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方生方死
“万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互为因果,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
“凡人妄图以卦象揭示天道,实乃愚蠢至极。命数早已定下,不论你如何费心推演,生与死早已注定,结局不会发生改变。”
“十年前七星之首的天枢,推演天机不成,反噬自身,从此变得疯疯癫癫,不知死活……”
方言修托着下巴坐在他对面,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说完了吗?”
幻境里的开阳顿了顿,道:“没有。”
方言修点点头:“那您继续,我睡会儿哈。”
“胡闹!”开阳一挥衣袖,带起桌子一阵颤动,杯中茶叶起起伏伏,“老夫先前的话,你可有放在心上?”
方言修无所谓地笑笑,垂下眼帘,盯着面前的茶杯。
他总算搞明白这幻境到底怎么回事了。
那天开阳告知了他这些之后,他一转头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作为自幼在红旗下长大的现代好青年,他自然不会把这些封建迷信的说辞放在心上。
令他有些在意的,是那个碎于容潇剑下的朱砂壶。
他带上朱砂壶纯属一时兴起,想学向明亮那样蹭点上面的好运,后来因系统提供了蜡油却没有容器,朱砂壶刚好能物尽其用……再然后,便是大小姐闪亮登场了。
子时,雾气,水天灵根的容潇,一切都与他那日卦象不谋而合。
难不成,他真的是玄学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还是原著剧情的力量在背后推动?但作者写这段剧情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告诉他在这本书里算的卦一定会应验吗?
扯呢。
“前辈对我还是不太了解。”他抬起头,认真道,“我这个人吧,其实挺没意思的。别人读书上学,踏入社会,一生虽然普通倒也称得上丰富多彩,几十年后临到死前,一定有许多深刻的感受可以与旁人分享,但我不一样。”
他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得懂,继续说道:“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度过,你说什么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我可是体会过太多次了。”
反正对面这位并不是真正的开阳,而是他的心魔罢了——虽然他觉得“心魔”这两个字是在抬举它了。
“法洛四联症听说过吗?联合性的先天性心脏病,发病率千分之零点二,恰好我又是比较严重的类型……从我诊断出这个病开始,我父母就开始了无休无止的争吵,吵得我头疼。总之呢,所有人都认为我活不过十岁,我有记忆起就躺在病床上,仪器随时监测我的心跳,我听着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有出院的,有病故的,有治不好回家等死的……”
不管是生是死,所有人都有归处,除了他。
病情发作时痛得厉害,像是被人用锤子重重砸向胸口,再把他整个人置于烈火之上焚烧,而他毫无反抗的能力,四肢百骸皆不受控制,麻木无力。
他看多了修仙小说,有时候会苦中作乐地想,他的状态,也许就跟小说里铸剑的流程差不多吧。
都是要经过千锤万凿的锻打,再放入熔炉中淬火,不同的是铸剑最后能得到一把削铁如泥的绝世利刃,结局圆满,皆大欢喜。
而他只是日复一日地等待死亡,一开始是恐惧,后来就慢慢变成了期待——随便什么东西都好,只要能将他从这种没有尽头的痛苦中解脱。
命运却连这个都要与他开玩笑,死神久久不至,让他又苟延残喘地活到了二十多岁。
“所以呢,前辈与我讲这些话,恐怕是找错人了。”
这是方言修最后一次叫对方前辈。
他端起桌上茶壶,毕恭毕敬地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放到自己这边,却并没有要喝的意思,只是端在手里把玩。
阳光透过窗户,轻飘飘洒在他袖口露出的一截白皙手腕:“论起生死的话题,想必我比你更有发言权吧?”
“我的想法很简单。”他笑了笑,“就是三个字,无所谓。”
“这些问题还是留给哲学家来考虑吧,你既然口口声声说着天道命数早已注定,那我便从同样的角度来反问你——按照所有人的说法我早该死去,但我却一直安然无恙活到了现在,是我挣脱了命数的结果,还是在我的命数里,我本就应当活?”
开阳道:“自然是你原本的命数。”
“是嘛,”方言修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既然如此,我所言所行,以及我未来结局都是我自己的命,就不需要无关人士费心了。你提醒两句就算了,几句话反反复复说来说去,难道不也是妄图改变我的命数?”
