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一】
丈夫的祈祷就像是起着反作用的诅咒。
不知道他是向谁许愿我身上的一切都会好起来,或许是上帝,又或许是八百万神明中的一位,但唾弃我的本身就是那些光明的事物,丈夫又是那样地理智的人,如果你要他坦诚地说话,想必从神学院毕业的他也只会冷淡地说并不指望从神明的身上获得些什么之类的话。
有一天,我看到他手里拿着教堂做礼拜时赠送的礼物,很显然,就算是这样荒谬的事情,他也依然耐心地、面无表情地坐在教堂的长椅上,看不出情绪地倾听着、祷告着。
尽管在他的心底,也清楚这是没什么用的。
我们的对话越来越少,我的身体难以控制地每况日下,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逛街的时候,我就像是跟在他身后的幽魂,警察甚至担心地看着我,拦下他,查看他的驾照,并质问他的身份年龄和身份信息——我的身体与容貌停留在了高中的时候、瘦得有点脱相的憔悴感很容易让耐心牵着我手的丈夫成为警官们的怀疑对象。
结婚多年,他很显然像那些觉得奢侈品都是可有可无的丈夫一般,愿意给我额度让我去购买喜欢的东西,每一件都记得,却不太关心它们是怎样让我想买的。
但如今手拉着手走过奢侈品店时,就算是我不喜欢的包,失神的眼光粗略地扫过,他也会毫无波澜地告知柜员包起来。
大包小包地离开商场时,我尽量会给出一些反应,牵扯面部肌肉勉强地微笑什么的……丈夫失落的眼神和寂落的目光掩盖得很好地移动过来,总让我觉得是我做错了什么。
他的关心几乎是无微不至,如果换作是一年前的我,想必会十分地欣喜,但连食欲都在下降的我,对于他的改变和微末处的小心翼翼却依旧提不起什么力气去迎合了。
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眼泪顺着我苍白的面容淌下,面前是散落的一板板血液锭剂,自从丈夫知道我的身体状况后,我从不缺少这样的食粮,我还从不知道他有那样巨额的存款,就算有是平常吃穿用度都如此重压的我在,他仍旧好好地存下了钱。
他给我看了他的理财基金和关于财款规划的记事本,明明是可以轻松替他人管理钱财的丈夫,在提到关于家庭的钱款时却是如此地幼稚地写在我初中的日记本的后面半本上。
丈夫的字锋利而肃穆,在写的时候却出奇地柔化了下来,一笔笔的,看得我的脑子都不太能够思考,无非是这一笔是以后梦光怀孕的时候的支出、这一笔是以后孩子的成长和教育基金、上私立学校的钱、请家政和老师的钱、三个人之后一起旅游的钱之类的粗略笔记……
明明是个提起这个话题就觉得“生孩子太辛苦、养孩子也很麻烦费神”的人,却认真又幼稚地在做规划,该怎么评价根本没有想过当父亲的人憧憬有个温暖的家庭?完全从里到外看上去都是严肃而理智的人嘛……
我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药物让人对时间的观念都不太清晰。丈夫不厌其烦地陪伴着我,就算是一日服用一盒的血液锭剂,我也没有办法维持自己的状态。
Level D的吸血鬼如果没有获得纯血种的授血,则会一步步地枯萎,失去理智,最后变为丑陋的怪物。
丈夫看着日渐虚弱的我,沉默的样子看不出在想什么,但是我知道,他的痛苦和我对鲜血的渴望是一样的,甚至于更加地浓厚,难以言表。
他一直想要我忍耐在一个限度之内,好像这样就还能够证明,我在某些方面还是理智的、社会可以容纳包容的人类,他依旧会对我不离不弃,只要忍耐在这个限度之内,就算让他与世界为敌,他也依然会坚定地、痛苦地继续着。
吸血鬼是贪婪的,一旦品味到了鲜血的滋味,就不会再满足枯燥的血液锭剂,尤其对于阶级低的Level D来说,素食(服用血液锭剂)或者禁食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他的担心即在于越过了这个界限,我就会变成他都无法面对的事物。
如果是他人的话没有办法体会。
但对于我来说的话,我的体感已经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死亡。
这里的死亡并非指的是□□层面的湮灭,而是精神——作为高等动物、作为吸血鬼也好、人类也好的理智,已经在沦为只凭本能生存的物种边缘,很快就会彻底干枯。
“梦光……”某个夜里,他低低地开口:“如果……梦光如果变成Level E,会是怎么样的。”
啊……
我不太能够思考他是从哪里听来这个词的,只是从回忆里枯燥地检索:
“我只见过一次……大概,就像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的小猫差不多吧,不过……要更加地笨一点,像狂犬病一样,遇到老鼠就扑上去咬杀,最后朝着阳光的地方奔跑,死掉吧。”
从Level D到Level E的转变很慢但也很快,按照堕落的速度,很多时候,在一个发呆间就有可能完成,他们并不长寿,因为没有在缺血的环境中挣扎什么,吸血鬼猎人或者阳光就会把他们都杀死。
真可悲,如果没有纯血种的授血,作为食粮被丢弃的Level D,最后还不是不能够长生嘛。
“那样的梦光,会……忘掉我吗?”他沉默着,抬起眼来,眼底有脆弱的迷茫。
嗳呀。
怎么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
作为这种社会害虫的配偶,不是应该思考会不会不由分说地咬到别人,然后要赔礼道歉还要烦恼社会影响之类的问题吗?
