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赌局
云裳在府上听着云霆给她请来的戏班子,下人端来水果零嘴的时候,她一侧目,正巧看见了从外面走进来的云霆。
“爹爹是刚回来?从太子那里回来的?”云裳用指尖拈起一颗圆润鲜红的果子,送入唇中,轻咬一口,随意问道。
面对一下子就猜中了自己行迹的女儿,云霆动了动眉,没有否认,只是沉声道:“不过和他说了几句话而已。”
云霆表面上的气势做足了,但是在面对云裳的时候,还是有些下意识地心里发虚,不敢看她的眼睛,怕女儿因此埋怨自己。
谁知云裳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并无什么变化,只是拿起一颗葡萄,慢悠悠地剥好皮,送到云霆的唇边:“爹爹吃。”
云霆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显然没有想到云裳的表现居然这么淡然,他接过葡萄,硬着头皮开口:“裳儿,你不怪爹爹吧?”
云裳没有立刻回答,她在瓷盏中净手,抖落晶莹的水珠,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利落擦好,径直提步下了观台,回头对云霆粲然一笑:“剩下的戏折子爹爹先慢慢看,女儿有事要先走了。”
留下一脸茫然的云霆。
云裳走得很快,甚至用上了小跑,她奔到府门,弃马车不用,亲自骑上骏马,扬鞭踏镫,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霍宁珩的休养之处。
嘉宁帝先前给了她便宜,令她在寻霍宁珩的路上不会受到阻拦。
直到到了居所近前,外面的护卫发现了她,回头报给冯闻,冯闻提着夜灯出来,对她的到来很是吃惊:“云小姐,夜深露重,您怎么来了?”
“冯公公,我要见殿下。”云裳垂眸轻声道,“我担心殿下会出事。”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飘散到夜空中,不一会儿就被风吹散了,但落在冯闻耳中,却是如雷声贯彻,脑中反复嗡鸣。
冯闻有些懵住了,片刻后反应过来,声音都起了颤:“云小姐,您能否说清楚些,殿下会出什么事?”他的脑子被霍宁珩这些天来的许多事塞得满满当当,日日夜夜思虑不已,以至于在接受新讯息的时候,一时还无法快速处理。
风拂过云裳鬓角的碎发,她来的急,精致饱满的发髻已微乱,钗环松弛地插在上面,但她的脸,依旧精致美好到无可挑剔。月光下她的面颊白到发光,圣洁而又纯净,眸中藏着温柔但坚定的波光,这样的她,几乎没人会怀疑她说谎。
“冯闻,还请你快些开门,殿下……这时可能已经不好了。”云裳轻轻抬手,撩起了耳侧的发丝,“我父亲可能给殿下说了什么。”
冯闻一直很亲近信任云裳,此刻看她坚持,也信了大半,慌着跑去开门:“云小姐,你快随我来,殿下先前已经睡下了,就在这边。”
他急急地跑在前头,云裳紧随其后。
两人穿过了层层门厅,来到了霍宁珩的寝房门口,此时已经入了夜,室内熄了灯,安静得不像话,听不见里面的一丝声音,冯闻顿在了门口,不敢推门进去。
最后是云裳走到前面,推开了门。
进去以后依旧是黑黢黢的一片,眼睛适应光线后,可以看见自窗外洒入的月光,在所有物体表面,镀上了一层稀薄的银色,凄清淡薄。
冯闻试探性地问道:“殿下?”
没有人回答,他又提高了声音,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得到回应,甚至……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霍宁珩向来浅眠,更不可能故意装作没有听到,冯闻惶然地望向了云裳。
云裳接收到了他的目光,上前几步,走到了霍宁珩的床边,她掀开幔帐,弯下身子,贴在朦胧中的人影耳侧,轻轻唤了声:“太子殿下?”
这种距离,近到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好闻沉香,但依旧得不到他的任何回应。
云裳探手,在霍宁珩的鼻翼下方一探,还有呼吸,她又将宫灯提到他的脸侧,光线的映照之下,他的脸惨白如纸,伸手一摸体温,竟是比寻常人要凉。
云裳手中的宫灯掉在了地上,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冷静回头:“冯公公,快传太医。”
冯闻方才站在远处,看着云裳独自上去查探,自己却只能站在一旁,越发着急,心提到了最高点,此刻听她这样一说,胸中瞬间一炸,知晓是出了大事,也顾不上细问,便风一般地跑出去寻太医了。
一时间寂静偌大的室内只剩下云裳和霍宁珩两个人。
云裳屈膝跪在了床侧,这样的姿势使得她和床榻上的霍宁珩在高度上极为接近,暗夜中,她的眼睛像猫儿的眼瞳一样,发着幽幽亮亮的光,美丽而又莫测。
她望着半昏迷中的霍宁珩,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对他说:“殿下,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放弃吗,不可能的。”
她的瞳眸深深,声音偏执:“殿下,就算是死,你也还是我的。”
冯闻领着太医来的时候,床侧的夜灯已被点亮,云裳的脸笼在柔和的光线之中,她专心地望着霍宁珩,看上去温柔又淑雅。
冯闻心中的压力莫名就减少了一分:还好有云小姐在。
太医迅速地上前为霍宁珩诊断,云裳安静地待在一侧,视线却一直没有从霍宁珩身上离开。
“太子殿下这是中了毒,但我目前没办法很快判断出来是什么毒,只能先用常规的解毒剂压制一下,再寻求对应的解药。”太医诊断完毕,低声道。
冯闻焦急起来:“那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解毒的方法?用寻常的解毒剂,有用么,会不会对殿下造成什么影响?”