他耸耸肩:“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双标可要不得啊。”
开阳重重放下手中茶杯,表情狰狞,眉间似有黑气汇聚。
“不过我没有大小姐那么厉害,不知道怎么出去,保险起见……还是现场起一卦吧。”方言修沉吟片刻,“你处在我的东南方向,属巽位,老人对应乾卦,上乾下巽,得天风姤卦……现在时辰为丑时,以卦数与时数相加,动爻在自下往上的第二爻。”
他撑着桌子站起身,想了想,道:“后天数要看爻辞,天风姤之九二么……‘包有鱼,无咎,不利宾。’”
易经爻辞大多晦涩难懂,直译过来的意思便是,厨中有鱼,没有灾祸,但不利于宴请宾客。
倒是符合了如今开阳请他喝茶的场景。
他端起自己那杯茶,眉目舒展,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意,如同一个虚心求教的后辈。
“爻辞说了不利宾,所以你这杯茶,我就不喝了。”
话音未落,他手指轻巧一转,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在了开阳脸上!
“要是真正的开阳前辈我还能耐心敷衍几句,你一个上不了台面的邪修也想教我做事——就凭你,算什么东西?”
开阳坐在原地巍然不动,面容扭曲,无数黑气向他眉间聚拢。
再抬起头时,已是一张充满戾气的脸。
方言修挑起眉:“果然上不得台面。”
他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右手背到身后,偷偷算起了卦,想要找到有利于逃跑的方位。
既来之则安之,不管具体什么原因,老天既然给了他算卦这个外挂,谁不用谁傻子。
邪修危险地眯起眼,屈指成爪,按在了他的肩头。
方言修只觉得一阵冷风袭来,旋即左肩传来难以抵抗的压力,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肩膀钻了进去。
完了,前面装的太过,彻底惹怒了邪修,忘了自己是个战五渣了。
邪修的功法阴寒之极,宛如无数条蛊虫在他经脉里游走,抽取他身体里的生气。
……话说,他经脉好像是断的来着。
所以那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邪修面色剧变,触电般收回手,惊骇地后退了一大步。
“怎么可能?”邪修皱起眉头,“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就是经脉寸断为数不多的好处吗?
想起揽月宗对自己的奇怪态度,方言修决定继续装,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想象着电视剧里那些大佬的模样,将手背在身后:“在下不才,恰好修炼过几年邪术,太过痴迷,以至走火入魔……”
邪修看他的眼神更加惊骇:“你体内根本没有生气……要么你根本就不是人,要么,你早就死了……”
方言修缓缓打出一个:“?”
首先他肯定是人,其次看来他在现世确实死了。
也好,那是他期盼了许多年的归处。
他在现世的人生过于乏善可陈,别人临终时可以回顾过往一生,絮絮叨叨地告知后辈许多深刻哲理。只有他,徘徊在生死之间太多次,生在现代却与社会脱节,本就不多的亲朋好友尽数离散,若死到临头之时,真有人愿意抽出时间来听一听他的遗愿……
那他大概也没什么好说的,最多歌颂几句死亡,然后学蒙娜丽莎那样留给世间一个神秘的微笑,让他们自己慢慢琢磨去吧。
毕竟他就是这样无趣的人。
他故作深沉地想了想:“看来你也拿我没办法……那我们商量商量,我不泼你茶了,你放我出去?”
幻境骤然消散,他感到脚下一空,紧接着便踩在了坚硬的石头上。
方言修回头望去,容潇比他更早出来,往他这边瞥了一眼,冲他点点头。
她倚着石壁,身形笔直如松,右手按在无名剑的剑鞘上。
大小姐在为其他人护法。
方言修走到她身边,忽然想到,人人皆有归处,包括永恒的死亡——那么,大小姐呢?
大小姐自然也一样,不过是寿命较普通人长了些。
可他不想大小姐死。
如此张扬热烈的生命,理应是大雪中盛放的一株红梅,傲雪凌霜,带着老天爷也折不断的铮铮傲骨。
他轻轻开口:“大小姐。”
“怎么?”
“……没什么,就是在幻境里面遇见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有点想你。”
其他人还没从幻境里出来,此时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万籁俱寂,山洞深处隐约传来滴水的声音,月色轻柔,悄悄亲吻大小姐的侧脸,镀上一层银白色的光辉,漂亮极了。
但容潇是个没有浪漫细胞的,面无表情道:“我早就让你留在揽月宗,别跟过来。”
方言修:“……”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了一会儿,白毓也醒了过来。
向明亮紧闭着眼念念有词,无非又是他年底的剑道测试之类。方言修看不过去,兜头呼了他一巴掌:“醒醒,你期末挂科了。”
“啊——!”向明亮惨叫着一跃而起。
谁也没想到,向来最为稳重可靠的贺逸,居然是最后醒来的那个。
作者有话要说:“包有鱼,无咎,不利宾。”——《易经》
周易四十四卦,天风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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