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公公……这……”小太监看了看大殿内专注批奏折的皇帝,悄声道:“姑娘要传的话,您看……”
“忙你的去吧。”王公公瞥了他一眼:“这事儿你甭掺和。”
小太监自是求之不得,忙不迭退下。
王公公琢磨着方才的场景,姑娘瞧着不是一般的闹脾气,兹事体大,他自然要传,可姑娘的气又向来消得快,他也不能原原本本的传,王公公思索后才进去道:“陛下,奴才们寻到姑娘时,恰好落雨,可姑娘执意不乘步辇不让奴才们相送,自个儿撑伞出的宫。”
他只述了事实,但稍一思索,就能晓得姑娘是在负气。
殿外的雨渐渐平息,唯有风还在呜呜回荡,撞击窗棂。
李檄从奏折中移开眸光,威严的眉眼沉了几分,殿内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王公公忙跪下道:“陛下……奴才有罪。”
李檄语气沉缓,不辨喜怒:“下去吧,此事不怨你。”
显而易见,姜诺动了气。
也许是订婚就窝了火,也许是进宫见自己,却没曾想被巧妙迂回的婉拒……
李檄眉间眼角多了几分烦躁。
他登基不过才半年,眼下正是千头万绪之时,她却为了这些无足轻重之事和他闹不痛快。
竟丝毫不识大局。
姜诺平日无遮无拦,一急一怒皆挂在面上,过不了几个时辰,又转嗔为喜,恰如春水,来去迅猛。
若是平日,李檄并不打算去哄。
待她忘了,掠过不提便是。
可她今日竟是冒雨走的,姜诺皮肉白嫩,别说磕碰,平日就是沾了几滴雨,都会泛红起疹子。
她最怕吃苦受痛,可见,这次是真的气了。
钦天监和太常寺已拟了几个立后吉日,立后在即,别国使臣也在京,诸事更不能有失。
李檄放下朱笔,看了眼未黑透的天色,换了常服揉了揉眉心道:“备车吧,朕要去一趟侯府。”
姜诺如今还住在承安侯府中,但毕竟和皇帝早早订婚,为抬她身份,侯府特意在旁建了一座独门府宅,来往方便,却诸事不扰。
车马行至侯府,李檄并未惊扰姜家旁人,径直踏入独院门庭。
吉祥听到消息,甚是激动道:“姑娘,姑娘快迎迎——陛下来了,就在府门外。”
两人幼时,李檄常常跟随姜诺出宫玩耍,可当了太子后便屈指可数,更别说登基后特意来看望。
两人见面,一是陛下通传,二是姜诺前去宫中,打听陛下行踪,匆匆见一面。
姜诺闭了闭眼,轻轻握紧指尖,半晌后语气平静的吩咐:“换衣裳,垂纱帘。”
吉祥怔住:“换……换哪样衣裳?垂哪样纱帘?”
“我有封号在身,面见陛下,自要以品服参拜。陛下亲来,臣者不可拒,可如今天色已晚,我是侯府未出阁的姑娘,相见外男,自要垂帘。”
吉祥一脸错愕。
姑娘和陛下是从小玩到大的,长大后有了男女大防,可私下里,姑娘向来是温存缠绵的黏着陛下衣袖,如今却……
吉祥点头道:“也罢,都听姑娘的。”
姑娘如今行事愈发稳重,想来是要晾陛下几日,一张一弛,才能真的将人心握住。
她起先还担心姑娘天真,如今却欣慰姑娘也懂用手段了。
缂金礼服金线重叠,刺绣繁密,淋雨后起了红疹的皮肤本就敏感,这般折腾,薄如雪瓷的皓腕隐隐渗出血迹。
可姜诺垂着眉目,神情丝毫未变。
吉祥讶然抬眸,这几日姑娘这性子变得甚是彻底,她几乎都要认不出了。
李檄踏着薄如银纱的月色被六时引到了室内,看到轻垂的纱帘,却是微微一怔。
他今日忙于朝政,只说忙完了便来瞧她,直到此刻才想起天色已这般晚,李檄白日里冷硬的面庞柔和几分,他未曾抬手掀帘,停住脚步沉吟道:“诺诺,你……已歇下了?”
姜诺泛白的指骨轻轻握紧膝头的刺绣,李檄声线平静,在夜色里听来,似乎能察觉出半点温柔笑意。
仅仅这零星微末的笑意,已足够从前的她不管不顾的扑过去黏上他了。
姜诺闭上眸,隔帘缓缓跪下:“陛下九五至尊,未曾通传,深夜亲至,臣女万分惶恐难安。”
“戌时而已,怎是深夜?”李檄一双寒眸落在隔帘恭敬跪下的少女身上,微微皱眉:“怎么,朕来不得?”
