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徐彦步子迈得很大,沈兰絮脚下一双软底绣鞋,细细碎碎走得很吃力,惴惴不安地在后面紧跟着徐彦,两人一前一后迈出沈府大门。
雨势渐渐柔和许多,不再是潺潺如注,而是铺天盖地织了一张温柔雨幕。
刚刚这一路疾走,沈兰絮一张小脸已经苍白,急着追前面那人的步伐,不料脚下一崴,纤弱身躯毫无支撑地跌在雨后湿滑的青石路上,一身素雅衣裳裙摆沾上泥水,尤为狼狈。
她忍痛轻哼了一声,眸中蒙上一层水色,惶然地抬头看向走在前面的高大身影。
徐彦身形微顿,半侧过身看了一眼跌在地上的人,步子只是顿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大步走到厩栏前 ,翻身上马,也不撑伞,策马消失在雨幕之中。
又来这一套,简直最恨这些后宅女人故作柔弱的姿态来博取怜悯了!
不远处等候的徐嬷嬷看到这幕,连忙撑开一把青油伞跑了过来。
“哎哟,娘子,我扶您起来,”徐嬷嬷拉着沈兰絮的小手,只觉得冰凉沁骨:“您可别又冻着了,快去马车上暖暖。”
说话间,徐嬷嬷又拿一件斗篷罩住沈兰絮单薄的身子。
感受上身上的暖意,沈兰絮看向徐彦消失处的目光才收了回来,不安又无措:“多谢嬷嬷了。”
徐嬷嬷一看就知道两人方才肯定是闹大别扭了,将沈兰絮扶到马车边:“我们家郎君脾气就是这样,娘子要是错了,去服个软,他就好了。”
一开始徐嬷嬷对沈兰絮自然是有先入为主的不好印象,只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越发觉得沈兰絮实在不像能有心机爬床的女人,虽然多收了晏时一份月钱,但有时候也是愿意真心提点一下。
她一生都在高门大户的后宅之中,冷眼看了多年,笃信自己的眼光。
沈兰絮上了马车,马车在雨中行进得很慢,还没有出长宁坊,前面一阵喧闹,马车似乎被人拦停了。
沈兰絮透过车帘,看到这是云恩寺的前门,几个癞头小乞丐竟然大着胆子拦住国公府的马车。
“求求贵人娘子行行好!”
马车停了下来,小乞丐们跪在地上乱七八糟地磕头。
“不要命了!?快滚!不然武侯来了把你们都打死!”车夫挥着马鞭,大声斥责。
“等一下……”沈兰絮还是隔着车帘问了一句:“你们拦车做什么?”
她每月十五都要来云恩寺为母亲上香祈福,这几个小乞丐她有些印象,应该是去年从别处流落到了长安,最后在香火还算旺盛的云恩寺落了脚。
沈兰絮声音如玉珠落盘,几个小乞丐晃了神,才有一个大点的孩子出来说话:“小五子病了好几天,我们实在没办法,求求娘子发发慈悲……”
病了?
沈兰絮隔帘看去,果然他们中一个瘦小的孩子,裹了一层破烂不堪的麻絮,坐在那里浑身打着寒颤,看样子神志不太清醒了。
她仔仔细细打量了小乞丐的神色,才柔声开口:“你过来,我给你看一下脉象。”
小乞丐听清沈兰絮的话,却不敢上前,另外几个孩子也踟蹰起来,原本只是想求贵人扔几个铜板下来给他们去买药,这马车高大华丽,他们哪敢真的靠近?
沈兰絮极有耐心:“不用害怕,我看过你的脉象后,会让人去给你抓药的,定能治好你。”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终于,还是那个半大的孩子,鼓起勇气将那个叫小五子的乞丐往前推了推,沈兰絮从帘中露出一只纤白如玉的素手,小五子仰头恍然以为是天仙下凡,讷讷地奉上自己一只手给她。
沈兰絮轻轻扣住小乞丐的脉搏,过了一会儿才问:“是不是每日都要冷一场,热一场?这两天已经开始上吐下泻,时常惊厥?”
“对对,正是这样,前两日分明还没有!”
得到肯定的回答,沈兰絮暗叫一声不好,这小乞丐多半就是疟疾了,如果不及时医治,这一群小乞丐都要染上,难以幸免。
顾不得身上浸湿的衣裙,沈兰絮掀开帘子就准备下车,耳畔突然一阵清越的马鸣,青石路上水花溅起,一人立马横在她的面前,粗暴地将几个小乞丐挤开,隔绝在她和他们中间。
沈兰絮恍然抬眼,马背上的男人居高临下睥睨着她,鬓角被雨水打湿,显得眉眼冷肃而清越,周身带着压迫一切的气势,简直是要来索命一样。
听说阴曹地府里也有英俊的玉面判官,那肯定就是眼前人的模样了。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看徐彦还是顶着一张要杀人的脸,沈兰絮小声问他。
徐彦只睨了一眼沈兰絮,直接吩咐车夫:“带她回去。”
沈兰絮连忙摇头:“不行,这里有人病了,我能救他。”
徐彦低头扫了一眼另一头的几个小乞丐,目光在那个裹了麻絮的小孩身上多停留了须臾,才再次开口跟沈兰絮说话:“你救他一个人有什么用?。”
沈兰絮仰起雪颈,对上徐彦,第一次忤逆了他:“医者本心,不能见死不救,能救一个人,便是一个人。”
细雨微风轻轻掠过她如画的鬓边眉眼,清凌凌的眸子分明带着委屈,泪光点点,那张樱桃檀口却微微扬起,又害怕又倔强。
徐彦冷嗤了一声:“怎么,你准备把这病带回府上?”