太医犹豫了一下,还是实事求是地说了出来:“我现在用的解毒剂,只能暂且缓解,而不能彻底解毒,太子殿下现在的情况看起来很不好,看上去像是——一下子中了很大剂量的毒,投毒者奔着致死的目的去的。如果天亮之前没法查明毒和解药,太子殿下或许有些危险,再多的,我也不敢妄言了。”
太医的话很委婉,但冯闻和云裳还是听出了其中深意:若不能及时解毒,霍宁珩或许有生命危险。
太医看了看两人,又看了看床上的霍宁珩,略有几分犹疑地说:“其中还有个疑点,我不是很明白,既然投毒者奔着毒害殿下的目的而去的,为什么不使用快速致死的毒药,也没有使用慢性的,很难察觉,无从分辨的毒药呢。”
云裳的眼睫毛一颤,和太医一齐看向霍宁珩俊逸却苍白的那半张脸,她心里心知肚明,还能有什么原因呢,只是因为,投毒人就是霍宁珩自己罢了。
使用这种毒药,可能是他存着今夜必死之志,但又还是对人间留着几分眷恋,更多的因由,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太医给霍宁珩服下解毒剂,说他应该不久后便会醒来,就先回去翻阅医籍了,冯闻坐不住,去太医院帮忙了,留下云裳在这里守着他。
云裳盯着霍宁珩的脸看了一会儿,眸中盘旋着漩涡,深思着什么,无人知晓她此刻心中酝酿的风暴。
她在分析霍宁珩的行为习惯,依照他现在的样子,应当是睡前服的毒,既然存了赴死之愿,就不太可能有心情和经历去清理现场,打扫残迹。
很大概率,霍宁珩没有用完的毒药,或者是毒药包装,就在附近。
云裳在四处搜寻了起来,很快,她就在霍宁珩的枕下,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纸包,被主人揉成一团,其中还残留着少许药粉。
云裳握着药包,心中已定,但却没有马上出声。
直到霍宁珩的睫毛开始出现轻微的颤动,她立马捕捉到了这一切,唤道:“殿下,您醒了?”
霍宁珩轻抖羽睫,慢慢地睁开了眼,只是他视力低下,就算睁眼了,也只能看见眼前景物模糊的轮廓。
从无边黑暗中醒来,重见光明的时候,他还有些怔忪,他不是服毒自尽了么?现在的他不是已经死了么?但为什么,醒来却发现还在人间,眼前甚至可笑地出现了云裳的幻象,甚至是她周身的香气。
霍宁珩内心挣扎许久,最终选择以这种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实际上他考虑良多。
很多种毒性强劲,能顷刻之间让人毙命,不会有被发现救下机会的毒药他并没有用,因为那些毒药,大多会让人七窍流血,嘴歪舌伸,那样子太过丑陋,他不希望以这样的模样,作为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印记。
更何况,他不想让云裳看到这样的他,哪怕只有一点可能。
于是他选择了这种毒药,寒花谢,此种毒药会让人像秋日的黄花一样慢慢枯萎,但却不会改变中毒人的相貌。
他会在深黑的夜里,在无人知道的角落,慢慢失温,逐渐苍白,犹如步入严冬一样,但除了惨白的面色以外,容貌和生前无异。
虽然如今他的这副皮囊也不值几个钱,但霍宁珩仍不希望它变得更糟。
付出的代价便是,他会在缓慢的痛苦折磨中,走向生命的终点,陷在表面上的昏迷中,意识却无比清醒,只是被困在了一个不透光的小匣子里,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却能清晰地感知到毒性弥漫全身的痛苦。
因此在之前,很少有人会使用此种毒药,市面上也流传甚少,太医方才才会一时无法确定名称。
当然,还有另外一层,霍宁珩不愿意承认的隐秘原因,他终究是在生命的末端,再次生起了对光明的眷恋,这尘世浮华万千,到头来,脑海里却没有缘由的,毫不讲理地,徘徊着她的身影,她的面容——他昏沉视线中的模糊印象。
以至于死前最大的遗憾,居然是无法用一双崭新的,明亮的双眼,好好看看她的模样,将她的轮廓,细细镌刻进他的心间。
对于死亡,霍宁珩没有遗憾,因为他死了,只会带来许多个好结果,他死得其所,他遗憾的,唯此而已。
但,为什么在死前,还要让他看见她的幻象,然而梦境和幻觉也一样不肯饶恕他,依旧让他只能看见她模糊的倩影。
徒生起无法排解的痛苦。
直到云裳又唤了他几声,甚至以手贴上他脸侧的肌肤,传来微妙的触觉,霍宁珩才恍然初醒,发现,他还活着,这一切不是幻象也不是梦,在他眼前的,是真真切切的,活生生的云裳。
“殿下,你身上好凉。”她轻触他的脸颊,停顿了一会,说道,“殿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霍宁珩浑身僵硬了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知道了他是自己服毒的,久未饮水,他的唇瓣干涩,喉咙也一同干到发哑。
霍宁珩无法回答,他更不可能将云霆对他说的那些话转述给云裳,他不是那种背后说坏话的小人。
