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陆姑娘
晚间,大雨倾盆,风声呜咽。
黛玉身子向来弱,不期然,还是发起了高热。
不知是否因高热的缘故,她的神智都有些迷迷糊糊。
或明或暗烛火摇曳的恍惚间。
她好似看到了有个瘦弱可怜的小团子捧着好不容易收集的一绢袋落花,珍宝般抱着吭哧吭哧穿过她。
而她急切想去的地方,是不远处娘亲病榻前。
黛玉脚步不自觉跟上那个小团子。
记起来了,那是幼时的自己。
她跟随的脚步加快。
病榻前娘亲的眉眼依旧是那般温柔,正含笑着伸手轻揉她的小脑袋。
记得这日,娘亲精神好多了,甚至能起身接过那袋落花后又同她说了好些话,直到哽咽地说不出话才又定定看了她许久。
半晌,红着眼圈,满脸不舍的自柜子里摸出一个贵重的檀木盒子。
打开,里间是半截羊脂玉。
娘亲看着那玉,眼中闪过几分对旧事的怀念,旋即温柔的将玉挂在她脖子上。
面上是幼时的她看不懂的哀伤:“玉儿,娘怕是等不到了,只希望少时结下的善缘能在你危机时保佑你,身为娘亲,我却时时刻刻让你操心着,是我不够格,我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说着,娘亲便哭了,豆大的泪珠一颗颗,一滴滴顺着面颊浸湿她身下的锦被。
翌日,娘亲便撒手人寰。
那时的她并不明白死亡是什么。
只是当看到日渐消瘦的爹爹在那黑色棺椁前哭得肝肠寸断的模样时,泪水也不由自主地从眼眶中大颗大颗落了下来,打湿了麻布衣衫,也打湿了以往日日期盼着母亲病好的心。
葬礼在七天后,哭得失态的爹爹被那些见过的,没见过的亲戚拉开。
随后,那沉重的棺椁在她眼前缓缓被几个让抬走,抬走时随之响起的那声凄厉的唢呐成了今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那时她年仅四岁。
黛玉没有动,单薄的麻布衣摆在秋日冷风里翩飞。
她感受着那躺着温柔娘亲尸身的黑色棺椁一点点离开自己,走时那凄凉的风带到她的面上,有着刺骨的寒意。
旋即一阵天旋地转,世界猛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耳边充斥着奶娘、丫头们惊恐的叫喊声。
也就是这时,她才终于意识到。
躺在病榻上的娘亲不会回应她了,永远不会回应她了。
忽地,她感到十分委屈,随后,埋着头,蹲下身,悲伤极致甚至哭不出声。
她云里雾里,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回忆。
春夏之交的池水冰冷,又忆起了旧事,黛玉呓语胡乱喊着“娘、爹...别丢下我...”
背后激起一层冷汗,紧接着便发起了高热。
和衣而睡的紫鹃第一时间便听到姑娘说梦话,手忙脚乱爬了起来。
利落点燃烛火,掀开床帘,便见摇曳地烛火剪影里,难受到卷成一小团的黛玉面色涨红。
伸手一探,被烫得连忙缩回手,慌道:“姑娘?姑娘?雪雁!快去!快去!请二奶奶下帖子请太医来!”
雪雁应了一声,拿起外衣便冒雨跑了出去。
片刻,潇湘馆的丫鬟们皆被惊醒。
春纤忙端上凉水,紫鹃伸手将帕子浸湿然后敷在黛玉额头上:“再多拿几个盆几个帕子。”
吩咐完,紫鹃便左手握住黛玉的右手腕偏上一点点的地方,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沿着黛玉的右前臂内侧正中——自腕横纹推至肘横纹...
这是在太医来前能暂时降温的法子,紫鹃熟练得不行。
在太医来前能缓解姑娘的痛楚。
潇湘馆内行动的丫头们虽多,确井井有条,各司其职,半分不慌乱。
却说雪雁披着外套冒雨去王熙凤的屋子时,
两个半梦半醒看门的丫头被她这般宛如落水鬼狼狈模样唬了一跳,睡意全无。
“我们姑娘病了,烦请姐姐们通知二奶奶下帖子请太医来救救我们姑娘。”说完,雪雁才有空伸手擦了擦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两个丫头听完不敢怠慢,忙转身去请平姑娘。
平儿得知此事也是唬了一跳,先遣个伶俐的小厮去请太医。
吩咐完一应事宜后,目光才看向王熙凤屋内。
今夜,好不容易,贾琏也在...