我没有说话。
那时候我肯定都不是梦光了。
皮肤会狰狞地挤在一起,獠牙也难以维持精巧的形状,怎么看都像是某种科学家怪人实验室里的失败品。
忘掉丈夫什么的。
这不是……
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吗?
【二】
某天下班,丈夫沉默地递给了我一包从医院途径购入的医疗血袋。
好善良啊,建人,我的建人……
底线在虚弱的妻子面前渐渐地降低,内疚、自我怀疑、对世俗社会的逐渐冷漠。
偷偷地。
温柔地。
假装冰冷、克制地……
就算是这样,也耗尽了他的勇气和底线吧。
但很遗憾。
我已经没有食欲了。
【三】
死亡的步脚匆忙。
冰箱里的放着冰冷的血袋,旁边是透明的苏打汽水。
现在的我就算是有新鲜的血液可以服用,也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
再打开冰箱时,我会淡然地把视线从血袋上移开,而转手去拿根本没有办法给我带来饱腹感的苏打汽水。
一样的吧……
我逐渐寡淡的求生欲,和近乎冰冷的意志与情感,让丈夫每每和我坐在一起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比较好。
丈夫在下班后,面对寂静的房子,只看到有着苍白如纸肤色的恋人仰面躺在放满水的浴缸里,手上布满了自己咬自己产生的血孔……或许是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吧。
赤红的双眸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糖浆色,清澈的温水被血液锭剂和伤口溢出的血液染成近似晚霞的粉红色,柔顺的发丝漂浮在水面之上,像一副美丽而绮美的油画,
他几乎是愣住了,将公文包随意地扔在一边,匆忙地跪在浴缸旁,握住我手腕的手都在不住的颤抖。
我要死了。
梦光快要消失了……
失去焦距的双眸,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扩散的瞳孔,即将出现的——只不过是毫无理智的怪物而已。
怎么……
为什么…
认知到这一事实的他展露出一种纠结的惊惶与痛苦,轻轻地抚上我的面庞,低声喊着我的名字,“梦光……梦光…梦光……”
为什么…
…会这么快?
完全…完全没有准备。
他又想起来什么一样,半跪着去拿公文包里的手机,想要打电话呼叫急救服务,但号码输在输入框的一刹,他又想起来,人类的医院没有办法治疗我的身体情况。
“一定……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他冷静地思考着,俯下身来:“梦光,别睡……别睡。”
我已经听不见他的任何声音了。
我看到的是漂浮的暗光、在浴灯的旁侧晦暗地闪烁着。
“建人……”我缓慢地眨眼,念他的名字,“如果……”
“梦光……?”他为我难得的清醒和言语感到欣喜,尽量露出柔软又惊讶的笑容,“我在这里,梦光……!”
下一秒,妻子呢喃的话语,让他如坠冰窟。
“如果我……当初没有结婚、没有跟建人你结婚的的话就好了。”我流下眼泪来,“好后悔啊,为什么……”
“如果是一个人的话,就不会这样了……好后悔、好难过啊。”
好想回到……回到以前。
走马灯一样。
我想起来了……
灰原……
灰原。
你在哪里呢?
如果……你当初没有拜托七海来送礼物的话,如果他没有因为我是你的女友而克制地放我一个人在礼品店门口、早早就离开的话……我一定不会变成这样子的。
明明我最怕黑了,看着七海君的背影,连叫住他都来不及。
只有灰原……
愿意买医院的血给我喝、陪伴在我的身边,从最开始……我害怕阳光的时候就知道了。
他说过,如果我要是今后就是这样了,我们就结婚,他会一辈子都做我的爱心饲养者的,如果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话,就会在我没有丧失理智、伤害之前杀掉我,我们会一起幸福地找一个可爱的地方死掉……
如果是他的话,如果是他的话……
但……
我无声地流下眼泪来。
就算是灰原的话。
也和七海是一样的啊……
品学兼优的、有责任担当的神学院学生、愿意为他人正直而老套牺牲的咒术师。
早一点知道、开朗地面对,又怎么样呢?