沈兰絮盈盈目光也瞬间冷了下来,疟疾的确会传染,原来骁勇的徐将军,其实这般贪生怕死。
朱门高户里的贵公子,怎么会在意街头几个小乞丐的死活?
“那我不回府上就是了。”沈兰絮声音很轻,但就是跟徐彦僵上了。
果然,听到沈兰絮这么一句话,徐彦那双冷峻的乌眸一下子就蹿上怒火:“不回去也得给我回去!都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人带走!”
沈兰絮被徐彦吼得瑟缩了一下,噙着眼泪望着徐彦,倔强不肯退让,好在徐嬷嬷马上过来揽住她瑟瑟发抖的肩膀:“娘子先回去吧,您身子还没好全,别又染上病了。”
“可是不行……”沈兰絮还想挣开。
徐彦调转马头,扬鞭往架着马车的马上呼了一鞭,马儿骤然吃痛,长嘶一声,车夫顺势驭马扬蹄而去。
待马车走远,徐彦回头冷冷又看了一眼几个惊惶瑟缩在一起的小乞丐,也扬鞭策马而去。
徐彦今日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方才在雨中骑马跑了两条街,好不容易心情才畅快一点。沈兰絮跌坐在雨中的模样实在挥之不去,只要对上那双盈盈含泪的眸子,他就想起那日鸳鸯枕上,沈兰絮满目泪光羸弱的情态,最终还是调转马头回来看看。
呵,真是荒谬,他就不该回头。
沈兰絮疲累了一天,又受了寒凉,回海棠院,连忙换下湿掉的衣裙,又被徐嬷嬷喂了一碗浓浓的热姜汤,裹在被子里晕晕乎乎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下了许多天的雨竟然停了,朦朦胧胧出了一轮新月。
在床上呆坐了一阵,她撑着身子起来,收拾一番,裹上一件暗灰兔毛斗篷,独自出了门。
走过回廊,绕过主院,时时引得廊下丫鬟仆从们好奇侧目,穿过大半个国公府,终于到了徐彦的院子。
她已身在徐国公府,哪怕是仰仗一点徐彦的鼻息,她跟沈卫的日子,或许都会好过很多。
纵然两人之间有再大的不愉快,她也没有选择。
院中可窥见房中还有一盏孤灯明明暗暗,还好人还没睡下。
徐彦的旧伤起码要治三个月,大概是有他的吩咐,沈兰絮进了院子,左右看了一下,没有护卫上前阻拦,便直接悄然推开房门进去了。
徐彦正端坐在案前捧着一卷兵书看,冷峻的面容被烛光染上一点柔和的温度,没有白天那般剑拔弩张,看着竟然有点读书人的清俊。
抬眼看到沈兰絮进来,见她不再是白天那般噙着泪光倔强模样,又恢复了敛着眉眼的乖顺,徐彦没多说什么,放下兵书,跟昨天一样,起身脱了外袍,直接进了内室。
沈兰絮平复了一下呼吸,也跟着进了内室,较昨晚稍熟练一点卷起他的上衣,开始施针。
两针下去,徐彦咬紧了牙关,手臂绷紧,青筋毕现。
沈兰絮试着说话来转移他的注意力:“我来替你疗伤确实是存有私心的,今日多谢你,还是愿意陪我回了一趟沈府。只是我父亲今日向你引荐兄长这事,我事先完全不知,冒犯了你,实在抱歉。”
原本想要做官,要么靠祖荫,要么走科举,都没有的话,有人举荐也是一条路子,沈钧想求徐彦举荐一番,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徐彦久经辽阔沙场,实在不耐烦官场上这一套,尤其沈兰絮在他回京第一日,就设计爬了他的床,这场婚事本来就让人嫌恶。
。
只是现在听着沈兰絮在耳边细语款款,语气尤为恳切,徐彦这一天的怒火,不自觉消了大半下来。
灯下可见沈兰絮容颜美得苍白脆弱,应该是白天又受了点凉,他语气难得地好了几分:“你兄长资质有限,能力不足,非要做官,并不太好办。何况引荐做官兹事体大,不妨……”
“嘶——”
话还没说完,沈兰絮冷不丁又在他身上扎了一针,痛得他吸了口凉气。
“将军,如果不是有关做官的大事,其他事情你可以帮忙吗?”沈兰絮眸光流转,带着一点期盼望着他。
徐彦略微皱了下眉:“又有什么事?”
沈兰絮咬咬唇,还是说了出来:“能让我弟弟去沈府外面上学堂吗?”
徐彦怔了一下,原本他是想可以让沈辰先去地方州县开始历练,虽然从“杂流”入京做官容易被人看不起,但英雄不问出处,若是他真有本事,地方上的历练都是扎实的经验。
他不太信,冷声问她:“兄长的仕途,和你弟弟读书这点小事,你选哪个?”
沈兰絮笃定望着他,一双眸子清凌水灵:“我弟弟读书不是小事。”
徐彦盯着她看不出异样,缓声道:“你弟弟自有家中父母管教,此事我插不了手。”
看着那双原本带着殷切的盈盈目光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像是璀璨明珠失了光泽,徐彦突然生出一阵烦躁。
“好了,今日我乏了,你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