“老太太年纪大了,好不容易睡下先别惊动,等明日再去说明。”
平儿吩咐完,神色不变,出了门看着面色焦急落汤鸡似的雪雁,温声道:“好丫头,太医我已经遣人去请了,你且先回去换身干净衣服,免得到时候不注意若病倒了,林姑娘跟前反倒没了人。”
雪雁含泪应了声,正要冒雨跑回去,平儿想了想,出声唤住了她:“我同你一起去。”
却说得了令就要出门去寻太医的小厮,才方出门便见常来贾府上行走的王太医车马已经到了。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车上下来的除了王太医之外,还有个样貌极其普通的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身后还跟着位高妇人一个头,垂头沉默提药箱姑娘。
晚间雨急风大,灯火昏暗,小厮有些看不清那姑娘的神情,不过只单看那张脸便是止不住的惊艳。
只见那姑娘穿着高领天青色的朴素长裙,松松挽着的发髻上除了并蒂的两朵素银珠花外别无他物。
虽有双多情的桃花眼但气质却十分沉稳,宛若初冬的月光,又清又冷,也宛若雪中的红梅,遗世独立。
小厮在那姑娘的美貌冲击下,缓了好一会,才忙将视线移到王太医脸上,急道:“王太医,当真巧了,园子里有位姑娘病了,二奶奶正遣我去请您。”
“嗯,我正是为那丫头而来。”王太医揉了揉因好几个晚上都被强行拉起来,抗议般突突突的太阳穴。
缓了一会,王太医看着身旁的中年妇人和那位美貌姑娘,介绍道:“这是我的师妹,姓陆,跟在后边的是我师妹的丫头,我特意请她们来帮忙。”
小厮一听,才将时不时偷偷瞟向陆姑娘的眼睛转向容貌朴实无华甚至有些土气的中年妇女身上。
就这?比他在府中见着的粗使嬷嬷还不如。
真的能生出陆姑娘那般美人?
怕不是后妈?王太医先前也没请过助手,今日是搞什么?当贾府是收容所?
定是这个师妹学艺不精,所以才这般提携着。
如此一想,小厮心中自是万分看不起,但王太医在旁却不敢显露半分。
口里哪有不应的?忙点头哈腰,喊两个人在前边打灯笼,又遣了打伞的丫头后,面上挂满讨好的笑:“如此,便有劳王太医同陆夫人、陆姑娘,请。”
说着,就有早便候着的几个丫头来打伞。
替陆姑娘打伞的丫头个子有些矮,她望着陆姑娘过于高挑的个子,正想着:
可能要踮脚才能不打到陆姑娘的头罢?
犯愁呢!
却见陆姑娘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接过雨伞,声音清冷:“可还有伞?”
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在摇曳的烛火里听起来分外暗哑,像是是感染了风寒未愈。
那小丫头一愣,摇了摇头:“就,就一把伞,没事,您拿去,我...”话未说完,看着那瓢泼的大雨,十分为难的抿了抿唇。
“娘。”陆姑娘哑声唤着,几步上前替母亲撑伞,又同替陆夫人撑伞的丫头说了几句后。
那丫头点头拿了伞来接屋檐下那个小丫头。
而难得享受被撑伞服务的小丫头看着前方将大半伞面都往陆夫人和药箱的方向偏,自己大半肩头都被雨淋湿的陆姑娘。
雨越下越大,周围声音烦杂。
她心中恍然,不知是何滋味。
似雾如烟的雨帘,由青灰色的天空缓缓垂下,翠翠绿绿的草丛、树梢,将富丽堂皇的贾府拢进朦胧烟雨中。
王太医同陆家母女一前一后快速地在雨夜中穿行。
待行百步,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竽翠竹遮映。
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不远处便是“潇湘馆”三个娟秀的牌匾。
小丫头注意到,前边的陆姑娘在看到潇湘馆的那刻,当即垂眸看向脚下不知何时沾染的泥水,又提起浸湿的裙摆,似还注意到衣带处有一出突兀的线头,脚步渐慢,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些许心情。
“乖女儿——”陆夫人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分外清晰,明显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揶揄:“怎么了?”
“无事。”陆姑娘飞速扯掉线头放入袖口,挺直了脊背几步上前,踏上回廊。
早便有得知消息的小丫鬟们已拿着干净的布鞋,第一时间放下,声音清脆:“准备匆忙,恐不合脚,还请太医们谅解。”
因病情紧急,陆夫人和王太医点了点头后便胡乱换了鞋子往里间而去。
但陆姑娘却在廊下犹豫了片刻,才将浸湿的鞋换下,试了试,有些紧但也还能忍受。
小丫鬟正想替她整理,她连忙摆了摆手,蹲下身去自己整理。
烛光摇曳,她这才看清这鞋粉粉嫩嫩异常精致,娟绣着两只翩飞的小福蝶,整理鞋面的手都有些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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