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凤凰山是密州地界上最数得上名号的山,此山名声之响,无关于景色秀美或者有先人古迹,盖因为凤凰山上有一窝占山为王的匪徒。
据说凤凰山山顶有一块奇石,形如凤凰,屹立于山巅宛如随时要凌空飞翔,二十多年前隔壁梁州因水患之祸导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凤凰山这个原本无名无姓的山头因着突然多出来的一方匪寨至此有了名号,这占山为王的山匪们既不惧官府州军,也不怕落草流寇与水匪恶徒,几场争斗下来,硬生生把持住了密州南面通道,做起了落地生意。
对于密州之外的人来说,多数闻匪色变,是需要好好打点应酬并远离的危险群体,但对密州人而言,凤凰山的匪,是自己号称匪,他们本地人却是不怎么认的,老寨主在的时候,他们叫大寨主,后来老寨主去了,小寨主继承家业,外面的称号也随之变成了小寨主。
自从先帝去世六皇子薛明登基为帝后,这些年来江太后和外戚江家把持朝政,行事跋扈,猖狂骄横之名传遍天下,新帝喜好奢靡贪图享乐,宠信外戚宦官,由着江家大肆启用酷吏并大兴刑狱打压有志臣子与政敌,诸多昏聩不明荒淫无道之举早已致使民间怨声载道。
周朝天下十三州,已有近半数民乱频发,虽然屡次被镇压,但依旧灼灼不息,各州刺史近些年来更是频频更换,愈发搞得各地政局不稳。
民间私底下早有传言称当今为无道昏君,这薛家天下已有倾颓之兆,只等十三州里哪方势力率先发难,做这天下新的掌棋人。
世道一乱,各地都不太平,和相近的梁州崇州两地相比,密州就要太平得多。
且这太平日子,有一大半要归属于凤凰山的护持,是以,无论是本地百姓还是常年走这条道的商队,都对凤凰山信赖有加,每每说起来,都要赞上那么几句。
所以说,饶是凤凰山这群人多年来自称匪,在许多人眼里那也是美名在外的义匪。
虽然这号称义匪的凤凰山小寨主刚刚干脆利落的绑了个年轻男人上山,说是要给自己做压寨夫君。
“公子!”
耳边的声音宛如惊雷一般,唤醒了薛慎昏昏沉沉的思绪。
他睁不开眼睛,但清楚的察觉到自己正置身于马车之上,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磕磕绊绊的前进。
昏厥前少女理直气壮要求他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声音尚在耳边,他心下好笑,觉得这位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变得更加有趣了些,当然,多年后的再次相见也让人印象深刻。
身为早亡的先太子幼子,薛慎此次密州之行安排得可谓是极其隐秘,但就算如此,一路上的追杀者依旧络绎不绝,他心中确定了身边背叛的心腹人选,却也因为毒伤复发导致大意失荆州,在淮水河边意外受伤。
身体本就因早产有些病弱,再加上受累于连日奔波,终于在到达密州边界处被又一波追杀者赶上,虽然此次遇袭他确实有演戏的成分,但若不是凤凰山的人及时出现,他恐怕要吃更多苦头。
纵然成大事者要历经磨难,但能少吃一点苦头,未尝不是幸事。
身下车马颠簸,朝着凤凰山上行去,薛慎念及自己中途转道密州的目的,心情松快了两分,身体沉重闷痛的感觉也稍稍淡了些。
在达成自己的目的之前,必然要经常和那位声名在外的小寨主打交道,因为刚刚的一面之缘,他突然生出了对方是个大麻烦的感觉。
在此之前,他的直觉从未错过,这次,他十分希望能错上一次。
***
金秋的阳光璀璨耀眼,暖融融日光里,桐花一身粉色襦裙环佩叮当,正笑意盈盈的站在校场边上看手下捉对比武,和山下富贵人家的普通姑娘似乎并无不同。
这是薛慎自前日昏厥之后被掳上山再度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画面。
下一瞬,他眼中的富贵姑娘裙角扬起,手中银枪一甩,十招之内挑翻了三个打出火气正在纠缠不休的壮汉手下。
不远处一溜烟跑过来的萧庭看到这等精彩场面,双眼愈发亮了,声调也高高扬起,“不愧是阿姐!枪法越发精进了!我要和阿姐学新枪法!”