“天色已晚,陛下此刻前来,确是有违常例。”
李檄一瞬间几乎怀疑自己听左了,每次瞧见他,姜诺那双眸子都如同被万千星光点亮,怎么会有把他往后推的一日呢?李檄声音低沉:“昨日你不该淋雨。”
姜诺轻轻道:“劳烦陛下费心,臣女无碍。”
若是以往,姜诺定然将此会视为爱护关怀,可如今却觉得这说教分外可笑刺耳。
不该淋雨,不该大笑,不该叫表哥,不该痴缠耽搁光阴……
这些年,他对她说过太多的不该。
每一句不该,都是他对她的不满。
她笨拙又小心的听从,唯恐他不悦,却早已忘了追问自己开怀与否。
姜诺盯着地上的影子,唇角浮现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李檄微微蹙眉,倒有几分不适,从前和姜诺在一处时,皆是她笑意盈盈黏在他身侧,如幼莺儿般滔滔不绝讲起琐事。
可如今她人在帘后,夜风吹过,连声音都有几分空渺。
月华流泄在纱帐上,如同清透又牢不可破的屏障,将二人阻绝相隔,李檄忍不住又仔细瞥了那影子两眼,心里倏然一沉,他扬手掀开帘子,眉眼瞬间冷了。
姜诺一身朝服,冷洁的面庞沉静端庄,比窗外的夜色还要安静疏离。
“还在和朕赌气?故意穿了这衣裳,隔了帘子,还一口一个臣女。”李檄脸色阴沉,只觉一口夜风结结实实赌在心口:“你心里不痛快,不若直截了当说出来。”
“臣女一言一行,皆合乎面圣之礼,臣女位微,又怎敢对陛下心生怨怼?”姜诺温婉中带着恭谨:“再说庄静知礼,不是陛下对臣女的期盼吗?”
你……
李檄哑口无言。
那话确是他亲口所说,可如今姜诺这般行事,便如同挑衅赌气般。
她在闹脾气,她的一言一行,能识大体,顾大局,故意激怒他。
李檄皱眉,自昨日姜诺出宫后,他心头就卡着不上不小的憋闷——算来还是他以往对她颇多纵容,才让姜诺一句重话,几日忽视都受不得。
“天色已晚,陛下请回吧。”姜诺语气平静清透,无半分情绪,听不出丝毫赌气委屈:“以免耽搁了明日早朝。”
眸色低垂,乖巧懂事,李檄心里莫名一松,也许她心里仍多少有些不痛快,可这世间谁不是有自己的委屈要受?如今瞧着她安稳知礼,倒也省心了。
李檄顿觉无话可说,半晌,将药膏放在茶几上吩咐道:“这药膏,记得给姑娘用。”
春夜多雨,回宫的路上,雨水淅淅沥沥飘洒在空中,李檄望着雨幕,思绪又回到姜诺年幼时。
姜诺初来京城,总爱在雨天跑出去玩耍,淋雨后身上起了红疹,一脸小姑娘扁着嘴,要哭不哭的模样。
“你不能淋雨,这些红疹子是不是又疼又痒?挠破了还会留疤。”年幼的李檄一本正经,足以吓到小姑娘:“留了疤就再也没人愿意和你玩了。”
后来,李檄去接姜诺时,恰好撞见汤小关在踩着水招呼姜诺:“阿诺,下雨了池边好多小螃蟹都出来了,我们一起去玩吧。”
姜诺乖巧的站在宫檐下,软软糯糯:“我不去了,表哥说我不能淋雨。”
“淋点雨怎么了?你不是从塞北来的吗,为何比京城的还要娇气?”汤小关踩着水很欢欣的鼓动她:“回去泡个热水澡,不会有事。”
“淋雨很可怕的。”姜诺眼神透着渴望,却还是缩了缩小脑袋:“你和菱清去吧,我不去了。”
李檄至今忘不了姜诺那时的模样,站在屋檐下,隔着雨幕任凭他们鼓动也不走出来,如同不越雷池一步的小鹌鹑。
待到自己的伞遮住了她上方的天空,她的唇角才荡漾起安心的笑意……
他从前自是喜她依赖,可不知从何时起,反而觉得她太过孱弱娇气……
可细论起来,也算是他将她养成这模样的。
李檄沉吟,好在姜诺也渐渐晓得规矩,哪怕日后多费些心思,也能将她慢慢长成皇后该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