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三楼。
一处厢房里。
南羽白跟叶昕正一块用晚饭。
掌柜的前脚吩咐下人去报官,后脚便急匆匆赶到厨房叫人给叶昕上菜,不敢耽搁分毫。
此间是三楼空间最大、地理位置最好的一间厢房,叶昕让宁诗早早替她定下。
其面积实有两间普通厢房那般大,内部又以屏风分隔出两个大小不一的空间。一处是宴客大堂,一处是锦被红帐;它的地理位置也极佳,远离热闹街流,静谧舒适,往窗外眺望时还能看到不远处波光粼粼的东凰湖。再远些,便是红墙深宫万重门的紫禁城,壮观瑰丽,金碧辉煌。
南羽白吃的心不在焉,率先搁下筷子。
帮女君躲过与五皇女共担骂名的祸事,原本他该松一口气的。
——女君借五皇女狼藉的名声替他们两人解了围,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意思,实应点到为止,可女君却……
叶昕见南羽白吃的不多,眼睫一抬,“有心事?”
南羽白不自觉蹙起眉头,叶昕的直觉太敏锐了。
“为什么您不觉得,兴许是我吃不惯这里的饭菜呢?”
她常常让他觉得,她是个心思极重的人。
叶昕慢条斯理地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笋子烧牛肉。
竹笋清甜,由刀功极佳的师傅切成均匀细丝,精瘦的牛肉按逆纹切成薄片提前腌制好,先后下锅翻炒,辅以斜切成片的青红辣椒和姜丝。
这道菜足可见炒菜师傅的功底,
翻炒的火候掌控的极好,牛肉鲜嫩不柴,裹着一点清甜鲜香的汤汁,牛肉味和竹笋味互不冲突,谁也没掩盖住谁,反而香气一同被激发出来了,入口便知美味。
“绿云说你爱吃竹笋炒牛肉,”叶昕给自己也夹了一筷子,“况且一品居是京城最好的酒楼,高官贵族都爱来这里吃,”她的神色散漫而无害,觑了南羽白一眼,没有半分不屑的意思,反倒显出几分调.情的味道在里面,
“莫非我的心肝儿对吃食这么挑剔,非要宫中御膳才行?”
再一次听见这个称呼,南羽白如玉莹般的脸庞漫上几分红晕,
摘下面纱后露出的整张脸,让人能完全看到他软惜娇羞的面容,五官俊秀到极致,恍如明珠生晕。
叶昕捏着筷子的手一顿,她忽的笑了一声。
南羽白不解地望向她,脸上的红晕褪了一些:“女君为何发笑?”
叶昕轻轻摇了摇头,放下筷子,给自己倒了杯酒,“没什么,只是今日才知道,秀色可餐四个字,诚不我欺。”
南羽白忽的意识到了什么。
只见叶昕薄唇一张,还要再说什么,他涨红了脸,朝叶昕的方向躬身,伸手就去捂对方的嘴,
可还是晚了一步,他听见对方正气凛然、语气真诚的一句感慨:“刚才惊鸿一瞥,我居然觉得满桌的菜品不过如此,嘴里的美食也味如嚼蜡。我觉得还不如把你放到这桌上来……唔……”
“你、你不要……!”南羽白急得差点咬破自己的舌头,但他总算捂住了叶昕的嘴。
叶昕任由他捂着,手还捏着酒壶的壶柄,安静地冲他眨了一下眼睛。从一开始她就能制住南羽白,但她不想这么做。
“你不要……这么说我。”南羽白小脸发红,像个熟透软烂的桃子,咬一口就能流出汁水来。
叶昕温热的呼吸轻轻喷洒在他手心,异常的温暖让他无端生出痒意,从掌心的血脉延伸到那截细白的手腕,最后好似连整条手臂都不对劲起来,生出一股不自在的酥麻感。
南羽白骤然反应过来,他整个人像被刺蛰了一下似的,惊慌失措地把手拿走了。
叶昕又对他眨了一下眼,继续给自己倒还未倒完的酒,“这么多次了,就真的骂不出那句不要脸吗?”她红衣如火,说出的话也如火一般赤忱灼热,要把人心烧伤、亦或是,生生烧出一颗真心来似的,“还是,你舍不得骂我?”