“瞅瞅,小寨主今日又穿新衣裳了,颜色还这么粉,少不得要打得你们这些龟孙子哭爹喊娘!”
校场周围站了不少凑热闹的山匪,闹哄哄的笑声里,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穿得越粉,打人越狠!”
瞬间,场上的热闹更大了。
萧庭在人群中蹦蹦跳跳,想去校场上一显身手,结果还未靠近,就被人揽了肩膀,“小少爷别喊了,今天的十张大字没写完,后头先生追着屁股跑,别说新枪法了,你上去就是给小寨主立家法的。”
“比起拿毛笔写大字,我还是更适合拿枪学功夫,”十二岁的俊秀少年萧庭扯着嗓子喊,“阿姐,我功夫练得这么好,你去婺城的时候可别忘了带着我啊!”
“带你去?”桐花笑,“你就是个弟弟啊,萧元宝,就你那手本事,我是怕自己身边拖后腿的人不够多吗?带着你去资敌。”
“都说了,上次那是误会,误会!”年轻气盛的小少年急得跳脚,“我是脚下绊了一下才出错的!不是因为见血才手脚发软!”
萧庭的着急和辩解没人在意,大家该笑的笑,该闹的闹,等远处敲钟的声音一响,是老厨娘扯着嗓子喊大家吃午食的熟悉动静。
众人三三两两勾肩搭背的往灶房的方向去,很快,校场边上清静下来。
见状,萧庭顿时乐了,一双眼亮晶晶的,拿了兵器架上的□□就往桐花身边跑,二话不说,□□出手斜刺一招猛攻过去。
多年下来,自家弟弟的套路桐花熟得不能再熟,她闭着眼睛都能应对,若是平常,她还愿意耐着心情周旋几招,考校一下对方的功课,但今日她穿着襦裙本就有些束手束脚,偏偏面前这小兔崽子又气走了一个夫子,于是,此番动起手来,是半点也不留情。
她抬手一转,对方猛攻的力气被卸掉,等枪式走到第三招,萧庭已经满头大汗,抖着手十分勉强的才能握住手中兵器。
“阿姐,你作弊!”萧庭神情哀怨,“靠蛮力压制我算什么本事!”
桐花施施然笑看了他一眼,“一个半桶水的小弟弟,也值得我拿真本事出来?”
萧庭心知是自己不好好读书的事惹了阿姐生气,奈何他天生不是读书这块料,对着书本就眼晕,坐在夫子跟前就屁股长刺,在其他人面前他还能理直气壮胡搅蛮缠,但对着从小把他带大的阿姐,他只能老老实实的低头认错。
“好阿姐,是我不对,”萧庭缠着人哼哼唧唧撒娇,“但我是真的不喜欢读书啊,你看我就是块朽木,要不你还是把文课给去了吧。”
桐花瞪了人一眼,“再啰嗦就文课加倍,武课取消。”
闻言,萧庭一个激灵,立刻识趣的摇了摇头,“好的,阿姐,没问题,阿姐,我保证完成夫子布置的课业。”
“滚去吃饭,”桐花拍了拍弟弟的头,“今日课业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来见我。”
萧庭哀哀怨怨的走人,临走之前,目光在远处树荫下的薛慎身上顿了顿,但他也只是不咸不淡的看了人一眼,不见半点其他反应,沉稳得和刚才笑闹撒娇的小少年仿佛截然不同。
树荫下,清爽的秋风已带上丝丝凉意。
眉眼清冷的薛慎安静的站在那里,身形挺拔,面若冷玉,虽然有些瘦弱,但依然是一位出色的翩翩佳公子。
醒来后身体已好上许多的薛慎离开无人看守的厢房,一路慢慢走到校场这边,既看到了场上的热闹,也看清了山寨的布局。
普普通通的凤凰山,虽然因为山间走势有个易守难攻的优点,但视线所及之处,眼前这方小小山寨可一点都不普通。
