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返宫
小二忙躬身道歉,再不胡思乱想。
这时,从车上又下来一位女娘。食舍的众人不由想,今天不知什么好日子,尽遇美娘子。
女人穿素衫白裙,身披红梅披风。
细看之下,乌发漆黑,琼鼻樱唇,面若芙蓉,耳垂明月珰。通身淡雅沉静,自有雍容气度。
他们不吃包子,不喝豆浆了,都盯着她看。
浓翠叉腰,吼道:“没见过女娘啊!再看,把你眼珠挖出来!”
隋明珠暗暗为她点赞,不愧是公主的贴身侍婢。
她个小女娘吼出来,震慑力不足,但身后五六个强壮的家丁……众人默默撇头,画面又流动起来。
浓翠眨眼,睁着亮亮的杏眼,一副“公主,我厉害吧”的小模样。
隋明珠笑赞:“大善。把我帷帽拿下来。”
浓翠小兔子般快跑,拿来了帷帽,仔细给公主戴上,生怕有人再无礼瞪看。
食舍的桌凳有油腻之感,但是擦得很干净。浓翠在胡凳上铺好缎绸,隋明珠坐下,半掀帷帽等饭食。
谁知刚坐下,便听到一个声:“装腔作势,适得其反。”
是邻桌的红衣少年。隋明珠入舍内,就注意到他了。只是她如今心境不稳,无心欣赏。
浓翠怔住,没这般好看的少年说话竟刻薄。隋明珠微微侧首,冲他点头。少年见她文雅可亲,倒是不好意思了。
“多管闲事,丑的讨厌。”女子露出不屑神色。
她竟然骂我!孙照的心碎了半截,哼唧哼唧,最后冷声道:“小爷才不和女人计较。”
店家端来两笼拇指大小的包子,以及两碗甜豆花,豆花上面洒了干果点心。
隋明珠的手僵住了,发出北方人的灵魂一问:“豆花,甜的?”
浓翠已经舀上一勺,甜美回答:“娘子以前不是称赞,甜若蜜,养容颜,佳口味。”
对于北方隋明珠来说,豆腐豆花豆腐脑都是咸口。甜口是异端!
隋明珠在浓翠的注视下,舀了一勺入口。痛击灵魂,强颜欢笑,大赞不错,塞包止痛。
浓翠:一笼拇指包包,没了?
小娘子抗拒,又不得不吃,看得孙照暗爽。不过有些疑惑,贴身侍女怎么不知主人的口味?
这时,两个大汉的对话吸引了他,也吸引了痛(苦)吃甜豆花的隋明珠。
他们做武人打扮,行止豪放,还要了两坛酒。早上喝酒,强胃。
“王清要攻蜀国了。”有络腮胡的男子道。
“不是已经打了么?”胡子浅的男子接口道。
天下大乱,各国林立,自有强国弱国之分。这王清所在的晏国便是一等的强国,而这蜀国……在隋明珠的印象里,亦是位列强国呀。
这一战可能打得难舍难分。
而一道少年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蜀将灭。”
先前交谈的两个男人不由望向他,但见是个还未及冠的十五六岁少年,心起轻蔑。络腮胡道:“这蜀国的陈国主继位以来,广开言路,任用人才,发展马业,乃是兴国之主,兴国之象,怎么会就灭了?”
至多输了罢了。
其他人食客听了,也是赞同络腮胡的看法。现下各国交战,民间也少不得议论战事,所以庶民们皆是知道些。
马匹,隋明珠却忍不住叹息了。
美人轻叹,惹人侧目。
浅胡子望向她,问:“娘子也是信了这毛小子的胡言乱语。”
那双潋滟的丹凤眼不禁看向她。
隋明珠停箸,道:“小女现下浅薄,不知鹿死谁手。但是听到蜀国国主发展马业,不由推及我徐国。我徐国水师精练,但骑兵甚少,皆因不蓄马匹。倘若……”
她仰头望那窗外纷纷白雪,想到原来历史,道:“倘若女真……契丹挥师南下,对我长江百姓就是炼狱。”
塞北的蒙古马虽然矮小,但是耐力极强,可长途奔波,于恶劣天气发动攻势。蒙古铁骑天下无双,仰赖此马。
听者哈哈大笑:“小娘子果然养在深闺,多虑了。就算契丹南下,首当其冲的便是晏国,波及不到我们徐国。”
唯独少年沉思不语。
隋明珠淡淡一笑,却是有些心酸。在她的历史里,后来,他们真的铁骑南下,踏我中原,毁我江南。
她兴致已尽,与众人道别,携着侍婢离去。
浓翠看着隋明珠默默不语,神情忧暗,不由道:“娘子别听那些人瞎说,娘子什么都会,区区军事不必他们懂!”
