顾地挣脱,哭喊着奔了过去:“娘——”
小道士摔出一张符,将花九定在原地,又朝笑笑斥道:“妖如何能是你娘亲!”
很显然,他不似正统修士那般研习过各族由来,只当非人族类俱是妖。
而花九在他眼中,更是以孩童为食的恶妖。
笑笑见娘亲身上长出青绿花茎,非但不惧怕,反倒哀求小道士:“我娘不是妖,她是兰花精怪,求道长放了她吧。”
花九嘴角溢出鲜血,整张脸苍白得不像话。
云窈心下一紧,却发觉并非是十五的情绪波动,想来那时她并不在此地,只好长吁一声,静观其变。
小道士见笑笑哭嚎不止,故作板正的面上出现松动,终是撕去了花九身上的符纸。
花九感激地点点头,解释道:“六年前,我在扬江边捡到这个孩子,原也只是不想她冻死,不知不觉竟放在身边养了好些年。”
笑笑紧紧搂住娘亲,闷声恳求:“娘和姨姨不曾害过人,家中也只有我一个食荤腥,道长不要抓我娘。”
花精与人族做母女,闻所未闻。
小道士自然不信,却也无法痛下杀手。
见状,花九提议:“我知道长不会信这一面之词,索性我们母女俩借住在庄内,道长得空时过来看看,时间久了自然会有答案。”
倒不失为一个办法,更何况山庄主人并未出钱雇他,小道士颔首:“我会再来的。”
就这样,他由半月来一次,变为三五日来一次,而后几乎日日都要来。
每回还拎着笑笑爱吃的板栗烧鸡。
云窈知道,他爱上花九了。
正如她听过的皮影戏——
男子眼神无时不刻在跟随女子,当女子回头,他又很快偏过头去,状似无事发生,羞意却攀上耳尖,红如二月花。
当云窈再次以花十五的身份出现,花九拉着她的手,含羞带怯:“十五,这是、这是你姐夫。”
小道士涨红了脸,平日里伶俐的嘴偏偏发不出声音。
云窈点头问好,又遭笑笑抱住大腿:“小姨,我好想你,你在族中过得好么?”
花九将女儿牵走,小道士这才出言解释:“笑笑如今已是大姑娘,我同你姐姐想把她带去镇上生活。人族不能离群而居,笑笑也终归要谈婚论嫁,不过你放心,我会保护好她们。”
原来这便是姐妹二人分开的理由。
花十五回了适宜精怪修养的山谷,花九则随小道士迁去镇上。
云窈透过幻影,见到花九日渐暗淡的命星,她喉头微哽,抬手摸上眼眶,依旧是干涩一片。
眼前景象再次变幻,这一回,云窈来到一处院落中。
她化为皮影人偶,贴上檐下灯笼。
屋中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是笑笑照着书籍在学打算盘。花九则站在窗前煨汤,容貌不曾更改,瞧上去倒像是笑笑的长姊。
“为何阿升还未回来。”花九心下不安,却还是换上笑脸,盛出一碗汤,柔柔道,“笑笑先喝,不必等你爹。”
却听院门上悬的风铃晃了晃,花九喜上眉梢,踩着小碎步往外走去。
院中没有她的丈夫容升,却有一个身穿天越宗长袍的老道。
“就是你这精怪勾引贫道小徒?”
老道眼毒,一眼辨出花九并非妖族。
花九登时心生希冀,盼他念在自己不曾行恶的份上高抬贵手:“花九见过道……长……”
一柄画着符文的长剑捅穿胸腔,带出一簇芽黄花瓣。
知这花精必死无疑,老道震袍离开,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幻影出现波动,意味着笑笑的执念将要形成。云窈变回原本面貌,朝花九问道:“我该如何做?”
“姑娘……”花九拢了拢胸腔中不断涌出的花叶,生怕自己这番模样太可怖,“能否、能否替我理一理头发。”
云窈依言将花九鬓角的碎发拨开,语带哀伤:“和平日里一样美。”
花九放了心,朝屋中唤道:“笑笑~”
“嗯?”笑笑趿拉着绣鞋跑了出来,“可是爹爹带好吃的回来了!”
却见花九虚弱地倚在云窈身上。
花九安抚地拍拍女儿,道:“为娘本想等你及笄后再离开,只可惜镇上灵气稀薄,身为花精,娘不得不离开你回谷中去修养。”
笑笑鼻头通红,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娘,你尽管去,女儿已经十三岁了,能顾好自己。待娘身子好了,记得回来看我便是。”
云窈忽然忆起花九曾说过的话,她说笑笑这孩子逢人便笑,不哭不闹。
“好孩子。”花九衣裙下的身躯正在消散,她勉力说道,“为娘只盼你平安度过此生,若见了你爹,告诉他,好好活下……”
话音未落,花九消散成万千星光,最后化为一枚不起眼的兰花印记,附在笑笑耳后。
下一秒,云窈遭幻影挤开,回到破庙之中。
她喉头发紧,缓缓道:“笑笑,你后来过得好吗?”
老妪一怔,旋即重重点了点头。
“十五岁那年,我遇到一个不错的男子,与他成了婚。待第一个孩子出生,爹爹才离开我们往南行去,说是要见见娘亲生活过的地方。后来我又有了女儿、孙儿,这一辈子称得上是平安顺遂。”
只可惜,再未见过娘亲。
晚年时,老妪曾同夫君提起过此事,二人远赴千里求神拜佛寻仙,俱是无疾而终。
弥留之际,她想,若是成了鬼魂,会否比凡人要容易寻得精怪消息。
于是,老妪变为一道怨魂,日日徘徊在城东破庙。
只因此处常有外乡人躲雨,她盼着能从行人口中听到未名山谷的消息,听那个永远不会变老的女人,再柔声唤自己一回“笑笑”。
云窈于老妪而言,犹如上天垂怜而施下的神迹,她魂态波动,颤声道:“仙人可知我娘亲去了何处?”
云窈变出一面小镜:“可见过这枚印记?”
因是魂态,老妪耳后的兰花印记泛起幽光,反倒比生前好辨认。
“她果真……”老妪会意,“原来她一直都在。”
她早该想到,娘亲那么爱自己,若还活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看她。
云窈犹豫一番,问:“我此番探你的执念,是为收集世间的感人故事,日后制成皮影戏。你希望我在戏中,为你和花九编一个母女团圆的好结局么?”
老妪释怀地摇摇头:“不能相守的确可惜,却因如此,世人方能领会一个精怪的勇气和爱意。是爹娘让我知晓,世间有能超越血缘和族类的爱,我已经得到了最珍贵的结局。”
语罢,老妪朝云窈一揖,继而魂态变淡,往生去了。
云窈在名簿上记下“花九与笑笑”,正欲放入芥子袋,却见玉符自袖中掉落,撞击在石板地上,发出极清脆的“啪嗒”声。
这东西,竟跟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