依托山川地势而建的城寨布局精妙,三十六件守城器具无一不少,已然和真正的防御城无异,非精通攻城之人不可破。
至于寨中到处巡逻的卫队,则处处透着本朝顶级精锐军队才能有的精悍与武勇,俨然和顶级将领精心训练过的正规军别无二致。
说是山寨,不如说是小型军队的屯田驻扎据点,亲眼看到眼前这一幕,薛慎终于明白,为何老师和幕僚说他应当亲自北上一趟了。
仅仅一个小小的凤凰山就卧虎藏龙,他确实不应该在大业未成之前生出以管窥天之心。
校场之上,桐花挽了个漂亮枪花,将□□放回兵器架,她理了理身上的襦裙,姿态从容的拍去灰尘后,这才慢条斯理的朝着树下金相玉质的年轻公子走去。
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的薛慎,看着昏倒前毫不客气扬言要将自己掳上山以报救命之恩的漂亮女山匪,眼神微动。
“距离慎公子昏厥已经足足一日,我还以为你得再睡上些时间才能醒来。”
桐花笑意盈盈上前,和之前悍然掳人的姿态不同,此时的她端的是一副弱质淑女模样,“毕竟,公子这又是受伤又是中毒的,身娇体弱的多愁多病身,要是没个好大夫救命,估摸着没几年时间好活。”
果真是凤凰山上称王称霸的女土匪,外表看着再像富贵人家的小姐,这一开口就露了几分石破天惊之势。
至少,薛慎活了这么多年,还未曾听过谁在他面前直言他没多长时间好活的话。
看着眼前这无论行事还是话语都格外直接坦荡的姑娘,薛慎觉得自己很难维持住平日里那套客气面孔与礼节,他默了默,到底还是咽下了虚伪寒暄的客套话,接了对方的话茬。
“小寨主言辞过于犀利,”薛慎轻声道,“有些让人难以招架。”
“难以招架?”桐花笑道,“意思是难以应付和承受,慎公子,虽说我一眼相中你做我的压寨小夫君,对你有几分心仪,但目前倒也不至于威逼你屈从于我。”
以薛慎这副相貌,自小到大从不少女子爱慕,但真要说起来,如眼前这位一般的,也绝无仅有。
对方行事坦荡又霸道,被他拒绝以身相许后二话不说就掳人上山,目的如此明确,行事如此恣意,却难得的居然未惹他反感,在薛慎心里当真是少见且稀奇。
现在,这位稀奇小姐更是直白的问他,“慎公子,若是我告诉你,你身上那份奇毒唯有我寨子里的大夫才能解,救命之恩在前,性命威胁在后,如今我再问一遍,你愿不愿意对我以身相许,做本寨主的压寨小夫君?”
身上这桩奇毒早已困扰薛慎多年,为此他遍寻天下名医不得解,平日里他最厌烦有人拿他的身体说事,更遑论是威胁与利诱。
他目光深深的看了桐花一眼,面上与眼神里俱是明明白白的不悦,“谢过小寨主的好意,但我的答案一如之前,还是不愿。”
桐花笑吟吟的看着他,半分不见被拒绝的恼怒,只道,“既然如此,那是我唐突了。”
下一瞬,她声调柔了些许,好似哄人一般温声道,“以身相许虽然不成,但人该救还是得救的,就是公子得付出点代价,毕竟,用老头子的话来说,你这条命救起来贵得很。”
“拿钱换命,不知道慎公子愿不愿意?”
钱?性命面前,钱财这种东西可以说是无足轻重,不怕对方狮子大开口,就怕有钱也救不了命。
薛慎自然是不缺钱的,也不介意拿钱出来试探一下对方这番话的真假,因此,他直接问了,“小寨主需要多少钱财?”