小侍女大言不惭地替自己找补,隋明珠乐了:“承蒙小娘子看得起在下,若我将来我平步青云,定让小娘子鸡犬升天。”
浓翠兴奋地点头:“婢子多谢公主恩典。”
这时护卫骑马上前,车夫慢慢放缓速度。
“公主,后面有人追我们。”
光天化日,她宝马香车,骑奴护从,谁敢不长眼刺杀自己?隋明珠承认因为梦境的事,她有应激反应了。
“公主,在下无礼了。”是那红衣少年,他是跑着来见自己的,竟然能跟上,真是好体力。
隋明珠掀连与他对望,眉眼一弯,她倒是没把少年的无礼放在心上。只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公主?”
少年脸色微红,不知是跑步缺氧还是别的原因。他道:“公主温文尔雅,感事怜世。且您也说徐国少马,能当众有七匹马护送北去,我想不出除了明珠公主,还有哪个贵女有这样的排场。”
前面都是拍马屁,后面通过真马发现自己身份才是真。不像是常说好话的性子,难为他了。她取出香巾扔给他,少年本能地接过帕子,脸这回是真的熟透了。
“你追上我,有什么事么?”
“因为臣……臣以为公主高见!”少年目光如炬,方才的害羞消失无踪,他在小小的车帘前,对她说,“我徐国一统江南,北上统合中原,那势必与契丹有一战,夺回燕云十六州!”
“那里可养良马!”公主便不必使用矮小瘦弱的小马了。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是他一定要这么做。
隋明珠郑重看向他,不再把他当小孩子那般看待,道:“郎君乃有志之士,是徐国之幸哉!敢问郎君大人是哪家?”
这里的大人不是指官员,而是指他的父母。
少年抿嘴,然后目光坚毅:“臣父是御史大夫孙朗,臣是孙家二郎,孙照。”
“好个孙二郎!”她抚掌道,“燕赵之地多出慷慨之士,二郎定是壮士。”
她说完这话,少年如启明星般耀眼的眸光黯淡。
她温声道:“我相信二郎。”
她目含期待:“以卫霍、项氏那般的将军做你的启明星吧。”
“喏。”少年展颜,灿若明星。
她从车厢里抽出一盒珍珠,送给了孙照。
愿以后,明珠不及你,玉石不及你。
而你是徐国的骨头,徐国真正的珍宝!
车马粼粼,压出两道雪痕。少年抱着一盒珍珠,笑疯了。
他仰头望天,张口吃雪,那雪落心肠都是热的。有人相信他!父亲,贵人相信我的!
路旁的行人纷纷害怕地躲起来,也有人臭骂:“怎么疯了一个!”
没人知道,这一天,他是多开心。他晓得她的忧虑,她肯定他的志向。十五岁的他和二十五岁的她相逢,锻造了一柄徐国利器,横扫天下。
以致后世人称,“送珠取材(才)。”
先有国才有家,徐国有这样蓝图鸿志的将军才能笑到最后。
只是,隋明珠甚是担忧,近乃杀身之患,远是灭国灭族之灾。不说司马恪篡位的野心,就说晏有南下灭众国之意,若是强悍如蜀灭了,那偏安一隅的徐国,怕是……
少年洪亮的笑声传来,可是,没有成年的孩子尚有斗争之志,她又怎么能颓废丧气?
浓翠像小仓鼠一样,啃着糕点,然后忽然道:“娘子笑了,娘子的眉毛终于展开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绝不能认输。”她不仅要救自己,她也要弥补年少气盛时的遗憾。
“娘子,你什么都有了。没人敢让您认输啊。”公主还是那个公主,却又有些不一样了。浓翠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她到底忧心着什么。
隋明珠翻开茶几上的书,是一本诗经,她又合上,道:“以后不要放诗词诗经了,放些史书兵书。”
浓翠懵懵点头。
“这世间很多事,人力不能达,何况一介小小的公主。”隋明珠道,“便拿晏蜀两国之战,我让他一方赢,他就能赢?我让他输,他就输么?”