往叶昕方向倾斜的身体重新坐直,南羽白听着断断续续的倒酒声,嘴唇翕动:“……女君,我有时候觉得,您是个很可怕的人。”像个洞察人心、玩弄人心的恶魔。
叶昕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单手撑在桌面拄着额头,另一只手拿着刚装满酒的、精致小巧的银制酒杯。
黄金制品只有皇族才能用。
皇城之中,天子脚下。一品居不敢僭越。
她嗓音温和:“为什么这么说?”
“比如,我刚刚一放下筷子,您就猜到我有心事。”南羽白说,“我问您,兴许是我吃不惯这里的菜呢?”
叶昕笑了笑,“因为心肝儿嘴挑,想吃御膳了。”
南羽白强压住被挑逗的羞意,“我再问您,兴许是我今天胃口不好呢?”
“为什么胃口不好?”
“没有为什么,就是胃口不好。”南羽白大胆了一回,“为什么您就猜的那么准,知道我有心事。”
叶昕说:“我运气好?”
见南羽白紧张地瞪了她一眼,像极了蓄力想用后腿蹬饲主的白兔子,饲主不痛不痒,他却害怕被受罚,于是紧张地蓄力、害怕地蹬腿。
没什么攻击性,反而可爱得紧。
叶昕觉得有点好笑,事实上她也确实笑出来了,“好好好,我不开玩笑。”她想了想,毫无心理负担地说,“因为我聪明。”
南羽白轻轻“嗯”了一声,“我也觉得女君很聪明。”
“可是聪明的您,为什么敢借五皇女的权势,对付陈念生和那个女人呢?”
“您只是个进京赶考的秀才娘子,有幸入了五皇女麾下、暂时受到她的庇护,可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您心里应该清楚。她阴晴不定,狠戾无常,您狐假虎威,借她权势,与她有同流合污之嫌,毁的是您的名声,跟她走太近甚至可能还会丢了命。您还要治那个女人一个“藐视皇族”的罪名,可您又不是五皇女,这罪名谈何成立?掌柜的该是看在五皇女的面上,才这样讨好您吧。”
“而且,我如今跟您在一起,您将阵仗闹得这么大,不怕惹官府的注意、被官差抓走吗?”
“女君,您很聪明,可为什么要做这样不聪明的事?”
南羽白抿了抿嘴,“您甘心把自己的命交给五殿下吗?”
叶昕没有丝毫不悦,她将酒一饮而尽,仔细品了品,味道一般。
看了一眼在她面前炸毛的南羽白,清秀小脸,眸光明亮,竟也觉得他这副罕见的顶撞她的小模样生机勃勃、活色生香。
“所以,你觉得我这么聪明,不该做出这么愚蠢的举动来?”
南羽白很用力、很用力地点头。他还重重地“嗯”了一声。
叶昕:……
行。
她惯出来的,她负责。
舌头顶了顶上颚发痒的尖牙。唇齿还留有酒香,却比不上眼前的活色生香。她声音轻缓又温吞,像个耐心十足的猎人,“我觉得,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南羽白怔了一瞬,就又听见叶昕说:“你的想法很正确,问的问题也很好。所以,其实答案你已经想到了。”
其实,少年其实很聪明,早该猜到她就是五皇女了。
但她把少年从南府掳出来后,一遍又一遍地利用救命之恩打消他的疑虑,又故意让他学会对她诚实,到最后,甚至连她说出与五皇女同名的谎言,他也没有质疑她。
准确来说,与五皇女同名这个谎言,是叶昕对南羽白的最终测试。
而这个如此拙劣的谎言,一旦南羽白选择了相信,日后便更加不会怀疑她的身份。
——如同现在这般,他已经猜到了,也讲出来了,只是自己潜意识里选择了否认。
只不过,等到南羽白知道这一切的真相,一定会觉得她是个可怕的人。
不等南羽白想清楚问明白,门外骤然响起了敲门声。
叶昕看了一眼将椅子搬到自己身边,近距离坐在她跟前的南羽白,唇角噙着清浅笑意,“心肝儿,别想了,不久后你会想明白的。”
大婚那日,掀开他盖头的那一刻,他会知道她是谁的。
南羽白轻轻“啊”了一声。此刻他觉得叶昕还是个好人,愿意靠近叶昕,因为对于他提出的这个问题,叶昕没有逃避或否认,而是愿意为他解答。
只是他好像有一点点笨,猜不太出来,南羽白苦恼地想。
结果还没等他想好,门外的敲门声便打断了他的思路。
“不要这么叫我,”南羽白轻轻瞪了叶昕一眼。
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受不住对方不听劝。他都对叶昕说了很多次不要了,叶昕每回都当耳旁风,又或者口头答应但事实上还恶趣味地多做了好几次。