“不是我需要多少,而是给你治病解毒的大夫需要多少,”桐花笑道,“毕竟我又不擅医术,还轮不到我替公子解忧救急。”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以公子如今这副千疮百孔的身体,真救起来必然不是一笔小数目,公子需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我明白。”薛慎道,“只是在此之前,我能否和大夫先见上一面?”
“这个没问题。”桐花道,“但是老爷子今天看药材去了,估摸着回来差不多要到傍晚,等用过晚食之后,才能带你去见他。”
“我可以等,”薛慎道,“多谢小寨主替我费心。”
“也算不上费心,”桐花笑眯眯的道,“慎公子花钱替自己治病救命,总好过我贴人贴钱又贴药,那才叫费心又费力。”
言下之意,薛慎花钱把自己治好了,她正好坐收渔翁之利,白得一个压寨小夫君。
薛慎难得的被哽了一下,心下生出两分好笑与郁闷。
眼前这个姑娘,算盘打得当真精细,如果当真假如万一有一日他和眼前这姑娘在一起了,那对方当真是做的一笔划算生意,十足十一个精明狡猾的大奸商。
幸好,他们之间绝无可能。
秋日里尚且绿荫融融的树下,桐花在石桌旁坐下,和自己一见钟情的美人闲聊。
“之前追杀慎公子的几人还关在地牢里,你若是想去看他们,我写一张手令给你,你随时可去探望,至于你的车夫和护卫,一个伤势轻点,住在你后厢房,一个伤得重些,在老头子的药房里住,你得空了也可以去看他们。”桐花一改之前的洒脱恣意,有些絮絮叨叨的道,“你现在饮食有忌讳,需要专门安排饭食,所以我拨了个厨娘给你……”
虽然清楚的知道人有千面,但对方突然变换态度,薛慎多少有些不太适应。
见状,桐花忍不住笑了,“公子别怕也别担心,我虽然对你一见钟情,想让你做我的压寨小夫君,但还不到情根深种非君不可的地步,我对你这么体贴细致,纯粹是这些年养弟弟养出来的习惯,所以,不用想太多。”
薛慎不傻,一下子就听出了对方的话中之意,不用太担心小寨主过于喜欢他,说不定对方只是心血来潮逗人玩儿,而他恰逢其时罢了。
于是,他果真不再往心里去,即便一段短短的闲聊里他听到“喜欢”这个词不下五次。
饶是薛慎早有准备,还是没忍住为对方这过于大胆的求爱拧眉,从前纵然有许多女子心仪他,也万不及眼前这一个“过分”。
“承蒙小寨主厚爱,但在下真的无意于男女情爱。”薛慎道。
他来凤凰山不是为了给眼前的漂亮姑娘做压寨夫君的,对方仅凭一面之缘的好皮相就如此热情,很难不让人担忧她这山寨的未来前途。
“怎么这么看着我?”桐花笑问,“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薛慎果真依言直说了,“小寨主贸贸然带我上山,难道不担心我来意不善心怀不轨吗?”
“尤其是,我这张脸深得姑娘喜爱,若以男色设下美人计引诱姑娘,他日或许会给凤凰山带来灭顶之灾也不无可能。”
薛慎说话的态度清清淡淡,但话语的内容却一点也不客气。
但此番提醒确实是实实在在的好意,桐花也是领情的。
她看着眼前这位因为相貌过于疏离清冷俊美无俦而显得不似凡人的美貌公子,轻笑一声道,“我直说了,不管慎公子是不是别有居心,我都不怕,若是你哪日真有本事掀了我的老巢,要么我砍了仇人的脑袋祭天,要么我对强者俯首称臣。”
“慎公子,你觉得自己来日是哪个路数?”
薛慎觉得自己哪个都不是,但对方如此自信骄傲,多少有些让他出乎意料。
他只是看在对方手下的大夫或许有万万分之一可能替他解毒的份儿上多嘴两句,至于这位小寨主的态度和应对,全然不再他的考量之内。
毕竟,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关心眼前这个人未来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_(:з」∠)_
对大家的爱除了多多更新无以为报
爱你们~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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