肯定会一边安慰我一边说不可以这么做,这样素食、那样禁食,明明只要轻飘飘地禁止我做这个、做那个,却比饿着的我看起来还要痛苦。
爱什么的,吸血鬼和人类根本就不可能连结起来的嘛。
……
丈夫仿佛听见我的心声。
他颤了颤嘴唇。
视线里是恋人被描摹千遍的眉眼,脆弱的、苍白的、毫无生机的质感,恍若要消失在血水之中一般。
男人低下头,颤抖的唇吻上纤细的手背。
“没关系,梦光……”
“就算你忘了我,变成……完全陌生的样子,我也不会离开你。”
灰原……
如果是灰原的话。
这个时候会痛苦地掉下眼泪来,将我放在阳光下,无声地落泪,杀掉我。
毕竟是那样善良而开朗的孩子嘛。
建人呢……?
啊……
大概也差不多吧。
这样的他,怎么能容忍危害社会的怪物、代替深爱的妻子的回忆存在呢?
平静地,丈夫似乎脱离了悲伤,又似乎感受不到他浓得无法品味的痛苦:“就算老得再也动弹不得,我依旧会寻找拯救你的方法的。”
“在此之前,我会尽量满足你的。”
呀……
是说给我听、好让我满足地离世的客套话吗……?大概也是这些吧。
要说再见了吗?世界。
【四】
夏天过去、迎来的秋天有着连绵的雨日和凉爽的天气。
很适合出游的日子。
“真让人意外啊,七海。”
身姿修长的青年双手插兜,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后辈。
“以为你再次回到这里,是想换个方法生活的,毕竟听说你花了很长的时间搬家、买新的房子。但谁能想到,你在家里跟久病未愈的妻子的相处方式……不、应该说是饲养方式,是这样的呢。完全是不打算放手的痴汉嘛,都不像你了哦。”
和煦的阳光透过特制的玻璃,温馨的客厅里,被打理得整齐而美丽的妻子暂时不用戴上特制的止咬器,享受她的用餐时光,时不时抬眼,警惕地看着久违的客人,细微的动作带起手脚腕上特制手环尾端信号器的轻响。
“没关系的,梦光,”恍若未闻前辈话的咒术师淡淡地瞥了一眼客人,轻轻地摸着妻子的头,“他不会伤害你,也不是猎人。”
“嗯……已经到了连人类的理智都没有残留的地步了吗?”
客人缓慢地走到旁侧,毫无温度地评估着,“这都不放弃啊……我都有点感动了,七海。”
他看了一会儿,饶有兴致地:“她手上的……花了大价钱吧,为了防止她攻击他人所以定制了专门针对吸血鬼的水银冷灌器,虽然只是传说中的物种,但是真正地见到Level E,还是觉得跟咒灵是没两样的东西啊,畏惧能够杀死自己的事物,而让人类短暂地成为它的主人。”
“而且这一只……还格外地孱弱。”
“梦光是我的爱人,我的妻子,”咒术师仿佛根本感觉不到手腕伤口的疼痛,冷冷地:
“如果你能够改掉你唯独对她无礼的态度,我会更愿意在高专与你共事。”
客人慢条斯理地后仰:“冤枉啊,我对所有以术师与人类为食谱的物种都一视同仁呐。而且……我已经够怜香惜玉了,七海,高层那边听说有一只在术师掌控下的未知主人的吸血鬼不知道有多高兴,愿意花大价钱让我带回去解剖……或者直接处刑。”
他俊美的面容,唯有双眼被绷带缠裹着,银发在和煦的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似笑非笑的时候显得格外迷人。
“如果我要动手的话,她瞬息就会变成一滩血迹吧?可见我为你自愿做血包的爱情故事,可是承担了不小的压力呢。”
七海建人沉默了片刻,望向身旁低着头舔自己手腕伤口的妻子,看了一会儿,低声道:
“联系方式……找到了吗?”
“找到了哦,”客人伸出一根手指头来,缓慢地俯身,“这样一来,夫人欠我的人情要还到下辈子了吧……?”
七海建人冷冷瞥了他一眼,“少用这样轻浮的称呼来叫她。”
客人为难:“呀,那就梦光酱……?哈,怎么叫你都不开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