他有一双略长而上翘的眼尾,眉睫一压,平日的清澈鹿眼偶一流盼,水波盈盈的目光顺着上翘的弧度攀爬,眸光流转间,因着对叶昕还有本能的亲近,这么脆生生的瞪人,无端生出几分亲昵撒娇,露出几分自然的勾人味道,叫人被瞪得心肠都软了。
叶昕拉过南羽白搁放在膝上的手,牵住了,拇指自然地搭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他手背,“乖,不要闹,”她一双剔透的浅色琉璃眸子里倒映出他的模样,像是直直映到她心里去,又像浮于水面的假象。
是干净又澄澈的浅色,干净到白茫茫一片,仿佛什么也容不下、放不进去。
就好像,她的心是空的。
她对门外的人说了一声“进”,转而对南羽白继续温声说,“也许我们只剩一点时间能共处了。”
她思忖了一会,“最后的时间里,让我带你去东凰湖边,放个花灯吧。”
门开了,是宁诗。
南羽白晕晕乎乎没怎么听明白,就看见宁诗向他跟叶昕大步走来,对叶昕说:“女君,太女的人正从东街往一品居赶来,兴许是方才二楼看热闹的人里有跟太女相识的人,方才趁乱去太女的府中通风报信了。”
南羽白急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您方才将阵仗闹得那么大,我就说您会闯祸的。”他总算明白叶昕的话是什么意思了,着急地看向宁诗:“来的是太女殿下的什么人?”
叶昕还拉着南羽白的手,对方忽然站起身,顺势扯得她身体跟着晃动了一下。
南羽白对她的关心和担忧如此明目张胆,让她觉得心情很好。她笑了一下,牵着南羽白的手忽的用力一拉,不等对方惊呼出声,另一只手趁势搂住他的腰,将人塞入了自己怀里,抱了个满满当当。
宁诗权当自己看不见,面色不动如山,
“来的人是太女的贴身小侍墨画,此人有武功傍身,对太女忠心耿耿,想来应是奉了太女的命令而来。他还带了十几个本事上等的护卫。”
南羽白被困在叶昕怀里,一只手还被对方把玩着,只能用另一只手小猫挠人似的捶打她心口,“您叫我不要闹,可您才是真的在闹。”
“墨画认得我。而且他眼力很好,在南府时,有一回我故意躲着不见太女,装扮成一个小侍,缩在后院角落打扫,仅仅一个背影,他就把我认出来了。他神色认真,“如果让他见到我,我们就逃不掉了。”
叶昕示意他看一眼窗外,“那我们就现在跑,”她毫无压力地说,“我功夫虽一般,却也应该能带你跑一段时间。”
宁诗低下头,掩盖略微抽搐的嘴角:
五殿下的武功不叫还可以,那叫厉害到变.态的地步,论一对一,整个东凰还真没有打得过她的。
“我们能跑到哪里去?”南羽白墨玉般明亮的眸子垂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跑不掉的。”
他跟女君的路,终究还是走到了这里。
即使他有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却也没料到他俩会以这种方式结束这段缘分。
“女君,您把我交给太女吧,”南羽白依偎在叶昕怀里,软乎的脸颊依恋般的蹭了蹭她胸口,“我会跟她说,我是被歹人掳出府的,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从歹人手中救了我,如果没有您,我早就死了。”被叶昕握住的那只手也大胆地回握住了叶昕,“这样,太女不仅不会对付您,还要感激您。”
南羽白忽然话变得有些多,絮絮叨叨的,什么都讲,叶昕也不打断他,反而面露从容地听着他说,仿佛东街上没有那群不断逼近的太女的追兵一样,
“您是进京赶考的秀才,盘缠肯定不多,吃穿用住全是五皇女给的。可她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您可以借着对我的救命恩情,向太女讨要一些银钱傍身。或者,您还可以让她想办法举荐您,这样您入朝为官就会容易些,还能得到太女的人的庇护,仕途能走的顺些……”
叶昕好笑地望着怀里的人,
对方语气里隐隐的失落和难过藏也不藏,对她的关心更是明目张胆,在她面前将太女卖了个彻底。若她真是个秀才娘子,她还真该好好感谢他,这份恩德足以让一个普通人走上堪称祖坟冒青烟的地步的仕途之路。
但看到南羽白这样难过的小模样,她只能忍下笑意,免得挨打。
叶昕清了清嗓子,“万一太女不赏赐我,还想要我的命呢?”