“我啊,连这都做不到。”
浓翠将手上的残渣拍一拍,摸上她的头:“没有烧呀,娘子怎么晕了。”
“公主乃是女子,打仗是男子的事。您何必操心。”浓翠没心没肺道。
隋明珠忍不住想说顾炎武的名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她最后还是忍住了,这不能怪浓翠,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天下兴亡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人人都能发出那些震耳欲聋的话,可是女子被排除主流外。她们能做得不是朝堂定策,沙场征战,而是以身殉国。也只有这一条路是主流正道。
她偏偏知道不是这般,有妇好征战诛国、平昭公主助父攻隋,秦良玉平叛抗清……还有许多在历史长河没留下名字女子,她们亦是人杰,她们用自身的例子证明女子亦可保家卫国,在诸般事业做出贡献。
而她作为公主,享受华服美食,她也想为这个国家为百姓竭尽全力,即便杀身成仁。
徐国皇宫建在凤凰山脚下,圈水占山,人工铸就的辉煌瑰丽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相得映彰,宛若天成。
高大俊武的士兵把手城门。浓翠拿着国主赏给公主的金牌,往丽正门去。隋明珠叫住她,浓翠转回,问:“公主怎么了?”
“我们走东便门。”
根据原身记忆,徐国朝臣早上六时半至八时半议事,之后回各自岗位办公,下午三时回家。因着国主病重,已经改为七日一议,其余由宰相主持。
她来到宫门时,起码上午九时了,自是和大臣们错开了。可是,隋明珠仍小心谨慎,避免被大臣写进奏文。她除了要有与司马恪相当的靠山,还要有好名声。
一行人从东门顺利入内,期间长廊亭阁,雕梁画栋,怪石林立,树木葱葱郁郁,白雪覆盖,仿入仙境。
宫婢宦官小心引着隋明珠前行。
“梁阿公,阿耶身体如何了?”隋明珠问。
梁文光躬身道:“公主,国主最近精神好些了,晚食能多用一碗粥了。”
隋明珠先是欣喜:“这便好,这便好。”
后又沮丧,望着他道:“盖因五娘出阁了,所以梁阿公都只叫公主了,不复从前亲近了。”
这位宦官年逾五十,身穿素蓝圆领袍,为人低调谦逊,文笔甚好,不负“文光”之名。很得国主幸爱。
隋明珠有心和他打好关系,梁文光也算得看她长大的,本对她就有情分,如今这声声的“阿公”,叫到他心坎里了。
他不由沉泪:“五娘上次这样称呼卑下,还是孩童时,如今已是嫁人为妇。臣甚是感怀。”
隋明珠行了个半礼,道:“多谢梁阿公照顾阿耶,是五娘不孝,回家少了,请教导。”
梁文光大惊,不敢接礼,侧面避开,道:“五娘自小纯孝,对臣尚尊重,何况他人。国主自知五娘心性,时时忧心您。”
这是透信息了,国主没少念叨公主,可公主甚少回来。隋明珠不由一噎,若是她不得常常回来,而且这哪是看望孤寡老人,这是抱大腿。
可惜原身是个恋爱脑。
虽说国主仁厚爱子,但隋明珠仍是紧张。她毕竟不是亲生女儿,害怕被瞧出不同,到时候是提前西去了。
梁文光带着隋明珠到了东南暖阁,国主住在此,一为养病,二位办公方便。重重宫婢宦官守着,香薰飘摇,掩不住浓厚的药味。
她没有迈进去,已感里面的人日薄西山,危如山倾。隋明珠情由心生,垂泪而奔:“阿耶!”
阁内昏昏沉沉的老人睁开眼,对年老的宫婢道:“五娘回来……回来了?”
那宫婢笑道:“婢子也听到了,梁文光去接五娘了,她现下到了。”说着亲自开了内室的门,一股清新之气涌来。
女子眉含忧色,亲热喊道:“阿耶!”
老人抬首,硬要坐起,激动道:“爱哭鼻子的小五娘回家了。”
阿耶好想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看一些唐朝资料,皇室成员平时叫阿母阿耶、x郎x娘,(严肃场合父皇母后),以显寻常人家的亲情。有地位的奴婢也是称呼亲昵,并不是公主,殿下啥的。
天子也自称我、吾,尤其和亲近的大臣,用朕的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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