构成他决定自杀的原因有很多,云霆无疑是最后那根稻草,但是这并不能怪云霆,因为他并没有逼他去死,最后的决定,是他自己做出来的。
何况云霆说的也没有什么错,反而因为太真实,所以才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云小姐,回去吧,现在是夜里,太尉大人会担心的。我中了此毒,已无回转之地,你也不要为我白白伤心了,你的人生还很长,我不过是其中短暂的过客,当你多年之后回首往事,会发现这已印象模糊,根本不值一提。”霍宁珩声音虚弱,夹杂着微微的疲惫和叹息。
“日后可以多听听太尉大人的意见,他不会害你的。”
这是霍宁珩留给云裳最后的嘱咐,千言万语说不尽,到了唇边只剩茫然,最终也只化作了一句。
没错,即使如今云裳到了霍宁珩的面前,他依旧不改死志,反倒看着她对他过分关心的样子,令他越发忧虑,越发觉得若是自己还在,就会牵绊住云裳,祸害她。
霍宁珩清楚这个药物的毒性,等到太医找到解法,恐怕他已经是药石无灵了,此药江湖上少见,当初得到时,为了以防万一,他将一同售卖的解药也买了下来,这样,旁人很难在短时间内得到解药。
他心中这样想,微微安定了一些,此时的他并不知道,云裳一直在看着他,将他所有的表情尽收眼中。
云裳伸手握住了霍宁珩的手腕,突然出声道:“所以说,殿下是决心赴死了吗?”
霍宁珩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问,默认了她的问题。
却见下一刻,她温柔如水的声音传来:“既然君决意如此,妾亦舍身相陪。”
霍宁珩愣在了原地,一时间无法消化她话语中的含义,直到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她手上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在他面前晃了晃:“殿下服用的是这种毒药吧,恰好,还剩一些。”
云裳的动作十分快,霍宁珩来不及做出任何举止的动作或发出声音,就见她仰头将手中之物吞了下去。
霍宁珩额头上青筋暴跳,手指猛烈颤抖,脊背上迅速生起一道道令人惧怕的颤栗,头一次在云裳面前表情失控:“云裳,你在做什么?!”
“殿下,我在做什么,你不是很清楚吗?”云裳服下毒后,反而轻松地笑了,她捧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下巴处,轻轻磨蹭,“这可是殿下您自己准备的毒药呀。”
“与殿下服用了同一种毒药,也算是生死与君同。”
“还有,殿下,像刚才那样,多叫叫我的名字,我很喜欢听,不要再叫我云小姐了,那样显得太生疏,可我是你的未婚妻。”她的声音微弱了一些。“殿下,就叫叫我的名字吧,以后我再也没机会听到了。”
毒性上身,云裳开始觉得四肢酥软,手脚发麻,但她的心脏却沉浸在一种极致的愉悦之中,完全抵消了身体上的痛苦。
她发觉,她很喜欢看到霍宁珩为她而失态,扯下他那所谓的以礼待人的君子面具,全身的情绪都为她而调动,哪怕是暴怒地嘶吼她的名字,她也喜欢听。
她知道自己是多少有几分变态的成分在身上的,但是她不在乎,她到底还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霍宁珩伸手探去,在云裳额头上摸到了一把冷汗,感觉到她的身体正在渐渐失温,他焦急又狂躁:“你吃了多少药粉?”
云裳虚弱中仍对他微笑:“剩下的所有的,我都吃了,殿下,我是决心要来陪你的。”
“我不要你来陪我,你……你真的是……”霍宁珩被气得一时失语,缓了口气才接着说道:“你听着,我书柜第二排中间处的书后面有个暗格,暗格的开关在我书案的砚台那里,你打开暗格,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那就是解药。”
云裳浑身发软,没有气力,于是她歪躺在床榻的外缘边上,半靠着霍宁珩的肩膀胳膊,唤来宫人拿解药。
“云小姐,这才是你的目的吧。”霍宁珩看着云裳服下解药,冷静下来,“你确实赌对了,我不会让你有事。”
“殿下,这不叫赌。”云裳的声音恢复了一些活力,“赌的结果是为了赢,只有唯一的一个想要去达成的目的,赌赢了赢得一切,赌输了一无所有。而对于我来说,无论是和殿下一起死,还是一起生,都是令人欢喜的,如梦一般的结局。”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好像不是在说着生死之事:“一起死,黄泉路上同乘舟,去月老处求个红绳,将我们的来生系在一起,一同生,我们会结发为夫妻,欢愉百年,白首同归。”
“殿下,对于我而言,这是一个必赢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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