南羽白立刻说道:“我不许!”意识到自己语气太激动了,他顿了顿,让情绪恢复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太女为什么会要您的命?”
叶昕不置可否,带他走到窗边,一如将他从南府带出来的那一夜。
夜色阑珊,明月高悬。
她也是用这样的姿势这样抱着他,到了南羽白的院子的窗边,然后——
叶昕侧头看了一眼宁诗,淡声吩咐:“拦住太女的人,我暂时不与她起冲突,能拖多久拖多久。”
宁诗应下:“是,”这就是要她以宁家的名义跟太女起冲突了,“我今夜没看到女君。”
“还有,今夜太女让贴身小侍出来找人的事,明天要传到宫里头去,让那位知道。”叶依澜越想找到南羽白,就越是将南羽白推到她怀里。
叶晚鹰看不上叶依澜为了一个男子失智的模样,支持叶依澜登基的大臣会对叶依澜感到失望,南羽白也会对叶依澜越恐惧和不满。
“踏、踏……”门外楼梯处传来纷杂的脚步声,靴子踩在木制楼梯上的轻微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
宁诗开门出去,又迅速将门合上,朝太女的人迎了上去。
厢房外,一门之隔,宁诗的声音不再恭谨,轻佻又风流的笑声若隐若现:“哟,这不是太女殿下的人吗?被圣上禁足的太女殿下莫非也来了?是来参加在下举办的花灯节的吗……”
叶昕看着怀里的南羽白,说:“还记得这样的夜晚吗?”
南羽白仰着如玉的脸庞,鼻尖有些红,轻轻耸动了一下。他低低地应声,“嗯。”
叶昕屈起食指轻轻勾了一下他的鼻尖,几乎是用气音念了他的名,“羽白啊......”
南羽白又乖乖地“嗯”了一声。
“乖,不哭。”
“那晚我将你带了出来,今晚,我将你送回去,好吗?”她弯了弯眉眼,柔声说,“毕竟,你从一开始,就一直想从我身边离开,回到南家,不是吗?”
南羽白眼角也漫上了湿润的红意,他哽咽了一声,又强行压下。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刚才话不是挺多的吗,现在倒成小哑巴了?”
叶昕调笑了一声,立刻被恼羞成怒的南羽白扯住小辫子。
她轻轻“哎”了一声,尾音上扬,轻轻快快的,“扯吧扯吧,反正以后你扯不着了。”
南羽白手一顿,默默地看着叶昕,对方生的花容月貌,他却只觉得这个人坏透了。
这个时候,他在难过,她却不知道在开心什么。
......亏得她还说什么、什么心悦他。
就知道诓骗他。
定然是诓骗他的!
骗子!!
大骗子!!!
委屈的感觉在心间游走,一口闷气堵在喉咙,哽得他呼吸有点困难。南羽白嘴一撇,鼻尖几不可闻地耸动了一下,登时就要哭。
叶昕见状,唤了他一声:“羽白。”
南羽白怔了一下,几点晶莹在眼睛里游浮,黑曜石般的一对眼珠子水润润的,水洗过似的泛着光亮。
“回南府之前,跟我一起去放个花灯吧。”叶昕说,“你不是问太女为什么要杀我吗?”
南羽白像是想到了什么,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响,浑身血液直冲头顶,顷刻间难以置信地回望叶昕,他唇瓣张张合合好一会儿,颤了又颤,嘴唇翕动,“你、你想……”
叶昕抱紧怀里的少年,足尖轻点窗沿,纵身一跃。
圆月,黑夜,风声猎猎。
南羽白用力地搂着叶昕的脖子,一瞬间的失重感让他浑身都没了知觉,轻飘飘像一张无知无觉的纸在天上飘。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身后是灯火通明的酒楼。
身前是一望无垠的天际。
身侧是叶昕,体温通过衣物传递过来,清风拂过她的衣袖和及腰卷发,月色仿佛在她侧脸渡了一层柔和的银光。强势和散漫的神色在此刻消失,尽管她此刻没什么表情,明艳的脸庞依旧在月色下流露出一丝令人心颤的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3-05-29 01:17:55~2023-05-31 21:12: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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